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物采集工作极度繁琐,必须先于其他调査工作进行。若不是从事这种工作——在显微镜下扫描衣服、尸体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细屑,一般人很难想象自己这副皮囊有多么邋遢。我找到一些可能来自地板或墙面的木屑,还有猫窝杂屑、泥巴、昆虫和植物的残片,以及燃烧产生的灰屑和余烬。但最重要的发现来自颈部的伤口,我在显微镜下发现两片闪亮的金属细屑,便用小指指尖蘸取,谨慎地移到一块干净的棉布上。

我将屋里旧金属桌上那台切片显微镜的放大倍数调到二十,然后调整照明灯。莹白的光圈中显现出许多细小、扁平又弯曲的银色刨屑,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这太重要了,”我呼吸急促,“先用棉布和证物盒把它保存好。我们还必须小心确认其他伤口上是否也有类似的残留物。肉眼看来这东西很像银色小亮片,一闪一闪的。”

“是凶器的金属屑?”杰德也兴奋起来,凑近细看。

“这东西黏附在她颈部伤口的深处,所以没错,我想应该是。和沃伦顿案受害者身上发现的残留物十分相似。”我说。

“目前对此了解多少?”

“只知道是镁金属残屑,”我回答,“我们还没告诉任何人,怕媒体知道。当然我不会向本顿和麦戈文隐瞒。”

“放心吧。”他体恤地说。

死者身上共有二十七处伤口。经过漫长的全盘检查,我没有在其他伤口上发现类似的金属亮屑。这让人有些困惑,因为我原本推测,喉咙的伤口是最后形成的。但果若如此,为何其他更早被割伤的部分没有粘黏这些碎屑?照理说答案应是肯定的,尤其刀刃插入到刀柄再抽出时,碎屑肯定会黏着在肌肉和弹性组织上。

“并非完全不可能,但不合常理。”我对杰德说,一边开始测量喉部的伤口。“长度是六又四分之三英寸,”我说着将其记录在一张验尸图表上,“右耳一带很浅,通过带状肌和气管时变深,向上延伸到颈部另一端时再度变浅。凶手应该惯用左手,是从背后割断受害者喉咙的。”

将近下午两点,我们开始清洗尸体,我用柔软的大块海绵刷洗顽固的血块,一时间不锈钢验尸台上淌满红色污水。清洗干净后她的伤口似乎绽裂得更大更深了。凯莉·谢弗德生前是个漂亮女人,颧骨高耸,皮肤光洁无瑕,身高五英尺八英寸,纤细健美。她没涂指甲油,被发现时也未戴任何首饰。

我们打开她被穿刺的胸腔,里面足有一公升的积血,是心脏大血管和肺部出血造成的。这样的创伤足以让她在几分钟内死亡。我推测她是在激烈抵抗之后受到的重击,那时她已相当虚弱,动作也缓慢下来。胸部这几道伤口的角度几乎没什么差异,我怀疑当她躺在地上遭受来自上方的肆意攻击时,或许已没机会稍作移动。后来她挣扎着翻身保护自己,也许用尽了垂死前的最后一丝力气。我推测她就是这时被割喉的。

“凶手身上应该会染上一大摊血。”我说着开始测量这几道伤口和双手之间的距离。

“毋庸置疑。”

“他一定得找个地方清洗,总不能一身血污地跑进汽车旅馆。”

“除非他就住在附近。”

“或者迅速躲进车里,只要不被拖吊就不会遇到麻烦。”

“胃里有少量褐色液体。”

“这么说她很久没进食了,也许晚饭后就再没吃东西,”我说,“我觉得有必要检查她的被褥是否被动过。”

我脑中浮现出这样一幕,周六晚上或周日凌晨,一个女人在睡梦中被惊醒。不知出于何种理由,她起床关掉了防盗铃并打开后门门锁。四点刚过,杰德和我已将Y形切口缝合完毕。我到停尸间的小更衣室去清洗身体。一个用来在法庭上示范暴力犯罪的人偶被随意丢弃在淋浴间的地板上,形容凄惨。

除了一些青少年放火焚烧旧农场的恶作剧,发生在利哈伊郡的纵火案可谓十分罕见。至于谢弗德居住的这个被称作威斯可维尔的中产阶级小区,暴力犯罪更是闻所未闻。发生在这里的案件不过是见财起意的入室盗窃,最严重的也只是抢劫、斗殴。而由于利哈伊没有警察局,待州警响应防盗警报赶来时,罪犯早已逃之夭夭。

我从工作箱里拿出制服和强化金属长靴,与那具人偶共处一室。杰德体贴地送我到火灾现场,夹道是枝繁叶茂的枞树和花圃,不时还能看到悉心维护的质朴教堂。车子转入汉诺威大道,这一带的住宅全是宽敞时髦的二层砖造或木造建筑,庭院里有篮球架、脚踏车和各种孩童玩具。

“你知道这里的房价吗?”我望着逐渐增多的住宅问道。

“大概二三十万吧,”他说,“有很多工程师、护士、股票经纪人和主管级人士住在这里。七八号州际公路是穿越利哈伊的主干道,从这里开车去纽约只需一个半小时,因此很多人在两地间通勤。”

“这一带还有什么特别的?”我问。

“附近有好几个工业园区,距此都只有十到十五分钟车程。像可口可乐、空气化工产品公司、雀巢仓库、巴黎水等等,当然还有许多农田。”

“可她在医院里工作。”

“没错。现在你知道了,最多只要十分钟车程。”

“你以前见过她吗?”

杰德沉思片刻,稀薄的烟雾从街道尽头的树丛后方袅袅升起。“我肯定在医院餐厅见过她,”他回答说,“她那种美女很难不引人注目。她好像和其他几个护士坐在同一桌吧,我记不太清了,但我从没和她交谈过。”

谢弗德那栋加有镶白框黄色护墙板的屋子尽管没在大火中化作灰烬,但救火时喷洒的水和为了灭火而在屋顶凿开的大洞仍给房间造成了极大损害,如今,它只剩下一张哀伤污秽的面孔、残破不堪的脑袋和死气沉沉的眼睛般破碎的窗户。墙角的野花被肆意践踏,修剪整齐的草坪泥泞一片,甚至停在车道上的丰田凯美瑞都通体覆盖着煤渣粉尘。消防员和烟酒枪械管制局的调查员在屋里忙忙碌碌,两个身穿防火外套的调查局探员正在屋子外围巡视。

我在后院看见麦戈文正与一名身着牛仔短裤、凉鞋、T恤的年轻女人说话。后者显得十分紧张。

“那时候是几点,将近六点?”麦戈文问她。

“对啊,我正在准备晚餐,看见她在车道上停车,就停在现在那个位置,”女人激动地描述,“她走进屋子,大概三十分钟后又出来拔草。她喜欢在院子里干活,修剪草坪之类的。”

我朝她们走去,麦戈文回头看到了我。

“这位是哈维太太,”她对我说,“住在隔壁。”

“你好。”我向哈维太太招呼。她眼里闪现着激动和些微的恐惧。

“斯卡佩塔医生是法医。”麦戈文解释道。

“哦。”

“之后呢?你还见过凯莉吗?”麦戈文又问。

女人摇了摇头,“我想她大概进屋了,应该是吧。我知道她工作非常努力,而且通常都睡得很早。”

“男朋友呢?她有约会对象吗?”

“哦,很多,”哈维太太说,“都是医院的人,也有医生。我还记得去年跟她约会的那个家伙,他原本是她的病人,但似乎没能维持太久。问题在于她太漂亮了,男人们的目的很单纯,她却不同。这些都是她对我说的。”

“最近没有约会吗?”麦戈文说。

哈维太太略作思索,“只有她那群女朋友,”她说,“几个女同事有时会来找她,她们一起出门。可那天晚上好像没什么动静。当然这很难说,也许有人来找她,但我没有听到。”

“我们找到她的猫了吗?”我问。

麦戈文没有回答。

“那只坏猫,”哈维太太说,“她的宝贝,宠得不得了。”她微笑着说,眼里泛着泪光,“她把它当儿子养。”

“家居猫?”我问。

“哦,绝对是。凯莉从不让它出门,当它是温室里的番茄。”

“它的猫砂盆放在后院,”麦戈文对她说,“凯莉有清理猫砂盆后把它整夜放在外面的习惯吗?或者说,她是否习惯在晚上清理猫砂盆?所以天黑以后会打开后门,并关闭警报器?”

哈维太太一脸困惑。我猜她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遭到了谋杀。

“这个,”她说,“我的确见她清理过猫砂,但都是用垃圾袋装好丢进垃圾桶里。所以我觉得她应该不会在晚上清理。我想,说不定她清理后放在屋外风干,你知道我的意思吗?也可能她来不及把它冲干净,就先留在外面,想等第二天早上再说。但不管怎样,那只猫会用马桶,。所以就算一整晚没有猫砂盆也没关系。”

她抬头看着一辆警车缓缓驶过,“没人提起是怎么起火的,查出原因来了吗?”

“我们正在努力。”麦戈文说。

“她死的时候没有……嗯,发生得很快,对吗?”她在夕阳下眯起眼睛,紧咬着嘴唇,“我只是希望她死得不那么痛苦。”

“在火灾中死亡的人大都感觉不到痛苦,”我委婉地回避她的问题,“通常还没被火烧到就昏迷了,因为吸入了大量一氧化碳。”

“噢,感谢老天。”她说。

“我要进屋了。”麦戈文对我说。

“哈维太太,”我说,“你和凯莉很熟吗?”

“我们做了五年邻居。虽说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但我对她还算相当了解。”

“那你是否有她最近的照片,或者知道谁有?”

“我好像有。”

“我必须确定死者身份。”我说,但事实上,我想亲眼看看谢弗德生前的模样。

“如果你能提供更多信息,我会感激不尽,”我又说,“例如,她的家人是否住这里?”

“哦,没有,”哈维太太望着隔壁被焚毁的房子说,“她是个四海为家的人。你知道,她父亲是军人,好像和她母亲住在北卡罗莱纳。凯莉也因时常搬家而见多识广。我曾对她说真希望自己能像她那么聪明、那么坚强。吿诉你,在她眼里没什么大不了的。有一次,我发现屋里有一条蛇,惊恐极了就打电话给她。她过来把蛇赶到院子里,然后用铁锹把它打死了。我想她这么强悍也和那些男人总是纠缠不休有关。我时常说她应该去当电影明星,她说,可是桑德拉,我不会演戏啊。我就说,大部分的明星也不会演啊!”

“这么说,她应该相当懂得自我保护。”我说。

“当然了,所以她才装了防盗铃啊。活泼又机灵,这就是凯莉。你可以来我家,我给你看她的照片。”

“非常感谢,”我说,“那就打扰了。”

我们穿过篱笆,走上台阶,进入她那间宽敞明亮的厨房。从储藏丰富的橱柜和完备的厨具来看,哈维太太显然热衷烹饪。天花板钩架上挂着许多锅具,火炉上小火慢炖着一锅食物,散发着牛肉和洋葱的浓郁香气,也许是俄式炒牛肉或炖肉。

“请到窗边的椅子上稍坐,我去里面找找。”她说。

我在餐桌旁坐下,透过窗户望向凯莉·谢弗德的房子。破损的窗口里人影憧憧,天色已暗,有人接亮了灯光。凯莉的邻居也会经常这样看着她在屋里来来去去吗?

哈维太太必定对这位电影明星般美艳的女人十分好奇,我非常怀疑有人能够跟踪到谢弗德的家里而不被她的邻居瞥见。但我必须非常巧妙地提问,因为谢弗德死于暴力攻击这件事还未公之于众。

“哦,真不敢相信,”哈维惊叫着回到厨房,“我发现了比照片更好的东西。你知道,上周电视台的人到医院拍摄介绍急救中心的宣传片在晚间新闻播出,凯莉也出镜了,我就把它录了下来。我竟然现在才想起来,真不好意思,脑袋不好使了。”

她拿着一卷录像带领我走进客厅后,把带子放进录放机卡匣。我在铺着蓝色地毯的客厅里找了张蓝色扶手椅坐下,看她倒带并摁下播放键。一开始是利哈伊医院处理急救案件的航拍镜头。这时我发现,凯莉不只是病房护士,也是空中医疗小组的护理人员。

画面上,身穿跳伞装的凯莉和其他小组人员在接获紧急呼叫后冲过一条回廊。

“抱歉,借过。”画面中的她匆匆穿过人群。

她果真是人类基因的完美杰作,牙齿洁白,镜头中五官和骨架无不绞好动人——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不难想象,她的病患一定很容易陷入对她的迷恋。在又一次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圆满结束后,镜头转向了餐厅。

“我们永远在跟时间赛跑,”谢弗德对记者说,“晚一分钟便可能损失一条人命。神经紧张是必然的。”

内容平庸的访谈持续进行,镜头不断变换着角度。

“我竟然录了下来,不过我认识的人中没几个上过电视呢。”哈维太太说。

起初我还不曾留意。

“等等!”我说,“

倒带。对,就是这里,暂停。”

画面背景中出现一个正在吃午餐的人。

“不会吧,”我几乎无法呼吸,“这不可能!”

嘉莉·格雷滕身穿牛仔裤和扎染衬衫,与一群忙碌的医院员工一同围坐在桌旁吃着三明治。一开始我没认出她来,因为她的头发已长达耳根并染成了红褐色,迥异于我上次见到的白色短发,但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睛终究吸引了我的注意。她咀嚼着食物,一边直勾勾地盯着镜头,眼神一如我记忆中那样透着邪恶的冷光。

我跳起来,冲到录放机前,抽出那卷带子。

“我必须把它带走,”我几近惊恐地说,“我答应你,一定尽快归还。”

“好的,只要你记得还我就行,我只有这卷了。”桑德拉·哈维也跟着起身,“你还好吗?你看起来好像见了鬼。”

“我得走了,再次感谢你。”我说。

我跑回隔壁,从后门台阶一路奔进屋子。地板上积着深达一英寸的冷水,天花板也滴滴答答往下滴水。许多探员在忙着拍照、讨论。

“蒂恩!”我大叫。

我小心地朝屋里移动,跨过缺损的地板以免绊倒,依稀瞥见一名探员正将一具焦黑的猫尸装进塑料袋。

“蒂恩!”我又喊。

我听见踏过颓倾的屋顶和树塌墙面的笃定脚步声。顷刻间,蒂恩出现在距我数寸之遥的地方,扶着我的手臂。

“嘿,当心点。”她警告我。

“我们必须尽快找到露西。”我说。

“怎么了?”她小心护着我走出屋子。

“她在哪里?”我问。

“市中心发生一起二级火警。一间杂货店起火,可能是人为纵火。凯,你怎么了……”

我们站在草坪上。我紧抓着那卷录像带,仿佛它是我生命中仅存的希望。

“蒂恩,拜托,”我凝视着她,“送我去费城。”

“走吧。”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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