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戈文一路猛踩油门,只花四十五分钟便载我回到了费城。她用无线电通知了地方警察局并通过安全频道和他们通话。尽管对通话内容非常谨慎,她还是清楚地要求所有警员上街搜寻嘉莉。在她用无线电布置任务时,我用移动电话联系马里诺,要他立刻坐飞机赶来。

“她在这里。”我说。

“糟糕。本顿和露西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们。”

“我立刻出门。”他说。

嘉莉竟然还留在利哈伊,这让我和麦戈文难以置信。她应该待在最能造成伤害的地方,而我确信她知道露西已经搬到了费城。就此而言,她应该跟踪露西好一阵了。我非常肯定但无法理解的一件事是,沃伦顿大火和眼前这桩纵火案似乎是蓄意安排,以引诱曾击败过嘉莉的我们的注意。

“可沃伦顿大火发生时她还在柯比疗养中心。”麦戈文开车转入切斯纳特街,提醒我说。

“我知道,”我惊骇得几近昏厥,“我也搞不懂,总之一定有她的份。她出现在那则新闻里绝不是偶然,蒂恩。她知道凯莉·谢弗德谋杀案发生后我们一定会搜查所有相关证物。嘉莉一开始就知道我们会发现这卷带子。”

新一起火灾发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西侧的棚户区,暗沉、死寂,闪烁不停的救护车灯在几公里处都能看见。警车封锁了相关两个街区,至少八辆消防车和四辆云梯车停在现场,消防员从七十英尺高的空中向冒着浓烟的屋顶喷射水柱。夜色中,柴油引擎隆隆作响,高压水柱冲击着墙板,窗玻璃应声碎裂。鼓胀的水管在街道上蜿蜒,积水淹至车辆轮毂,短期内这些车哪儿都去不成了。

守在街道两旁的媒体人员和摄影记者一发现麦戈文和我进入现场立刻蜂拥而来。

“烟酒枪械管制局和这起案件有关联吗?”一个电视记者问。

“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状况。”麦戈文回答。我们继续往前。

“这么说这也是普通的商店纵火案?”

我们的靴子拍击着路面,麦克风一路跟来。

“还在调查中,”麦戈文说,“这位女士,请你后退。”

我们离起火的商店越来越近,并将那名记者制止在一辆消防车前。火势已经蔓延到隔壁理发店,消防员正拿斧头和鹤嘴锄在屋顶上凿方形孔洞。几个身穿管制局防火服的调查员正在调查可能的目击证人,戴着头盔装备齐全的火灾调查员在地下室进进出出。开关、记量器的切换声、联系窃盗调查小组之类的谈话充斥耳际。黑烟滚滚,唯见持续焖烧的区域不断喷出火焰。

“说不定她在里面。”麦戈文在我耳边说。

我跟着她靠近火场。店铺的玻璃前门大敞,部分商品随水流漂出门外。金枪鱼罐头、发黑的香蕉、餐巾纸、一包包薯片和一耀罐沙拉酱在水面上浮浮沉沉,一名消防员随手捞起一罐咖啡,耸耸肩把它丢进自己的卡车。探照灯的强光扫射着烟雾弥漫、满目疮痍的焦黑店面,照亮那些如太妃糖般扭曲的梁柱和从工形梁上垂下的凌乱电线。

“露西·费里奈利在里面吗?”麦戈文朝店里大喊。

“刚才还看见她和店主说话。”一名男子的声音传出。

“你们在里面要当心。”麦戈文高声说。

“哦,我们遇上麻烦了,电源无法关闭。配电箱一定在地下室,你可以下去看看吗?”

“没问题。”

“原来这就是你派给露西的任务。”涉水回到街道上时我对麦戈文说,更多被泡坏的物品从身边漂过。

“这可算不了什么。她的编号好像是七一八。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她。”麦戈文拿起无线电对讲机呼叫露西。

“什么事?”露西声音传出。

“你还在忙吗?”

“快结束了。”

“到前面来一下好吗?”

“这就去。”

我长长松了口气,麦戈文朝我笑了笑。灯光频闪,水波起伏。消防员浑身漆黑、大汗淋漓,步伐沉重地拖拽着扛在肩上的水管,大杯灌下装在塑料壶里的自制绿色饮料。卡车里架起了照明灯,炫目的灯光使火灾现场显得不那么真实。一些被管制局称作“火牛”的救火迷从黑暗中窜出,拿即可拍相机对着火场狂拍,另一群颇具生意头脑的人则在现场兜售熏香剂和伪劣手表。

露西出现时,烟雾已渐渐稀薄转白,这表明蒸气在不断增多,火源已被逐渐扑灭。

“太好了,”麦戈文也注意到了这点,“火快熄了。”

“电线被老鼠咬了,”露西劈头就说,“店主是这么推测的。”她不解地望着我。

“你怎么跑来了?”她问。

“嘉莉涉嫌利哈伊纵火谋杀案,”麦戈文替我回答,“所以她应该还待在这一带,也许就在费城。”

“什么?”露西一脸愕然,“怎么可能?那沃伦顿案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我说,“似乎很难理解,但两起案件的相似点实在不少。”

“那么这起案件可能只是模仿,”露西接着说,“她在报上看到了纵火案的新闻,就模仿作案,故意整我们。”

我忽然想起那些金属碎屑和起火点,媒体并未报道这类细节。克莱尔·罗利被类似尖刀的锐器杀害这一点,我们也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还有一处相似让我耿耿于怀,就是罗利和谢弗德都是漂亮女孩。

“我们已派出了大批调查员,”麦戈文对露西说,“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随时保持警觉,懂吗?还有凯,”她转头对我说,“你恐怕不宜在这里久留。”

我没回应,只顾问露西:“你有本顿消息吗?”

“没有。”

“真想不通,”我喃喃道,“他会去哪里呢?”

“你上次和他联系是什么时候?”露西问我。

“不久前在停尸间。他说要赶到利哈伊的火灾现场去,就先离开了。到现在至少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吧?”我对麦戈文说。

“如果是这样,你觉得他会回纽约或里士满吗?”她说。

“他应该和我联系的。我只好不停地呼叫他了。等马里诺到了再说吧,也许他知道些什么。”我说。一条消防水管忽然喷出水柱,蒙蒙水雾弥漫在我们四周。

将近午夜,马里诺到了我的饭店房间。他也没有关于本顿的任何消息。

“我认为你不该一个人待在这里。”一见面他就这样说,高亢而焦躁。

“那你告诉我哪里更安全?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本顿没给我留言,也没有响应呼叫。”

“你们没吵架吧?”

“拜托。”我气恼地说。

“别这样,是你问我的,我也只想帮忙啊。”

“我知道。”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

“露西呢?”他坐在了床边。

“大学附近发生了火灾,她可能还待在那里。”我回答。

“也是纵火?”

“不知道他们确定起火原因了没有。”

我们沉默了许久,心神不宁。

“总不能坐在这里枯等,”我说,“或者出去看看。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开始踱步,“可恶,我不能整晚待在这里猜测嘉莉究竟会在哪里埋伏。”泪水涌上了眼眶。

“本顿正在外面,也许就在火灾现场,和露西一起,谁知道呢。”马里诺说。

我转身背对着他,远眺窗外的港口,只觉胸口发紧,双手冰冷,指节泛青。

马里诺站了起来,我知道他正盯着我。

“走吧,”他说,“我们出去。”

再度来到位于沃尔纳特街的火场时,救援行动已经趋缓。大部分消防车也已离开,几名留下来善后的消防员疲惫不堪地卷着消防水管。整间屋子持续不断地冒着蒸气浓烟,但已看不见火焰。探照灯的耀眼光芒剌破那片黑暗,照亮了大堆玻璃碎片。谈话声和脚步声从黑暗深处传来。我蹚过漂浮着许多杂物和垃圾的污水,到达店门口时,听见麦戈文正在寻找验尸官。

“立刻把他找来,”她大吼,“你们小心点,懂吗?散布的范围很,别踩到了。”

“谁有照相机?”

“有了,我找到一只手表,不锈钢男表,水晶表面碎了。还有一副手铐。”

“什么?”

“你听清楚了,手铐。史密斯韦森正品。紧锁着,好像有人戴过还上了两道锁。”

“不会吧。”

我进入商店,大颗冰冷的水滴敲打着我的头盔,钻进衣领。我认出了露西的声音,但听不清她在说些什么。她近乎歇斯底里,紧接着便是一阵骚动和水花泼溅的声响。

“等等,露西!”麦戈文喝道,“谁来把她带出去!”

“不!”露西尖叫。

“来吧,来,”麦戈文说,“我扶住你,冷静点好吗?”

“不!”露西又叫,“不!不!不!”

接着是响亮的泼溅声和一声惊叫。

“我的天,你没事吧?”麦戈文说。

我走进屋里,看见麦戈文正搀着露西站起。而露西歇斯底里,手上流着血,却似乎毫不在意。我踏水过去,胸口一阵阵紧缩,浑身血液冰冷得有如脚下的水流。

“我看看。”我说着轻轻拉起露西的手,打开手电筒查看。

她全身抖个不停。

“你上次注射破伤风疫苗是什么时候?”我问。

“姨妈,”她喃喃道,“姨妈。”

露西双手抱住我的脖子,差点带我一起摔倒在地。她哭得无法言语,钳子般紧箍着我的背。

“怎么回事?”我问麦戈文。

“我先送你们两个出去再说。”她说。

“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除非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否则我哪里都不去。她犹豫起来。

“我们发现了一具遗体,被焚毁的焦尸。凯,拜托你别问了。”

她挽起我的手臂,我狠狠甩开了。

“我们先出去再说。”她说。

我将她推开,转头看着屋子一角,一群调査员正站在污水中查找什么。手电筒的光柱四处闪动,低沉的讨论声在水面上打旋。

“这里也有骨头,”一个调查员说,“不对,刮刮看,是烧焦的木头。”

“这边的可不是木头。”

“该死,验尸官怎么还不来?”

“让我来,”我对麦戈文说,这样的现场好像应该由我负责,“把露西带出去,拿毛巾包住她的手。我很快就出去看她。露西,”我又说,“你不会有事的。”

我拨开她紧抱着我颈部的手臂,也开始颤抖。我隐约明白了。

“凯,别过去,”麦戈文提高声音,“别过去!”

可我非去不可。我莽撞地离开她们,涉水到了屋角,双腿发软差点摔倒。调査员们看我靠近,忽然安静下来。起初我不确定自己正盯着什么,只循他们的手电筒光柱发现一团焦黑的物体,混杂着污损潮湿的纸张和隔热板,置于倒塌的灰泥和大堆焦黑的木块之上。

接着我看见类似腰带扣环的东西和一段如烧焦的粗木棍般突起的大腿骨。原来是一具焚毁的躯体,头颅已经焦黑、五官模糊,头顶残留与几撮被煤灰沾污的银发。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让我看看那只手表。”我慌乱地对调査员说。

有人将它递给我。我接过手表,那是一只百年灵不锈钢航空系列男表。

“不,”我喃喃着跪倒在水中,“天啊,不。”

我双手掩面,脑中一片空白,身体摇摇晃晃,眼前只剩漆黑。苦涩的胆汁涌上喉头,一只手及时将我稳住。

“医生,冷静。”一个男性的声音,随即有人把我扶了起来。

“不可能是他,”我尖叫道,“天啊,拜托别让他死,求你,求求你啊。”

我脚下阵阵发软,靠两名调查员的搀扶才勉强拖着虚脱的身躯走向店外。我无法言语,神情恍惚地走向麦戈文的福特探路者。她正陪露西坐在后车座,手中那条裹着露西左手的毛巾已被鲜血浸透。

“我需要急救箱。”我听到自己对麦戈文说。

“最好把她送去医院。”她的声音。她定睛注视着我,眼里闪动着担忧与悲悯。

“快去拿。”我说。

麦戈文伸手从车座后面抓起一只鹈鹕牌橘色手提箱放在座椅上,打开弹簧锁。露西剧烈地哆嗦着,脸色惨白,看起来就快休克了。

“她需要一条毛毯。”我说。

我解开毛巾,用瓶装水清洗她的伤口。她拇指上的皮肤撕裂了一大块,我用棉花球蘸取大量优碘为她消毒,碘酒气味钻入鼻腔。刚才的一切仿佛都只是场噩梦,毫不真实。

“她的伤口必须缝合。

”麦戈文说。

那不是事实,只是一场梦。

“我们必须带她去医院做缝合手术。”

但是我已经拿出创可贴和安息香,缝合手术对这类伤口没多大作用。我处理完伤口,又在上面裹了层厚厚的纱布,泪水滚落脸颊。我抬头望向车窗外,马里诺正站在车门边,脸庞由于痛楚和激愤极度扭曲,似乎快要呕吐了。我下了车。

“露西,你得跟我走。”我说着扶她下车,挽起她的手臂,在照料他人时我总是显得更稳妥可靠。“走吧。”

救护车的灯光扫过我们的脸庞,夜色、人群怪异而疏离。马里诺开车带我们离开时,验尸官的厢型车过来了。他会用X光检验、齿模记录,甚至DNA比对等方式来鉴定死者身份,几天后会出结果。但那已不重要了。我知道,本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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