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纳西大学的腐败物研究处一向被称为“人体农场”,在我的记忆中,它也一直以这个名称闻名于世。如此称呼,并无不敬之意,研究、倾听死者无声故事的人,比他人更尊重死者。我们的目的是协助生者。

二十多年前,人体农场基于这个宗旨而成立,使科学家更深入研究死亡时间。这片占地数亩的树林内,每天都有数十具尸体,腐败程度各不相同。我定期来此作研究,几年以来虽然在判断死亡时间方面称不上完美,但已有所长进。

人体农场由田纳西州立大学的人类学系管理,莱尔·谢德医生是负责人。农场的办公地点很奇特,位于室内足球场的地下室。八点十五分,凯兹和我走下楼梯,经过古代软体动物与近代灵长类动物的实验室、各种动物标本和用罗马数字标示的稀奇古怪的计划名称。很多门上都贴着漫画与简洁有力的名句,令我不禁发笑。

谢德医生正在桌前研究焦黑的人类骨头碎片。

“早上好。”

“早上好,凯。”他心不在焉地笑着说。

谢德医生名气响亮,不仅因为他的名字有明显的反讽意味,还因为他确实透过死者的肌肉、骨头和尸体摆置数月后所显现的特征,与死者的鬼魂往来。

他毫无架子,含蓄而亲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六十岁老迈许多。他身材高大结实,头发很短,已经灰白,像个饱经风霜的农夫——那是另一个反讽,因为他的绰号之一就是“阴影农夫”。他母亲住在赡养院里,常用碎布替他制作头颅环,就是他送给我的那些看起来像是布做的甜甜圈。但在我处理头颅时,这些环很实用,因为头颅很笨重,而且常滚来滚去,无论谁的头都一样。

“这是什么?”我朝焦黑如木炭般的骨头靠近一点。

“一个被谋杀的妇女。她先生杀掉她之后将她焚毁,烧得十分彻底。老实说,比火化场烧得还彻底。但他实在不聪明,就在自己的后院烧。”

“是啊,真笨。也有些强暴犯在离开时将钱包掉在现场。”

“你的新玩意儿如何?”谢德医生问凯兹。

“不会因此致富的。”

“从他身穿的一条内裤上采集到了指纹。”我说。

“这家伙真是个怪胎。竟然有人打扮成那副德性。”凯兹微笑着说。他偶尔显得很土气。

“你的实验已经就绪,我迫不及待想看一眼。”谢德医生站起来。

“你没看过?”我问。

“没有,今天没有。我们想请你看最后的结果。”

“你们一向如此。”我说。

“以后也会如此,除非你不想到场。有些人不想。”

“我会到场。如果我不想,就应该改行了。”我说。

“天气还真配合呢。”凯兹补上一句。

“很完美。”谢德医生开心地宣布,“这一阵的天气想必与小女孩失踪后至尸体发现前的相符。我们获得尸体时运气也不错,我需要两具,可直到最后一刻我都以为无法获得。这种情况你很了解。”

我的确了解。

“有时尸体多得让我们应付不过来,有时一具也找不到。”谢德医生继续说。

“我们取得的这两具尸体有一段伤心的故事。”凯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开始上楼。

“每具尸体都有一段伤心的故事。”我说。

“没错。他罹患癌症,打电话询问能否捐赠遗体供科学研究。知道可以后,他填写了表格,走到树林里举枪自尽。隔天早晨,他那体弱多病的妻子也服毒自杀。”

“用的就是他们的遗体吗?”每次听到这种故事,我都百感交集。

“在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之后这事就发生了,”谢德医生说,“时间的安排很耐人寻味,我一时没有刚去世死者的尸体,而那个可怜的人恰巧就来询问。他们两位也算做了好事。”

“是的,他们做了好事。”我总是设法向这些可怜的病患表达谢意,他们因为生命正痛苦不堪地流逝而决定求死。

出门后,我们搭乘一辆写有“田纳西大学”字样的白色货车前往人体农场,凯兹和谢德医生总用这辆车运送主动捐赠或无人认领的尸体。天气晴朗,如果不是卡尔霍恩给了我对球队要绝对忠诚的信念,我可能会将这片蔚蓝的天空称为卡罗来纳蓝。

小山丘绵延深入远方的斯莫基山脉,周遭的树木一片火红,这使我想起了在蒙特利特入口附近看到的那条沙土路上的简陋小屋,想起了黛波拉和她的斗鸡眼,也想起了克里德。这个世界既美好又恐怖,令我难以消受。如果我不赶快采取行动,克里德·林赛可能会被捕入狱,马里诺可能会死。我不希望我与他的最后一面,像弗格森那样。

我们一路聊天,很快经过了兽医系的农场、供农业研究用的玉米地和麦田。我想起在埃季山的露西,我为她担心。我似乎为我关爱的每一个人担心,但我那么怯于表达,那么理性,或许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无法表达理应表达的情感。我也担心没有人知道我多么关心他们。路边乌鸦正啄食,阳光穿透挡风玻璃,令我睁不开眼。

“你对我寄来的照片有何看法?”我问。

“我带在身上。”谢德医生说,“我们在尸体下方放了一些物品,看看会出现什么情况。”

“钉子、铁质排水孔,”凯兹说,“一个瓶盖、硬币和其他金属。”

“为什么用金属?”

“我很确定它是金属痕迹。”

“你在实验之前就有这种想法吗?”

“是的,”谢德医生说,“她躺在某种开始氧化的物品上,她的尸体也开始氧化。”

“什么东西可能造成那种痕迹?”

“我不知道,再过几分钟就有进一步的了解了。小女孩臀部的退色斑痕是她压住某种东西后氧化形成的,这是我的想法。”

“希望没有媒体在场,”凯兹说,“我被媒体弄得焦头烂额,尤其是每年这个时节。”

“正逢万圣节。”我说。

“你可以想象。我曾经把他们吊在带刺的铁丝网上,后来又送到医院里。上次是法律系的学生。”

我们在一处停车场停车,在旺季这里可能会因为有许多医护人员前来而难寻车位。人行道尽头有一座高耸的未上漆的木造围墙,墙上有带刺的铁丝网,里面就是人体农场。我们下车时,一股腐臭味似乎令艳阳也为之失色。我也常置身这种味道中,却总无法真正适应。我已经学会不借着不予理会来防堵这种气味,也从不使用雪茄、香水或芳香剂来除臭。气味和伤疤、刺青一样,是死者语言的一部分。

“今天有多少个住户?”我在谢德医生输入识别码打开大门时问道。

“四十四个。”他说。

“他们都住在这里一段时间了,你的除外。”凯兹补充道,“我们将那两位保存得刚够六天。”

我跟着他们走入那个怪异但有存在必要的王国。气味不算太难闻,因为空气冷得像冰,且大部分客人久居于此,他们最糟糕的阶段已经过去了。即便如此,这副异乎寻常的景象仍令我驻足。一旁停着一辆运尸体的小车,还有一张轮床、一堆红土和一些用塑料绳围着的水坑,有些尸体被绑着砖块沉入水中。老旧生锈的车辆后备箱内或驾驶座上都有令人触目惊心的景象,例如其中一辆白色凯迪拉克车的驾驶员就是一具白骨。

地面上也有很多尸骨,已与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偶尔有一颗闪烁的金牙,一个张开的下巴,我可能认不出他们,因为骨头看起来像树枝或石块。在这里,没有什么会再受到语言的伤害,除了截肢的手或脚。这些手脚的捐赠者,我希望他们仍在人世。

桑树下一颗头颅正对我露齿微笑,两眼之间的弹孔看起来像第三只眼。我看到一个粉红色牙齿的绝佳实例,或许是溶血造成的,或许是红血球分解形成的,在每一场刑事鉴定会议中都会有人为此争论不休。遍地都是胡桃树,但我不会吃它们的果实,因为尸水已经渗入土壤,流遍整个山岭。死气渗入水中、风中,浮升到云中。在人体农场,连雨也有死气,昆虫与动物靠死者维生。它们很少将一具尸体吃完,因为供应源源不断。

凯兹和谢德医生替我做的实验是制造两个现场。一个是模拟地下室中的尸体,监控尸体在黑暗、冰冷的情况下出现的改变。另一个是在类似条件下,将尸体放置户外,存放同样的时间。

地下室的模拟现场在人体农场唯一的建筑物内呈现。那是一栋砖造小屋。我们的赞助人,身患癌症的丈夫,被摆在水泥板上,四周用三夹板围起来,以防受到食肉动物的攻击和天气变化的影响。谢德医生每天都会拍照记录,此时他正拿这些照片给我看。前几天尸体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睛与手指已逐渐干枯。

“你准备开始了吗?”谢德医生问我。

我将照片放回文件夹里。“我们来看一看。”

板子撤走后,我蹲在尸体旁仔细研究。这位丈夫身材瘦小,下巴处仍有白胡茬,手臂上有大力水手的锚形刺青。置身于三夹板内六天后,他眼睛凹陷,皮肤像面团般绵软,左下半身有退色现象。

他妻子的情况则没有这么好,虽然此时的户外天气与室内类似,但曾下过一两场雨,偶尔也会在阳光下暴晒。身旁的美洲秃鹰羽毛帮我解释了我看到的一些伤痕。她的尸体退色更为明显,皮肤严重塌陷,一点都不软。

我在这个距离小屋不远、树荫浓密的地方观察了一会儿。她全身赤裸,平躺在角豆树、山胡桃树、铁木树等树木的落叶上,看起来比她丈夫苍老。这种老态龙钟使她的身体如儿童般无法分辨性别,虽然她涂着粉红色的指甲油,镶有假牙,穿有耳洞。

“我们为他翻身了,你想看吗?”凯兹叫道。

我回到小屋内,再次蹲在那位丈夫旁边,谢德医生拿着手电筒照向他背后的斑痕。铁质排水孔留下的形状很容易辨识,钉子留下的一道长条形的红色斑纹看起来则像烧伤。最引起关注的是硬币留下的痕迹,尤其是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的痕迹。我仔细观察,几乎可以看出皮肤上有一只老鹰的部分轮廓,我拿出埃米莉的照片加以比对。

“依据我的推论,”谢德医生说,“因为硬币不纯含有杂质,尸体压在上面后硬币的氧化不均匀,所以有些地方是空白的,形成不规则的印痕。这很像鞋印,鞋印通常也不完整,除非体重分布很均匀,而且人踩在一个极为平坦的表面。”

“将斯坦纳的照片作影像强化处理了吗?”凯兹问。

“联邦调查局的实验室正在处理。”我说。

“嗯,他们的进度可能会很慢,”凯兹说,“他们有那么多资源,可是办案速度却越来越慢,因为案子越来越多。”

“你也知道预算情况。”

“我们的预算少得像一堆白骨。”

“托马斯,这句俏皮话太恐怖了。”

事实上,这次实验的三夹板就是我自费提供的。我原本打算再添购一台冷气机,但气候转凉,无此必要。

“很难让政治人物对我们从事的工作感兴趣。你的情况也一样,凯。”

“问题是死者不会投票。”我说。

“我听说过幽灵选票呢。”

我们沿着内兰大道开车返回,沿路欣赏河景。在一处弯道,我看见了人体农场后方从树梢间冒出来的围墙。我想着冥河,想象那对赞助我们的夫妻横渡河水,在那里了却余生。我由衷地感谢他们,因为死者是我借以拯救生灵的沉默大军。

“真可惜你不能早一点来。”凯兹说,他一向很亲切。

“你错过了昨天一场精彩的球赛。”谢德医生补充道。

“我感觉已经亲眼目睹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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