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留物化验室在三楼。我首先到达扫描电子显微镜室。这种显微镜运用电子束扫描釆样表面——例如谢弗德案件里的金属碎屑,釆样的组成元素会被激发放射出二次电子,在显示屏幕上投射出影像。

简单来说,扫描电子显微镜能够辨识现有的碳、铜、锌等一百零三种元素,且由于其焦深、高分辨率和高放大率,可将枪击弹药或者大麻叶上的毛发等细微残留物扫描出极其惊人,甚至堪称诡异的显像效果。

这台德国蔡斯显微镜被供奉在一间密闭的房间里,房间挤满蓝绿色或米黄色的壁柜和层架,设有工作台和水槽。由于这种高精度的仪器对机械震动、磁场、电子干扰和热干扰极度敏感,因此其环境条件必须被严密控制。

这里的通风和空调设备都是独立的,使用不会导致电子干扰并可供拍照的白炽灯照明,灯光自天花板投射,以淡淡的反射光照亮整个空间。地板和墙面的材质均为强化钢筋混凝土水泥,可隔绝嘈杂的人声和附近髙速公路上的车流声。

身材娇小、肌肤细腻的玛丽·陈是位一流显微镜专家,此刻正在大堆复杂仪器的包围中打电话。控制面板、电源组件、电子枪、光学镜筒、X光分析仪、连接氮气筒的真空室等诸多组件使这台扫描电子显微镜看起来有如航天飞机控制台。陈的实验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处,她亲切地招手,表示马上就来。

“再给她量一次体温然后让她吃点木薯粉。要是还没退烧再打给我,好吗?”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我要挂了。”

“我女儿,”她抱歉似的说,“肚子痛,可能是昨晚吃太多冰淇淋了。她趁我不注意偷吃了一大盒冰淇淋。”

她爽朗地笑着,但略带倦意,我猜她大概半夜没睡。

“老天,我喜欢那玩意儿。”马里诺说着把证物袋交给她。

“也是金属碎屑,”我向她解释,“真不想给你增加压力,玛丽,但请你最好立刻就看,非常紧急。”

“别的案子还是同一起?”

“宾州利哈伊郡的。”我答道。

“不会吧?”她说着用解剖刀划开棕色的密封纸袋,“老天,”她说,“看新闻报道,那案子好像很惨。那个调査局的家伙也死了,真怪。”

她应该不知道我和本顿的关系。

“这几个案子加上沃伦顿案,真让人怀疑是哪个逃脱的变态纵火犯在作怪。”她又说。

“这正是我们的调查重点。”我说。

陈打开金属证物小盒盒盖,用慑子夹出一团雪白的棉花,露出那两片闪亮细小的金属碎屑。她坐在办公椅上滑向背后的工作台,将一块正方形的碳黑双面胶贴在一个银质小台座上,又将一块几乎同样大小、长约睫毛一半的碎屑放在上面。使用扫描电子显微镜前,她先打开一台立体光学显微镜,将样本放在载物台上,调整亮度在较低倍数下观察着。

“样本的两个切削面质地不同,”她调整着焦距说,“一面很亮,另一面则呈暗灰色。”

“与沃伦顿案不同,”我说,“那份样本的两面都是亮的,对吗?”

“没错,我猜这份样本有一面被氧化了,无论出于何种原因。”

“可以让我看看吗?”我说。

她腾出位置让我观看显微镜。在四倍放大率的镜头下,那些金属刨屑就像一条皱巴巴的铝箔纸,用工具削切的纹路细得几乎无法识别。玛丽用宝丽莱相机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在椅子上滑到电子显微镜的控制面板前。她按下通风键,解除真空状态。

“得等几分钟,”她对我们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或先出去逛一会儿。”

“我去倒杯咖啡。”马里诺说,他向来不是精密仪器的拥戴者,况且此刻他更想抽根烟。

陈打开调节阀,让真空柱里充满氮气,排出湿气等污染物,然后按下控制面板上一个按钮,将样本放在电子样品台上。

“我们必项把气压调到十的负六次方毫米汞柱,在这种真空状态下才能打开电子束。通常需要两三分钟。不过我想再调低一点,以便到达最佳真空状态。”她解释着,边伸手去拿咖啡,“那些新闻报道真暧昧,”她接着说,“含沙射影的。”

“早就见怪不怪了。”我无奈地应道。

“真的,每次读我自己的法庭作证记录,总觉得好像有人取代我坐在了证人席上。我是说,先是斯帕克斯被牵扯进来,老实说,我也觉得他有可能放火烧掉自己的房子和那个女孩。或许是为了钱吧,顺便摆脱她,大约因为她知道什么秘密。接着宾州发生两起火灾,又添了两条冤魂。这些案子真有关联吗?这期间斯帕克斯又在哪里呢?”她端起咖啡,“抱歉,斯卡佩塔医生。我竟然忘了问,你要来一杯吗?”

“不用了,谢谢你。”我说。

气压计上的绿光游动着,汞柱一点点上升。,“另外我也觉得奇怪,那个疯女人竟然从纽约的疯人院跑了出来——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嘉莉?而负责那起案子调查工作的调査局探员忽然死了。可以开始了。”她说。

她打开电子束和显示屏,将原本设定在五百的放大率调低了些。金属碎屑的影像逐渐浮现在屏幕上,先呈波浪状起伏,接着渐渐变直。她继续敲着键盘,将放大倍数调至二十。这时样本的电子显微影像已经清晰可见。

“我要调整一下电子光束的光斑尺寸,增加强度。”她转动着控制钮和刻度盘,轻叹道:“我们的金属刨屑真像弯曲的缎带。”

眼前所见其实只是刚才在光学显微镜下看到的影像放大。影像并不明亮,说明样本属于原子序数较低的元素。她调整扫描速度,然后清除了屏幕上暴风雪般的噪点。

“现在可以看清发亮面和灰色面了。”她说。

“你认为这是氧化造成的?”我说着拉了张椅子坐下。

“因为这是同一种物质,却出现两种不同的表面状态。我大胆推测—下,亮面是最近切割的,另一面则更早。”

“有道理。”发皱的金属屑看来就像飘浮在太空中的炸弹碎片。

“我们去年有个案子,”陈按下画面保存按钮为我保存影像,“有个家伙在五金店被人用管子殴击致死,在他的头皮组织切片中发现了车床锉屑,应该是殴击他的器具黏在伤口上的。好了,现在我们改变一下背景影像,看还会出现哪种放射线。”

显示屏变成灰色,数字定时器开始倒计时。玛丽又按下几个按钮,屏幕上忽然出现一片衬着鲜蓝色背景的亮橘色光谱。她移动光标,将那炫目石笋般的影像放大。

“现在来看是否含有其他金属。”她又作了些调整。

“没有,”她说,“相当纯,不出我们所料。现在调出镁的光谱,看两者会不会重叠。”她把镁的光谱叠加在样本影像上,二者完全一致。她调出元素表,镁元素的方格显示着红色。样本元素终于得到了确认,尽管正如早先的预测,我还是无法心如止水,没有一丝讶异。

“你认为什么情况会使高纯度的镁黏在伤口上?”我问陈。这时马里诺回到了房间。

“这个嘛,就像刚才我说的被管子殴击的例子。”她答道。

“什么管子?”马里诺问。

“我只知道那是一家五金店,”陈说,“但镁制的机具似乎很罕见。我是说,我想不到它的用途。”

“谢了,玛丽,我们还得去其他化验室,但我想请你把沃伦顿一案中的金属屑样本还给我,我要把它带到枪械鉴定室去。”

她瞥了眼手表。此时电话响起。她的任务实在不轻,我想。

“马上给你。”她爽快地说。

枪械鉴定室和工具痕迹鉴定室位于同一楼层,属于同一鉴识部门,因为弹壳和子弹上残留的落地痕迹、凹槽和击针痕迹也是工具痕迹,只不过由枪械造成而已。与旧大楼相比,这栋新办公大楼简直宽敞得像体育馆。令人遗憾的是,这也反应着社会治安的持续恶化。

我们不时听到未成年人将手枪偷藏在抽屉里,拿到洗手间炫耀,或带上校车。暴力案件中的凶手年仅十一二岁似乎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枪支依然是人们用来自杀、谋杀配偶,或因狗吠不停而怒杀邻居的首选。

更令人惊骇的是,心怀不满或精神失常的人持枪冲进公共场所疯狂扫射的案例也时有发生,也正因如此,我的办公室和大厅才需要加装防弹玻璃严加防范。

里奇·辛克莱的办公室铺着地毯,光线充足,俯瞰着那片如似要腾空的金属蘑菇云般的大楼中庭。他正在用砝码测试一把金牛座手枪的扳机拉力。我和马里诺进入房间时正听见铁锤敲打击针的声音。我无暇寒暄,只是委蜿地告诉辛克莱我此行的目的,而且立刻需要结果。

“这是沃伦顿案的金属屑,这是从利哈伊大火那具尸体上找到的金属屑。”我说着先后打开两只证物盒。

“经过扫描电子显微镜的观察,两份样本都呈现清哳的切削痕迹。”我解释道。

重点在于确定两者的切削痕迹,或者说工具痕迹是否与切削镁金属的通用工具形成的痕迹相吻合。这些小金属缎带极其纤细脆弱,辛克莱在棉花团上追逐着这些不太合作的小东西,它们像要逃走似的跳来弹去,然后用一支细长的塑料刮板将其铲起。他把沃伦顿案和利哈伊案的金属屑分别收集在两块黑色纸板上,再把它们放在比较显微镜的载物台上。

“不错,”辛克莱随即喊道,“发现好东西喽。”

他用刮板调整那些金属屑,把它们稍稍压平,然后把放大倍数调高成四十。

“可能经由某种刀片的切割,”他说,“切削纹路也许是由刀片涂装过程中形成的某种瑕疵造成的,因为任何抛光方式都无法达到绝对光滑。我是说,制造商应该庆幸自己无缘看见这些。有了,这个角度更清楚。”

他退到一旁让我们观看显微镜,马里诺首先弯腰看向镜头。

“看起来很像雪地上的雪橇痕迹,”他发表着感想,“是刀片造成的吗?还是其他什么工具?”

“是的,某种工具的瑕疵,或者说工具痕迹。你发现了吗,这两种切削纹路并列在一起显得非常相似?”

马里诺显然没注意到这点。

“来,医生,你来看看。”辛克莱给我让出位子。

我在显微镜下的所见足以作为呈堂证据。只见沃伦顿案金属碎屑的切削纹路和另一份样本完全吻合,足以证明这两粧谋杀案的凶手使用了同一种工具切削镁金属制品,问题在于这件工具究竟是什么。由于这些金属碎屑极其细薄,自然让人推测应是某种锐利的刀片。最后辛克莱用宝丽莱相机拍了几张照片,为我放进玻璃纸信封。

“好了,接下来做什么?”马里诺说着随我穿过枪械鉴定室,有些鉴定人员正忙着在无菌护罩中处理血衣,有些则在一张U形大工作台上检査菲利普螺丝刀和弯刀。

“接下来要去购物。”我边说边加快了步伐。我知道马上就可以掲穿嘉莉和她同伙的把戏了。

“什么意思,购物?”

墙壁后射击测试的砰砰枪响依稀传入耳际。

“你去看看露西好吗?”我说,“我很快就会去找你们。”

“每次你说很快都让我心里发毛,”马里诺说,这时电梯门开了,“这表示你又要一个人四处乱跑,到处剌探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时候你实在不该上街的,况且是一个人。我们都还不知道嘉莉躲在哪里。”

“没错,我们不知道,”我说,“可我希望情况能有所改变。”

在一楼出电梯后,我飞快走向大楼车库,打开车锁。马里诺始终紧绷着脸,好像马上就要爆发了。

“能说说你打算去哪里吗?”他提高嗓门。

“运动器材店,”我说着发动引擎,“附近最大的那家。”

我是指詹姆士河南岸的Jumbo运动器材店,与马里诺所住小区很近——这是我知道这家店的唯一理由,因为我从没考虑过购买棒球、飞盘、举重器材或高尔夫球杆。

我开车沿波怀特公园大道行驶,行经密德西恩公路上两个拥挤的收费站,朝市中心前进。这家大型运动器材店是栋红砖建筑,外墙涂饰着红底白框、略嫌生硬的运动员肖像。我不曾料到在这种时间停车场竟已满了,不禁猜测到底有多少运动爱好者是在这里打发午餐时间的。

我完全不知从何找起,因此花了点时间研究那些悬挂在一排排货架上方的海报。拳击手套正在特价出售,还有一些功能奇特的健身器材是我从未见过的。层架上陈列着各式颜色鲜亮的运动服装,我不禁在想,那些优雅高贵的白色运动服都到哪去了,直到现在,我偶尔抽出宝贵时间打网球时还总是会穿白色的网球服。我推测刀具应在商店后面宽敞的露营和狩猎用品区,各种弓箭、箭靶、帐篷、独木舟、工具组和迷彩装

备琳琅满目,这一区似乎再无其他的女性顾客。我耐心地打量着一组组刀具,没有店员前来招呼。

一个晒得黝黑的男人想为儿子买支BB枪作十岁生日礼物,另一个身穿白色套装的中年男子就蛇咬急救箱和防蚊液问个不停。我终于失去了耐心,上前打断他们。

“不好意思。”我说。

尚在上学年龄的店员起初充耳不闻。

“但在使用急救箱前你应该先找医生。”店员对那位白衣男子说。

“可你在偏僻的树林里忽然被眼镜蛇咬到时,去哪里找医生呢?”

“我是说在你去树林之前先去找医生,先生。”

这番逻辑混乱的谈话终于让我忍不住开口了。

“蛇咬急救箱不但没用,还可能有害,”我说,“止血带、局部切割、吸出毒液等方法只会让情况进一步恶化。”我对白衣男子说,“万一你被蛇咬伤,首先要固定住那个身体部位,避免使用有害的急救器材,尽快赶去医院。”

两人都诧异地盯着我。

“照你这样说什么都不必带了?”白衣男子问,“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

“只要穿上一双好靴子,带一根用来防身的手杖,”我说,“然后远离杂草丛,别把手伸进洞穴或石缝里。由于毒液是经由淋巴系统扩散的,宽一点的弹性绷带——如A牌绷带——相当有用。另外准备夹板,用以固定四肢。”

“你是医生吗?”店员问。

“我处理过被蛇咬伤的创口。”我没说这些案例的受害者都没能幸存下来。

“我想问你磨刀器放在哪里。”我问那名店员。

“厨房用还是露营用的?”

“先看露营用的。”我说。

他指向挂满磨刀石和各式磨刀器的一面墙壁。有些是金属,有些是陶瓷制品。每种产品都有一个响亮的名字,但从中丝毫看不出产品成分。我一一浏览,底部层架上的一小盒产品吸引了我的目光,透明塑料袋里装着一块简单的银灰色长方体金属,叫做“点火砖”,材料是镁。我读着使用说明,逐渐兴奋起来。点火时只需用刀在这块镁砖上刮下一小撮二十五美分硬币大小的细屑,不必用火柴点燃,因为这种点火砖本身就含有起火燃料。

我抱起六块点火砖匆匆走向柜台,途中相继在两个区域迷失了方向。我绕过保龄球具、球鞋和棒球手套陈列架,在泳装部门被一大片色彩鲜艳的泳帽吸引了。一顶亮粉红色的泳帽让我想起克莱尔·罗利头发残留的碎片。一开始我就认定她是遭到谋杀的,或至少在火焰烧着身体时头部戴着某样东西。

我考虑过浴帽,但浴帽太过单薄,其塑料材质无法承受超过五秒钟的高温炙烤,泳帽倒是我从未考虑过的。我迅速浏览过所有品牌的产品,发现其材质无一不是莱卡或硅酮。

这顶粉红色的泳帽便是硅酮制品,而硅酮远比其他材质更耐高温。于是我买了几顶,开车赶回办公室。我一路超车越线,没接到交通罚单实属幸运。种种可怖哀伤的影像充斥脑海,这一次,我真希望自己推测是错误的。我匆匆忙赶往化验室,急于确定结果。

“唉,本顿,”我喃喃自语,仿佛他还在我身边,“拜托,别让我猜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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