顶层的架子上摆着两个光秃秃的人偶头烦,一男一女,没有五官的脸上沾满黑糊糊的血污。这是乔伊斯处理脸皮的模具,他将所有脸皮覆盖在人偶头颅上,然后加以冷冻硬化,制作成自己的战利品。那些类似面具的可怖作品都罩着三层塑料冷冻袋,证物似的加了标签,上面写着案件编号、地点和日期。

顶端那个是最近的作品。我机械地将它拿起,心脏狂跳,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我开始颤抖,脑中一片空白,只知道麦戈文一把将我抱住,扶我坐在电脑桌前露西刚才坐过的位子上。

“谁去给她倒杯水,”麦戈文说,“没事的,凯,没事了。”

我盯着敞着门的冰箱和那一包包装着尸块和鲜血的塑料袋。马里诺在车库里踱步,用手指猛抓稀薄的头发,面色绯红,好像快要中风,露西则不见了踪影。

“露西呢?”我焦急地问。

“去拿急救箱了,”麦戈文轻声回答,“冷静,放轻松,我们马上送你出去。你不必看这些东西。”

但我已经看见了。我看见了那张空洞的脸皮,变形的嘴巴和鼻梁的鼻子。我看见了那蒙着冰霜的蜡黄色皮肤。冷冻袋上的日期是六月十七日,地点费城,只需一眼,那副影像已深烙在我的脑海,再也无法磨灭。或许我终究会看见的,因为我必须知道这一切。

“他们来过这里。”我边说边挣扎着起身,又是一阵晕眩,“他们一定在这里待了相当久才能留下那些东西,让我们找到。”我说。

“可恶的婊子!”马里诺大吼,“操他妈的混账婊子!”

他粗鲁地用手揉着眼睛,继续疯子似的来回踱步。这时露西走了进来,她脸色惨白,眼神呆滞,失魂落魄。

“麦戈文呼叫科雷尔。”蒂恩冲无线电对讲机说。

“我是科雷尔。”

“请你们立刻过来。”

“收到。”

“我这就联系验尸人员。”斯克罗金斯说。

他同样震惊,但和我们有所不同。他从未听过本顿·韦斯利,对他而言,这只是执行公务。斯克罗金斯仔细检查冰箱里的袋子,一遍蠕动着嘴唇计数。

“乖乖,”他惊愕地说,“一共有二十七袋。”

“日期和地点。”我拼尽全力向他走去,和他一起查看着。

“一九八—年,伦敦。一九八三年,利物浦。—九八四年,都柏林。还有一九八七年,一、二、三、四、五……十、十一,总共十一个,在爱尔兰。这些年他似乎是欲罢不能了。”斯克罗金斯激动地说,像是陷入了濒临歇斯底里时的狂乱。

我坚持着,和他继续查看。乔伊斯的杀戮从北爱尔兰的贝尔法斯特开始,朝戈尔韦扩展,在都柏林以及邻近的马拉海德、桑特里和霍斯犯下九起谋杀案。接着他将魔爪伸向美国,主要在西部,包括犹他州、内华达州、蒙大拿州和华盛顿州的偏远地区,还有一次在密西西比州的纳切斯。这些发现解释了许多疑点,尤其是嘉莉写给我的信里提到的奇怪字眼:锯断的骨头。

“那些残骸,”我说,真相如闪电般划过脑际,“是爱尔兰那些尚未侦破的肢解案。有八年了,类似案件没有重现爱尔兰,事实上是转移到了美国西部。这些尸体没被发现,至少没有上报,所以我们才不知道。这么多年他从未停手,直到他向弗吉尼亚下手,我才注意到他的存在,自此被推入绝望的深渊。”

一九九五年人们发现了两具残骸,一具在弗吉尼亚海滩,一具在诺福克。短短几年内又在弗吉尼亚西部发现两具,一具在林奇堡,另一具在弗吉尼亚技术学院附近的布莱克斯堡。一九九七年乔伊斯似乎消失了踪影,我推测,正是在此期间嘉莉勾结上了他。

那段时间,关于肢解尸骸的报道铺天盖地,其中只有两具被斩头截肢的残骸经放射线照射后被证实符合失踪人口的X光片记录,两名男性大学生。这两起案件是我经手的,那时我便为此奔走疾呼,逼联邦调查局涉入。

如今我才恍然大悟,乔伊斯肢解尸体的目的不只为了混淆死者身份,更重要的是掩盖他毁损尸体的事实。他不想让我们发现他在盗取受害者的美貌,用刀剥取他们的面孔,再将他们变为自己骇人的收藏品。也许顾虑到大量残骸会让缉捕行动进一步扩大,他改变了作案模式,焚尸灭迹,当然这也可能是嘉莉给他的建议。可以肯定的是,某种机缘使他们在网络上认识了对方。

“我想不明白。”马里诺沉默片刻,终于鼓起勇气上前翻动冰箱里的塑料袋,“他是怎么把这些东西搬到这里来的?从大老远的英国和爱尔兰?从威尼斯海滩和盐湖城?”

“干冰,”我望着墙角的金属相机套和泡沫塑料冰盒说道,“只要好好包装,藏在行李箱里,就没人知道。”

经过进一步搜査,更多纵火证据出现在眼前,搜查令列出的起火镁砖、刀具和尸块等物品让警方有理由翻遍所有抽屉,甚至在必要时拆掉墙板。本地的一名法医将冰箱里的东西移往停尸间,警方则搜索橱柜并撬开了一只保险箱。保险箱里藏着许多外币和好几百个幸免于难的猎物们数以千计的照片。

我们也发现了乔伊斯的照片,据推测那应该是他。照片中的他或坐在那架白色施瓦泽直升机驾驶舱内,或倚着机身两手交抱胸前。我注视着那张脸,将其烙在心中。他矮小瘦弱,一头棕发,若非脸上长粉剌,其实算得上英俊。

他皮肤上的坑洞一直蔓延到颈部和衬衫领口处露出的胸膛。我可以想象他在青少年时期的自卑和伙伴们对他的揶揄讥笑。我这一生见过许多他这样的年轻人,因先天的外貌缺陷或疾病困扰,无法享受青春的愉悦或被追求的快感。

于是他从别人身上掠夺自己欠缺的东西,他要别人像他一样残缺。真正的起火点是他的悲惨命运,是他可鄙而又可怜的自我。我对他没有一丝怜悯,也不认为他和嘉莉还待在这座城市附近。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至少目前如此。我是在作茧自缚,她要我来这里寻找本顿,如她所愿,我果真找到了。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最后一招无疑会冲我而来,只是此刻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已经死了。

我静静地坐在乔伊斯后院里一张破损的大理石长椅上,玉簪、秋海棠、无花果、灌木丛和野草丛生机勃勃,竞相吸收着阳光。我看见露西坐在几株橡树投下的稀疏阴影边,身边那片红色、黄色的木槿正在恣肆绽放。

“露西,我们回家吧。”

我在露西身边坐下。身下的石块冰冷、坚硬,让我想起墓碑。

“希望他们下手前他就死了。”她再次说。

我不愿去想这些。

“希望他死得没有痛苦。”

“这就是她要我们担心的,”我说,之前的空洞麻木被一股激愤取代,“我们被她整得够苦了,你不觉得吗?别再任她宰割了,露西。”她没做声。

“从现在起由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警方接手这些案件,”我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回家,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我也不知道。”我坦诚地说。

我们起身走出大门,看见麦戈文正在车前和一名探员说话。她回头瞥见我们,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同情。

“请送我们回直升机那里,”露西的语气透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坚定,“我想把它开回里士满,再交给边境巡逻小组。我是说,如果可以。”

“我认为你现在不太适合驾机。”麦戈文忽然恢复了作为露西上司的身份。

“相信我,我好得很,”露西的语气愈发强硬,“况且除了我还有谁能驾机呢?总不能把它留在网球场吧。”

麦戈文迟疑着将露西打量片刻,然后打开了车门。

“好吧,”她说,“上车。”

“我会给航管员发一份飞行计划,”露西坐在副驾驶座上说,“让你随时知道我们的位置,也许这样你可以放心。”

“的确有这个必要。”麦戈文说着发动了引擎。接着,她用无线电呼叫屋里的一名调查员,“请接马里诺。”

没过多久马里诺的声音传来。“你们去吧。”他说。

“好戏就要开演了,你一起来吗?”

“我还是待在地面更好,”他答道,“先处理完这里的事情。”

“好吧,谢了。”

“要她们注意安全。”马里诺说。

我们抵达大学时,一名校园警察正站在直升机前看守,旁边停着辆巡逻单车。球场上的球赛厮杀正酣,几个男生在球门附近练习踢足球。天空一碧如洗,树木静悄悄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露西登机去作飞行前检査,麦戈文和我留在车里等候。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我问她。

“发布新闻稿,附带照片和所有可以让市民辨识出他们的资料,”她答道,“他们总得吃饭、睡觉、补充燃油吧,没有油料他飞不远。”

“我想不通以前他为何从没露过马脚,补充油料、降落、飞行等等,那么多机会。”

“他的车库里储存了不少航空燃油,更别提还有那么多小型机场可供他降落加油,”她说,“到处都是。在非管制空域他根本无须和塔台联系,再说,施瓦泽直升机也并不是多么罕见。况且——”她转头看我,“它确实被发现过。我们就亲眼见过,还有那个蹄铁匠,还有柯比的行政主管。只是我们不清楚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

“有道理。”

我的心情愈发低落。我不想回家,哪里都不想去。感觉就像天气忽然阴霾,我又冷又孤单,却无处可逃。无数疑问、答案、推论、呐喊在我脑海里飞旋。只要一停止思考,我便会看见他,看见他被烧得不成人形,看见被层层塑料袋紧裹着的他的面孔。

“凯?”我知道麦戈文在我说话。

“我很想知道你感觉如何,真的。”她恳切地打量着我。

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嘶哑:“我会熬过去的,蒂恩。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把一切都给搞砸了。嘉莉玩我就像玩纸牌,是我害死了本顿。而她和纽顿·乔伊斯还逍遥法外,随时准备再度作案,说不定已经作了。我努力了,可一切都没有改变,蒂恩。”

我泪眼朦胧,望着露西的身影,她正在检查油箱盖是否旋紧,调试主旋翼。麦戈文递过一张纸巾,轻拍我的手臂。

“你已经很棒了,凯。且不论别的,要不是你,我们根本不知道搜查令上该列哪些物品,甚至连搜查令都无法获得,更别提找到凶手了。没错,凶手还没落网,但至少已经曝光。我们会捕获他们的。”

“我们现有的发现都是他们要我们找到的。”我对她说。

露西结束了检查,转头望着我。

“我该走了,”我对麦戈文说,“谢谢你。”我紧握一下她的手,“好好照顾露西。”

“她非常懂得照顾自己。”

我下了车,回头挥手道别,然后打开副驾驶舱门爬进座位,系好安全带。露西从舱门上的袋子里抽出飞行前检査表,逐项检查,确定所有开关和断路器都在初始位置,总距操纵杆拉下,油门处于关闭状态。我忽然脉搏狂跳、呼吸急促起来。

飞机轻轻摇晃着随气流升空。麦戈文仰头望着我们,一手遮着阳光。露西递给我一份分区航图,要我负责导航。飞机升空后,她立即联系航管中心。

“SB二一九直升机呼叫威尔明顿塔台。”

“威尔明顿塔台收到,请讲,二一九直升机。”

“请求准许从大学运动场直飞塔台,前往ISO。完毕。”

“发送飞行计划时请联系塔台。许可起飞,保持联系,发送飞行计划,在ISO确实进行安检。”

“SB二号,照办。”接着耳机中传来露西的声音,“我们将以航向三三〇飞行。你的任务就是在我们全速飞行时让陀螺仪和罗盘保持一致,并且帮忙查看地图。”

她把飞机升到五百英尺的高度,塔台再度和我们联系。

“SB二号直升机,”无线电里传出声音,“发现不明飞行物,在你的六点钟方向,高度三百英尺,正在接近中。”

“SB二号目视侦测中。”

“距机场东南方两英里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向对方发送指令时,并没有切断我们的信息通道。

对方没有响应。

“威尔明顿空域的不明飞行物,请联系塔台。”管制员再度呼叫。

依然没有回应。

露西首先发现了那架飞行物,就在我们正后方,低于水平线,高度在我们之下。

“威尔明顿塔台,”露西说,“SB二号直升机。目测到低飞飞行物。继续保持平行飞行。

“情况不对。”露西对我说,再度转身看向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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