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半,我开车进入大楼入口处的车库,然后下车快步走向电梯,按下三楼的按钮。我要找杰莉·加尔蒙。一开始她便负责那些粉红色残留物的化验,并向我报告其成分是硅酮。

我到处张望,终于在一间陈列着最新设备的化验室发现了她。这些仪器可用来对从海洛因到油漆结合剂等各种有机化合物进行分析。此时她正用注射筒将采样注入色层分析仪的加热挥发器里,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

“杰莉,”我呼吸急促,“真不想打扰你,可我有样东西,也许你愿意看一看。”我拿出那顶粉红色泳帽。她一脸茫然。

“硅酮。”我说。

她眼睛一亮。

“哇!原来是泳帽?乖乖,谁会想到呢?”她说,“真是每天都有新鲜事啊。”

“可以把它烧烧看吗?”我问。

“这得花不少时间呢。来吧,这下我也好奇起来了。”

物证化验室负责经扫描电子显微镜和大型分光仪等精密仪器检测之前的证物处理,层架上堆积着大量用来收集火灾瓦砾和可燃残留物的防火铝漆罐,蓝色颗粒干燥剂、培养皿、烧杯、活性碳采样管和常见的棕色证物袋。空间虽大但已不敷使用。我想进行的测试则非常简单。

墙角的高温焚化炉大约只有饭店的迷你吧台般大小,外观像一座小型的灰棕色陶瓷火葬场,能够燃起高达华氏一千七百三十一度的高温。杰莉打开炉火,将泳帽放在一只类似麦片碗的白色瓷碟里,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厚石棉手套以保护手肘以下的部位。她手拿钳子站在一边等候温度升至一百度。记量表显示的炉温不断上升,到达二百五十度时,她检査泳帽,发现它完好无损。

“在这个温度下乳胶和莱卡会开始冒烟、熔化,”杰莉说,“可这东西竟然还好端端的,连颜色都没变化。”

直到五百度时这顶硅酮泳帽才开始冒烟。七百五十度时,边缘开始泛灰,逐渐软化溶解。接近一千度时开始起火。杰莉赶紧找了另一双更厚的手套。

“太惊人了。”她说。

“难怪硅酮会被用作隔热材料。”我也十分讶异。

“最好站远一点。”

“别担心。”

我移至安全距离,看她用火钳将碟子向前拉,然后用戴着石棉手套的双手托起冒着火焰的实验品。火焰接触到新鲜空气,燃烧得更加炽烈了。当她将其置于化学通风橱中并打开排气装置时,泳帽的火势已无法控制,杰莉不得不用盖子把它覆盖住。

火终于灭了。她拿开盖子检査残余物。看到白色灰烬中残存着依然呈现粉红色的碎片,我的心扑通猛跳。这顶泳帽并没未粘黏或熔解成液状,只是慢慢分解,直到冷却、缺氧或注水等因素中止燃烧。实验结果和我在克莱尔·罗利金色长发中的发现完全一致。

尸体躺在浴缸里,头上戴着粉红色泳帽。这副想象中的情景已够诡异,而其显示的奥秘更令人费解。浴室发生闪燃时,淋浴间的门倒塌,部分玻璃板和浴缸保护了尸体,使其免于被从起火点蹿升至天花板的火焰烧成焦炭。残留的硅酮泳帽碎片冥冥中成为一项单纯而又诡谲的证据,显示淋浴间的门由坚固厚重的旧式实心玻璃构成,而浴缸里的温度始终没有超过一千度。

开车回家时,我被困在汹涌的车流中动弹不得,因此愈发心急,我一度想拿起移动电话拨给本顿,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他,脑中随即浮现出费城一家被焚毁的小店。我看见屋角漂浮着瓦碌,看见一只残存的不锈钢男表,那是我送给他的圣诞礼物;我看见他的遗体,想象绑住他脚踝的铁丝和铐在他腕间的手铐。此刻我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及发生的原因。本顿和其他人一样遭到谋杀,但动机是怨恨和报复,他是嘉莉满足自己邪恶欲望的战利品。

我开车驶入门前车道,视线被泪水模糊。我冲进屋子,砰地关上房门,心底的声音在脑中嘶吼。露西从厨房走出,穿着卡其色长裤和黑色T恤,抱着一罐沙拉酱。

“姨妈!”她大叫着朝我跑来,“怎么了,姨妈?马里诺呢?我的天,他没事吧?”

“马里诺没事。”我哽咽着说。

露西一手揽着我,扶我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本顿,”我说,“像其他人一样,”我呜咽起来,“像克莱尔·罗利一样。凶手用一顶泳帽遮住她的脸,还有浴缸,就像动手术。”

“什么?”露西一脸困惑。

“他们要的是她的脸!”我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你还不明白吗?”我向她吼道,“太阳穴和下巴的刀痕,就像剥头皮一样,却更加残忍恶毒!他放火不是为了掩饰罪行!他把屋子烧光是因为不希望自己的暴行败露!他窃取了他们的美貌,他们所有的美,而方法就是剥下他们的脸。”

露西惊愕得目瞪口呆,然后结结巴巴地说道:“是嘉莉?是她干的吗?”

“哦,不,”我说,“不全是。”我来回踱步,绞扭着双手。

“她和高特一样,”我说,“喜欢观看。也许在一旁协助,也许她勾搭上了凯莉·谢弗德,也可能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被凯莉拒绝了。于是两人起了争执,凯莉被乱刀砍杀。然后嘉莉的同伙介入,割了凯莉的喉咙,她伤口里的镁金属碎屑就是此时留下的。他动的刀,而不是嘉莉。点火、放火的人也是他,而不是嘉莉。他没有剥下凯莉的脸,因为她的脸已经在搏斗中被割伤、毁坏了。”

“你该不会认为他们也这样对……对……”露西紧握着双拳。

“对本顿?”我提高声音,“我是否认为他们也剥了本顿的脸,对吗?”

我狠狠朝木板墙踢去,然后无力地倚在上面,内心冰冷麻木,脑中阴暗死寂。

“嘉莉知道他能想象得出自己将受到怎样的折磨,”我压低声音缓缓说道,“她很愿意见到他戴着手铐脚镣坐在那里任她摆布,她会拿刀戏耍他。是的,我认为他们也对他做了同样的事。事实上我有证据。”

最后这句尤其难以出口。

“希望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我说。

“一定是的,姨妈。”露西也哭了,走过来紧紧抱着我的脖子,“他们不会让他大声叫喊的,那太冒险了。”

一小时之内,我便将最新情况通报给了蒂恩·麦戈文。她赞同当务之急是査出嘉莉的同伙,以及他们是如何相识的。我知道她听我陈述发现和推测时的激愤。尽管没有表现出来。柯比疗养中心可能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她也同意,我的专业形象使我成功执行这项任务的可能性更大。毕竟她是执法人员,而我是医生。

边境巡逻队调派了一架贝尔直升机到里士满国际机场附近的希罗直升机机场。露西本想当晚就驾机出发,但我说服她这不现实,因为我们没理由在纽约某处过夜,自然也不能住在沃兹岛。我会在明天一早打电话告知柯比疗养中心我们即将过去,不是请求,而是告知。马里诺认为他应该陪我们一起去,但我没有同意。

“不能有警方人员。”将近晚上十点钟,他来家里探视时,我对他说。

“你他妈的真疯了。”他说。

“能怪我吗?”

他低头望着脚上的慢跑鞋,他从未给予它们发挥卓越性能的机会。

“露西也是执法人员。”他说。

“对他们而言,她算是我的驾驶员。”

“哼。”

“照我说的去做,马里诺。”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医生。我实在不明白你怎么还能面对这些事情。”他满面通红地抬头看我,眼里布满血丝,充满悲凄。“我想去是因为我要亲手逮捕那些杂种,他是中了他们的圈套,你知道,对吧?调査局的通话记录显示周二下午三点十四分有个家伙打电话到局里,说他握有关于谢弗德案的线索,但只肯透露给本顿·韦斯利一个人。局里的人拿老一套应付他,这也难怪,这种人多了,他们总以为自己很特别,非要直接和他对话不可,谁知道那个家伙很有一套说辞。他说——我可是一字不漏地照录:告诉他是关于我在利哈伊医院见到的那个怪女人的线索。她就坐在凯莉·谢弗德隔壁的餐桌旁。”

“可恶!”我怒气冲冲地吼道。

“据我们了解,本顿拨了这浑蛋留下的电话号码,结果发现是那家起火商店附近的公用电话,”马里诺继续说,“我推测本顿去见了那家伙,也就是嘉莉的变态同伙。他始终不知道那人是谁,直到砰的一声!”

我心头一震。

“他们用枪或刀抵着本顿的喉咙,给他戴上手铐,还上了两道锁。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他是个执法人员,一般人不懂得两道锁有什么用途,可他非常熟悉。通常警察逮人时都只把手铐的卡榫扣上,挣扎得越厉害,手铐就卡得越紧。但如果人犯能找到发夹之类的东西把棘齿弄松,或许就能把手铐解开。而一旦上了两道锁,那就门儿都没有。除非用钥匙之类的工具,否则绝对无法挣脱。本顿应该当场就明白这点,不幸的是,和他打交道的人也是个中老手。”

“够了,我不想再听了,”我对马里诺说,“回家去吧,拜托你。”

我头部一侧开始隐隐作痛。自己何时会脖子痛、头痛,或恶心想吐我向来非常明了。我把马里诺送到门口,知道自己伤了他的心。他满怀痛苦却无处宣泄,是因为从来不懂该如何表达情感。我甚至不确定他是否真正明白自己的感觉。

“你知道,他没有走,”我开门时他说,“我不相信。我没有亲眼看见,我绝不相信。”

“他不久就会被送回来的。”我说。知了在黑暗中哀鸣,门廊灯四周飞舞着蛾群。“本顿死了,”我说,不知力量从何而来,“如果爱他就别抗拒这个事实。”

“他总有一天会忽然出现的,”马里诺提高声音说,“等着瞧吧。我最了解那臭小子,把他摆平没这么容易。”

但本顿的确被这么轻易地击倒了。这种事并不稀奇,就在范思哲买完咖啡和杂志回家的途中,或者黛安娜王妃没系安全带的那一刻。我看着马里谱开车离去,然后关上大门,打开防盗系统。这似乎已成了条件反射,且不时会带来麻烦,尤其在忘了屋里的枪支已经打开滑套时。露西没有开灯,正瘫在客厅沙发上看艺术和娱乐频道。我在她身边坐下,将手搭在她的肩上。

我们无言地看着电视里开始播放一部关于拉斯维加斯早年间帮派的纪录片。不知露西此刻在想些什么。我有些担心,她的想法迥异于常人,独一无二,无法以任何心理疗法或直观法则加以剖析,这是自她出生起我就明白的事实。她没有说出口的才是重点。而这段时间,她已经不再提起珍妮特了。

“我们去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机长小姐。”我说。

“我在这里睡就可以。”她摁了下遥控器,调低音量。

“不换睡衣?”

她耸耸肩。

“如果我们能在九点钟到达希罗机场,我打算在那里给柯比打电话。”

“要是他们说别来呢?”露西问。

“我会告诉他们我已经出发了。纽约市目前由共和党执政,必要时我会请老朋友罗德参议员介入,而他会找卫生部门和市长理论。我想柯比不会乐于见到这种事。那么倒不如让我们降落,你不觉得吗?”

“那里没有地对空飞弹吧?”

“有的,名叫病患。”我说。这是几天来我们第一次开怀大笑。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只知道六点整闹钟铃声大作时,我在床上翻了个身,发现自己从午夜起就从未醒来过。这意味着创伤复元和重生是我目前最迫切的需要。沮丧如一片透明的薄纱,我已隐约透过它看到了希望。本顿期望我这么做,而不是为他的死复仇,是的,那不是他乐于看到的。

他希望马里诺、露西和我能免于伤害,也希望我能保护那些陌生人的生命——那些在医院工作或担任模特,只因偶然闯入一个怪物的邪恶视野,点燃了其忌妒的熊熊大火,竟至惨遭毒手的无辜男女。

露西天一亮就去慢跑了。我担心她独自外出,但知道她的腰包里装着手枪。我们都不愿因嘉莉而乱了生活步调,尽管她似乎稳操胜券。如果照常生活,我们可能死去,而如果由于恐惧而停滞不前,不仅难逃一死,甚至可能生不如死。

露西回来后跑进厨房找我。“外面还平静吧?”我问。

我把咖啡放在餐桌上,和露西坐在桌边。她的脸和肩膀淌着汗水,我丢了条毛巾给她。她脱掉鞋袜,这一场景让我猛然忆起了本顿。他慢跑后常喜欢来厨房逗留,坐在那里做同样的事情,和我聊着天等身体冷却,之后再去淋浴,重新躲进干净的衣服和缜密的思绪里。

“温莎农庄里有几个人在遛狗,”她说,“附近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我向岗哨的保安询问有没有新状况,像是又有出租车或送比萨的

跑来找你,或者奇怪的电话、可疑的访客之类的。他说没有。”

“很好。”

“该死,我不相信那些也是她干的。”

“那么是谁?”我有些讶异。

“要知道,有些人可并不怎么喜欢你。”

“牢房里一大半人讨厌我。”

“还有一些没坐牢的人,至少目前没有。例如那对为儿子的事对你怀恨的基督教科学会的夫妇,你想会不会是他们在捣鬼?故意派出租车、工地垃圾箱卡车来骚扰你?或者一大早打骚扰电话恐吓可怜的查克?停尸间助理被吓得不敢单独留在大楼里,或者更糟,直接辞职,这些够你伤脑筋的了。狗屎,”她又说,“无知又可怜的胆小鬼才想得出这种卑劣的伎俩。”

这倒是我从没想过的。

“他现在还经常接到无声电话吗?”她啜着咖啡瞟向我。水槽上方的窗口映出雾蒙蒙的蓝色地平线,上面浮着一轮橙红的太阳。

“我会査个究竟的。”我说着拿起话筒,拨了停尸间的电话。查克很快就接听了。

“停尸间。”他的声音略显不安。此刻还不到七点。我猜办公室应该只有他一个人。

“我是斯卡佩塔医生。”我说。

“哦!”他松了口气,“早安。”

“査克,你现在还经常接到那些无声电话吗?”

“是的,医生。”

“什么都没说?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

“有时我好像能听见车流声,对方像是打的公用电话。”

“我有个主意。”

“请说。”

“下次再接到类似电话,你就说:早安,昆恩先生,昆恩太太。”

“什么?”査克困惑地说。

“照做就是了,”我说,“我有种预感,这么一来就不会再有这类电话了。”

我挂断电话,露西大笑不止。

“高明。”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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