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A,十五岁,无名无姓的A

这儿是神田车站西口的商业街,西装笔挺的上班族、和穿得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们,乱糟糟地拥挤作一团,在街上形成一副风格怪异的拼图,就像是水果搅拌机里五颜六色的水果汁,忽然喷溅出来了一样。

下午五点钟一过,西口商业街的酒馆,便纷纷亮起了霓虹灯,街上也开始有了生气。不过,也许是因为长期的经济低迷,往车站赶去的上班族们,脸上都显得有些阴沉。拥挤在烧烤店里推杯换盏的客人们,倒是笑逐颜开,可那笑容也给人一丝强作欢颜的感觉。

和他们相比,年轻人们却是朝气蓬勃。尽管就职前景很不乐观,但是,年轻人的脑袋里,却只想着及时行乐,说得好听点是享乐主义,说得难听点就是没心没肺。他们成群结伙,旁若无人地在城区里闲逛,看到感觉不错的店家就蜂拥而入。这年头,只有小青年才不怕没钱花。

真是羡慕这帮乐天派啊。高岭隆一郎一边走,一边回想着自己在他们这个年龄的事儿,嘴角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苦笑。

对面慢慢地走来一个中年上班族,不小心撞到了高岭隆一郎的肩膀。那行色慌张的样子,把髙岭隆一郎又拉回了现实世界。

差不多就是这儿了,他开始寻找那个熟悉的招牌,却怎么都找不到自己想去的那一家。在大路前面,他转身返回再找,便一眼就看到了——原来,刚才那家店的招牌,被高利贷钱庄的大招牌给挡住了,所以才没有发现,这回从背面绕过来,便很容易找到了。

唉,要是那些一时糊涂,借了高利贷,最后搞得家破人亡的人们,也能够先看看那钱庄招牌的背面就好了,在那浮华的招牌反面,隐藏着高利贷商人阴暗丑陋的内心啊。

高利贷招牌背后的地上,散落着几个烟头,从那上面看得出吸烟者踌躇不安、犹犹豫豫的心情。突然一阵风卷过,把烟头尽数送到大路上去了。

没错,就是这儿。这栋综合大楼,有一条通往地下的楼梯,探头进去,就可以看到楼梯底部,一块脏兮兮的招牌上,写着“葡萄亭”三个字。这家店实在是很不显眼,真的让人怀疑:这家店的店主到底还要不要赚钱了,怎么把店开在这么个偏僻地方。

但这正是这家店的风格,过去是这样,现在仍是如此。店主是个古怪的人,对赚钱这回事并不在意。这家店只有回头客才来,所以,不管经济泡沫破灭不破灭、经济形势反弹不反弹,客人的敉量基本没有变化。在这条商业街上的其他商铺,在经济大潮中都是几度浮沉,只有以不变应万变的“葡萄亭”屹立不倒。

高岭隆一郎飞也似的跳下楼梯去,轻快地如同沐浴在春风中一样。

高岭隆一郎也是偶然间才知道了这家店的。那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怀揣自己充满自信的犯罪纪实小说原稿,敲开了神田区长谷书房的门。

这里是一家专出悬疑小说译本的老字号,除了译本以外,还大力引进原版的犯罪纪实文学作品。但是,长谷书房是否对日本国内的事件和罪犯故事也有兴趣,这可就说不准了。因此,高岭隆一郎的心里也有些没底,不过,这家出版社也刚刚开始涉足,国产悬念小说的发行承印业务,所以,他打算先在这里试一试运气。

在此之前,他已经揣着这份稿子,跑了好几家出版社了,对方不是表示没有兴趣、就是根本连原镐都不肯看一眼。对眼前这个没有得过任何奖项的菜鸟作家,他们甚至都懒得搭理。有时候稿子被出版社拿了去,实阮上是被扔在写字台下面,给编辑们垫脚用。即便打电话去问,他们有没有看完,也只能得到诸如“我们会尽快阅读”之类的敷衍搪塞之词。

所以,此时,高岭隆一郎已经不抱太大希望了。来到长谷书房后,一位自称是编辑部长、名叫须贸川邦彦的人,在接待室里直接面会了他。虽然受到部长级职员的接待,这还是头一回,但这位须贺川先生,也只是说了句“我先看看吧。请给我一点时间”,便拿着装有原稿的大信封推门出去了。

感觉真不怎么样,看来这回也没戏了吧。消沉的高岭隆一郎在夕阳映照下的衔区里,百无聊赖地闲逛时,偶遇了“葡萄亭”。

店里一片昏暗,摆设也很寒碜——除了吧台以外,就只有两张胡乱摆放的大桌子,而且,店里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高岭隆一郎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喝闷酒,店长则在百无聊赖地,摆弄着自己的络腮胡子。可没想到二人接上了话头以后,却谈得意外地投机。酒过三巡,已经到了胡言乱语、互相打趣的地步。

稿子没人要,我已经完了,刚才那家长谷书房,虽说收了原稿,但结果估计还是会被毙掉吧。

想着想着,他越来越丧气,渐渐地连意识都模糊了起来。

正当他喝得烂醉,趴在吧台上呼呼大睡的时候,有人拍了怕他的肩膀。旁边的位子上,坐进了一位身着西装的男子。这人好像在哪里见到过,但具体的他也想不起来了。在一副度数相当深的眼镜片后面,那人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高岭隆一郎,就像是在给一件商品估价一样。

“哟,你写得不错。我们给你出吧,虽说也印不了太多。”那人乐呵呵地拍拍髙岭的肩膀。

“啊,不好意思,您是……”高岭的舌头直打转。

“哎,您这就把我给忘了?”那人打趣道,“刚才店长挂电话过来,我这才急急忙忙地赶过来的。您走了以后,我一直在看那份稿子,很快就全看完了。我就直说了吧,挺有意思的。”

高岭隆一郎这才反应过来,那人原来就是刚才那家出版社的部长。

“啊!这真是,您看我……”

尽管浑身上下,已经像打了麻药一样,但是,髙岭隆一郎还是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终于时来运转了。迷迷糊糊之中,他总算听懂了事情的来由,原来须贺川部长也常光顾这家店。刚才是店长打电话过去,他才跑来见高岭隆一郎的。

因为这次的偶然相遇,高岭隆一郎便正式走上了作家之路。虽然印数很少,但他的书还是由长谷书房出版了。一些读者对这本书赞不绝门,高岭隆一郎也获得了那年的“纪实小说新人作家奖”。

时间之门究竟是什么颜色的呢?

伸手握住“葡萄亭”那厚重的木门把手时,这个念头突然浮现在高岭隆一郎的脑海之中。木门上可以看到板材上独特的木纹,看得出来已经有些年头了。门上凹凸不平,边角部位也多少有擦碰的痕迹,就连这些伤痕,都已经变得黑黢黢的,无言地诉说着这家店的历史。

啊,和五年以前相比,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

他推动那扇茶碣色的大门,感觉就像是在推动时间一样沉重。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只要一推开门,时钟的指针就会倒转。

店里流淌着黄金时代的古老爵士乐。他刚刚进入店中,角落里便不失时机地,传来一阵掌声。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子边,围坐着大约十位男女来宾。

除了酒吧店长,在座的还有儿个出版社的编辑、助手神崎弓子、以及因河源辉男冤案,而一举成名的新锐纪实作家五十岚友也。看到高岭隆一郎现身,他们全都站起身来热烈鼓掌。

“那么,让我们欢迎今天的主角。”

须贺川部长举着一本书。那是新鲜出炉的《犹大之子》的样本,就连高岭隆一郎自己,也是第一次看到样书。这次他的写作,可以称得上神速,而出版社也不含糊,同样是一眨眼便印刷成书。

髙岭迫不及待地接过样书,啪啦啪啦地翻看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感慨,在胸中翻涌滚动着。不知道重写了多少遍,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让它呱呱落地,书就是作家的孩子啊。每个字都浸透了他的灵魂与生命,从书的字里行间,甚至能感受到罪犯的喘息,和被害人的呼喊。哎,总算是给我写出来了。眼前那堵无形的巨大壁垒,已经轰然倒塌,而这一切,都宛如梦幻一般。

为了完成这本纪实小说,他让自己和罪犯的心理重合,自己去扮演罪犯,正是这以罪犯为第一人称视角的独特切入手法,让他在写作领域,终干有了破天荒的突破。

写怍过程中,他还曾经调查过其他事件,有一次正在采访的时候,他惹怒了对方,不得已只好用左手手背,去抵挡对方愤怒的拳头。结果造成左手轻微的神经麻痹,过了好一阵子才痊愈。在此期间,他只能用右手打字。但这样总给他一种不平衡的感觉,让他无法很好地,将自己脑中的点子记录下来。

结果他干脆改用手写,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虽然手写既累又慢,但是,这反而给了他更多的思考时间。加上这次难得的手写经历,让他对这份原稿更加爱不释手。

他日以继夜地爬了一个月格子,搞得右手酸痛不已。可这却让他的满足感倍增。

“高岭先生,你要傻站到什么时候啊?来,让我们干一杯。”须贺川部长眯眼笑着。

“啊,好好好。实在抱歉。”

高岭隆一郎举起酒杯,须贺川给他满了一杯香槟。高岭这人没什么朋友,这第一次出版纪念会,虽说办得很低调,但对他来说还是很新鲜的。

“那么,让我们祝贺高岭隆一郎君大作付梓,并祝他一帆风顺!……”

大家默默地干了杯。

一股尽兴之后的疲劳感,瞬间攫住了他,但他还是感到超乎以往的满足感。冰冷的香槟,裹着气泡冲入胃中,随之而来的,便是遍及全身的麻痹与醉意。

高岭隆一郎挨个儿地向大家致谢,脑子里却全都是取材与执笔的艰辛记忆。

少年犯这个题材,对作家的限制很多,比如不能在书中,公布罪犯的真名实姓等等,对作品的表现和深入程度,也会造成一定的掣肘。高岭隆一郎原本想在书中,使用罪犯的真实姓名,却迫干社会压力和出版社的反对,不得不用“少年A”来取代真名。但他写这本书的本意,正是想要严厉质疑一下少年法。

和他一起历尽艰辛,看着本书出版的须贺川部长,也若有所思地点着头。高岭隆一郎的竞争对手——五十岚友也,正在大声和一位编辑讨论着,内容则是关于高岭隆一郎的话题。高岭的助手神崎弓子,也正忙着为与会者夹菜斟酒,干得风风火火。

髙岭隆一郎向大家一一致谢后,又获得了雷鸣股的掌声,他突然感到浑身无力,一屁股瘫倒在了椅子上。他喉头干渴无比,于是端起酒杯,贪婪地喝着。终于从工作中解放出来,副作用就是醉得特别快。

朦朦胧胧的意识之中,他只记得自己带着醉意,和五十岚友也进行了一番激烈讨论,内容是关于取材的手法,和一些细节问题。最初的话题,似乎是集中在取材工作的尺度,以及“是否可以为了写出优秀的作品,而置他人的人权于不顾”这两点上。

对话越来越针锋相对,二人辩得面红耳赤。在先于警察,掌握了重要情报之后的处理方式上,两人的意见,竟然完全背道而驰。

“我会优先考虑自己的作品。”高岭隆一郎说道。

“不对,应该尽快捉住罪犯。”

五十岚友也的脑袋,晃得跟拨浪鼓似的。在写作这方面,他比高岭出道要早得多。

“不,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要想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必须在嫌疑犯被捕前,就跟他接触、听听他的心声。”

“要是打草惊蛇了,怎么办?”

五十岚毫不让步。虽说他们俩在聚会上经常见面,相互之间处得也不错,但五十岚从本质上来说,还是与髙岭性情不和。他原本就不在这次的庆况会的来宾名里上,是他向编辑部要求参加的。编辑部也吃不准,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当然也不方便柜绝。

“打草惊蛇?……浑蛋,我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高岭有些动真格的了。

“何以见得?但凡手上不干不净的,心中必然有鬼,又怎么可能不起疑心?”五十岚也是寸步不让地问着。

“要是取材的方式太拙劣,那确是有可能打草惊蛇。我在套人家话的时候,可是从来不忘记满足罪犯的虚荣心。至今为止,我是屡试不爽,从未失手过。”

髙岭隆一郎对自己的手法很有自信。虽然每个作家,都有各自的独门功夫,但是,他对这手“暗度陈仓”的取材妙法,却是一直引以为豪。

“你可别把话说太满,失败成功与否,最好做五五开的打算。”

虽说五十岚在圈子里是前辈,但他这种说法,实在是捋到了高岭隆一郎的逆鳞了。

“五十岚先生,你不要逼人太甚。”

坐在一旁的须贸川部长,在桌子下面轻轻拍了拍高岭隆一郎的膝盖,低声告诫他“别太顶真,冷静点”。但是,高岭已经怒不可遏了。

“像你这样独断行事,明知罪犯是谁却放着不管,要是他之后再出去害人,那你作何解释?……采访活动的前提是

,要先保障公民的安全,这点你考虑过吗?”

五十岚也是丝毫没有认输的意思。

“不会再有人牺牲的,我去采访对方,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在牵制罪犯。”

“嗯,真那样倒好了。”

五十岚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抄起一杯兑了苏打水的威士忌。看来刚才的争论,让他意犹未尽,一仰脖子便喝干了一整杯。然后他乜斜了高岭隆一郎一眼。

“这么说,你也许觉得不乐意,高岭先生。但是,你真的相信,少年A就是真凶?”

“那还用问?”

“你从来没有想过,那可能是一起冤狱吗?”

“冤狱?……”

五十岚友也就是因为在杉并中野女性连环被杀事件中,替河源辉男洗刷了冤屈,因此才一鸣惊人的。他把话题扯到了冤狱上,看来是要凭自己在这方面的丰富知识,来将高岭隆一郎一军。(详见《冤罪者》)

“没错,冤狱!……高岭先生,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真凶可能另有其人吗?”五十岚友也笑吟吟地说。

“这我当然考虑到了。但是我确信:这起事件的真凶,就是少年A。你只要读了这本书,就能够理解我想要阐述的东西了。”

高岭隆一郎在《犹大之子》中探讨的,正是少年法的问题。他用纪实文学的手法,再现出一年比一年残忍的未成年人犯罪现象,直接向读者说出,自己对少年法的异议。对于未成年的罪犯,究竟是应该给他们一条悔改自新的出路,还是应该让他们付出与成年罪犯同等的代价呢?他在书中没有偏向任何一方,创作时保持了中立立场,将评判的任务留给读者去完成。

“高岭先生,我啊,却总觉得真凶另有其人。”

五十岚友也的口气突然冷静了起来,他拿起桌上的《犹大之子》样稿,说道:“虽然我只看过二校的版本,但我认为少年A是被冤枉的。现在,恐怕那个真凶,正在什么地方开怀大笑呢。”

“浑蛋,我不这么认为。”

“我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五十岚友也起身向在座的各位微微一躬,默默地走向出口。

五十岚友也起身走后,现场的气氛一下变得十分尴尬。须贺川嘴里香烟冒出的烟雾,就像一片雾霭一样,笼罩在髙岭隆一郎的眼前,少年A的面孔在烟雾另一边浮现出来。在A被逮捕之前,高岭曾两次试图对他进行直接访问。他确信:正是这两次努力,才使得《犹大之子》瓜熟蒂落。

从那位面无表情的少年A口中说出来的话语,髙岭隆一郎听得真真切切。

“嗯,是我干的!……”

少年A的这句毫无任何感情的话,至今仍然萦绕在髙岭隆一郎的耳朵中,让他挥之不去。

“嗯,是我干的!……”高岭隆一郎模仿着少年A的语气,从自己的嘴里,送出了这句话。

“您说什么,老师?”

坐在一旁的神崎弓子凑了过来。从她胸口散发出的体香,让高岭隆一郎猛地回过神来。

浑蛋,这里真是一家吵闹的酒馆啊,他一边暗地抱怨,一边看了看四周。这儿不是“葡萄亭”,五、六个上班族,围坐在他身后的桌子边谈笑风生。高岭隆一郎则和神崎弓子并排坐在吧台旁边。

“嗯?这儿是什么地方?”

“老师,你连这都忘了吗?”神崎弓子一脸担心地看着他的脸。

“须贺川部长呢?”

“已经回去了呀。”神崎弓子在高岭面前挥了挥手,“我说,您真的没事儿吗?”

髙岭隆一郎的手指,突然向神崎弓子裙下露出的白晳美腿伸去。不知为什么,他体内突然迸发出一股暴力的冲动,就像屋外肆虐的猛烈春风一样,他的身体深处,也刮起了一股迅猛的暴雪。

他中指的指尖打着转,向神崎弓子的大腿深处游走。他们二人坐在背光处。趁着店内的喧闹,髙岭隆一郎的食指,抵达了弓子身上最敏感的禁地,她的身体不由得一阵痉挛,微微地向后仰倒。神崎弓子坐在圆凳子上,腰肢忍不住前移,而两腿已经不知不觉地叉开了。

“嗯,是我干的。”高岭隆一郎模仿着少年A的语气,向神崎弓子的耳朵中,送去一股灼热的气息。弓子并未作答,只是紧闭双眼,小嘴微张,叹了一口气。

少年A的声音,在他的脑中回响,而此时他的指尖,正粗暴地翻弄着弓子的肉体。

少年A……这曾经就是他儿子的名字。

少年A,十五岁。无名无姓的A。从来没有人用真名称呼过少年A。无论是在报纸还是电视上,都只称他为邪恶少年或少年A。

而且,他就是少年A的父亲。自然,也从来没有人用真名称呼过他。他的儿子名叫祐介。而他的名字是……

“那种事情,说不说都无所谓吧。”他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咒骂起来。

媒体虽然在报道中,采用匿名的原则,但那只是表面文章。那帮第一线的记者和摄影师们,可不管这么多,他们在现场一带,总是肆无忌惮地直呼儿子的全名。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成群结队像鬣狗一样,堵在他家的门口,一排排的相机,对着进出房子的人,拼命地跟拍。就算放出来的时候,给脸上打了马赛克,但是对本地人来说,拍摄地点简直就是一目了然。

那些卑劣无耻的媒体垃圾,表面上高喊着,要保护少年A的人权,背地里却在自己的周刊大彩页上,公然印出他家的照片。在满怀同情的假面具下,是一颗颗紧盯着“独家新闻”不放的蛇蝎之心。要是让这帮搞媒体的家伙,看出自己为此动摇,恐怕他们就要变本加厉、再往伤口上撒一把盐了吧。

王八羔子,这帮混球的下三滥手段,他清楚得很。

而比媒体更加恶劣的是,居然有人把他儿子的照片和真名,在互联网上广为传播。这究竞是从哪儿泄露出去的?恐怕是久喜市内,有些恬不知耻的家伙,把中学的毕业相册,髙价卖给那帮不怀好意的人,才造成了信息的流失吧。

不管删除多少类似的留言,网上总是很快就又冒出来了新的有害信息来。简直就像是叠手背的游戏一样没完没了。他自己也在网上,读到过好几次诽谤儿子的报道。

连像他这样,对机械根本一窍不通的人郎看到了,那这些情报传到公司里,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即便他和事件没有直接的关系,但这个国家,却有着出了事,就叫责家长的连坐恶习。打个比方吧,如果一位运动员,成功跻身于奥运会,媒体便会在他获得优胜的一瞬间,拼命抓拍其家人的表情;反过来,如果哪家里出了一个犯罪分子,那么,其家人也会立即遭到媒体无情的全力炮轰。罪犯本人的面孔,会被打上马赛克,但是罪犯的家人,却会直接被登上杂忐的大彩页,在电视节目里也会被追着拍。

“家长教育失败”、“家庭环境恶劣”……那帮家伙,平时只会对艺人的丑闻捕风捉影,此时却摇身一变,一个个都成了教育评论家,摇唇鼓舌对罪犯的家人橫加指责。

他从办公室的氛围中察觉到,消息已经流传到公司里来了。他身边的气氛,突然变得很冷淡起来,同事们对自己的态度也急转直下,变得十分疏远了自己。

正所谓老子反动,儿子就是浑蛋。既然儿子是杀人犯,那父亲肯定也不是一个什么好东西。在这种思想的作祟之下,同事们自然变得不愿意接近他,看到他过来,便会摆出一副嫌恶的嘴脸来。今天以前还和他称兄道弟的人,现在被他叫住的时候,也只能尴尬地,对他皮笑肉不笑地回应一下。谈话的内容,也变得只有公司业务和内部传话而已了。就连部长现在见他的时候,也是噤若寒蝉,一句鼓励的话也没有了。

要是不加班,直接回家,恐怕也只能独守空房,于是他平时下班以后,便去久喜车站旁边的廉价酒馆买醉。

只要把自己灌醉了,便能够暂时忘却那些烦恼的事情。但是,当他搭上西去的巴士,距离自己家里越来越近的时候,忧郁便再次涌上心头。不知道是错觉还是其他原因,他总感到巴士乘客中,混着几张熟悉的面孔,那充满敌意的目光像刀子般,直扎得他浑身火辣辣地疼。

开过大宫栗桥线,乘客变得稀稀拉拉的,此时便能够认清楚每个人的面孔了。他看到隔壁的男主人,赶紧点头致意。对方看来也喝多了,涨得通红的脸,立即板了起来,随即移开了视线。要是在往常,他们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因为家里的孩子上同一个年级,还谈论过升学的事宜呢。可现在却是形同路人喽。

对方的那种无视,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要是对方只是望着空气,装着没有看见他,那也就罢了,但是,那视线中却蕴藏着憎恶,这是满怀憎恶的默杀啊。

在到家的前一站,隔壁的男主人,逃也似的跑下车去了,看来他宁愿多走一站路。

他下车的时候,看到背后远远的有个黑影,那正是隔壁的男主人。他叹了一口气,向自己家里走去。说是开春了,可是,丝毫没有舂天的气息,光秃禿的枝头上,还没有长出新芽,在寒风中瑟瑟摇摆着。风掠过枝头的声音,就像是恶魔的耳语,仿佛在低声说着“畜生,滚出去”、“畜生,滚出去”……!

由于别处又发生了引人注目的恶性事件,之前在他家门口严阵以待的媒体,如今已经像退潮一样,匆匆跑到新的案发地点去了。过去曾有一个不知羞耻的前线记者,按门铃叫开了门,当面就问他,对未成年人犯罪和他儿子的罪行,他有什么看法,虽然他只说,自己无可奉告,但这段录像却被电视台恶意剪辑之后,放到节目里播放,引起了观众对他的极大愤慨。

媒体垃圾一走,他家周围总算是安静下来了。但这样一来,房子反而毫无防备,成了附近居民泄愤的目标了。当媒体匆匆撒走,全国其他地方不再关注这里的时候,本地的住户们,反而开始对他家里进行反攻。玄关门口被人贴上了“从这儿滚出去”的字条,“你居然还有脸住在这儿”的骂声,也从此不绝于耳了。

玄关一片昏暗。他还是照例,先撕掉了那张写着“滚出去”的字条,但是一握住门把手,就觉得有些不对头。他感到手心粘糊糊的,便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到鼻子前面闻了闻,一股粪臭味儿扑面而来。不知是谁把人粪还是狗粪,给抹在门把手上了!他脚下也觉得湿乎乎的,一股尿骚味儿也随之扑鼻而来。

泄愤居然夸张到这地步了吗?

他暗暗咒骂着,用干净的左手指尖捏住门把手,打开了房门。他走到洗脸池边,打开自来水冲着手,又用肥皂狠命地搓洗。但这味儿相当顽固,他只好拿出清洗厕所用的强碱性清洁剂,把原液滴在手上,两手一搓,连手背都给涂上了。他感到手上滑溜溜的,原液开始侵蚀皮肤,于是他把火辣辣、发痛的双手,伸到水龙头下冲了起来。

他双手被洗得泛白,还搓掉了几块皮。再把手举到鼻子前面闻闻,有一股子强碱的刺鼻气味儿,但粪臭味儿总算是被洗掉了。

他的脸颊被风吹得生冷,让他不由得感到,一阵阵世间的冷漠……不,不对。这股风有些不对劲儿。这不是心理上的感觉,而是房间里真的有股冷风吹过啊。

打开卧室的灯,他看到榻榻米上,落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面裹着一张白纸。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用粗暴的笔法写着:“滚出去,杀人犯!……”

屋外的长板上,有些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他觉得有点蹊跷。刚迈步走到长板上,右脚脚底便感到一阵刺痛。袜子上扎进了玻璃的碎片,大粒的血珠落在了长板上。他把玻璃片拔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窗户玻璃被人打破了,风就是从缺口那里吹进来的。八成是什么人,用纸裹着石头,往屋子里扔的时候,把窗子打破的吧。

附近住户的恶意,如同潮流奔涌一般,从被打破的窗子里,涌入了这个家。

“怎么,连我也要一起赎罪吗?”

所谓子债父偿吗?尽管他们要我滚出去,可是,我却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话虽然如此,但事到如今,这事儿也得重新计议了。

我不该服软的——肆无忌惮的泄愤和暴行,彻底激怒了他。此时,他突然变得很想再见到自己的儿子。儿子被逮捕的时候,他因为深受打击,而说了一些气话。他对儿子说,我没有你这样的孩子,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是我的耻辱。

他发现儿子被捕时眼睛里面,已经没有一丝感情的光芒,简直就像是死鱼的眼睛一般。他认为自己的儿子,已经彻底丧失人性、已经堕落成一头畜生。

从那以后,他从来没有去见过儿子,完全把他晾在了一边,就这样用彻底的无视,来惩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儿子。

但这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的确,他们父子之间缺乏交流,他的儿子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感情,上了初中以后,和父亲更

是疏远,从而招致了他的厌恶。同样,儿子可能也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厌倦。从此父子之间,更是形同陌路,很少互通有无了。

可是,邻居们的恶意和憎恨,却让他幡然醒悟了。即便儿子是这副样子,但也一定有话,要对他这做父亲的说吧。

他想见一见自己的儿子。就算他再怎么逃避现实,儿子的罪行和即将带来的审判,都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他毕竟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啊。

居然被邻居的恶意,唤醒了为人之父的责任感,这真是极具讽刺意味啊!……

“谢谢各位敲醒了我。要不是有这么一群好邻居,我差点就放弃了做父亲的权力啦。”

他喃喃地如此说着,心头涌起了无边的悔意。

他决定先和负责为儿子辩护的日野孝彦律师取得联系。

高岭隆一郎的《犹大之子》的销量一路看好。如今未成年人犯罪,已经成为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读者对此自然相当关注,本书的题材,正好与未成年人犯罪的社会问题切合紧密,因此也是备受瞩目。

最受关注的,是卷末作为资料收录的《少年A之供述笔录》。这份笔录是警方对少年A进行的问讯,其内容之主要内容选粹,出版后引起了强烈的反响。而作为原始资料的供述笔录副本,高岭隆一郎是通过长谷书房才搞到手的。

那是今年二月上旬的事儿了。长谷书房的须贺川部长打电话,到高岭隆一郎的办公室去,说有重要事情,现在就要过来和他淡。须贸川和人说话一向冷静,但是这次,听起来却有些异样。他只说自己搞到了非常厉害的东西,却卖个关子,不肯说是什么内容。

“浑蛋,我现在正忙着呢。明天再去不行吗?”高岭隆一郎狂叫道。

“不行。我现在马上就要见你。”须贸川的声音,透出一股诡异的紧张气息。

他们合作也有些年头了,通过须贺川说话的音调,高岭隆一郎就能够猜出他现在的心情来。平时说话不温不火的他,现在却是声儿都变了,语气中也带着强烈的情感。高岭明白:须贺川要说的事情,一定非比寻常。当时髙岭隆一郎投给其他出版社的一篇稿子,已经快要截稿,应该是没空接待须贺川的。但须贺川拼命地卖关子,不肯在电话里说出事由,反而激起了高岭的好奇心。

“那么,好吧,我等您来。”

放下了电话以后,还没过去三十分钟,须贺川就出现在了高岭隆一郎的办公室了,匆忙打了声招呼,便一屁股坐在了客座沙发上。须贺川的怀里,抱着一个巨大的茶色信封,一脸严肃,就像是公司存亡,都系于这个信封一样。

神崎弓子赶紧给他端来咖啡,可是,须贺川仍紧紧抱着信封,两眼出神地死死盯着咖啡杯子不放。须贸川举手推了推那副度数极深的眼镜一一尽管它并没有往下滑,又神经质地摸了摸嘴唇上的胡须,看上去心情还没有平复。而另一方面,他还是死死地抱着那个信封不放。造成他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八成就在这个信封里面了。

高岭把椅子往后一转,从上往下俯视着须贺川问道:“您也应该说一说来意了吧?”

“啊……对,说的是。”须贺川留意到,正在房间一角,敲击键盘的神崎弓子,一脸抱歉地对她说:“神崎小姐,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稍微回避一会儿吗?”

“可是,我手里的活儿还没干完呐。”弓子一脸不乐意。因为光是整理文件,写写信封什么的,实在是太闲了,因此高岭也想让她能够多做一点事。可是眼下,须贺川却希望和高岭隆一郎独处。

“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淡竭色的墙纸上,挂着一台时钟,高岭隆一郎抬头看了看时间,时针正要指向九点整。神崎弓子虽然仍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或许她也感觉到,髙岭隆一郎和须贸川之间,那种微妙的紧张气味了吧。她麻利地关掉机器的电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出办公室的时候,还挂心地偷看了高岭一眼。

听到玄关传来关门的声响以后,须贺川伸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探出身去。高岭隆一郎从写字台上,拿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坐在了须贺川的面前。

“实际上,我希望这份材料,能够登在髙岭先生的新书上。”须贺川解开信封上的绳纽,从里面拿出五、六十张纸来,“请你先来看一看这些原稿。”

高岭隆一郎伸手接过了送到眼前的稿子。

“浑蛋,这是什么?”

须贺川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只是催促道:“总之,你先看了,然后说一说你的看法吧。”

髙岭隆一郎一声不吭地点了点头,开始翻看原稿。

这是份印刷的稿件,用个大订书钉装订在一起。第一张的空白部分,有铅笔写上去的“供述笔录”字样,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须贺川的笔迹。此外,在空白处还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写着“机密”两个字。

翻过第一张,从第二张开始的内容,让他大吃一惊。

“浑蛋,这究竟是……”高岭隆一郎接下去,就完全说不出话了。

须贺川只说:这是“少年A的供述笔录”。高岭隆一郎用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继续读着。

房间里只有音响中,传出的基斯·贾勒特的爵士钢琴声,和啪啦啪啦翻看稿件的声音。高岭隆一郎整整花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大致记住了少年A在接受问讯时,所供述的内容,然后,他开始认真地重读了起来。

“高岭先生,你觉得这是真货吗?”

高岭隆一郎刚刚把手放在最后一张稿件上,须贺川便迫不及待地向他发问。

髙岭隆一郎暂时并未作答,却反过来问了他一句:“您为什么想知道这个?”

“装着原件的磁盘,是匿名寄到出版社来的。”

“只给长谷书房寄了吗?”

“不,其他出版社似乎也都收到了,但是,大家都在盘算着,究竟是不是要公开发表。如果发出来,那肯定效果震撼,但是,万一书店柜绝贩售相关内容的书籍,那可就要赔大了,所以,每个出版社目前都很谨慎。还有……”

“还有?……”高灵隆一郎满眼好奇地瞪着来客。

“我们不出杂志,规模也不大。这样一来,反倒少了很多后顾之忧。我可不想随便把这东西,给登到杂志之类的东西上面去。只想用它来,对少年A题材的纪实文学作品做些补充。但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同事反对。他们怕万一出事,会连累到我们其他的出版物。但是,今天,总算是议论出了结果来了。”

须贺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像是刚做了平生最重要的决定一样。

“那么,结论是什么?”高岭隆一郎催问道。

“我们决定来听一听你的意见。如果你想用,那就登出;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就不用。”

“就是说,你们把皮球往我这边踢喽?你们是想把责任推给作者对吧!……”高岭隆一郎冷笑着说。

须贸川脸上露出了困惑的神情:“浑蛋,我可不想从你嘴里听到这种话。”

“我愿意相信这是真的。要是把这份资料放进书里,那整部作品,就会有一个完美的收尾,作为资料也很有价值。”

高岭隆一郎相信:这份笔录是货真价实的。

“谢谢。不管出版社里怎么说,我反正是全力支持你的。要是出了问题,我会尽力沟通。出版社也要为发行负责的,出了事不会视而不见的。”

话虽然这么说,可是这种供述笔录,究竟是怎么流到外面来的?有人说这是激进人士,悄悄潜入某律师事务所里,把磁盘给偷出来的,为的是用里面的资料,和警察进行对抗。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人把磁盘,拿到媒体那里去卖高价。如果,这真的是主张少年A是冤狱说的激进人士所为,那么,又为什么要把不利于少年A的供述笔录,一定要公诸于世呢?真相依然扑朔迷离。

但这份笔录的真实性毋庸置疑。高岭隆一郎希望将其收录在《犹大之子》中,为作品注入很高的资料参考价值。对非成年人的审判过程,原则上是不会予以公开的,法庭上一概禁止旁听和媒体报道,可以说,其内容完全是被封闭在黑匣子里的机密。不过,在情报网络发达的今天,当局在这种受到高度社会关注的事件上,仍然采取这样的保密措施,反而给了那些无处不钻的媒体以猜测、臆想和添油加醋的发挥空间,因此,可能会招致一定程度的混乱。

当然,少年法的基本精神,就是要严格保障少年犯的个人隐私。然后,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果将这份资料放在书中发表,会不会对少年A,产生负面的影响呢?高岭隆一郎对此持否定态度,因为在书里,他从来没有公开过少年的真名,而是全部用“A”或者“少年A”这样的含混代号来代替的。

书一上市,高岭隆一郎的身边,就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不用说,指责与抗议的信件通过出版社,源源不断地飞来。髙岭隆一郎没有公开自己的电话号码,因此,也免于直接聆听读者的怨言,但出版社的电话,却几乎要被打爆了,正常的业务,都被搞得无法正常进行。电话的内容,则由须贺川全数转告给了高岭隆一郎。

把读者和媒体的非难之声,综合一下便不难看出,反对者主要的论点,就是这份资料的公开发行,已经违反了少年法中对少年犯的人权保障精神,会对罪犯造成一定的伤害。但是,这帮人的论点,无非就是基于“少年法是唯一标准”这一基础上的,而对干非成年人犯罪这个问题,则是避而不谈的。

高岭隆一郎却认为:把少年A的供述笔录作为资料,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在本书出版之前,其实已经有部分相关资料,流入了媒体手中,他们也对此进行了相关报道,只是其中含有不少猜测的成分。因此,当匿名人士后来再把供述笔录,寄往媒体的时候,后者就认为:已经报道过的事情,没什么再挖掘的价值,从而未作重视,也没有采用。

结果没有想到:高岭隆一郎这个乳臭未干的年轻作家,却用这份资料一炮打响,这自然使得那些放走了到手鸭子的媒体,像吃了死苍蝇一般大为恼火。髙岭隆一郎对此也是心知肚明,所以,对批判自己的文章,他是一概不看。

高岭隆一郎只是想通过本书,对少年法进行质疑,尽管指责的声浪很高,但他确信:默默支持着他的读者仍是多数派。于是,迄今为止,高岭隆一郎仍是一帆风顺的。

四月初,他决定向单位辞职。向自己部门的部长递交辞呈的时候,部长大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安心的神态,而这也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要是他站在部长的立场上,恐怕也会作此感想吧。他是个破坏办公室和谐和规则的家伙,现在本来就是个人员冗余的时代,他就是不辞职,迟早也会被列入解雇的黑名单。但是如果硬逼他辞职,反而遭到拒绝怎么办?再说他儿子干出那种事,已经把他逼到了自暴自弃的地步了,这样的部下,可是个烫手的山芋啊。

看到他递上辞呈,原本眉头紧锁的部长,马上变得笑逐颜开了。

他在这里干了快二十年了。要说工龄,也差不多快达到提前退休的标准了,因此,退休金还是能比其他人多拿一些的。总之,能拿到退休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那天,他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感到全身充满了无比的自由与活力,想到自己不再需要提心吊胆、顾这顾那,他却又被一股无力感,冲得浑身乏力了。没有想到离开了公司,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集团,空气也能变得这么香甜啊。

“小河原先生。”

背后突然有人叫了他一声,转身一看,木村森二男正从门里的警卫室跑出来,低下头对他深鞠一躬。木村从前曾在私人侦探所干过,辞职以后,便一直在小河原耕司供职的公司当门卫。这位门卫对员工彬彬有礼,爱开玩笑,但是面对来访者,他却是一看一个准,眼里绝对不揉进沙子,从这里也能管窥到,他当年身为私人侦探的敏锐吧。

“啊,让您费心了。”

小河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才好,只得强作欢颜,弄得自己嘴角的皮肤都绷紧了。

“小河原先生一走,今后我可就孤单喽。”

自打那次事件之后,全公司就只有这位门卫,和他打招呼了。他们之间,也有好儿年的交情了,当时,小河原在自己常去的酒馆里,碰到了木村森二男,经常和他谈论做私人侦探的时候,发生的那些趣事。

“您今天就要离开了吗?一直以来,我承蒙您的关照了。”

木村就像在替他代言一样,说出了他的心声。

“哪儿的话……”他感到有些羞愧,“我这下可是无事一身轻啦。”

“是啊,是啊,但是,您以后还是要多保重。”

寥寥几句话,木村的诚恳,便传到他的心

窝里了。

“下次再去喝几杯吧,有空多联系。”

“谢谢!……”他勉强一边低下头挣扎着,一边转过身去,没走几步,又停下来回头张望。

只见木村两脚岔开,背着双手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了惊愕与不解。看到木村的表情,他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初春的风虽然冷,但比起掠过他心头的那阵冷漠来说,可是温暖得多喽。

离开公司时,时钟刚过早上十点。小河原在公司边上的停车场钻上了车,向儿子所在的初等少年院驶去。家庭法院开庭那天,身为监护人的小河原并未出庭,他把一切事务,全权委托给律师去办理,自己则在一味地逃避,儿子犯罪的事实。

在久喜市连环女性失踪事件,闹得满城风雨之时,他的儿子祐介,因企图强暴须永待子未遂而遭到逮捕,之后在接受讯问的时候,承认自己谋杀了酒卷佳代子和多多田山香里,但却坚持否认,自己与北泽香织遇害事件有关。

那所少年院位于关东平原北部。从久喜市区出发,经由东北公路,要往北开上一个小时,然后开出鹿沼出口,再开一个小时才能到达。虽说这是个工作日的下午,但一路上,他的汽车前面和后面,都是不知哪家单位,包租的班车巴士。他正在纳闷:浑蛋,这是怎么回事,就看到眼前出现了一块写着“温泉疗养中心”的招牌。大巴士顺着画有箭头的岔路鱼贯而人。这些乘客,大都是住在附近的老年人,从巴士敞开的车窗中,不断地飘出卡拉OK嘈杂的曲调,和女人高歌的声音。

前面有一个小小山丘,山丘背后,则是覆盖着积雪的连绵大山。那里难道就是日光连山?在最高峰男体山下,应该就是湖水清澈的中禅寺湖了吧。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一家三口曾经去那里野营,这就是他记忆中,唯一的一次全家旅行了。

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爱,这两样无比重要的东西,祐介一样都没有享受过。如果说正是这种欠缺,扭曲了祐介的精神状态,那罪魁祸首便是身为父亲的他。

车子驶入了丘陵地带中较为平坦的地带,周围是一片片的落叶林地,路两旁光禿秃的树木,还没有发出新芽,看了让人不免有些丧气。他要找的那栋建筑究竟在哪儿呢。即便想问路,也找不到人,简直就像是在荒酐中迷了路一样。

于是,他把车停在路边,打开地图查看。也许这地图太旧,刚才路过的那个疗养中心,便没有标注出来,但是,这条路绝对错不了。

开着开着,树丛的间隙里,出现了一栋二层楼的白色建筑。看到这幅光景,他胸口不由得一阵刺痛。

畜生,就是那儿了!……

离那建筑物越来越近,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从儿子被捕,直到开庭审判为止,他都把事务全数丢给律师去办,对自己的儿子,他甚至一次都没有来看过。现在心中的这番悸动,究竟是和儿子久别重逢的不安,还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愧疚所致?他也说不清楚。

“就是那儿吧!……”

他想大声给自己壮胆,喉头却让一口痰给堵住了,弄得他一阵子干咳,难受了半天。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对少年院的想象,和现实之间有着很大的区别。这里并不像监狱那样筑着高墙,只有一圏低矮的围墙,环绕着主楼而已。

这里的气氛也并不严酷,更像是一座深山中的学校。毕竟,这里不是责罚孩子们罪过的地方,开设少年院的目的,是引导孩子们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因此,管理层在单位的外观上,也尽量营造出一种教育为主的祥和气氛。不论里面的实际情况如何,至少在外观上,管理层的规划和努力,看上去是很有效果的。

这样看来,从少年院逃走也并非难事。只是,逃跑后万一被抓回来,将会受到怎样的严厉处罚,孩子们想必也清楚得很。这种潜藏在祥和表面下的杀机,尽管无形无色,但震慑效果却相当的好。

从校园里传来了“一”、“二”、“一”、“二”……的口令声。他转头望去,二十多个孩子编成一组,身穿白色的T恤衫,正在指导员的哨声指挥下慢跑。他们不时地将双手髙举过头,晃来晃去,样子有些滑稽。所有人脑袋上,都扣着一顶白色的帽子,因此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脸,不过看样子这应该就是少年院里收治的孩子了。他寻找着自己的儿子。

没有,哪儿都没有!……

若是有人跑慢,导致整然有序的队伍,出现一点点混乱,就会遭到指导员的大声呵斥。孩子们在这种严格的训练中忍受的痛苦,让他感同身受,心底也不由得升起一股悲哀的感觉。

走进玄关,空空荡荡的建筑物,更让他感到心寒。

他从登记桌上拿了一张会客单,看着范本填上了想要访问的人的名字、与被访问者之间的关系、面会时间等信息,然后交给了门房。窗口里坐着一个面沉似水的中年男人,接过单子,胡乱地瞟了一眼,接下来就和他确认,单子上的信息是否有误。

然后,门房照本宣科地丢下一句“请在那边的会客室里等候,我们会来叫你”,用下巴给他指了指方向。右边的房门口,写着“会客室”的字样,再过去就是洗手间了。

会客室里连一善窗户都没有,四面墙壁刷得雪白。房间里有两扇门,其中一扇是他刚刚走进来的,另一扇上写着“面会室”。他面前放着三排四人座的沙发,最前面的沙发上,孤零零地坐着一位四十开外的女士。那位女士抬头看到他进来,脸上闪过一丝不安的神情。她的目光慌张、头发凌乱,裹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西服,西服上无数的皱痕,映射出了她憔悴的精神状态。

看来她和小河原一样,也是到这里来探望,自己被收押的儿子的吧。她垂着眼睛,样子就像是个作弊了、被老师发现了的坏学生,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神经质地时而张开、时而又握紧。女人的身边放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满了她带来的生活用品。

墙上时钟的指针,指向了十二点五十分。还有十分钟,就到面会时间了。他看到前排那位女士的样子,原本满心的不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再也不能回头了。我必须见到那个家伙。

接下来的十分钟,过得简直比老牛走路还要缓慢。他好几次抬起手来,核对手表和墙上的时钟。闭眼休息一小会儿后,他又确认了一下时间,却发现时针几乎没有动。他只好再次闭上了眼睛,回想着儿子的面孔。

死鱼一股的眼睛、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手机、被他害死的女人们、昏暗夜路上竖着的“注意色狼”的告示牌、化为骸骨的尸体、登堂入室的机上警官。

“您儿子在家吗?”有人晃着小河原的手臂。

这么短的时间,他竟然睡着了。猛地张开眼睛,他看到前排的女士,正回过身来抓着他的臂膀。

“您该去面会了!……”那声音像是在责备他一样,刺得他登时就站起身来了。

时间刚刚过一点,面会室的门打开了,一个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倚在墙上,一只脚点着墙壁,不耐烦地等着他。

来,快一点!……

等他走进了面会室,职员便在他身后,带上了大门。门锁机械地“咔嚓”一声,让他的心理,顿时切换到了现实模式中来。

这是一间大约有十张榻榻米大小的大屋子。还是连窗户都没有,四周仍然是雪白的墙壁。屋子正中,放着一张三合板打成的桌子,上面隔着一道玻璃幕墙,玻璃内外各有一把简易折叠椅,椅子上空无一人。

根据教官的指示,他坐在了玻璃这边,面对里面那扇门的位置上。椅子上的坐垫,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很快,对面那扇门开了,他的儿子在一位身着制服的年轻男子陪伴下,缓缓地出现在了门旁。儿子脚上趿拉着一双尺寸过大的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到椅子边上,“扑通!”一声坐了下来。看到孩子坐下,陪同的教官转身走出门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父子,和身后的那位教官了。

“哟”——他打了一声招呼,随即发现儿子如今的模样,和自己的想象,已经判若两人了。

儿子身穿灰色长袖衬衫,和一条破旧的牛仔裤。这些衣物是他从孩子的衣橱里,随手挑选出来,塞在纸板箱里邮寄过来的。和被捕的时候相比,儿子的脸上多了一些血色,还略微变胖了一些,这让他有些欣慰。也许儿子的头发被剪短了,也是造成印象变化的原因之一吧。

但是,这还不足以让他感到震惊,真正令他震撼的,是儿子的眼睛中,那巨大的变化。

感情——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那这应该是最合适的了。

儿子的眼睛之中,浮现出了人类的感情,那双眼睛焕发着光芒,仿佛有万千话语,要向父亲倾诉。这变化实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眼中一下泪水翻涌,险些哭了出来。

“你这是……”他说了一半话,就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到儿子张着嘴,那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要对他说些什么。

“爸爸!……”儿子顿时泪如雨下,泪水滴落到了自己交叉在桌面的手臂上。他已经想不起儿子最后一次叫自己“爸爸”,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怎么回事,祐介?”他疑惑不解地探出身去。

“我,我……”儿子重复着这个字,但是接不下去,紧握的双拳,像患了疟疾一样,不停地痉挛着。

“你想说些什么?”

儿子呜咽着,有一阵子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冷静一点,我们有的是时间。”

听到他的安慰,儿子却摇着头。在他们父子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教官漫不经心地做着笔录,看来在这里的谈话内容,必须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太迟了,已经来不及了。”

儿子拼命地强调着这两句话,但他听不懂。这究竟是何用意。

“什么太迟了?”

“我、我是清白的!……”

儿子的话把他吓得不轻。身边的教官也登时停下了手中的笔,一脸惊讶地盯着他儿子的脸。

“你……你说自己清白?”

小河原的脑袋里一片混乱。那个没血没泪的儿子,现在居然悲壮地在向父亲倾诉,这几年以来,他们父子之间,明明已经是无话可说了啊。

“我……我什么也没干,我没有杀人!……”小河原的儿子激动地怒吼着。

“可是,你不是对警察说过,这都是你干的吗?”

“那都是我在撒谎。我那样说,只是想让爸爸难受。我还以为以后能反悔呢。”

“可是,你怎么……”

“审问我的时候,那个警察说,这样爸爸就会担心的,我一下子气昏了头,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干,却还是撒了谎。”

“可是,那个笔录上写的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描述得那么详细?”

小河原曾经读过,那个名叫高岭隆一郎的纪实作家,最近推出的《犹大之子》。这本书在卷末,收录了他儿子供述笔录的选粹。因此,小河原细致地研读了,这一部分的内容,甚至到了能背出来的地步。

“那些都是审问我的人说的,他只要一说内容,我就点头说是。”

确实,他这个木讷的儿子,怎么可能供出那样流畅的细节来呢!实际上,那应该是负责审问的警察,在向孩子问话时,采用了引诱的手段,用自己的想象来套供词罢了。

“那个女人的手机,到底又是怎么回事?那上面不是有你的指纹吗?”

“那是在我们家附近捡到的。”儿子很直接地承认了。

“真的?……”小河原厉声问道。

“我说的都是真的!……手机就落在家门口,我就捡回家了。然后就有个女人发信息过来,所以,我就想捉弄捉弄她。后来,我也就是捉弄了她一下,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害死她。”

“可是,手机怎么会落在我们家门口?这也太巧了吧?”

“浑蛋,我没有骗你!……”儿子激动之余,把手向他这边伸了过来,却被教官的一声“不要动”,给当机立断地喝止了,只得悻悻地把手缩了回去。

“就算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可是,法庭已经作出判决了。这样一来,要想翻案,可没有那么容易啊。”

“就不能和律师商量一下吗?我现在只能依靠爸爸了啊。”

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儿子嘴里,听到这句话。

小河原过去曾经认为,自己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罪犯,但是,今天,当看到了儿子如此真挚的表情,他心中的坚冰,也开始融化了。

接下来,儿子便像发彺了一样,向他呜啦呜啦地不断倾吐着,一直说到了面会结朿。而他则怀着复杂的心情,一直听到了最后。

“我不想再呆在这种地方了,我想早些出去!……”

儿子说:少年院里的人,都知道他身上的那些罪名,于是,就合起伙来欺负他。他很痛苦,虐待却没完没了。

据他说,在少年院里,暴走族之流的日子还算好过,可是,那些杀害妇女、儿童的人,会被看作是欺凌弱小的典型而引发众怒,在教官看不见的地方,就会遭到其他人的凌虐。

“我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那样我会疯掉的。”儿子声嘶力竭地怒吼起来。

“你是不是为了离开这里,才对我说这些话的?”父亲严厉地喝问道。

“不是!……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干,大家却都来欺负我,我受不了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干!……”

“可是……”

就在这时候,教官虎着脸冷冷地说道:“好了,时间到。”

儿子显得非常失望,在教官的催促下,梦游一样的离开了面会室。剩下小河源一个人呆在原地,后面的探访者迸了门,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会客室里。

在返回久喜市区的路上,小河原在汽车里,反复咀嚼着儿子的毎一句话。原本已经形同陌路的儿子,第一次向他敞开了心灵。那绝对不是演戏,无论多么优秀的演员,都不可能演出,那样一台逼真的戏来。

他的胸中热流涌动,这次可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和儿子心心相印了。但是,这来得实在太晚了,他应该早些察觉到,儿子发出的暗示的。连庭审都一次没哟去旁听,他真是没资格,当那孩子的父亲!……

但是,眼下还有他力所能及的事情:要想救儿子出来,只有给他平反昭雪了。

该怎么办?……

必须找到真凶,除此以外,别无他法。要把那个真凶,从藏身之处引出来,连警察都办不到的事,你能办到吗?

我要干,我必须干,这都是为了我的儿子。我们父子之间,决不能再像原来那样,咫尺天涯了。

他驱车开上了东北公路的上行线,关东平原便在眼前,一马平川地铺了开来,而公路就直直地将平原撕裂成了两半。他感到:真相仿佛就隐藏在消失于天际的,那一段一段道路之中。

一辆重型卡车从超车道上,突然赶到了他的前面,小河原一踩油门,猛地又反超了过去。

自打走出池袋的大都会酒店,髙岭隆一郎便觉得浑身不对劲儿。这天他到咖啡厅,和长谷书房的须贸川部长,商谈了今后的工作事宜后,便径直跑到酒店顶层的俱乐部,喝酒去了。

九点刚过,他的手机就响起来了。是神崎弓子打来的,她报告说,自己正要离开办公室。

“我说高岭先生,有件私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须贺川狡黠地一笑,“你和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就是普通的师徒关系呗。”

“我说,难道就没一点儿那方面的事儿?像她这样的女人,是男人见了都会出手的吧。”

须贺川所说的“那方面”,究竟是个什么意思,髙岭当然清楚得很。

“不,没有那方面的事儿。”

虽说高岭隆一郎嘴上糊弄过去了,但实际上,在那个熟人云集的出版纪念酒会举办的当夜,他按捺不住暴力的冲动,真的和神崎弓子芙蓉帐暖度春宵去了……

当然,也就只是那晚而已。那一天,大家都有些怪异。高岭隆一郎自己,也因为和五十岚友也相争了一番,弄得一肚子火气没处宣泄,必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盯上了神崎弓子,也是纯属巧合。离开酒馆后,他请弓子到自己办公室,就在地毯上,和她数次共赴巫山,一直折腾到东方泛白才罢休。

不过,完事之后,二人都如释重负,次日,便又恢复了师徒关系。他就像偶然出了一场麻疹一样,之后处理事务,反而轻松了起来。而神崎弓子呢,估计和他也是英维所见略同吧。

“我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你看她那干巴巴的性子,这份活儿对她来说,也不过是研究课题的一个环节而已吧。”

“哦,是这样啊。”

须贺川尽管一脸的不相信,但也没有继续深究,把手伸向账单:“好,我差不多该回去了。”须贺川拿起账单,就往帐台走去。

髙岭隆一郎跟在他的后边,觉得他似乎有些醉了。部长先生走起路来,两腿直打摆子,想在酒店门口找辆出租汽车,却左等右等没有空车。

须贺川只好深一脚、浅一脚地,和高岭隆一郎一起,赶往池袋电车站。在地下站台上,送须贺川上了JR列车后,高岭隆一郎便转身往西武池袋线的检票口走去。大概是前一位乘客,塞进去的车票有问题,自动检票口突然在他面前关上了。没办法,他只好换到旁边的口子去。

就在他往检票口里走的当口,高岭隆一郎感到:背后有人在监视着他。白动售票机旁边的柱子后面,似乎有一道黑影晃了一下,又迅速地消失了。

高岭隆一郎快步走到售票机旁,转到了柱子后面。那里有个身材矮小的中年女子,正在翻着手提包,看到满面通红的高岭,她不由得惊叫一声:“畜生!……”包也随手掉在了地上。

“啊,抱歉,抱歉。”

高岭隆一郎见势不妙,赶紧向那女人低头赔礼。在赔礼的同时他环顾着四周,没发现有人。只有源源不断的乘客排成长龙,正往检票口里涌去。对面也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是我太多虑了吗?

他苦笑着穿过检票口,正好坐上一辆在候客的慢车。旁边站台上的普快列车先开,因此,慢车里没有几个乘客。髙岭隆一郎坐在一个能看到车门的座位上,默默地观察着随后上车的乘客。

他一直警惕地观望着,直到车门关闭为止。列车启动,他也放心地阖上双眼,缓缓地进入了梦乡。

切换到振动模式的手机,突然在外衣内袋里震了起来。因为车内广播刚提醒过,大家不要在车厢里打手机,以免影响其他人,所以,他用指尖把手机,按到了留言模式,又继续睡了过去。

醒来时,车子已经到了富士见台车站。

他赶紧一跃而起,跑出了车门,脚刚沾到站台的地,车门就在他背后唰地一下关上了。等列车开走,他才环顾了一下站台。下车的客人,纷纷涌向检票口,其中并没有什么可疑人士。他挤进人群走下楼梯,钻出了检票口。

富士见台车站的铁路桥下面,正在进行道路拓宽工事,加上还有人乱停自行车,行进极为不便。高岭隆一郎一边走着,一边掏出手机,想听一听留言电话的录音,结果手机里一条留言都没有。

自从《犹大之子》销量一路看好、书评也热火朝天之后,高岭隆一郎就时常感到,身边有些不太对头。看来吃纪实文学这口饭的,命中注定就得时刻准备,遭到读者的非难和攻击,有些纪实作家为了防止读者从电话簿上,查到自己的联系方式,甚至故意用“铃木”这种烂大街的姓名做笔名呢。

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查到号码的,髙岭隆一郎的办公室里,如今经常接到无声的骚扰电话,出版社也转来了不少读者来信,内容无非是抨击他利用未成年人犯罪,进行恶意炒作云云。而另一方面呢,也有些激进分子,写信鼓励高岭隆一朗,还建议他把少年A的真名也公布出来,以期对少年犯,进行更加严厉的惩罚——要是回复不谨慎,这类读者对作者自己的安全来说,也是一个隐患呢。

高岭隆一郎总觉得:怎么都甩不掉的那种被人监视的异样感觉,在富士见台车站下车以后,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了。高岭自信地认为,即便有人盯梢,自己刚才在电车上,也已经成功地把尾巴甩掉了。

他穿过千川大道,走上了千成公园旁边的一条昏暗小道。髙岭隆一郎的住宅兼办公室所在的髙级公寓,就位于这个还算保存了一些自然风光的公园背后。一入夜,园子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这地方别说情侣了,就连那些小混混,都没有兴趣来。

髙岭隆一郎在休息处的窝棚里,找了张长凳坐下,点着了一根烟。

冷风拂面,让他感觉好多了。地上杂草丛生,刚开春就已经长到人的膝盖这么髙了,在风中沙啦沙啦地摇动着。

他站起身来,公园里的小道上,有两个黑影正渐行渐远,其中一个步履沉重的男子,冲着草丛一通猛烈地呕吐,身边的人赶紧关切地询问道:“科长,您还好吧。”

“用得着你说?这下子就快到了嘛,你今晚就住我那儿。”

“啊,可是……”

“少废话。我让你住你就住下,别管我的老婆。”

高岭隆一郎跟在二人的背后,很快就走到了他们前面。对面有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蹬着自行车,也不开灯,就这么直冲了过来。髙岭侧身闪到路边的草丛里,让开了路,自行车飞也似的和他擦身而过。

只听背后的醉汉们,怒气冲冲地吼道:“畜生!……骑车也不看看,找死啊!……”

“少废话,二百五!……”

初中生们也毫不示弱,丢下几句脏话,径直往车站去了。

“科长啊,把他们惹急了,可是不好办呐。要是被小孩杀了,那可就太不值了。”

“浑蛋,你说什么呢!……你放软,他们更看不起你,知道了吗?……”

高岭隆一郎一边听着身后二人的对话,一边加快了脚步,拐弯进入了住宅区。

对面便是他的公寓楼了,他的房间在六楼,上楼梯右转第三间。高岭隆一郎舒缓了一下筋骨,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候,背后却传来一阵金属发出的锵锵声。一股猛烈的恶意,顿时抓住了他……不,简直就是一股杀气,向他逼来。

他觉得不对,刚转过身来,就感到有人从侧面,向他挥舞着一根棒子模样的东西。他凭借本能,拼命闪躲,但对方手里的棍棒,还是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额头上。

一股灼热粘稠的液体,流进了他的眼睛。他本想躲开对方的下一次攻击,但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他两脚一软,跪倒在地。

“畜生,不要再干傻事儿了!……”那人压低声音,丢下了一句话。

膝盖在水泥地上砸得生疼,但额头上的剧痛,却吞没了他的一切感觉。

他整个人匍匐在地,正抬头想要呼救时,透过街灯的光亮,却只看到一个被染红的世界。朦胧之中,他听到有人在高喊“喂!你干什么!”随着之后很多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那个袭击者的气息,便突然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等到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高岭隆一郎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纯白的世界。微微飘动的三面白布,把他包围得紧紧的……

布?……不,那是门帘。

唯一没有门帘的一面,则是一堵白墙。白色的天花板上,安着环形的荧光灯。室外的光线,似乎经过了玻璃的折射,在天花板上,投射出奇异的波纹。一只迷路的小虫,拼命振动着翅膀,发出令人厌烦的嗡嗡声,围着荧光灯一通乱撞。

他感到脑袋就像顶着块铁板一样,有种强烈的压迫感。

也许是洗得缩水了,窗帘似乎比平常短了一截。门帘的下摆下面,出现了一双白色的鞋子。忽然窗帘一阵摇晃,一位身穿白衣的矮胖中年护士,从帘布的缝隙中挤了进来。

“喔唷!……”护士见了他,惊讶得眼睛都睁圆了,“醒得真是时候,您太太正好来看您了。”

高岭隆一郎还没有来得及,说自己是个光棍,护士便抽身出了病房,取而代之的是神崎弓子的脸。

“您醒过来啦。”她松了一口气,掀开门帘进了病房,随后死死地盯着高岭隆一郎的脸,把手伸向了他的额头。

高岭隆一郎抓住了神崎弓子的手腕,小心翼翼地抬手摸索着额头一一自己的头上裹满了绷带,他这才明白,刚才那种压迫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刚开口说出一个“我”字,一阵刺痛便从头顶,闪电般瞬间传遍了全身。他阖上双眼,回想着那根往自己头上挥来的棒子,随即像要避开似的,又睁开了眼睛。幻影顿时从他眼前消失了。

“被人拦路袭击了。”

神崎弓子看上去对他的解释很不满意:“我把东西忘在办公室了,正想回去拿呢,就听到公园那里,传来救护车的声音,当时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想到竟然是……”

神崎弓子的眼眶湿润了,也许是触景生情了吧。她跑到千成公园的入口时,公园的停车处,已经停着一辆救护车了,急救人员正抬着一副担架过来,上面躺着的居然是高岭隆一郎……尽管满脸是血,但还是被弓子认了出来。她谎称自己是高岭的亲戚,于是就和他同乘一辆救护车,来到了医院里。

“尽管看上去很吓人,但伤势其实不重,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大概要多久才能全好?”

“医生说要一个月呢。”

“是吗。”

他手头的下一份差

事,刚刚开了个头,现在正是要开始四处跑腿,收集资料的当口。

“老师,这到底是谁干的?”神崎弓子突然严肃地问道。

那声低语,又在高岭的脑内响起。

“别再干傻事儿了!”

他冕了晃脑袋,企图摆脱这个萦绕在耳朵里的声音。

“不,完全没头绪。”后脖子又是一阵生疼,搞得他头晕目眩。

“您别太勉强自己。只要静养,很快就能康复的。”神崎弓子的口气,就像是在照顾丈夫的年轻妻子,“老师你该不会,是被什么人盯上了吧?还是碰上专抢老人钱的混混了?……那一带到了晚上就不太平。”

“浑蛋,我还没有老到那地步吧!”

他一阵苦笑,伤口又隐隐作痛。太阳穴上的血管抽动着,这令高岭隆一郎很不舒服。

“您还能笑得出来,就该谢天谢地了,要是送了命,哪还轮得到您笑,那时候就连痛,都觉不出来了吧!”

“不过,这八成是哪个对我恨之入骨的家伙,悄悄下的手吧。”

“就因为您的那本《犹大之子》?”神崎弓子诧异地望着高岭隆一郎问。

“看样子肯定是了。”

“其实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必须告诉老师。”神崎弓子尴尬地说道,“在老师身边,放着一块女人用的红色手帕。”

“红色的手帕?在我身边?”

“是的,手帕上,似乎被人用黑色的油性笔,写上了‘犹大’这两个字。”

自从接手这件案子以来,高岭隆一郎头一回真正感到恐惧。这是一个警告:有人正在威胁他,若是再敢深入调查,就要取了他的小命。

致父亲:

谢谢您前几天,专程赶来看我。我是没有想到您会过来,实在是很让我吃惊。

那天教官突然对我说,你爸爸要来看你。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就被带到会见室里去了。其实我是想对你发脾气,让你回家去的,但我一看到爸爸的脸,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以前,每天我见到你的时候,心里只有愤恨。但是被捕之后,久别重逢之时,我却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了。说实话,我实在是不想让爸爸,看到自己这副难看样子的。

然后,我便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自己清白的真相。我也不知道,那句话为什么会脱口而出。说完了我觉得一阵心慌,刚想改口,却看到爸爸的眼圈一红,那时候我心里的那道大坝,便完完全全地崩溃了。

之后就全是我在说了,因为会面时间有限,我可能没有全部表达清楚,但是,我想爸爸对我所说的这些事,也是能够理解的吧。

让我在这里再说一次。我什么都没有干。

他们让我在那份供状上,招供的事情全都是谎言。其实,我只是把那个失踪女人的手机,捡回家了而已。至于那人的朋友,发到手机上的短信,起先我是不理不睬的,但后来想恶作剧一下,便把她叫到公园里,这才袭击了她。

当然,我不应该这么做的,警察逮捕我也是情有可原。为了偿还那份罪责,我也理应在少年院里,接受教育改造。

可是,我并没有杀人。为了自己没有犯下的罪过,而被人责难,被逼着赎那份不存在的罪,实在是太痛苦了。

那份供状,是负责审问我的警察,引诱我写下来的(审讯的时候,我只是按着他的意思,说“是”或者点头),都是假的。那时候,我只是想要让父亲难堪,因此才这么说的。

结果呢,我却成了少年A,被整个社会排挤。我真是太傻了,那天见到爸爸的时候,我终于醒悟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可是现在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我已经写下供状,没有办法再翻案了。

爸爸,会面的时候,我想说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但当时我脑袋里,只是一片混乱,所以,在这里再求您一次。

救救我,求您了。求您快些救救我,离开这所少年院吧。只要您能救我出去,我愿意跪下来给您磕头,趴下来舔您的鞋子都行!

这封信我是晚上在单人房里,对着国语辞典写完的。四周的墻壁,好像都要向我身上压过来了,我快要发疯了。但我还能继续忍,因为,我相信爸爸会来救我的。

祐介

又及

听说有本书写了我的事情,能给我寄一本吗?

小河原耕司在公寓房里,泣不成声地读着儿子的血泪控诉,他的眼泪如同决堤般,一发而不可收拾。他已经记不得上次这样号啕大哭,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虽说母亲去世的时候,他也曾极度悲伤,但感情的波动,却远远没有这次这么大。

小河原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子,在久喜车站东口附近,找了一套公寓暂住。搬到这个几乎没有熟人的地方,相比原来那个对事件记忆犹新的老家,生活也许会更方便一些吧。他在辞职之前,就已经办好了租房手续,因此,很快就搬了进来。

两边的邻居,分别是单身的上班族,和一对年轻的双职工夫妇,平时根本不需要有什么交集。就算他们看到自己的脸,也绝不会想到,这就是少年A的父亲。至干邮件,他也办好了手续,今后寄往家里的邮件,就全部转送到公寓来了。

在少年院见了儿子以后,小河原就决意,要为儿子洗刷冤情,第一步,便是联系儿子的辩护律师——日野孝彦。但是日野似乎很忙,总是找不到人。尽管他留言请日野回到事务所后联系自己,可却从没有接到过任何电话。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小河原于是决定,直接去事务所跑一趟。

从大宫车站西口出来,只要走五分钟,就到了大宫中央律师事务所,所在的那栋综合大楼了。尽管没有事先预约,但日野律师正好在事务所,小河原干是强行要求和他面谈。

日酐孝彦律师年纪轻轻,刚刚三十出头。他体格健壮、胸肌宽厚,说他大学时代打过橄榄球,一定也不会有人怀疑。日野对不速之客显然很不耐烦,说自己还有其他约会,只能谈十分钟。

小河原简单明了地,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儿子已经翻供,说那份供状,完全是刑警引诱他写下的。

“如果没有掌握新的证据,现在可是很难再翻供了。”日野孝彦抄着手,脑袋微微向右斜着,他皱着眉头,不停地看着时钟。

“问题在于,您儿子拣到了手机,就约那女人出来,当场袭击了她,而且还留下了指纹,这件事是真的吧?只要检方抓住这件事不放,我们也很难办啊。”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情,不能作为独立事件来看吗?”

“您儿子袭击了那个女人,这可是不争的事实啊。”日野孝彦从会客室的沙发上,探出身去,盯着小河原的脸,“不过,先生你听我说啊。即便不给他洗刷这个冤屈,凭他的悔过态度和成绩,应该也能够提前离开少年院的吧。”

日野律师似乎不想再为这件事烦心了。小河原不由得大为后悔,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一个律师?他是看到这个事务所,在电话簿上刊登的大幅广告,才轻信了他们的。

“您想说什么?”

小河原几乎就要爆发了,但他还是强忍着愤怒,咽了一口唾沫,把到了嘴边的责骂,又给咽回肚子里去了。这件事情,他自己也有很大的责任,谁叫他当初把一切,都丢给律师去办的呢?

的确,要是律师问他,当初开庭审判的时候都不肯露面、如今为什么又说这冠冕堂皇的大话,他还真是答不上来了。

“我的意思是说,孩子的人权,自然有少年法保着。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进档案的。”

“但是究竟杀了人还是没杀,这可有很大区别啊!……”小河原耕司不肯屈服地呐喊着。

“嗯,话是这么说。可是依我看,现在你儿子该关心的,是怎么忍住这一时,好给少年院的管理层,一个好印象啊。”

日野孝彦似乎根本就没把小河原的事儿放在心上,他盯着一脸不满的对方,反问道:“还是说,您已经知道真凶是谁了?”

“不……这倒还没有。”

“我就说吧?您儿子进了少年院,现在他应该也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了,所以,才编了这些瞎话来蒙骗爸爸。可是,小河原先生,我实话跟你说啊,他这种反应,只会招致少年院管理层的反感。弄不好会推迟离院,甚至会造成更糟糕的结果呢。”

“是吗?……”

“如果有证据能够证明,他的话是真的,那警察也不会坐视不管的。”日野律师冷笑着说。

“警方也是要面子的。要是让社会上知道,他们冤枉了人,那还了得。就冲这点,我看警方也不会去找什么新的证据。”

“不,您这就言重了。警察再糊涂,也不会这么乱来的。”

“律师先生,您个人也认为,我儿子真的杀了人吗?”

“我觉得,我没必要回答您这个问题。”九分钟一过,日野便盯住手表不放,那意思是让小河原知趣点,快些离开。

他总算明白了,就连日野律师也认为,他儿子是个杀人犯,而且,对是否有证据也毫不关心,还劝他不要轻举妄动,免得惹恼了少年院的管理层。这次拜访还真是“收获颇丰”啊。小河原感到一阵无力,儿子的脸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但那张脸告诉他,儿子绝对没有撒谎,绝对没有。

致祐介:

先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不要见怪。

其实我昨天去见了日野律师,把你的事情都和他说了,没想到这人毫无诚意,爸爸非常失望。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就连警察都找不到,什么新的证据,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更是难上加难。

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了壁,看来个人的能力,还是有限啊。

另外,你上次要我寄的那本书,我已经先读过了。可是,我觉得,这书你就算读了,也只能更觉得失望吧。而且,就算我寄过去了,你们那儿的管理员,多半也不会允许你看的。

所以呢,爸爸决定去见见那本书的作者。我看过他的简介,似乎是一个挺活跃的纪实作家。我想要是把你的冤屈,说给他听,也许他能给我提供一些,有用的建议和情报呢。虽然我也不太情愿,但是现在,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再给爸爸一点时间吧,只要能把你从绝望的深渊中解救出来,爸爸什么都愿意干。请你相信爸爸,安心等我的消息。

爸爸

神崎弓子在事务所里,接到了一个奇怪的电话。

“鄙人名叫小河原耕司,请帮我转高岭隆一郎先生。”

听到这名字,她一时居然没有反应过来。

“请问是哪一位小河原先生啊?”

从电话线里,似乎传来了一丝犹豫;神崎弓子本能地察觉到,话筒另一边暗藏的敌意,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难道是对《犹大之子》不满的读者,打来的辱骂电话?

寄到出版社的读者来信,已经堆成了山,正反两方的比例是五五开。她读过一些持否定态度的信件,内容非常偏激,甚至令她感到,人身安全都受到了威胁,更何况高岭隆一郎前些日子,还刚刚被人袭击过呢。

可是,除了编辑以外,应该没人知道这个电话号码吧。

对方似乎也在试探神崎弓子的反应,她仿佛感觉到,一丝想要钻入自己心中窥探的目光,浑身都感到不舒服。

该就此挂断电话呢,还是该继续周旋呢?

“冒昧打扰了,我是少年A的父亲。”对方木讷地说道。

哎?……对方为什么要说一声“哎”呢?她想了半天,还是没搞清楚。

“哎”的父亲?……

“我是少年A的……”对方这么一说明,神崎弓子立即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看来对方在电话里,也觉察到了神崎弓子的惊愕,话筒里又沉默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对方打破了沉默。

“鄙人是少年A的父亲——小河原耕司。”他的语气异常坚决,“能麻烦您,把电话转给高岭隆一郎先生吗?”

即便如此,神崎弓子还是没有能够,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也参与了《犹大之子》的创作,自然也知道少年A和他父亲的真名,但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接到他父亲本人打来的电话。

“喂喂喂?……请问能听得见吗?”

好不容易找到这里,她也想象得出,小河原必定不会轻易放弃。

与少年A有关的人打电话过来,想必没什么好事。如果只是来抱怨,那还算他们运气好,搞不好对方是来上门打官司的呢。

“高岭先生不在。”神崎弓子只挤出这几个字来。

“请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最近他不会回来的。”

“是外出取材吗?”

“嗯,算是吧。”神崎弓子一边跟小河原耕司机智地周旋着,一边刺探着对方的意图。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从哪里,拿到这个电话号码的?”

“这可费了我不少工夫。”对方显然不想回答。

“恕我失礼,请问您怎么证明,自己就是少年A的父亲呢?”

“您要这么说,我倒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来……”对方听起来有些尴尬。

“那么,有什么事?”

话筒里的男人松了一口气。

“啊,是这样。我想见一见髙岭老师一面,有重要的情况想和他说。”

“什么,重要的情况?”

少年A的父亲手里,究竟掌握着怎样重要的情况呢?高岭目前正在住院,要是等他出院再说,也不知道那时候,还能不能找到小河原耕司了。

“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请务必安排我和老师面谈一次,我当面和他说。”

“其实髙岭先生受伤了,正在住院治疗。”

“受伤……请问他出什么事了?”

对方的声音听起来很诧异,并不像是在演戏。

神崎弓子简短地,向他介绍了高岭隆一郎遇袭的经过,说完之后,她听到话筒里面,传来了咽唾沫的声响。

翌日下午二点,神崎弓子和少年A的父亲见了一面,地点在练马车站边,面对大道的那家名叫“卢瓦尔河”的咖啡馆。

高岭隆一郎至少还需要两星期才能够出院,而且之后还得在家里静养。要是这个自称少年A的父亲的人,是个不怀好意的冒牌货,那可就麻烦了。因此,神崎弓子决定自己先去会一会他,看看对方到底是何方神圣。

如果对方真的是少年A的父亲,那么,她作为高岭隆一郎的助手,就更有责任听取一下,他的来访意图了。尽管气氛会很尴尬,但却有可能搞到意想不到的情报。可以说在弓子的心中,期待与不安两者交错,兼而有之。

她提前三十分钟,就到了“卢瓦尔河”,目的无非是舒缓一下心情,让自己冷静一点。她决定先喝一杯咖啡,在座位上考虑考虑,等一下该怎么说,顺便还能盯着店门口,等对方送上门来。

下午一点半,午饭时的喧闹刚刚过去。虽然还有一些客人,在店里吃着午餐,可人数并不多。神崎弓子挑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从包里取出一本《犹大之子》,放在桌上——这是他们在电话里,说好的信号,可以让对方一眼就明白她在哪儿。

但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她喝了口水,要了杯咖啡之后,之前坐在弓子左边位子上的、一位西装笔挺的矮个中年男子,缓缓地走了过来,在她对面,一屁股坐了下来。

“我就是小河原。一直在等您来呢。”难道小河原耕司早就看透了她的如意算盘,反而先占了位子,对她进行了一番观察?

眼见着被对方摆了一道,神崎弓子不免有些慌张。她想喝口水平复一下心情,手指却滑了一下,差一点把杯子给打翻了。她“啊”了一声,满心不甘地抓起水杯,咕嘟咕嘟地喝着。

小河原耕司似乎没有在意弓子的窘态,从钱夹里掏出名片,放在桌上。

“我来得早了些,所以,就在那儿消磨一下时间。”他用手指将名片推到她面前,“我就是小河原,这次您能在百忙之中来见我,真是太过意不去了。”

神崎弓子一言不发地收下了名片,上面没有任何头衔,只写着名字、地址和电话号码,还有就是电子邮箱了。这和她随便想象出来的少年A的父亲,可大不一样啊。他的年龄应该在四十岁前后,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力交瘁的缘故,他白发很多、皱纹也很明显,看上去已经年过五十了。此外,他领口那墨绿色的领带上,还沾着一大滩油渍。

“前一阵子我把活儿辞了,还搬了家。名片上印的是以前的地址,不过,电话号码还是一样的。”

小河原耕司从西服内袋里,掏出一个黑皮封面的公司制式笔记本,从里面抽出一个宣纸包。他从纸包里取出两张照片,交到了神崎弓子手上。

“这是我的全家福。虽然是儿子刚上小学的时候拍的,但我想要让您相信我,还是照片最有说服力吧。”

照片上,一对正装的夫妇紧张地看着镜头,夫妻二人之间,夹着一个身背书包、一脸不乐意的男孩。三人身后,则是小学的校舍和盛开的樱花。要是让弓子面前的这个中年人,回春二十岁,那绝对就是照片上的这位父亲了,他看上去像一个从事研究、或者教学工作的老实人。

随后她对那个男孩,仔细观察了一番。在互联网上广为流传的那张照片,就是十五岁的少年A,这张照片应该是八年前拍摄的,但像中人的五官、面相和近照相比,却丝毫没有变化。

“这张是我儿子上六年级时候的照片。”

小河原耕司拿出的第二张照片上,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正站在一块写有“菖蒲沼”字样的牌子前面。神崎弓子把两张照片并排排开,在脑海中对照着网上的照片。

果然从六年级时候的照片上,可以看到孩子的成长历程。小学一年级时的少年A、六年级时候的少年A,以及现今十五岁的少年A,清晰而自然的成长过程,都浮现在了她的眼前。

“明白了,我相信您。”神崎弓子点点头,把照片还给了小河原。

他小心翼翼地用宣纸把照片包好,夹进了笔记本里。他松了一口气,那样子,就像是渡过了重重难关,总算有了个突破口一样。

“谢谢您能够相信我!……”小河原深鞠一躬,脑门子都快撞在桌面上了。

一旁拿着咖啡过来的女服务员,顿时也吓得怔住了,不知自己该不该把咖啡放在桌上。

“那么,您说的事是指……”总算进入了正题,可是,神崎弓子却感到浑身乏力,至于对方想要说些什么,她是完全没有头绪。

小河原耕司应了一声,他确定服务员已经走远了之后,才探出身去。在这种没有几个客人的店里,要是被人看到,有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年轻女子脸凑得这么近,准保会让人起疑心的。

但比起这个,弓子更在意小河原嘴里的烟味儿和口臭。

“我拜读过髙岭隆一郎老师的大作了。”

“在描写上,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吗?”

少年A的父亲究竟会对《犹大之子》,提出些什么来呢?能想到的也只有描写手法和文中涉及的事实这两方面了。但从小河原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愤怒。

“不,我不是说这个。是关于我儿子的事,我希望能和高岭老师面谈。”

小河原耕司依旧在闪烁其词,但是,神崎弓子也只能够继续防守,直到看穿他的意图了。

“高岭先生目前正在住院,我是他的助手,您有什么事,可以通过我转达。”神崎弓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小河原耕司答应了一声“明白了”,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

小河原告诉神崎弓子,自己的儿子现在要翻供,否认自己曾经杀了人,之前写下那份供词,只是为了让父亲难堪,而进了少年院之后的遭遇,又让儿子追悔莫及。小河原说:自己曾对负责为儿子辩护的律师,说过这件事,但那个叫日野的年轻人,却一点都不负责任,满嘴尽是推诿之词。

说这些话的时候,看得出小河原对此事,也是相当不满。那位律师的话,概括起来就是以下几点:

⑴如果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就很难翻案。

⑵反正孩子会受到少年法的保护,这件案子对他今后的前途,不会有什么影响。

⑶如果现在要求重新审查,那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而且这样的要求,反而会对孩子不利,这会让少年院觉得:他没有悔改之心,从而加重对他的处罚。

⑷现在对孩子来说,努力表现出悔过自新的态度,比翻案更加重要,这可以让少年院考虑,缩短他的教育改造期限,好让他早些离院。

“但是我相信我的儿子。确实,他以前从来不和我交心,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恳求我。看到那孩子的眼睛,我就确信,他没有撒谎。”

“那么,您想让高岭先生,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现在也只能依靠,高岭隆一郎老师的力量了,所以,我才来……”

“可是,髙岭先生和警方一样,认定您的儿子犯了罪。”神崎弓子为难地说。

“所以我才来拜托他进行调查啊。希望以老师的调查能力,能够重新整理一遍,整个事件的经过。”

少年A的父亲,看来是把髙岭隆一郎当成救命稻草了。没有任何证据,唯一的根据,就是儿子对父亲倾诉自己清白的时候,那真挚的态度。据说孩子的态度极为真诚,因此,做父亲的认为,那绝对不是逢场作戏。

“以高岭先生的人脉,我相信他手里肯定还有一些其他的情报。即便这会推翻《犹大之子》一书的推理,但探究真相,不正是纪实作家应尽的义务吗?”

简直是信口开河。的确,身为父亲,一切为儿子着想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理论根据未免也太薄弱了。也难怪律师会说难以翻案,事实确实如此啊。

“我自己也做了一些调查,在我儿子被捕之前,曾经有过一个嫌疑重大的人吧。他的名字是……嗯……”

“他叫玉村光男。”神崎弓子想也不想地说道。

“对对对,就是这个玉村光男。听说他被释放后就失踪了。我觉得他肯定是心虚,说不定是逃跑了。还有……”

“还有什么?”神崎弓子冷笑着问道。

“那两位失踪女性的尸体,到现在还没有被找到。尽管如此,我儿子还是因为自供杀了人,而在庭审中,落得个糟糕的结果。如果她们现在还活着,住在国内的什么地方……”

小河原耕司一腔热忱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我在本地是熟面孔,不方便出面调查。如果能借助髙岭老师的力量,那应该就能……”

神崎弓子说:她会把这些情况,都转告给住在医院里的髙岭隆一郎;但同时也告诫小河原,不要抱太大的期望。她自己也觉得:这件案子有蹊跷,首先,少年A坚持否认,自己和第一起事件(尸体已经被发现)有关。其次,后面两起事件中失踪的女性,目前仍然死不见尸。那孩子为什么只承认自己,犯下那两件找不到尸体的案子呢?如此看来,这件事情也真的是非常奇怪。

虽说还是个新手,但是,神崎弓子毕竟也是个立了大志,要当纪实作家的人。在高岭隆一郎手下,干了这么些日子,她对事件的嗅觉,也变得敏锐多了。

趁高岭隆一郎还在住院,自己出去调查一下如何?

神崎弓子隐约感到,这起事件背后,还隐藏着极其恐怖的真相,一想到这个,她胸中就不由得一阵阵悸动。

女儿已经失踪五个月了。

多多田育夫的女儿由香里,是在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失踪的。最后看到她,是在当天下午四点半左右,那时她正从久喜车站附近的停车处,取了自行车出来。从那以后,她就音讯全无了。他去报警的时候,警方却先问他:女儿是否有离家出走的可能。

“开什么玩笑?我女儿才十九岁,正在短期大学上学,怎么可能离家出走!……刑警先生,您也应该知道,最近这一带发生的事儿吧?……我的女儿,肯定是被卷进这类事情里了。”多多田暴跳如雷。

由香里失踪前,已经有两位女性去向不明了。其中一位也就是北泽香织,在公民会馆背后的储藏室里被发现的时候,尸体都已经腐烂了。对于警方的迟钝,多多田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接待他的警察很尴尬,说只是因为他女儿之前,曾经和男人有过私奔的记录,因此才这样问的。警方认为:由香里很可能是住在相好的男人家里,要么就是瞒着父母,二人一起旅行去了。

当警察问起,他的女儿是否有喜欢的男人时,多多田哑口无言了。

她应该是有个男朋友。他曾听妻子提起过,女儿在大宫的快餐店打工时,和店里的一个大学生混上了。据说那男孩是个搞乐队的,为了筹备资金才出来打工,还打算毕业后继续搞音乐。多多田是个地方的公务员,他可绝不会同意自己的宝贝独生女儿,和这样一个有了上顿、没下顿的家伙来往。多多田也记得:自己曾经严厉地告诫过女儿,要她和那小子断绝关系。

女儿当然很不乐意,有一阵子,父女两个甚至见了面都不说话了。但那件事情,应该早就了结了。女儿从快餐店辞职以后,就再也没听她提起过那个男孩子了。为了以防万一,多多田还向女儿学校的同年级学生,打听过这件事儿,对方也说,她已经和以前的男朋友分手了。

警察又问他:能否想到女儿会去哪些地方,多多田回答说没有。

“再观察一阵子吧

。要是您女儿迟迟不归,请再来通知我们。之前的事还没完,我们警方也在严阵以待,对这一带的搜索,还在继续进行。如果有可疑分子出没,一定会落入我们布置的法网的。”

警察说得很有自信,多多田只得作罢。但经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女儿仍然没有回家来,也没有联系过家里。

后来居住在附近的少年A,因强奸妇女未遂而遭逮捕,事件便有了很大的转机。那个孩子涉嫌袭击须永待子,而后者正是失踪者之一——酒卷佳代子的好友。警方在现场,找到了罪犯遗留的手机,从上面的指纹顺藤摸瓜,最后终于捕获了少年A。这孩子有过前科,因此,警方才能凭案底里的指纹记录,迅速破案。

少年A坚持否认,自己与北泽香织的被害有关,却供认自己杀害了酒卷佳代子和多多田由香里。根据他的供状,两具尸体都被他用手推车,运到了久喜市西郊的伊贺沼地,沉入沼泽里了。但警察大略地搜查了一下沼泽的水底,却只发现了一个手提包,很有可能是酒卷佳代子的个人物品。

多多田勉强接受了女儿已经死掉的结果。但是女儿的尸体,一直没有被发现,这也给他带来了一丝希望。这微弱的希望支撑着他,让他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但是,妻子受到的打击更为沉重,从此便常常卧床不起了。

“不,由香里还活着,她肯定正在日本的某个地方躲藏着呢。因为尸体还没有找到嘛。”

多多田就用这些话来安慰妻子。

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早晨,他都会带上一根长竹竿,到少年们所说的沉尸所在——伊贺沼地,去搜寻女儿的尸体。一方面是为了安慰妻子,每当他回去报告说,没有发现尸体时,总能在爱妻脸上,看到一丝宽慰的容色。而另一方面,这也是为了确认女儿仍然活在世上。

每个周末的这件“工作”,从女儿失踪至今,他已经坚持了五个月了。随着时间的流逝,妻子的精神状态也有了好转,有时候还劝他说:“亲爱的,老是这样,让人看见多害臊,还是别去了吧。”

即便如此,多多田仍旧坚持着周末的奋战,这是一场永恒的悲壮之战。如果女儿已经不在人世,那就把这当成是一种供奉的仪式吧。但是这一阵子,每当寻找女儿,空手而归之后,冲个淋浴洗掉一身臭汗,喝啤酒都有种自来香的感觉了。

当然,这件事情,他可没有敢对妻子说。

四月的拂晓,刚过五点。多多田感到:透过帘子照进来的第一缕光亮,便条件反射式地翻身起来,拉起帘子,又拉开了走廊上的窗帘。

“哟,大晴天啊!……”

他轻手轻脚地换了衣服,以免惊醒睡梦中的妻子。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昨天准备好的饭团,连保鲜膜一起,塞进微波炉里热了热,一边装行李,一边对付了一顿早饭。

他将充好气的橡皮筏,塞进了货车里,向伊贺沼地驶去。从自己家开过去,也只要五分钟车程。据少年A供称,他把女人们的尸体,都沉入了这个沼泽里。但不管警察怎么仔细搜寻水底,都没有找到那两具尸体。就算出动了潜水员,也因为沼泽底部的泥水太浑浊而一无所获,而且,这个沼泽似乎深不见底,根本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事发当时,电视报道曾播出过,对本地老人的采访,据老人说,人一旦陷入例如这个沼泽,便会尸骨无存,永远无法再见天日。多多田看了以后,曾经深受打击,而搜寻的结果,则是只发现了酒卷佳代子的手提包,自己女儿由香里的物品,则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由香里真的躺在这个沼泽里吗?

多多田育夫努力不去想这个问题。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如果女儿真的不在这里,那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了?……

起初,周边的人们还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他,而如今这些人,也都变得非常冷淡,甚至纷纷议论,他是不是精神失常了。

沼地边上,已经停着一辆车了,边上一位身穿黄色冲锋衣的钓者,正悠闲地下着鱼竿。这是个来自邻镇——白冈町的老年男士,周末总到这里来钓鱼,因此,和多多田也混了个脸熟。

“哟,好啊!……”多多田打了声招呼,对方也露齿一笑,表示回礼——此时他的鱼篓里,已经有两条鲋鱼进账了。

多多田育夫把橡皮筏子推入水中,熟练地摇着两根橹,向沼泽中央划去。刚开始的时候,他只是用一根长竹竿,在水里乱捅乱教,最近则在竹竿顶上装了个钩子,伸进水里去转着圈的划拉。再长的竿子,也没法伸到沼泽最底下,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捞上了一些诸如农用暖棚的塑料膜啊、空罐头啊、枯枝败叶之类的杂物。

刚开始的时候,每次竿子碰到东西,都会让他喜忧参半,可如今他对此已经完全麻木了。

早晨的水面上刮着冷风,沼地边上的樱花刚刚掉落,才长出新芽来。顺风飘着轻微的腐臭气味儿。两天前的那场暴雨,让不少泥浆流入沼泽,水质也变得极其浑浊。水位一上升,干草败叶和一些细小的垃圾,就都从水底翻了上来。沼地周围是一片田地,在尚未播种的干泥地远方,则是望不见尽头的工业社区。

多多田育夫把竿子捅进水里,在底下一圈一圈地划拉。这活计很单调,橡皮筏也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向沼泽中心漂去。

今天的沼泽和往常不同,给他的感觉有些怪异,虽说水位比往常要高,但鱼也异常多。难道说水质浑浊的原因,是蓝藻爆发,导致鱼儿不得不到水面来觅食吗?

这么说来,这里以前还曾发生过,不怀好意的垂钓者,往沼泽里投放大嘴鲈鱼,扰乱沼泽生态系统的事情,惹得本地人火冒三丈呢。但在多多田育夫看来,像这种又脏又乱的无底沼泽,就算生态系统彻底混乱了,又能怎样?从前大宫的房产商,曾计划将这里填埋掉,作为住宅区的地基,结果发现,这里的地下水异常丰富,计划在地基调查的阶段就泡了汤。

沼泽中心,传来小鱼蹦跳发出的啪啪声。几条鱼窜出水面,白色的腹部在朝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明明还没到产卵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到鱼群如此反常的举动,多多田育夫胸中,便感到种说不出的悸动。尽管他已经扣紧了身上的防水衣,但背后还是冷气直冒。他头上的发丝中,不断地淌出汗来,汗水滑过脸颊,渗进了工作服的衣襟里。

多多田育夫小心地摇着橹,向沼泽中心划去,以免惊动鱼群。那位钓者似乎对水中发生的事毫不关心,仍旧一动不动地下着鱼竿。

一件灰白色的物事浮出了水面,看上去很像是一块布片。看起来就是它,惹得鱼群如此兴奋。尽管橡皮筏越划越近,鱼儿们却毫无惧色,在水中围着那块布片直打转。

多多田育夫停下了筏子,将自制的带钩长竹竿,伸向了那块灰白色的布片……

那块布虽然很粗,但被钩子钩住倚靠后,却还是一下子裂了开来。但是,被布包裹着的东西,却因此咕嘟地转了一圏,从布片的裂缝中,露出了白色的东西。

那东西看上去就像是被水泡胀了的面饼,表面上聚满了小鱼。就算多多田用竿子去戳,小鱼也冒着生命危险,紧咬不放。

折腾了半天,多多田总算把那布片拉到了筏子边上。这时,他才猛然发现——大事不好,那看上去像是面饼的东西,其实是一只人的手啊!那只手已经腐烂了,露出了一部分骸骨。原来鱼儿是为了这顿意外的美食,才成群结队地聚集过来的。

布袋的裂隙中,漂出了像是头发的东西,下面则是一个没沾着多少肉的骷髅头。看到这里,多多田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发自丹田的尖叫声,刺破了沼泽水面上的瘴气,迅速向四面八方传播开去。在水边找食的水鸟,也像听到了枪响一样,被吓得一起振翅飞走了。

“由香里!……”

沼泽边上的垂钓者想过来帮他,结果刚一踏进沼地,套鞋就陷在泥里了。不得已,老人只得慌忙逃回了岸上。

“喂!……怎么啦?出什么事儿啦?……”

多多田育夫已经听不见垂钓者的喊声了。他这时正冲着水面,剧烈地呕吐着。还没完全消化的饭团里的饭粒,和着黄色的胃液一起,被喷进了沼泽的水中。鱼群则欣喜若狂地围着橡皮筏子打转,享受这又一顿从天而降的佳肴。

“怎么会有这种事,我可从没想到过,真会捞到尸体啊。”

多多田育夫浑身颤抖着,声音中带着哭腔。他抖动着因为失去血色,而变得青紫的嘴唇,对前来调查的警员说道:“我来沼泽寻人,其实,只是为了忘记痛失爱女的悲伤罢了。这对我来说,就像一种仪式。我从来就不认为,女儿真的会在这个地方。你看,如果我每次都找不到女儿,那不就说明她现在还活着嘛。我这么做,只是为了说服自己,相信她还活着,可是,哎……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父亲呢,居然让我撞到了自己女儿的尸体。”

多多田育夫刚才在沼泽中央,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状态,整个人趴在橡皮筏上,一动也动不了。那位钓者发现他有些不太对头,可又没办法下水去帮忙,只得掏出手机报警了。

久喜警察署的干员和消防队员迅速赶来,先用大型橡皮筏,把多多田育夫运到了岸边休息,然后,便开始进行搜寻工作。刚才多多田捞上来的,果然是一具已经髙度腐烂的人类尸体,尸体似乎是被装进布袋后,又塞进了石头等重物,再沉到水底去的。但是,尸体腐烂后散发出的气体,让它浮到了水面上。鱼群从口袋的裂缝中,钻进来啃食了不少腐肉,因此,尸体身上很多部位,都已经白骨森森了。

多多田育夫接受了警方的问讯以后,逐渐恢复了平静,可另一个问题,又摆在了他的面前:这件事究竟该不该对妻子说?出事以后,妻子没有一天不在念叨女儿,这些日子总算是恢复平静了。要是让她知道女儿惨死在这里,那对她的精神状态来说,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啊。

尸体被送往某大学医院进行解剖,但要知道结果,还需要等上几天。警方说,一旦有什么新情况,就会立即给多多田家里打电话,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心事重重,闷声不乐地坐在久喜警察署二楼走廊的长凳上。

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可是,他一点都没感到饿,只是从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杯咖啡,喝得打了好几个饱嗝,还直反胃。

坐了许久,他终于缓慢地站起身来,向停车场那里走去。他坐进车里,磨磨蹭蹭地系上安全带,妻子的面容又浮现在他面前。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多多田决定,先开上一段再说。正当他转动钥匙,正要发动引擎时,一位警察挥着手,从玄关向他这边跑了过来。多多田摇下车窗,探出头去。

“多多田先生,你搞错啦。”年轻警察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

“搞错了?……”

“是的,尸体不是您女儿。”

“可你们不是和我说,解剖结果要过几天才出来吗?”多多田关掉引擎,解开了安全带。

“对,刚才我们接到电话,那边说已经查明,那是个男人的尸体。”

“是男的?……”多多田全身的肌肉都松弛了,颓然倒在驾驶座上。他长出了一口气,看来女儿命不当绝啊。

“要查明死因和死者身份,还需要一点时间,但至少已经知道,那不是女性的尸体,所以,我先来告诉您一声。”

“非常感谢。”

话虽如此,但多多田的心情,又变得纠结了起来——下星期还要不要来沼地,寻找女儿呢?

他开车冲出久喜警察署,沿着大宫栗桥线向北驶去。至少今天回家,不用看到妻子悲痛欲绝的表情,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

犹大之子

是啊,我也万万没有想到,尸体居然会因为那种原因,而浮到水面上去。我还费了半天劲,把他装进布袋,跟四十斤重的石头一起,沉到沼泽里去呢,现在想来真是失算。

我就是因为听说那片沼地深不见底,东西沉下去就不会浮上来,我才大半夜的,偷偷地划了个小破船,把尸体往那里面运的。

人啊,死了以后就变得特别重,我把尸体推下去的时候,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小船摇啊摇的,我还以为自己也死定了呢。要是我也和尸体一起,沉到这无底沼泽里,那可就贻笑大方喽。

不过,反正事儿是办完了,我划回岸边,把破船扔在那里,拔腿就跑。

警察也只是根据那小子的“证供”,草草搜寻了一圈,只找到一个手提包就收工了。我等他们干完事后,又过了两天才去拋尸。我很清楚他们的想法,只要找过一次,就再也不会去找第二次了。人这种东西,心理上的盲点,还真是一找一个准。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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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万万没有想到,尸体腐烂了以后,居然会放出二氧化碳,弄得自己浮起来。肯定是那只口袋裂了,里面的石头掉出来了吧。还有那个神经兮兮的老东西,竟然老是去沼泽里乱划拉。要不是那老东西多此一举,尸体早就被鱼吃光、只剩骨架沉在水底了!……

尸体一见光,自然又要闹得满城风雨了。这种情况下,我只好静观其变了。

我的好运气,这时候也就到头了。一切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了控制,坏事就坏在那具尸体上了。早知道就不该把他推进沼泽,埋在荒山里就好了——管它是秩父山、还是日光山、还是那须山都行啊。只要野草一长高,谁会知道那下面埋着死人?

哎,怪就怪我嫌麻烦,把他拖到山里埋掉就好了。真是失算呐。但现在后悔也晚了。

我这真是自掘坟墓啊!……

来,你们笑吧,尽管笑吧!……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在久喜市西郊伊贺沼地(通称“无底沼泽”)发现的尸体,尽管已经髙度腐烂,但是,仍然可以辨别出,是年龄三十岁至五十岁之间的男性,已经死亡四至五个月了。尸体头盖骨上有一处凹痕,应该是被人殴打致死后,装进袋中拋入沼泽的。

神崎弓子紧握方向盘,沿着东北公路向北驶去。严格来说,她这是第二次来久喜。上一次她瞒着高岭隆一郎,独自前来寻找十五年前,有关少年A的蛛丝马迹,结果被关进储藏室里,吓掉了半条命。打那以后,她这还是头一回单独出访。

让她再次前往久喜市的原因,自然是那具在连环失踪事件现场附近沼地里,被捞出来的腐烂男尸。

伊贺沼地边上,停着好几辆车,其中也有警方的。手持相机的记者,也是黑压压一片,至于那些散乱在现场的人,八成都是看了新闻,前来围观的好事者。

神崎弓子开过沼地,把车停在稍远处的一条农道边上,下车往沼泽走去。

也许是腐烂的尸体给人造成的错觉吧,沼泽一片浑浊、泛着深绿色,正在向周围散射出刺鼻的腐臭气味。其实那是打捞作业中,被翻到岸上的泥浆干了以后,泥里死鱼释放出来的臭气。除了死鱼以外,岸上还散落着空的饮料罐子、宝特瓶、玩具娃娃、儿童三轮车的残骸,甚至还包括微波炉这样的大型生活垃圾。垃圾大都覆盖着烂泥,大概是搜寻水底的时候,捞上来的副产品吧。

沼泽中央,浮着两只筏子,警方仍在对水底进行搜索。时不时可以看到,潜水员浮出水面,向筏子上的警员汇报情况。

一位手持麦克风的女性播音员,站在沼泽岸边,正对着摄像机,兴高采烈地进行着报道:

“……由于发现了腐尸,警方进一步加大了搜索力度,以期查明,水中是否还有其他尸体。您现在看到的画面,就是搜索现场了,但由于水质极为浑浊,能见度非常差,因此,给搜索工作造成了很大的困难……昨天在这里打捞出的男性尸体,身份仍未查明。警察正在核对本地失踪者的名单……”

死者究竟是否,与连环女性失踪事件有关呢?一切都亳无头绪可言。但从抛尸的地点,和被杀的时间来看,他显然和失踪事件脱不了干系。

就在这时,神崎弓子惊骇地发现:在围观群众里,竟然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她和髙岭隆一郎,对失踪事件进行取材的时候,第一个见到的人,记得他的名字叫作……

那个人虽然故意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可那身闪闪发亮的西服,却反而异常显眼。

没错,他就是小钢珠店的店长下柳荣治。十五年前发生连环女性失踪事件时,警方曾经讯问过三个嫌疑人,下柳就是其中之一。尽管高岭出去取材的时候,让她在车里待命,但下柳的脸,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虽然有些胖,可这个男人,体格却十分壮实,不知情的人看到他,恐怕会误以为,他是黑社会的成员呢。

他的店铺,明明在白冈町的大宫栗桥线路旁,为什么要特地跑过来?……就算开快车,只要十五分钟车程,可现在店里正是营业时间啊,真是很蹊跷。

下柳荣治两只手插在衣袋里,叼着一根香烟,一脸凝重地死死盯着沼泽的中央。之后他似乎对搜索的进度,很不满意似的,把烟头往地上一扔,一脚给碾灭了。

下柳荣治悄悄地走出围观人群,狠狠向草丛里啐了一口。他愤愤地抬起头来,却不经意地,瞥见了正在注视着他的神崎弓子。下柳的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就把目光移开了。

神崎弓子为了不让下柳荣治觉察到,自己正在监视着他,便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向人群中挤去。

她盯着沼泽,眼角余光里也没有漏掉下柳。只见他上了停在附近的车子,向菖蒲町驶去。但是,警方的调查人员,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十五年前那起事件的重要嫌疑人之一,为什么要专程跑来,看这个惊现腐尸的沼泽?十五年前的事件,与现在的事件——啊,确实有很多相似点,尸体身边留下的“犹大”和“犹大之子”的字条、案发当时的状况和地点、被害人也都是女性……但即便如此,两起事件之间,相隔的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

神崎弓子想了半天,还是没有能够想明白个中缘由,一头雾水地看着岸边的搜寻工作。忽然,她注意到电视台的摄制组,出现了一阵骚动。

“临时插播,临时插播一则新闻!……”

一名电视台职员侧过脑袋,夹着手机,手里在往笔记本上,飞快地记着些什么,然后,笑逐颜开地挥了挥手。播音员和一个像是导演的中年男子,迅速靠了过来,三人交头接耳了一阵子,满脸兴奋地互相点了点头。

“好,准备好了!……”那导演模样的谢顶男人,对播音员做了个手势,拍了拍摄像师的肩膀。

围观群众齐刷刷地,转头向播音员看去。

“现在播报一则最新消息……在久喜市伊贺沼地,发现的腐尸身份现已查明。请看本台记者,从久喜市警察署搜查本部门前发回的报道。”

画面从伊贺沼地,一下切到了久喜市警察署的门口,一位男性播音员,正面沉似水地盯着摄相机镜头。

“……最新消息。根据齿形鉴定,现已查明死者的身份。死者生前曾因被怀疑,参与连环女性失踪事件,而接受过警方的问讯调查……玉村光男先生,无业,现年四十二岁……玉村先生被释放后,虽然仍处于警方监控之下,但之后却去向不明。现在从沼地中打捞出的尸体,正是玉村光男先生本人。本台将持续关注,如有更新的消息,将及时向您播报。”

播音员的语气平缓,没有一点抑扬顿挫。

玉村光男被杀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神崎弓子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脚下,仿佛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底下就是看不到头的无底深渊。尽管谜底就在眼前,可是,很快又在伊贺沼地浑浊的泥水中,飞快地渐行渐远了。

前理发师玉村光男的死讯,对小河原耕司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为了给儿子祐介洗清冤屈,无论如何都必须找到真凶;其中最有可能的人选,无疑就是玉村光男了。但是,法医的验尸报告显示:玉村光男竟然早在四、五个月之前,就已经被害,这样一来,别说替儿子伸冤了,弄不好警方还会怀疑,是祐介下手杀了玉村光男呢。

小河原耕司曾经认定:玉村光男和一系列的失踪事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就算他没有直接下手,肯定也知道一些重要的隐情。玉村之所以送命,无非就是真凶杀人灭口。刚出事时,警察迫于舆论的压力,急着想要破案,结果就盯上了玉村光男,他曾在十五年前的连环失踪事件中,被列为重要的嫌疑犯,过了十五年仍然住在久喜市。而且,新的失踪事件发生的时候,他也没有不在场证明,像他这样的人,自然是警察的重点侦察对象了。

警察把玉村光男关满了二十三天,结果却没有能够找到决定性的证据,只得放人。差不多就是在那个时候,自己的儿子因为袭击须永待子,而遭到了警方的逮捕,警察的注意力,也因此被吸引到孩子身上,玉村便趁此机会销声匿迹了。

玉村肯定是逃走之后被害的。是谁下的手?不用问,肯定是真凶干的。

“真凶、真凶……”小河原耕司反复念叨着这个词。那个真凶果然狡猾无比,他顺利地吃掉了玉村光男这块饵,却没有上钩,反而全身而退,再度隐匿到黑幕背后去了,那片黑幕就像吞噬了玉村尸体的无底沼泽一样,黑暗无比、深不可测。

究竟该怎么办?该怎么做才能敲山震虎,引出真凶来呢?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看来必须求助于髙岭隆一郎,可他偏偏又正在住院。

高岭隆一郎……

对了,袭击高岭隆一郎的人,又是什么来头?杀死玉村的也是同一个人吗?……迷雾重重,简直看不到尽头。

电视台晚六点的本地新闻,用了头条,报道尸体身份已查明的消息。电视上转播了在无底沼泽周边,展开的搜索工作,镜头掠过浮在沼泽中央的橡皮筏子、手持长竿、正在水里划拉的搜索队员,然后又回到了岸边,对准了播音员。镜头扫过围观群众的瞬间,他在荧幕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女人。那是高岭隆一郎的助手神崎弓子。她也到久喜来采访了吗?而且,正是在今天。

关于事件的新闻播报刚刚结束,电话就响了起来。小河原紧张地转过脸去看着话筒。他刚刚搬来,知道这个电话号码的人,也是屈指可数。他忐忑不安地拿起话筒,重重地按在了耳朵上。

对手一言不发,保持着沉默。小河原耕司也紧握话筒,没有作声。从电话线里,传来了女人说话的轻微声响。在沉默压抑的对峙中,小河原留意了一下,对面的那个女声。那不是对方和房间里,其他人的交谈声,而像是电视里的音效。

没错,那正是小河原耕司正在收看的电视节目中,女播音员的声音。声音之所以有些走音,应该是因为对方正在用手机通话吧。对方肯定是故意的,想要听一听小河原在观看电视转播时,是个什么心情。

小河原心中浮出一丝不满,很快那股不满,就聚成了一股憎恨,憎恨之情开始翻腾膨胀,终于让他爆发了出来。盛怒之下,他冲着话筒,声嘶力竭地吼道:“畜生!……你他妈的就是犹大之子?……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手里的!……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语气的坚决,让他自己也吃了一惊。

话筒里传来一声咽口水的声响,显然,他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击,使对方也畏惧了三分啊。

对面赶紧挂断了电话。看来那家伙确实有些怕了。

小河原耕司并没有得意多久,立即就开始后悔:自己不该冲动,不该轻易地去刺激对手。那家伙会把这看作是一次挑战,从而有什么新的动作吗?还是会

感受到危险,而暂时缩回壳里去,低调一段时间?……他暗自祈祷,希望后一种情况千万别发生。

为了引蛇出洞,小河源耕司也必须做出一些动作,要让真凶看到,少年A的父亲,这次搞的调查是动真格的。这肯定会让对方感到压力,从而逼迫他有所动作。

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玉村光男的尸体重见天日,这对真凶无疑是当头一棒。

致祐介:

请原谅我没有去看望你。

爸爸并不是不想见到你,而是现在正在为了救你出来,而四处奔忙着,实在抽不出空来,希望你能理解。

几天之前,我想去见《犹大之子》的作者高岭隆一郎,可他竟然被暴徒袭击,住进了医院。我没有能够见到他本人,代替他接待我的,是他的助手神崎弓子。我和她谈了你的情况,感觉有所进展。

说到高岭隆一郎,他个人对你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单纯为了质疑少年法,才从客观角度写了这本书。我已经说明了你的冤情,并托助手神崎弓子小姐,能将我提供的信息,转达给高岭隆一郎先生。

我从电视新闻上得知,那位神崎小姐,为了调查这件案子,也来过久喜市了。大概是因为事件现在,有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机吧。

今天在伊贺沼地,发现了一具男尸,这地方想必你也知道。虽说我不想让你费心猜谜,可你猜那是谁的尸体?

是玉村光男。就是那个在你被捕之前,已经被警察抓去问过话的人。尸体已经快烂光了,具体是什么时候死的,现在仍然没有搞清楚,但他肯定是在被释放以后,才被什么人下手杀掉的。这件事情也能间接说明:除你以外,真凶另有其人。就在刚才,不知什么人给爸爸打来了一个电话,我看那八成就是凶手。

看,他着急了吧!……

我准备进一步刺激刺激这个家伙,但凶手是不会对爸爸出手的。因为我万一被杀了,那不就等于向世间挑明,真凶还在逍遥法外了吗?所以,他不会轻易把我怎么样的。但是,爸爸即便豁出命去,也会努力救你出来的!……

等我的好消息吧。

爸爸

致爸爸:

这儿很闭塞,外面发生了些什么事儿,我是一概不知道啊。但是,看到爸爸为我四处奔走,我还是很开心的。

但是爸爸你不要蛮干,别说什么你被杀了,就能够证明真凶另有其人这种话。爸爸要是不在这个世上了,就算他们放了我,我也一点儿都开心不起来了。

所以,请你一定要慎重。

我已经习惯等待了。所以,请爸爸不要着急。要是打草惊蛇,那可一切都白费了。

我会一直忍下去的,直到他们放了我为止。我没有杀人。我什么都没有干!

祐介

在玉村光男被杀现场,看到另一位十五年前的重大嫌疑人现身后,神崎弓子一直在揣摩此人的动机。下柳荣治为什么要混在围观群众里,跑到伊贺沼地的搜索现场来?看来想要摸清情况,只有亲自去探探下柳荣治的口风了。

她驱车从大宫栗桥线一路往南,直奔白冈町的那家名叫“黄金时代”的小钢珠店而去。伊贺沼地周围漂浮着的,那股腐臭气味儿,仿佛仍粘在她身上,久久地不肯散去。她摇下车窗,那令人不快的气味,却总是挥之不去;她紧握方向盘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汗水,忍受着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红黄两色为主的霓虹灯,诡异地髙速闪动着,清楚地向来客展示着店名。小钢珠店的夜景和下午的景致,简直是天壤之别,整家店铺就像起死回生了一样,骄傲地恢复了它应该有的本来面貌。

神崎弓子在店旁爆满的停车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空位,把车倒了进去。

进入店内,迎面扑来一股热气。她迅速地扫视了一下全景,然后在两位女性顾客中间坐了下来。一旁的中年妇女叼着根香烟,悠然自得地盯着机器的屏幕,脚下两个箱子里,珠子已经装得满满登登的。另一边则是一位背着小宝宝的年轻母亲,正在满眼血丝,全神贯注地弹着珠子,她手里的珠子已经所剩无几,背上的宝宝也蹬着两只小脚,哭得死去活来。

“把宝宝一个人丢在车里固然不可取,但把他带进这种乌烟瘴气、音乐放得震天响的地方,难道就是上策吗?”神崎弓子一边琢磨着,一边掏钱去买了珠子。

神崎弓子坐在空调的下风处,不停地吸到身边女人喷出来的烟雾。不过,即便如此,也比坐在那些红了眼的臭男人身边,被他们偷窥要好得多了。

她不怎么会玩小钢珠机,只好偷看旁边那中年妇女的玩法,学她的样子,往机器里喂珠子。可惜所谓的“初学者运气好”在她身上也不灵验,很快珠子就快被吃光了。中年妇女对她同情地笑了笑,而另一边的年轻母亲,则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根本没有工夫顾其他人了。

空调的风渐渐变弱,吹过来的烟雾也没那么呛人了。

就在这当口,神崎弓子的一枚珠子,歪打正着中了彩,机器在轰鸣声中,开始源源不断地吐出奖励的珠子来。她感到两旁的女人,都对自己投以嫉妒的目光,正在自鸣得意之时,又觉得背后似乎有人。她偷偷往自己的脚边瞟了一眼,看到了一条穿着笔挺西裤的男人的腿,那人脚蹬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鞋尖上还镶着白珐琅。

“这位小姐。”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神崎弓子一抬头,下柳荣治那皮笑肉不笑的面孔,便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他还是穿着那件闪闪发光的西装,用手轻轻掸着黑色的蝴蝶领结,装模作样地干咳了一声。

“能赏脸到那边去谈谈吗?”尽管他很客气,但声音却富有威吓力。即便那个大大咧咧的中年妇女,也察觉到店长身边的诡异气氛,赶紧把视线移开了,那样子就像是觉得:神崎弓子在机器上,做了手脚似的。

神崎弓子面前的机器吐完了珠子,突然沉寂了下来,变得和深夜公园里,无人光顾的旋转木马一样安静了。

“我想您一定有话要对我说。”下柳荣治贼忒忒地一脸奸笑。

神崎弓子被下柳荣治嘴里混杂着大蒜味儿的口臭,熏得动也没法动。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来,吓得两只脚都不听使唤了。她到这儿来,原本是想监视对方的,却被店里设置的摄像头,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看了去。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对手确实棋髙一着。

“来,请吧。”

“在办公室已经里给您预备了位置。”下柳夸张地向她深深低下头去,弓子只好站起身来。

下柳这种低三下四的作态,和彬彬有礼的语气,反而给神崎弓子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压迫感,她就像被对手狠狠击倒在拳台上的拳击手一样,彻底丧失了信心,任由下柳荣治摆布着。她甚至都没有勇气拔腿冲出店去。

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和小钢珠机发出的电子音效,一起推着神崎弓子,让她紧紧跟在下柳荣治后面。奖品兑换处的年轻女店员,惊讶地盯着他们二人。

下柳荣治挤过兑换处柜台旁的一条通道,拉开了一扇写着“员工专用”的门,然后像舞池里等候舞伴的绅士一样,侧身退到一旁,对弓子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里面是个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一面墙上排满了监控终端,店内所有角落的动向尽收眼底。屋里可能设有隔音设备,几乎听不到店里嘈杂的声音。但这就意味着,外面的人应该也听不到,办公室里的声音吧。万一自己被这个男人袭击了,就算喊救命也是白搭。

“来,坐,坐吧!……”下柳荣治轻声催促着神崎弓子在沙发上坐下。

三人座的沙发非常柔软,神崎弓子一坐下来,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下柳荣治倚在沙发背后的办公桌上,满脸祥和地盯着她看。弓子的裙子下摆,在坐进沙发的时候,被衬了起来,她伸手想去打理,却感觉下柳荣治的目光,好像要看穿她全身的衣服一样,不免感到一丝不快。

“那么……”下柳一拍巴掌,“进入正题吧。”刚才那彬彬有礼的态度,仿佛一下子被扔到爪哇岛去了,在他身后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髙岭隆一郎写的《犹大之子》。

“白天在那个沼泽碰到你了。”

看来他知道得很清楚。

“上次在停车场,我就见过你。大概是干我们这行的天性,我记性特别的好。见过一次的面孔,就绝对不会再忘记。”

下柳荣治往嘴里送了一根烟,拿起桌上的金色打火机点上。神崎弓子只能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这时候要是出言不慎,那只能激怒对方,说不定还会自找没趣。

“看来你也在调查那件事儿啊。”

下柳荣治一边笑着,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他慢慢悠悠地绕到弓子背后,停下了脚步。她不由得后脖子一阵发凉。

“今天,髙岭先生没有一起来吗?”

“没有!……”声音里没有任何感情。为了隐藏自己心中的慌乱,她打算尽量减少回答的长度。可对方却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手,她这点小九九,自然无法逃过下柳荣治的法眼。

“你是一个人来的?”

“对!……”神崎弓子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下柳荣治把两只手,搁在了弓子的肩上,她感到他手指上的油脂,都快透过衣服,流进胸口来了,实在是恶心至极。但她却动不了,活像是一只撞上了蜘蛛网的蝴蝶。

“像你这么一位标致的大小姐,四处打探这种事情,不觉得会有危险吗?罪犯可还没落网哟。”

“罪犯……”

“没错,我说的就是那名真凶。”

下柳荣治在神崎弓子的肩上,重重地捏了一把,然后猛地抽回手,又慢悠悠地转到了她的面前,一屁股坐在了她对面的沙发上。

“这次事件的真凶,仍然逍遥法外呢。”

“可是,罪犯不是少年A吗?”

“是啊,少年A。”

下柳荣治的嘴角边,浮现出诡异的笑容:“只要少年A还在逍遥法外,那这一带的女人,晚上可没法安心走夜路了。”

“少年A逍遥法外?”

神崎弓子顿时感到喉头一阵干渴:少年A,逍遥法外……浑蛋,下柳荣治究竟想说什么?……

“没错,这儿也有一个少年A呢。”

“在这儿?”

神崎弓子完全被下柳荣治牵制住了,只得跟着他的话探口风。她的脑中又闪现出,刚才小钢珠机的灯光,与那嘈杂的电子音效。这次调查,简直成了下柳自己的个人表演了。

“过去,我也曾经是少年A。”下柳荣治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

看到弓子疑惑不解的表情,他摇晃着大肚皮,神经质地大笑起来。

“过去,他们就管我叫少年A。我十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偷东西被人抓到,报纸上就把我称作少年A呢。”

神崎弓子还是没有弄明白,他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也就是说,这世上像我一样的少年A,可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就算他们有自己的名字,但只要没有成年,对外就一概称之为少年A了。”

尽管那些犯了罪的孩子,都有真名实姓,但基于少年法对少年犯隐私的保护条例,媒体只能用少年A来称呼他们。如果现在有一个未成年人,因为犯了别的事被逮捕,那报纸上出现的名字,肯定也是少年A。

少年A,这个统一的称呼,抹杀了少年犯们各自不同的个性,看来,这就是下柳荣治想要说的意思。

“我从中等少年院出来以后,又因为绑架幼女未遂的罪名,被抓进去了了一次。那时候我二十岁生日刚过了三天,所以,报道中就出现了我的真名。只差三天而已,少年A就摇身一变,成了下柳荣治啦。那时候,我可真是后悔死了,怎么就那么蠢呢!……”

他的笑容中,透着一股自嘲的味道。

“然后呢,正好那时候,发生了女人失踪的事件,于是,警察就把我当成重大嫌疑人了。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总算熬了过来。”

“今天你为什么要去伊贺沼地?”

“听说那里捞到了尸体,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知道那是玉村光男?”

“不,这我倒是没有想到。我还以为他们捞到那女人的尸体了呢。”

“你是说——多多田由香里小姐?”神崎弓子睁大两眼,注视着下柳荣治。

他嘴里说出来的,其实也就是神崎弓子想要问的那些事儿。只是,她还是没有想通,下柳荣治为什么特地请她,到自己的办公室来。

“嗯,反正是那两个失踪女人之一吧。”

“你认为是谁杀了玉村光男?”神崎弓子单刀直入地问道。

“这还用得着问吗?”

“是那个被逮捕的少年A?”

下柳荣治的嘴角上,瞬间掠过一丝谜样的笑意,但很快又板起了脸。

“嗯,怎么说呢。”下柳荣治没有直接回答,又坐到了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其实我请你来,是有事相求。”

“求我?是什么事?”

“没错。难得你来这儿取材一次,不带点纪念品回去,那怎么行呢。”

“纪念品……”神崎弓子诧异地睁大了两眼。

“换句话说,我想请你给老师捎句话。”

“捎给他什么话?”

“我想和他单独面谈一次。关于真凶,我手里有些非常重要的情报。”

“不能和我说吗?”

“不行。我可是信不过你,再说你觉得,自己这样子靠得住吗?这事儿我必须请你老师亲自来。”

下柳荣治说得很坚决:“你只是个传信人。这件事情,请你务必要转吿给高岭老师。”

“髙岭先生目前正在住院。”

“什么……住院?难道他病了吗?……”下柳荣治眉毛一挑,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你没听说?”

“不,什么都没听说。”

“其实髙岭先生在路上被人袭击,受了重伤。”

“喔唷,这可真是没想到。”下柳满脸惊愕,“那么,罪犯捉到了没有?”

“没有。”神崎弓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这个吧?”下柳荣治从桌子上抄起《犹大之子》,啪啪地翻着,那口气活像个老到的评论家,“再怎么说,这书也写得太过火了,而且笔法也很糙。”

“你认为是读者对老师下的手?”神崎弓子讶异地睁大了两眼。

“嗯,这也很有可能吧?……老师应该提髙些警惕才对。”

下柳荣治把《犹大之子》扔回桌上,口无遮拦地说道:“好,没你事儿了,你可以回去了。刚才的话,务必转告给你的老师,可别忘了。”

他阔步走到门边,一把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店内的噪声如同决堤洪水一般,猛地灌了进来。

“来,请吧。”

下柳荣治还是那副请她进屋时的架势,冲着门外努了努下巴,那意思是让神崎弓子快点出去。

“出口在那边。对老师的答复,我就翘首以待了。”

门外奖品兑换处的女子,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弓子,看来她是认为:店长在办公室里,一定对这位顾客,干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吧。弓子下意识地伸手扯平了裙子上的折痕。

多多田育夫的“周末作业”,被警方的搜索行动,无奈地打断了一次,但过了一个星期,又重新开始了。

之前他捞起的尸体,不是自己的女儿,却是嫌疑人之一——玉村光男,这件事情,让他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每个周末,都去沼泽里用竹竿到处划拉,目的却不是寻找女儿,而是为了确认女儿并不在那个沼泽里。每次他空手而归,都会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回家以后,他总是先向妻子报告一句“由香里不在那里哦”,然后便冲个淋浴,喝杯冰镇啤酒。

没有了女儿,这个家也变得空旷、寂寞了许多。他们夫妇好不容易,才接受了这个事实,可一切又被玉村光男的尸体,搞得一团糟糕。

沼泽中央那个可疑的口袋,鱼群异样的举动,伸向口袋裂缝处的钩子,口袋靠近橡皮筏的时候,腐尸散发出的恶臭,闻风而来的大群苍蝇振翅的嗡嗡声……

从口袋裂缝里冒出来的骷髅头,沾在骷髅上的粉红色肉片,还有那骷髅抿着嘴,一脸悔恨的表情。

视觉和嗅觉接受的信号,通过大脑中枢,向多多田育夫发出了一个指令——“呕吐!”他把早上囫囵呑下的早饭,全都给吐到水里去了,鱼群蜂拥而至争相抢食,又被他喷了满头满脸的胃液。

时隔一个星期,当时的经历,仍旧历历在目,他一闭眼,就看到那天水面上的惨状,鼻子里也仿佛又闻到,那刺鼻的腐臭气味。

这个星期六,他又在日出时分醒来。体内的生物钟,已经养成了一个可悲的习惯,不管他睡多久,最终都敌不过那可怕的回忆。

他没有惊动妻子,小心翼翼地起来,打开微波炉,热了一下昨晚剰下的米饭,做了一个盐饭团。尽管没有什么食欲,但他还是把饭团硬塞进嘴里,用滚烫的绿茶送了下去。

那天的云层厚得吓人,像灌了铅一样低垂下来,这样的光景,也正应了他的心情。就连车子的引擎,似乎也受到他郁闷心情的影响,运作得不是很顺畅。他几乎是哄着自己的小货车,一路开到了伊贺沼地。

裹挟着沉重潮气的风,吹拂着沼泽的水面,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阵雨,平缓的波纹从沼泽西端,向东面缓缓扩散开来。一条鱼都看不到,那位钓者今天也不在岸边。看到这片用腐尸喂养鱼儿的沼泽,想必那位长者,今后再也不想来垂钓了吧,毕竟这些被腐烂人肉喂胖的鱼儿,他过去每星期,不知道要吃下去多少条哩。

他一屁股坐在岸边湿漉漉的草地上,抱着膝盖,呆呆地凝望着沼泽的中央。

由香里,你在哪儿啊?……

为什么还不告诉爸爸呢?……

爸爸妈妈都累坏了,求求你告诉我们,你在哪里?……

哪怕,哪怕你只是尸体也好,只要能找到你,我们也好安心给你上香供奉。

告诉我们,你到底出了什么事?……

求求你了!……

他心中这悲痛的呼叫,却无法传到女儿的耳朵里。也不知道他就这样坐了多久。

沼泽的水面上,出现了很多细小的波纹,但那并不是鱼儿。他感到脖子上一阵发冷,抬起头来,就有雨滴钻进眼睛里来了。

一眨眼的工夫,雨就下大了,他赶紧躲进车里。

他窝在驾驶座上,从车里往外,看着雨中的沼泽,水面上腾起一股泡沫形成的薄膜,沼泽也逐渐隐藏在了一阵阵灰色的水雾之中。这时候,他注意到沼泽中央,有一团黑色的物事,在缓慢地挪动着。

那是条橡皮筏子,不知道是谁坐在上面,正用长竿子在水里划拉着。忽然,筏子上一片骚动,一具尸体浮出了水面,从水面上传来了一声惊叫:“找到啦!……”

“啊,由香里!……”多多田育夫被自己的喊声惊醒了,还好被安全带给勒住了胸口,才没有撞到头。他不知不觉在驾驶座上睡着了,刚才那只是一个梦。随着梦境的痕迹,在他脑中逝去,令人作呕的回忆,又涌上了心头。

“由香里!……”绝望的呼喊震动着货车,在一片回音之中,他不禁悲从中来。愤怒驱使他猛踩油门,沿着农道一路飞驰,来到了工业住宅区,围着社区绕了一圏,便回到了家中。

邮局临时雇佣的女邮递员,正好前来送信,见他正摇下车窗,便直接把邮件交到了他的手里。

最上面一封信是寄给他的,很像一月份寄到家里来的那封信。收信人的姓名是先用文字处理机打出来,然后再放大上去的。邮政编码的七个空格,也填得很清楚。邮戳还是浦和中央邮局的,盖戳时间是昨天零点至六点。

“啊,由香里!……”

信封上并没有寄信人的名字。但是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里面装的,是女儿写来的信。他急不可耐,在车里就撕开了信封。

爸爸、妈妈。很久不见,你们还好吗?我是由香里。

之前我给你们写过一封信,但是,那个孩子现在还没被释放。因为我的失踪,给他造成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求求你们了,请把这封信交给警方。一并寄上用即时成像相机拍的近照,请你们过目。这能证明我现在还活着。

但是请不要来找我。拜托了。请原谅我这不孝女儿吧。

由香里

所有的文字,包括署名,都是用打字机打上去的。一月份由香里也寄来过一封信,尽管交给警方进行了鉴定,却无法断定真伪。如果署名是手写的,那么,还能够比对一下笔迹。但他也无法把这些告诉女儿,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次寄来的信里,还附有女儿的照片。是用即时成像的照相机拍摄的,女儿手里拿着报纸,神色紧张地站在,一间像是高级公寓的屋子里。背后是拉开的白色窗帘,穿过铝制的门框,可以看到阳台,再往后的景象就全都看不见了。

上次的信件无法证明女儿还活着,但这次照片里女儿手中的报纸,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她手里的报纸上,刊载着某位美国要人访日的报道,他清楚地记得,那位外宾是五月份来日本的。这不像是合成照片,在拍照的时候,女儿肯定还活着。

看来女儿是自己搬到那间公寓去的,尽管他吃不准,她究竟和谁住在一起。

在报警之前,他想先让妻子看一看照片,他想看到妙子笑逐颜开的样子。不管怎么说,女儿活着,总比死了要强太多啦。只要她还活着,总有一天,还能回到这个家里来的吧。

多多田育夫停好车子,便一溜烟地迅速跑回家中,真可以说是欣喜若狂了。

“喂……妙子!……妙子!……”

在久喜车站西口的交通环岛上,开往菖蒲町的末班巴士正在候客。车上只有五、六个乘客,所以,她从后车门拿了乘车券,就走到车位,挑选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

一阵刺痛从臀部直冲头顶,她轻轻呻吟了一声,微微欠了欠身子。前排一位上班族模样的中年人,突然回过头来,一脸诧异地看着她。

疼痛感慢慢地消失了。车窗外,宇都宫线的下行列车刚刚进站(日本通常将本站发车,前往别处的车次,称作下行列车),电车上鱼贯而出的一些乘客,也向这辆巴士走来。很快车里就没有座位了,晚上来的人,只得抓着头顶的皮革吊环。

不能回头了,已经不能回头了。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那就只有继续向前了。

巴士缓缓启动。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多分了,久喜车站前面,小路上的商铺大门紧闭,只有路灯的灯光,默默地照射在地上。这条旧街道里老住户很多,由于还没被地区重建波及到,多少还保留着一些从前的样子。站前小路极为狭窄,连错车转车都十分困难,尽管司机们都很讨厌这条破路,但她还是很喜欢,自己从小长大一直住的这个街区。

每年七月十二日和十八日的八云神社祭典,也就是俗称的“灯笼庙会”,都会有很多人抬着神轿,浩浩荡荡地集合在车站附近。她总是穿上浴衣,兴奋地和朋友们一起,跑到街上去看那成百上千的灯笼,和华丽的神轿,顺便还能听听神乐的调子。

但今年呢?今年我还能再穿上浴衣,去看那有趣的庙会吗?

巴士离开了市镇,道路两旁变得昏暗起来,她的意志也变得越来越消沉。

窗玻璃被她呼出的热气,熏得起了白雾,车外的雨起先很小,片刻之间就下大了,雨滴在窗玻璃上,划出一道一道斜线。

每停一站,就有一、两个乘客下车。一开过大宫栗桥线,车里的站客就都下光了。而她则要到庚申塚才下车。

她按了下车铃,便站起身来。在大宫喝的那点酒,对她的影响也正在逐渐变弱,而她借着酒劲,撞起来的胆子,也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在庚申塚,只有她一个人下车,为了躲雨,她赶紧跑进了巴士车站。站上只有一个简易的顶篷,用来遮风挡雨。

目送巴士的尾灯,在路拐角消失后,她在木掎子上坐下,又感到臀部一阵刺痛,不由得轻轻哼了一声。

天上的积雨云压得很低,所以今天的夜晚,也是特别阴暗,那浓浓的黑暗,仿佛已经侵入了她的心房,要把她整个人都涂成漆黑一片。

要不要在这里等雨停呢?可是看这架势,雨似乎还会持续很久。要么,干脆就拼命跑回家去?可是……没有一辆出租汽车,从她的面前开过。

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久喜的连环女性失踪事件。那些女人就是在黑暗中,不知去向、销声匿迹的。

我也会步她们的后尘吗?……什么,我已经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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