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比格犬跑了进来,在铺满干草的地面上嗅嗔闻闻,毫不在意地拨弄着马蹄刨屑。莫利布朗优雅地将另一条后腿搁在蹄架上,好像正站在美容院等待修指甲。

“休伊,”我说,“这场大火有许多疑点。在火场里发现了尸体,可斯帕克斯的屋里原本不该有人的。调查那位女性受害人是我的职责所在,我必须尽力查出她为什么会在那里,起火时为什么没逃出去。你很可能是火灾发生前最后一个去农场的人,我请你尽力回想当天的情景,看能不能记起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找到蛛丝马迹,哪怕一丁点儿也好。”

“没错,”马里诺说,“例如,你是否看见斯帕克斯在神秘兮兮地打电话或者等人拜访?是否听到他提到克莱尔·罗利这个名字?”

道尔起身,又朝母马的后臀拍了几下。我本能地和它那强健有力的后腿保持距离。比格犬冲我低吠起来,好像我忽然变成了陌生人。

“过来,小家伙。”我弯下腰,向它伸出双手。

“斯卡佩塔医生,看得出你信任莫利布朗,它知道。至于你——”他朝马里诺点点头,“你很怕它们,它们也能感觉得到。哦,我只是随口说说。”

道尔说着往外走去。我们紧跟其后,马里诺一路躲在一匹至少有十四个手掌高的马儿后面,贴着墙壁,蹄铁匠转过屋角,来到了他停车的地方。那是一辆后面备有特制丙烷燃料锻炉的红色小卡车,他扳动锻炉把手,蓝色火焰瞬间跳出。

“它的蹄子有点缺陷,我必须在上面钉夹子用以固定,就像人类的矫形器。”他说着用钳子夹起一只铝质马掌,在火焰上加热。

“如果炉子不太热,我一般会数五十下。”他说。这时我闻到一股炙烤金属的气味。“这种时候数三十下就可以了。不让铝的颜色发生变化,只是稍微加热软化而已。”

他把马掌移到铁砧上,开始凿孔,然后安上夹子并用锤子敲平。接着又用研磨机磨平锐部,机器的噪音很像斯特莱克电锯。道尔似乎在拖延时间,趁机思索该如何应付我们。他对斯帕克斯的忠诚毋庸置疑。

“至少,”我对他说,“这位女士的家人有权知道真相,我必须把她的死讯通知给他们,但首先需要确定她的身份。而他们一定会问我她究竟出了什么事,因此我必须弄清真相。”

道尔仍没有回应,我们跟着他回到莫利布朗身边。见它正踏在刚排泄的粪便上,他气恼地拿旧扫帚把排泄物扫开。比格犬在一旁闲逛着。

“要知道,马的撒手锏就是逃跑,”道尔终于开口了,拉起马的前腿重新夹在膝盖之间,“它只想逃走,可你还以为它有多离不开你呢。”他把钉子钉入马蹄,将穿出蹄面的钉尖敲弯,“如果人被逼到死角,也和它们没什么两样。”他又补充道。

“但愿我没让你感觉到挟迫。”我抚摸着猎狗的脑袋。

道尔用夹钳把铁钉的钉尖扳弯、敲平,从容思考着答案。

“安静点儿!”他对莫利布朗喊道,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和粪便味。“问题是,”他敲着圆铁锤说道,“你们两个忽然跑来,认定我会无条件地信任你们,好像自己能立刻学会为这匹马修马掌一样。”

“你的这种感觉也很正常。”我说。

“我没想过为这匹马钉马掌,”马里诺说,“想都不敢想。”

“它们可以咬住你,把你丢得老远。马会踩人,牛爱踢人,用尾巴抽你的眼睛。最好让它们知道你是老大,不然就麻烦了。”道尔直起腰,揉揉背,回到锻炉边去加热另一只马掌。我们一路跟着。

“听着,休伊,”马里诺说,“我请求你协助,是因为我认为你会愿意这么做。因为你关心那些马,也应该关心丧生火窟的人。”

蹄铁匠从卡车上的工具箱里翻出一块新马掌来,用钳子夹着。“我最多只能说说个人想法。”他把马掌移到火焰上方。

“洗耳恭听。”马里诺说。

“我认为这是一桩有计划的行动,这个女人也参与其中,只是最后没能逃出来。”

“你认为她是纵火犯。”

“其中的一个,可是运气不佳。”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我问。

道尔将温热的马掌压出蹄形。“要知道,斯帕克斯先生的生活方式让很多人看不惯,尤其像你们这位女纳粹之流。”他说。

“我还是不明白你凭什么认定这位女士会参与阴谋。”马里诺说。

道尔伸了伸懒腰,又开始转动脑袋,脖子咔咔作响。

“说不定作案者不知道斯帕克斯先生出国去了。他们找了个女孩打先锋好里应外合,一个和他有过一段情的女孩。”

马里诺和我让他畅所欲言。

“他不是那种会拒绝别人的人,事实上,我认为他待人太宽厚了,有时反对自己不利。”

研磨声和金属敲击声像是加重了蹄铁匠的愤怒,炙热的马掌浸入冷水时发出的嘶嘶声响好似温和的警告。他沉默地回到莫利布朗身边,再度坐下安上新马掌,锉平粗糙之处然后拿出锤子。母马稍显焦躁不安,似乎颇感乏味。

“我还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可以印证我的说法,”他不曾停手片刻,“那个周四我去他的农场时,看见一架直升机在头顶盘旋,看起来不像在给农作物播撒肥料。斯帕克斯先生和我都忍不住猜想它是迷路了,还是找不到地方降落。那架直升机在空中绕了大约十五分钟,最后向北飞走了。”

“什么颜色?”我想起曾在火场附近见过一架直升机。

“白色,像是一只白色蜻艇。”

“类似小型的活塞式引擎直升机?”马里诺问。

“我对飞机懂得不多,不过,没错,那架直升机的确很小,大概只有两个座位吧,我猜。机身没漆编号,很奇怪吧?好像想从空中窥探什么。”

比格犬半眯着眼睛,把头靠在我的鞋子上。

“之前你从没见过那架直升机出现在农场?”马里诺问。看得出他也记起了那架白色直升机,但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趣。

“没见过,队长。沃伦顿对直升机没什么兴趣,会吓到马群。”

“这一带有一个航空站,常有飞行表演小组,附近还有许多小型私人机场。”马里诺补充道。

道尔再次起身,“我只是尽量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你们。”他说着从后裤袋掏出一条印花手帕抹抹脸,“我已经尽力了。该死,弄得我浑身酸痛。”

“最后一个问题,”马里诺说,“斯帕克斯是个商界名人,一定也偶尔会用到直升机,例如赶赴机场什么的。毕竟他那座农场相当偏僻。”

“当然,那些直升机都直接降落在他的农场上。”道尔说。他久久打量着马里诺,眼里充满怀疑。

“他的直升机中,有与你见到的那架白色直升机相似的吗?”马里诺又问。

“我说过了,我从没见过那架直升机。”道尔瞪着我们。莫利布朗则在跟自己的绳套缠斗着,露出污黄的长牙。

“还有,”道尔说,“要是你们想为斯帕克斯先生罗织罪名,以后请别来烦我。”

“我们不想给任何人罗织罪名,”马里诺反驳说,“只想知道真相。就像他们说的,真相会说话。”

“这倒是个好消息。”道尔说。

开车返回时我心事重重,在脑中细细梳理得知已久和刚才听到的种种信息。马里诺也有了自己的看法。距离里士满越近,他的情绪就越低落。驶入他的车道时,他的呼叫器响起。

“直升机的事太突兀了,”他说话时我正把车停在他的卡车后面,“或许根本没什么实质意义。”

当然有这种可能。

“又怎么了?”他拿起呼叫器,瞟了眼上面显示的电话号码。“可恶,又出事了。你最好和我一起进屋。”

我很少进入马里诺的房子,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感恩节时,我拿着自制面包和一盒特制炖肉前去探望他。当然,那时他已经挂了满屋子的奇特装饰,一串串彩灯闪闪烁烁,还摆了好几棵圣诞树。有一列绕着飘雪小镇打转的电动火车至今让我记忆犹新。那次,马里诺用酒精浓度为百分之五十的弗吉尼亚闪电私酿酒调配了蛋酒。老实说,那天我实在不该开车回家。

此刻他的屋子则显得昏暗单调。绒毛地毯中央摆着他最爱的躺椅,火炉上方的架子上陈列着多年来赢得的保龄球奖杯。大屏幕电视或许是屋里最高级的一件家具了。我陪他进了厨房,一眼看见油腻的炉子、堆满了的垃圾桶和水槽。趁他打电话时,我打开热水,蘸湿海绵开始四处擦洗。

“你不必这样。”他轻声对我说。

“总得有人做。”

“喂,”他对着话筒说,“我是马里诺。什么事?”他仔细聆听了一阵,眉头深锁,脸色绯红。气氛忽然紧张起来。我开始洗碗盘,数量还真不少。

“他们査到了什么程度?”马里诺问,“不,我是说,他们确认机位了吗?哦,确定?这次他们敢肯定了?是啊,没错,没人记得。全世界的人都迷迷糊糊的,什么也看不见,对吧?”

我小心冲洗着玻璃杯,再将它们放在毛巾上沥干。

“我同意,行李的事确实很怪异。”他说。

我用光了最后一滴洗碗剂,又从水槽下找出一块干瘪的肥皂。

“你到那里后,”他继续说,“不妨顺便査一下在斯帕克斯农场上空盘旋的那架白色直升机。”他稍作停顿,“也许在火灾之前,可以肯定的是之后也出现过,因为我在火灾现场亲眼看见了。”

马里诺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我开始洗涤叉匙,出人意料的是他忽然说:“你要跟你姨妈说说话吗?”

我僵在原处,呆望着他。

“给。”他把话筒递给我。

“姨妈?”露西似乎和我一样惊讶,“你在马里诺家做什么?”她问。

“清洗。”

“什么?”

“你那里还顺利吗?”我问她。

“马里诺会向你解释的。那架白色直升机的事我会查清楚的,它总得停在某个地方加油,或与利斯堡的飞行服务站联系。这些都可能留下航线信息,不过也不一定。我该走了。”

我挂断电话,忽然有种被忽略的感觉,心头蹿起莫名的怒火。

“我想斯帕克斯确实惹上麻烦了,医生。”马里诺说。

“出了什么事?”我焦急地问。

“似乎是火灾发生前一天,也就是周五,他出现在杜勒斯机场,准备搭乘晚上九点三十分的班机。他办理了行李托运,却没有在终点站伦敦把行李提走。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办了行李托运,在登机门前把机票给了空服人员,然后转身离开了机场。”

“国际班机是会清点旅客人数的,”我提出质疑,“如果他没登机,也一定会被发现。”

“或许吧,但能爬上今天的位子,就说明他相当不简单。”

“马里诺……”

“等等,听我说完。斯帕克斯的说法是,第二天,也就是周六早上九点四十五分他搭乘的飞机在伦敦希思罗机场降落时,安保人员已经在那里等候。这是英国时间,换算成我们本地时间是凌晨四点四十五分。他从安保口中得知农场失火的事后立刻乘坐联合航空的班机飞回华盛顿,所以没去提领行李。”

“人在难过时的确有可能这样做。”我说。

马里诺没作声,死死盯着我。我把肥皂放在水槽边,擦干双手。

“医生,你不可以一直袒护他。”他说。

“我没有。我在尽量保持客观,这倒未必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至少希思罗机场的安保人员应该记得见过他吧?”

“不记得,而且我们也想不通机场安保人员怎么会知道火灾的事。斯帕克斯对任何事都有一套说辞。他说他在旅途中经常受到安保人员的特别款待,他们经常会去登机门接他。那天有关火灾的新闻上了伦敦当天的早报,预定和斯帕克斯会面的商界人士打电话通知了英国航空公司,请他们在斯帕克斯下飞机的第一时间就转告他这个消息。”

“我们派人找这位商界人士谈过了吗?”

“还没有,这只是斯帕克斯的说法。真不想对你这么说,医生,可你别以为不会有人为他说谎。如果他是这起事件的主谋,我可以向你保证,他一定计划得极尽周密。另外我还要补充一点,就是当他抵达杜勒斯机场准备坐飞机前往伦敦时,火灾已经发生,那女人也已经死了。谁又敢说不是他先杀了她,然后利用某种定时器,在自己离开农场后才点燃大火?”

“这种说法很有可能,”我赞同道,“但也无从证实。除非我们能在调查过程中找到曾经使用某种遥控点火装置的证据,否则谁也无法确定。”

“都什么时代了,家里起码有

一半东西可以当作定时器,闹钟、录像机时间显示器、电脑、电子手表等等。”

“没错,可总得靠什么引燃火苗吧,譬如雷管、火花、引线或火焰。如果你没别的东西需要清洗,我要走了。”我漠然说。

“别冲我生气,”马里诺说,“发生这案子又不是我的错。”

我在大门前停步,回头看着他。几绺稀疏的灰发垂在他光秃汗湿的额头,卧室里或许还堆着脏衣服,再过一百万年也不会有人替他清理。我想起他的前妻桃丽丝,想象她为家务操劳的辛苦。可有一天她忽然离去并爱上了别的男人。

马里诺好像被注了其他类型的血液。无论用意有多善良,工作有多杰出,却永远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这样的冲突正在一点点侵蚀着他。

“帮我个忙。”我用手扶着门说。

他用衣袖抹抹脸,然后掏出一根香烟。

“别误导露西,”我说,“你和我一样清楚,问题出在当地执法机关和当地的政治纠纷。说到事实真相,恐怕我们连边都没摸着呢,马里诺。所以先别急着给人定罪吧。”

“我真的很惊讶,”他说,“那个浑蛋千方百计想让你丢掉工作,现在却又被你当成了圣人?”

“我没说他是圣人。老实说,我不认为世界上有圣人。”

“万人迷斯帕克斯,”马里诺说,“如果不了解你,我会以为你着魔了。”

“这种话我不屑回应。”我走了出去,很想将门用力摔上。

“是啊,人们心虚时都会这么说。”他跟着我走出大门,“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韦斯利在闹别扭……”

我转过身,手指像枪似的指着他。“别再说了,”我警告他,“我的事你管不着。还有,休想质疑我的专业能力,否则你就试试看,马里诺。可恶,你比谁都清楚的。”

我走下台阶,钻进车子,故意卖弄技巧地缓缓倒车然后掉头疾驰而去,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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