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们在星期一不知去向

对高岭隆一郎来说,犯罪现象既是自己的兴趣爱好、也是他研究的对象,这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的全部也不为过。

在大学修习法律和犯罪心理学后,他又积极往来予美国和英国之间,为的就是探访那些凶残杀人案件的现场舞台,用自己的眼睛去确认和分析案件的背景、罪犯的人生和生长环境。

哪怕案件已经过去很久,只要亲身站在案发现场,他便能全身心地进入整个案件之中。这里的景致就是罪犯生长的温床,那些凶犯就是呼吸着这里的空气长大成人的;家乡的风土浸润在罪犯的反常性格之中——只要根据这个思路来,便能下笔如有神。在美国更是如此,那里的庭审资料,很容易就能接触得到;或许正是因为人们的性格,也有如广阔的大陆一般开朗,即便相关人士是近亲,不少人也乐于接受采访。那里设有专攻庭审的电视台,审判的过程向全美放映,这对于研究者来说,也是益处多多。

而日本就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怀着研究犯罪心理的目的,跑到案发地后,等待着你的,就只有居民的敌意和闭门羹了。即便罪犯已经被绳之以法,但是,被害人和他们的亲友,仍然要在当地生活下去,他们自然想要早些拋却这段悲惨的记忆。日本人很不喜欢别人揭自己的旧伤,因此,案件的相关人士,大都对前来釆访的人极为反感。

要是像媒体那样一窝蜂地干,可能效果还好些,但高岭身边只有一个助手,加起来就他们两个人。他们的取材之路并不顺利,时常空手而归。

一年之前,他们去冈山县的山区,调查二战中发生的“杀人狂疯魔事件”的时候也是一样。生养罪犯的风土环境,从二战的时候以来,就没有怎么变化过,他们看到的景致,和罪犯当时身处的环境并无二致。站在当地,就如同踏进了罪犯的心中一般,这让他们多少感到有些兴奋。但是,被害人的后代也仍旧住在此处,他们刻薄的视线,仿佛要深深刺破调查者的肌肤一股,可以说,这种冷酷的态度,比凶犯当时的犯罪行为还要危险。

十一月的那天,他们到枥木县北部,调查数年前发生的三起连环杀人案件。尽管罪犯已经在需要继续接受警方监控的前提下被开释,但警察仍然认为他难逃干系。

三十八岁的嫌疑人是个无业者,和三名被害人都认识,互相也有利益关系,因此遭到怀疑,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没有证据,可以确证他就是真凶,他在二十三天的羁押期间,始终对犯罪行为矢口否认。

髙岭隆一郎与助手神崎弓子,一起奔赴当地,希望能够直接采访嫌疑人。案件发生在那须高原附近,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中。他们先从走访当地居民入手,但大家都守口如瓶。高岭原本企图采用迁回战术,逐步接触到嫌疑犯本人,如今如意算盘,算是整个落了空,而且,偷呜不成蚀把米,在树林里,不知被谁丢来的石头,可巧砸了个正着。凶器正中髙岭的眉间,林中还传来一通恫吓:“滚!……再多管闲事,当心你的小命!……”尽管看不到说话的人,但字里行间却听得出,对方是动真格的。

伤口还没有坏到要挨钋的地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是,高岭最终还是没有能够见到嫌疑犯,只得灰头土脸地动身走人。

于是,在返回东京的途中,他们便顺便走访了埼玉县久喜市,这里正因为“犹大之子”事件,而闹得沸沸扬扬。虽说原本计划,过些日子再来采访这边,不过,反正路过也是路过了,高岭也就顺势将车开到了现场附近,权当是先踩个点吧。

踩点花了一小时左右,随后,高岭隆一郎将汽车开到了通往东北公路久喜站入口的辅路上。车子逐渐爬高,顺着弯曲的道路旋转,于是,刚去取材过的久喜市区夜景,也在身下回转起来,仿佛坐在旋转木马上观光一样。这座沉没在黑暗中的小城市里,仿佛积淀着层层憎恶与敌意,让他不禁又胸闷起来。在枥木的遭遇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汽车开上了高速公路,高岭猛地踩下了油门。

“老师,难道我们就这样回去么?”

车开到弯道上,坐在副驾驶座的助手神崎弓子,被惯性产生的离心作用,推得猛然倒向高岭这边。差不多都快要撞到他的身上了,白色罩衫的胸襟里,飘逸出一股甘甜的香水味儿。路灯灯光不时点亮昏暗的车内,将她白皙的肌肤,照得玲珑剔透。

高岭隆一郎粗暴地把方向盘向右一甩,弓子一头倒向车门。她蹬了一下脚,借着安全带的拉力重新坐正。车子开出了干道,冲向收费站。高岭一语不发,死死地盯着前方。

“头上的伤不要紧吗?”高岭爱理不理地说道。

“都已经肿起来了,我看得做下消毒才行。”

弓子暗自向高岭的额头伸出手去,却被他没好气地一把拨开。

“浑蛋,请不要乱碰!……”

他摇下车窗,从自动窗口抽了张入口磁卡,便又把窗子摇了上去。深秋寒冷的空气稍许灌了些进来,然而车里的气氛,可是比外面的冷空气更冰凉呢。

高岭进了高速公路以后,立即转到加速道上,狠命踩着油门。工怍日过了晚八点,高速公路上空空荡荡的。于是,他从中央的超车道上,一气变到最右边的车道,猛地加速向东京驶去。

女性在星期一不知去向——

事忤的舞台——久喜市,是一座位于埼玉县东北部的小城市,人口约莫七万。其中心是久喜电车站,JR的宇都宫线和东武伊势崎线,就在这里相交。过去在车站周围,曾经是一片恬静的田园风光,但最近十几年来,也受到城市化大潮的波及,而逐渐变为东京的卫星城市,人口亦随之激增。

现在,这里发生了让居民震惊无比的事件。事件始于市西公民会馆背后的储藏室,那里惊现一具已经腐烂的女尸。

一位供职于老年人再就业中心的六十五岁职员,受市政府的委托,前来打扫公民会馆,他发现储藏室的门开着,觉得事情有些蹊跷,走到门口,他便闻到一股异味,于是从这一天起,一连串的事件浮出了水面,其对未成年人犯罪这一话题的影响,也引起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

出事的储藏室,在现今的公民会馆重建之前,就已经建成了。但不知为什么,它免于被拆毀的命运,十多年来一直被当做垃圾场。因为平时几乎没有人进出,所以,只挂了一把綉迹斑斑地的门锁。据称老职员前去查看时,门锁的锁拴部分已经烂光,锁也掉在了地上。

地面上有一团焦黑的痕迹,起先他以为是流浪汉或者小孩子,悄悄溜进来玩火所剩下的痕迹;但是,当他闻到储藏室里,散发出来的强烈恶臭之后,便脸色大变,以为有人在这里被烧死了。

储藏室里的灯泡已经损坏,怎么按开关都点不亮。他只好用手电筒,向储藏室深处照去。结果发现破旧的桌椅之间,横着什么白色的东西。要是没有味道散发出来,倒像是一个布娃娃,但是据他所说,自己并没有转身走掉,而是凭直觉认定,那就是一具尸体。

接到通报以后,久喜市警察署的干员立即赶到现场。经过调查得知:尸体属于大约一个月前失踪的、一位名叫北泽香织的二十八岁女白领。她的家属要求警方寻人,因此,当时久喜警察署,正在进行公开搜寻工作,警员从掉在尸体旁边的手提包中,找到了驾驶执照,据此确定了被害者的身份。钱包也原封未动,里面放有信用卡和大约三万日元现钞。

然后,值得注意的是,在尸体身边,放着一张字条,上书“犹大之子”,似乎是用尺子在下面比着写上去的。

大约一个月前,在那个星期一,最后一次有人看到她。当时她正在久喜电车站前,交通环岛的公共厕所里。她一个高中时代的朋友,有时会和她乘同一辆电车回家,结果就在进厕所的时候,撞见了醉醺醺的北泽香织。当时时钟刚刚走过十一点,因为末班巴士也已经发车,因此,她就在车站附近转悠。那个朋友先打车回去了,但她后来究竟是自己打车回家了,还是搭上了什么人的车,就无人知晓了。

尽管尸体高度腐烂,经过验尸,还是查明她已经死亡一个月。也就是说,被害人在失踪后的大约一周之内,就遭到了毒手。死因是脑部挫伤,似乎有人用饨器,重击了她的后脑。

死者和最后被目击时一样,身穿红色连衣裙,没有遭到性侵犯的痕迹。既然她没有被强暴,钱财也原封未动、令人不免生出种种疑虑。罪犯为什么要杀死被害人?既非劫财也非劫色。是单纯的栏路袭击吗?还是说罪犯靠近目标,正要下手时被发现,被害人大声求救,才被痛下杀手了?

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后的搜查工作中,又有了令人惊愕的发现。发现尸体之后,警方的搜查干员在储藏室内和周边地带,搜索被害者遗物的时候,又在储藏室背后的竹林中,寻茯一个黑色塑料袋,里面盛着一具散乱的人骨。

骸骨上套着一件已经褪了色的绿毛衣。这明显是初中生在上体育课的时候,穿的运动毛衣,背上缝着白色的布条,上面用马克笔写着“斋藤幸江”的字样。此外,头骨的牙齿缝里,嵌着一张写有“犹大”二字的纸条。

斋藤幸江是十五年前失踪的少女,当时正上初中三年级。当时她参加完学校兴趣小组活动后,在徒步回家的途中,突然去向不明。最后见到她的人,是同属于网球部的女生,当时她们在离斋藤家二百米远的地方分手。公民会馆位于被害人住宅以西,大约五百米处,当时附近居民全体出动,搜寻这位失踪少女,却唯独漏掉了这个地方。

十五年前痛失爱女的双亲,看到女儿的惨状,不禁哇啦哇啦放声大哭。这位斋藤幸江同学,也是在星期一失踪的。但尴尬的是,因为已经死亡很久,已经无法查实她是否曾被强暴,只是头骨上有一处凹陷,警方认定这是直接死因。

然后还有一个疑点,那就是这袋尸骨怎么看,都像是最近才被扔到这里来的。蛊放尸骨的袋子,并没有老化的痕迹,而是崭新的。就好像是这几天,有人刚开车过来,把尸骨扔下就跑的样子。

“哇!……真是好巧啊,家母也是在星期一那天走失的。”

当车子以毎小时一百一十公里的速度,冲过岩槻高速路公路的入口时,一直沉默寡言的高岭隆一郎,突然丢出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哎?……老师您的母亲……”

神崎弓子低下了头,揣摩着高岭隆一郎此话的用意。高速公路两旁的灯光,时不时地映出高岭脸上的侧影,光影交织,如同走马灯一股。

收音机里的女性DJ,操着一口海外归侨般流利的英语,报出了下一首歌曲的曲名。车内响起了本周全美排行榜首的金曲旋律,高岭却伸手把音量关小,然后拨弄着其他电台的频道。卖车的广告、交通要闻、导览音乐一一在车内响起。

高岭隆一郎咂了咂嘴巴,关掉了收音机,开口说道:“没错,就在十五年前,差不多就是久喜市发生连环失踪事件,那时候的事儿。”

“是这么回事啊?”他的回答很直接,让弓子有些吃惊。

“家母就是在星期一晚上消失的。”

弓子咽下一口唾沫,问道:“是因为牵扯到什么案件了吗?”

“不,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她和我父亲相处得并不好,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就是说,和失踪事件没有什么关系喽?”弓子抚着胸口,终于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哎,我真是的,在说些什么呀……”

“算了,只是对我来说,其实都差不多。”高岭隆一郎的脸上,顿时挤出了一丝苦笑。

“毕竟是自己的母亲离家出走,对我这个处于青舂期的少年来说,可是个沉重的打击哦。我妈妈那天突然就消失了,连个字条都没有给我留下。”

“从那以后,您就再也没有见到过令堂了?”神崎弓子吃惊地问道。

“对,再也没有见过。不过,我也时常在想,她现在到底怎样了。要是还活着,应该还没到六十岁。”

“竟然是这么一回事啊。”

高岭隆一郎的侧影,浮现出自虐的笑容:“因为我妈妈正好也是星期一走失的,让我对那个案子有了些许兴趣。那感觉就像是我妈妈,也死在了那个罪犯的手上一样,我对罪犯恨得要死,尽管当时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却拼了命地想要找出真凶来。我觉得,就是因为那件事情的关系,如今才会干上这一行的。”

“没有想到,您小时候的心境,也是很复杂的呢。”

“也是,不过那种心情,不亲身经历一下,是没有办法理解的。”高岭隆一郎轻笑一声说,“特别是对你这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来说。”

“我当然能够理解!……”被人

说成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神崎弓子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口气强硬地回了一句。

车里又变得沉默无声起来。高岭隆一郎闭着嘴巴,直勾勾地盯着前方。距离浦和还有五公里路程的标志牌,“嗖”地一声被甩在了汽车后面。

神崎弓子终干忍不住沉闷的气氛,又打开了话匣子。

“在久喜市区里,似乎发现了十几年前,已经死掉的女性尸骨啊。那也和这次的事件,有什么关联吗?还留下了写着‘犹大’的字条。”

“可能有所关联,也可能是这一回的罪犯,在模仿过去的事件。”高岭隆一郎随口答道。他的目光随即落到了速度表盘上。每小时一百一十公里。浦和高速公路的入口,瞬间就被拋在了身后。

“打算怎么办?就这么回去吗?”

高岭隆一郎瞟了身边的神崎弓子一眼。今天早上八点他到弓子的寓所接她,一同北上东北公路,开出黑矶高速公路后,半天时间,都花在在枥木县北部,调查那桩连环杀人案上面了。

“关于久喜的事件,我想再深挖一下,然后……”

“然后?……”高岭隆一郎侧头望着不满的神崎弓子。

“我快饿死了。你看,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呢。”

听了弓子的叹息,高岭隆一郎顿时放声大笑起来。他这个人,一旦开始埋头取材,就会身陷事件的阴暗面和背景故事之中,很容易变得意志消沉。因此取材期间,他总是沉浸在思考之中,反复咀嚼着事件的经过,于是,旁人便经常被他晾在一边。

“不好意思啊。日程赶得这么紧,途中也出了不少意外的状况。所以,我都忘了还没有吃饭这档子事儿。你早点说不就好了嘛。”

“可是老师,你总是闷声不吭地,摆出那副苦瓜脸。这样你叫我怎么跟你说嘛。”弓子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撇着嘴巴。

高岭隆一郎在数年之前,就已经作为备受瞩目的新锐纪实作家出道了。大约一年以前,神崎弓子硬闯进他的办公室里,宣布自己是“老师的忠实读者”,希望能够成为他的助手。高岭虽然以自己无钱雇佣助手为由,断然拒绝,但始终拗不过她几次三番地登堂入室。她说自己不要工钱,只想学一学“老师的研究方法”。

最后,高岭隆一郎实在是顶不住弓子的一腔热忱,就把收集和整理资料的活儿,交给神崎弓子来办。他自然没有要拜师的钱,作为替代,高岭会时常喊上弓子,和他一同外出取材。这次当天来回的取材之行亦是如此。

神崎弓子今年二十五岁,是个专攻犯罪心理学的研究生,她的梦想是成为犯罪纪实小说家。她有个在札幌的企业家父亲,靠他提供的钱,在练马区的高级寓所里,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她正在撰写论文,题为“关于精祌变态者与杀人狂”的文章。对于这种题材,让女孩子家一个人外出釆访,那可是不安全。如果以男性研究者的助手身份,便能安心造访犯罪现场、呼吸罪犯身边的空气、进而揭开罪犯犯罪心理的秘密。这也正是她硬闯高岭隆一郎的办公室的真正动机。

高岭隆一郎之所以对神崎弓子感兴趣,也并不是看中了她的美猊,而是欣赏她的率直。弓子本人性格直爽,对有些女性的矫揉造怍很是不屑。作为文员办事雷厉风行,采访任务中也是一丝不苟,可以说是个靠得住的好助?。而高岭也从没有想过要占她的便宜,只是保持着搭档的关系,这令0子感到非常欣喜。

“让你给说中了。我总是这副样子,真是不好意思。”髙岭轻轻地拍了拍弓子的肩膀,一脸正经地向她致歉。

神崎弓子就喜欢他这样两不耽误的性格。他在研究犯罪时一丝不苟,而平常却又吊儿郎当。弓子曾半开玩笑地称之为“老师的双重性格”,但说句实话,这种性格上的落差,也许正是高岭隆一郎的魅力所在吧。

高岭向后捋了一把自己的中分头,对弓子笑了笑。她真是爱死他这个小动作了。

“那就边吃边谈吧,关于这次的事情。我也想重新整理一下经过。”

弓子满面生辉地打了个响指:“OK,简直太棒了!……”

“你见了饭菜,真是连男人都顾不上了。”高岭笑着说道,“我可是见到案子,连吃饭都顾不上。”

这话说的没错:高岭隆一郎一旦埋头钻进犯罪研究里,就会迅速丧失食欲。

“反正我这人好打发。您该谢天谢地了。”神崎弓子随口笑着说。

高岭隆一郎苦笑着说:“我可是个穷酸作家,你别指望我带你去什么豪华参观啦。”

“没关系,我这个人,重量不重质。”

车子驶进了东京外环线,在练马区离开了高速公路。然后便开进了弓子寓所附近,一所家庭餐馆的停车场。从东京以北取材归来,他们时不时地,会来这里吃上一顿。

女性在星期一去向不明……

二十八岁的女白领——北泽香织,她的尸体在久喜市被人发现,而后续的搜查工作,居然牵扯出了十五年前,在这里发生的连环失踪事件来。但是,怪事还在接踵而至。

负责管理公民会馆的本地居民自治会长,在搜查现场,向警方透露了一个令人不安的传闻。据传闻称:这间储藏室后面,原本有一个垃圾焚化场,尽管现在已经被拆掉了,但是,附近居民从好几年前就开始风传,那座垃级场附近,有身穿白衣的幽灵出没。大家都说:那是失踪以后,未被找到的女性,化为鬼魂在四处游荡。

然后,还有未经证实的消息称,最近在这一带,有人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提着黑色的塑料袋走过。

尽管警员们觉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但是,既然已经发现了尸骨,他们便决定深入竹林,来个彻底的大搜查。那个竹林原本是片树丛,曾经很稀疏的竹子,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开始疯长、如今已经完全吸干了树木的养分而独占此地。

过去垃圾焚化场的所在地,此时也完全被竹林覆盖住了。竹子的根茎插入地下很深,横向散步也极广,使得搜查活动难上加难。警察们寻找了半天,没有一点斩茯,就在接到上级指示,差不多要撤回单位的时候,一名干员报告说,在竹林中的坑里,找到两个可疑的黑色塑料袋,一时间气氛大变。

塑料袋和最初发现的那个一样崭新,每个塑料袋中,都盛有被肢解的人骨和女装,尸骨的双臂、双腿和头部都被斩断,其中一个袋子里,装有写着“犹大”二字的纸条。死因仍旧是头部受到重去。

袋子似乎是被人用力扔进竹林里,才砸出坑来的,此人应该是从与竹林北部相接的、市级公路上驱车而来。警方认为这些口袋是和斋藤幸江的尸骨同时被扔到这里来的。

十五年前,这里也发生过的女性连环失踪事件——当时久喜和周边地区,就曾接到四件搜查申请。只是这四个人,也并非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发后没过多久,其中一位女白领就有了消息。她寄信给公司,声称自己已经和上司私奔,“在东京过得很好,所以请不要来找我”。随信寄出的还有一张她手拿最新报纸的照片,以资证明没有作假。

其余三人,自那以后,便全部杳无音讯。失踪者中的一个女性——藤川照子的染血手帕,后来在伊贺沼地边被人发现,这大大加深了犯罪行为的可能性。可是,大伙儿竭尽全力搜索,却仍然没有能够找到尸体、之后也没有发生过可疑的女性失踪事件。于是,这起事件就在团团迷雾中,逐渐被人们给忘却了。

十五年后,伴随着新的牺牲者,初中生斋藤幸江的尸骨,终于重见天日,另外两具遭到肢解的尸骨,也相继被发现了。

其中一具尸骨,很快被认出,就是二十九岁的女白领藤川照子。左手无名指上的订婚戒指,道出了她的身份。藤川照子失踪时,离自己的婚礼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在斋藤幸江失踪两周后的那个星期一,照子供职的火灾保险公司所属部门,在池袋为她举办了一个结婚离职欢送会。八点钟的时候,大家闹完了第一场,然后五个关系比较好的女同事一起,到池袋电车站东口附近的酒吧,一直喝到了晚上十点。当时在池袋站检票口,和她道别的一个同僚,事后接受了警方的询问。

“照子虽然有些微醉,但也不至于走不动路,而且,她看上去非常幸福。”她抽泣着回忆道。

至于从久喜电车站发车的末班巴士,那位司机对她记得非常清楚。毕竟是她挥着手提包,硬把已经发车的巴士给栏下来的。

“她醉得不轻啊。我记得她是在庚申塚下的车。好像一共下去了三个人吧?”

古怪的是,虽说司机记得,当时还有两位乘客,和她一起下了车,但是,他们却始终没有露面。不过这也难怪,当时一直找不到尸体,所以,他们也不会想到要向警方报告吧。

藤川照子的未婚夫也住在久喜市,两人上高中时是同一个年级的。事发的时候,男方供职于某家东京银行的大宫分行,据他回忆,照子失踪的前一天——也就是星期天,他们两人驱车去了行田市的埼玉古坟群。

“为了婚礼的事儿,我们吵了一架。当时是在商量婚礼上,要不要给宾客点蜡烛。我觉得那太丟人了,于是就不想干。结果她却说,浑蛋,一辈子就这一次啦,你不干也得干。不过,我觉得她也不会为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离家出走吧。”

坊间倒是没人说她未婚夫什么坏话,看起来两人还算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儿。那么,她究竟到哪儿去了呢?警方之后的调查,揭露出一个骇人的秘密。原来她直到两年以前,都在和公司里的上司搞婚外情,弄得对方的妻子不堪忍受,最终自杀身亡了。结果这件事被捅到公司上层,那男人被眨到北海道去了。

“您知道藤川照子过去,曾经是一个第三者吗?”

对于警方的问讯,照子的未婚夫答道:“不,这事儿我过去还真不知道,”

“如果您知道这件事情,还会和她完婚吗?”

“像照子这样迷人的女性,这种事也不足为奇。我愛的是现在的她,假如她如今还跟別人搞在一起,那自然会出问题。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我也不会有怨言。”

她的未婚夫也有那天不在现场的证明。为了招待客户,他直到深夜十一点钟,都呆在大宫的饭馆里,而且有数人可以作证。此外,警察还查实,她过去的相好男人,当时人正在北海道的札幌。

尽管调查了藤川照子所有的朋友、亲属和可能前往的地点,结果还是没有她的踪影。她完全消失了,就像被神隐了一般,着实有趣。

另一位女性是住在久喜市西部的家庭主妇,三十二岁的大泷安代。在斋藤幸江失踪一个月之后,也就是藤川照子失踪两周以后的星期一,大泷安代也突然与家人失去联系,就此去向不明。

她的女儿就读于西小学,自己则是小学PTA妈妈排球队的队员。为了备战一周以后,即将举办的市内各校排队对抗赛,她星期一晚上七点开始,就在学校体育馆练球。九点训练结束之后,全队在校门口解散。

大家基本上都是开车或者骑自行车来的,但是,其中也有一些人步行来校。有个队员问她,要不要搭车回家,她却说不必麻烦,自己想在路上走走吹吹夜风。不过,当时也已经是深秋。冬日将近,居然还会有人想要喝西北风,这当真有些怪异。大家起先都以为,她是想背着別人,去和什么人暗地里碰头呢。

不过,安代家里,还有丈夫和两个孩子在等她回去。他们在这一带是有名的恩爱一家,加上她平时也很照顾邻里,因此,邻居说起她来,都是赞不绝口。

西小学和安代的住宅,由一条穿过田圃的直行道连接着。

“实在想不出来,我老婆怎么会突然就不见了。”面对前来问讯的警察,安代的丈夫困惑地答道。他是久喜市政府的职员,是个勤勤恳恳的好男人。

“外遇?……这我连想都不会去想。我那婆娘脸蛋又不漂亮,而且有什么事情,她都搁在脸上。她不是那种会耍弄什么心眼的女人。”

安代的公公、婆婆,也和他们住在一起,提到她,二老都异口同声地说“真是个好媳妇”。白天她从不瞒着公婆出门。妈妈棑球队似乎是她唯一的对外活动。

尽管这三名女性,都不可能离家出走,但她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联系,却始终不得而知。她们的年龄各不相同,虽然住在同一片地区,但平日素毫无交集。所谓的共同之处,是三人都居住在久喜市西郊、并且在同一时期,都于星期一失踪。三具尸骨中的两具,上面都放有“犹大”的字条,十五年前在大泷安代的住宅附近,曾经发现过一张一模一样的字条,但当时却被认为,与案件没有多大关系,因而没有受到重视。

之后十五年间,她们都杳无音讯,时至今日,三人却都化作枯骨,于自宅

附近现身了。虽说三人极有可能,被卷进了某件犯罪活动之中,但是,如今追捕起诉时效已过。如果罪犯还在这里,那为什么还要专程把尸骨装进袋子,胡乱丢弃呢?这样岂不是很容易被人发现吗?而且,这还是在附有“犹大之子”字条的北泽香织的腐尸被人发现之后。

两具尸骨中的“犹大”字条,已经褪色成了茶色,经比对,两张字条上的笔迹一致。可惜十五年前的那张没有保存,因此无法进行比对了。只是,肢解和包装的方式都很相近,因此,十五年前失踪的这三个人,肯定都是死于同一个人之手。当然,从袋子上没有提取到指纹。

十五年后,三位失踪者的家属,在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以后,顿时蜂拥而至,那悲痛至极的样子,简直就像旧疮疤被揭开,伤口上又被撒了一把盐。

藤川照子过去的未婚夫,如今住在浦和,和别的女性组建了家庭,膝下育有二子。当他从警察口中,得知事情的经过后,也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过去的事情,现在已经记不清楚了。”

“我已经过上了新的生活。虽然我也觉得她很可怜,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不想再去提起。对不起,现在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十五年的岁月,就是这样漫长,和案件有关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环境,也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啊。”

髙岭隆一郎啜着餐后送上的咖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像打开了一只潘多拉的魔盒啊。只是大家都忘却了而已。”神崎弓子认真地听髙岭把话讲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老师你认为,这次的事件,和十五年前的案子,之间有没有关联呢?”

“当然,肯定是有关联的。我觉得‘犹大之子’的字条,就说明罪犯知道过去的案件。至干十五年前的那个罪犯,为什么急着把尸骨袋给扔掉,这肯定也不是什么巧合。”

髙岭隆一郎转向餐馆的玻璃窗,喷出一口烟。气体像雾馄一样流散开来。弓子正想从那重重烟雾之间,窥探一下谜团的答案,它却很快就飘远了。

“在罪犯内心的深处,一定有什么尘封已久的东西苏醒了。我有一种预感,接下来要出大事了。”

髙岭隆一郎一脸严肃地呢喃着,但神崎弓子实在猜不出,他嘴里所说的“罪犯”,究竟是指过去作案的那个“犹大”,还是指现在这个“犹大之子”。

父亲的来信

你母亲生你的时候,我还是个研究生,在埼玉大学理工系的应用化学研究室里跑腿。尽管大学是在群马上的国立学校,但是,为了以后找工作方便,我还是找了一个离东京近一些的研究生院。

那时候,我住在浦和西郊那块。如今武藏野线和琦京线都已经开通,浦和的乡下也不是那么闭塞了。但那时候就连武藏野线都还没通车,公寓周围简直就是鸟不生蛋的一片荒野。近处有条大河,河边长满了野生的樱草。所以到了花期,景致还是不错的。不过也就只有这点值得回味的了。傍晚我也会慢跑到河边去散散步。

公寓就坐落在一片农田里,因为房东是个农户嘛。或许,公寓只是房东的副业,因此,这里的房钱便宜得难以想象。像爸爸这样的贫苦学生(如今这个词儿已经没人用了),只要能省下几个房钱来,离学校多远都不是问题。因为还要从打工挣的钱里挤出学费和生活费来呢。

骑车上学大约需要三十分钟。冬天喝西北风固然难受,但也算是不错的锻炼,从实验室出来头昏脑胀,正好可以清醒清醒。

那么,像我这样一个穷酸学生,为什么会有了你这个孩子呢?我是个男人,当然没有办法怀孩子。要让你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母亲是必不可少的。

我和你母亲的相逢,也是事出偶然。也许可以说,这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吧。在那个深秋的傍晚,我出门健身,向着河边跑去。日落之前,都会有不少人在河边休闲嬉闹,其中有遛狗的人士,也有父母带孩子来玩躲避球游戏。

当时,我就躺在爬满枯草的斜坡上,仰望着岁末的天空,西边秩父连山黑黢黢的山脊,镶嵌着夕阳的余晖,景色美不胜收。还能看到远处富士山那优雅的身姿。也许是小阳春来了,那天寂静无风、很是温暖。我那时已经睡意浓浓,就躺在那儿瞌睡连连。

我醒过来的时候,听到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嘤嘤的哭泣声。太阳已经西沉,周围一片昏暗。我差一点就没去管那哭声,想去接着做美梦去了,不料,这时候又传来一阵哭声。

我猛地坐起身来。空气很冷峻,冷风从西边直吹过未。鼻子突然一阵痒,我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习惯了周围的黑暗后,我发现斜坡下面,有个黑影正往河边走去。我当时就觉得不妙。

哭声、黑影、河面……看到这三个词儿,你会联想到什么呢?

没错,有个女人要投河。谁都知道这么大冷天的,根本不会有人夜里下河游泳的,有人要寻短见。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听到我的脚步声,黑影停了下来,也许她怕被我赶上,于是便向河边奔去。

“等一等,你等一下!……”我一边喊着一边追她。水声飘进我的耳朵,里面夹杂着“别过来”的声音。

“不,不袄干傻事儿啊!……”

等我跑到水边,黑影已经在我前方五米的地方,水已经没到腰了。大河的水流看上去很缓慢,其实不然。要是再往前走一点,水一下子就会变深,流速也会变得非常快。

伴着一声惊叫,黑影一下子被水流吞没。接下来,我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游泳是我的拿手戏,所以,衣服也没脱,我就“扑通”一下子跳进河里去了。游到女人沉下去的地方,我便潜入水中,总算抓住了她的手腕,没让她被河流冲走。事后回想起来,这大概可以说是被冲昏了头脑,两个人都没送命真可以说是奇迹了。不过,爸爸毕竟还是救人一命的大英雄,你该为我骄傲才对。

没错,被爸爸救下的女人,就是你的母亲。要是你娘那时没有能够得救,那你也就不会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了呢。人的命运真是不可思议呢,你说是吧?

我拼命地把她拽上岸,在一片黑暗中给她做人工呼吸。她起初瘫倒在地,一动不动,不过,最后我的拼死救助,还是成功奏效了。

“傻瓜,干嘛要救我?”她醒过来以后,劈头盖脸就给我来了这么一句,用拳头捶着我的胸膛,“别管我让我死掉不就好了。”

我搂住她,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

“虽然我不知道,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儿,但是也不能轻生啊。”

“我这种人不配活下去了。”

“没那回事儿,你爸爸妈妈知道之后,一定会十分伤心的。”

“我爸爸妈妈都死了。”

“这样的话,你爸爸妈妈在天堂里,也不会想看着你死掉啊。”

我严肃地跟她大谈生命的可贵,等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便扶她起身,说要送她回家去。

“我不想回去。”

“可是要不趁早换衣服的话,会感冒的喲。”

“不要!……”她很固执。可是,我还是知难而上,反复劝导,直到她说出“那就到你家借住一下吧”这句话。

这下轮到我尴尬了。但她又说:如果我不答应,她宁愿去死。这下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带她回我的公寓,让她把湿衣服脱掉,换上了我的睡衣。

在灯光下看看,她人长得不错,皮肤也挺白生生的。

“在你这里歇息一宿就行。让我住下吧。”

我要她答应不再寻死,她点了点头。那天晚上,我确信她已经入睡后,才拖来两个靠垫,在上面将就了一夜。

第二天起来,我和她冲麦片作早饭,饭后我骑车带她去浦和电车站。她看上去已经恢复了,人挺精神的,我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说自己在蕨市,租了一套公寓,我们就在浦和站分手道别。

我自己没有把这件事儿放在心上,不过一星期后,她跑到我大学的研究室来,说是要谢谢我上次救了她。她容光焕发,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当然我也很为她高兴。

之前因为手忙脚乱,没有来得及细看,这次终于有机会,能够好好地看一看她的模样了。她长得很标致,眼睛尤其迷人。你的眼睛和鼻梁,就很像你的母亲。

那天晚上,我和她到学校附近的大众餐馆去吃饭,听她说了事情的缘由。至于西餐厅我是想都不敢想的,那不是我这种穷学生能去得起的地方。

“我失恋了!……”明明都想跳河自杀了,她却说得轻描淡写。

“现在想一想没死成,那真是太好了,要是为了那种人渣,就把我宝贵的小命送掉,那可真是太不值得了。”

当时她正在浦和站旁的酒吧里做招待。不过,居然会有男人拒绝这样的美人儿,我反正是想不通。

她叫坂口三枝子,也许这就是缘份。我们开始交往,后来索性就同居了。不过,浦和市郊那个廉价公寓,实在太拥挤了,于是,我们便在大学旁边,找了个二居室的公寓,搬了进去。

当然,我们还没有想过要孩子。我正在写研究生论文,这对我来说是非常时期,其他的事儿都得给论文让路。

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碰过女人,一直过着寡欲的生活。因此被三枝子耍得团团转,彻底上了她的道。她为人非常任性,周末总是拖着我要出去游玩,后来我发现她的情绪,也一天比一天差。大概是上次自杀未遂,搞得她的忧郁情结大爆发了吧。还有最要命的,就是我们两个的价值观相差太远。因此,究竟要不要结婚,我一直犹豫不决。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也逐渐下定了决心。就在我终于烦透了三枝子,想要和她分道扬镳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了。

吃完晚饭,她突然告诉我“怀上宝宝了”的时候,我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啊?”不过,如果我当面问她这种事,那肯定会惹得不可收拾。

我随口敷衍了三枝子几句,她便伤心地垂下头,嘴里嘟嘖着。

“你不喜欢我了?”

“不是,没那回事。”

“那你怎么不开心?”她眼里噙着泪水责问我。

“我没有不高兴。只是这事儿太突然了,我脑子有些乱,”

说实话,我当时真是眼前一抹黑啊。

“明白了。我去把孩子打掉。”她说完便哭着,跑到洗脸池边上去了。

“那时候要是死掉就好了。”看到她泣不成声,我也不由得有些伤感,结果从我嘴里,就吐出了连我自己都想不到的一句话。

“一起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吧。”

她径直跑过来,一把抱住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啊,我好开心。让我们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吧。”

看吧,你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个喜怒无常的女人。

可是一旦结了婚,生活上就会遇到很多麻烦。三枝子不得不辞去工作,生活资用一下子,就压到我一个人的肩膀上了。靠打工赚的这点钱,根本养不活自己的妻儿。

无奈之下,我只好扔掉研究生的课程,在导师的引荐下,进了一家搞农药业务的化工企业。总公司位于东京,但在久喜市有个研究所。我从浦和到久喜上班还算方便,应该也能挤出时间来写博士论文。我当时认为,只要生活安定下来,就能够多花点时间,在自己的研究上了。

工作内容很合我的心意。我在久喜市西郊上班,周围是一片田园风光。研究所是一栋两层的钢筋混凝土建筑,设有三栋实验温室,此外还有实验农场。在为公司干活的同时,也能搞搞自己的研究。我种了些蔬菜,用来研究害虫防治。能天天做这样的工作,我非常自豪。

我们没有举办结婚仪式。我进公司之前,就先和她登记了,然后再带着妻子去拜见父母,来了个先斩后奏。乡下老家有兄嫂照看,我是老二,所以,不用负担父母的生活费用。从我父亲的表情看得出,他有些失落;但是,母亲却衷心地祝福了我们。她一定是希望我早些过上稳定的家庭生活,而不是一直窝在研究生院里。

结婚生活起初风平浪静,但三枝子肚里的孩子一天天长大,问题也就冒出来了。她呕吐得很厉害,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她总是犯恶心,到了什么东西都无法下咽的地步。即便吃下去也会全都吐出来。我下班回家以后,也没有办法尝到妻子亲手烹制的爱心晚餐,而是得自己动手解决。

我大大的失算了。即便工作再怎么对胃口,自己终究还是个公司职员,职场上的人际关系,并不那么简单,况且在研究中,我也会遇到些头疼的问题。我无论精神还是肉体上,都是疲惫不堪,我多么想要一个温暖的

家庭,可以让自己下班以后安稳安稳啊。

我深知妻子怀孕这段时间,是我们的重要时期,不认真对待就可能流产。即便如此,回家还得自己烧饭,仍然让我感到失落,如今这种生活,和单身时也没太大区别嘛……不,这简直比打光棍的时候更惨。

有一天出了这么一件事情。锅里正煮着方使面,三枝子突然哭叫着,飞步跑进了洗手间。我以为出了什么事,赶紧跑过去一看,她正抱着马桶呕吐不止。

“不要紧吧?”我恐惧地问着。

煤气炷上沸腾的汤汁,发出咻咻的翻滚声。屋子里灌满了煮糊的面汤味儿。

“我说,这味儿也太难闻了,你想想办法啊,求你了。”三枝子哭叫着,举起手在面前乱扇一气。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她怀孕以后,变得对气味极其敏感。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换气扇,把面味儿抽了出去,然后在阳台上吃掉了已经糊烂的拉面。尽管我努力想理解她体质上的变化,但这种伙食,实在是太乏味了。

考虑到三枝子的身体,从那以后,我就改到外面吃饭了。早上要么去咖啡馆吃廉价的早点套餐,要么就在车站小卖部外,带三明治去公司里吃。晚餐就在浦和车站旁边的餐馆里对付对付。

有一次我问她能吃些什么东西。即便她见了什么都犯恶心,但我觉得,如果不好好吃饱,那对肚子里的孩子可没好处。

她说自己能吃水果、面包和点心,叫我不要担心。尽管如此,她的脸颊还是明显地消痩了。她闻到煮熟的米饭和热牛奶的味道,都会觉得恶心,看来病情很严重。

三枝子体质上的变化,也波及到她的精神状态。她开始足不出户,只有去妇产科诊疗的时候,才能见一见外人。她变得对任何事物都很过敏,特別是对噪音反应过度。我们住在二楼,但她似乎被一楼的噪音,搞得心神不宁。我们楼下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就连我也察觉到,那家孩子的哭闹声、母亲歇斯底里地责骂孩子的声音,直到半夜都没有个完。

三枝子似乎经常大白天冲着楼下大吼大叫。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有一天房东对我说起:“您的太太是不是有些反常啊?”

那时候,三枝子还大量服用精神安定的药物。妇产科医生给她开了些处方药,那是在失眠的时候吃的,但她似乎在过量服用。我在公司的时候,她就在家里倒头大睡,一到傍晚就醒过来,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然后晚上睡不着,又得靠精神安定剂催眠,于是陷入了恶性循环。除此之外,她还从药店买了非处方的安眠药,和头疼药、感冒药混在一起服用,据她说自己有时候,一次能吃下二十多片。要是我当时知道,一定会请假在家照顾她的。

为了根除三枝子的“恶习”,我认真考虑起搬家的事儿来。我想如果改善一下环境,那么,她的情绪应该也能有所缓和吧。于是,我就在久喜市的公司附近,四处寻找单栋住宅。这里远离市区,空气清新,也不会被邻居家的噪音袭扰,应该有利于她的精神健康吧。

顶头上司给我介绍了一个好住处。和我们公司实验农场,有业务往来的一户农家的卢主说,自己有一栋空置的房子。那原本是为了他的次子盖的,但这位倒霉的上班族,后来出了车祸,全家身亡,打那之后,这房子就再没人住过。尽管当家的看到这房子就悲从中来,但是,毕竟是新盖起来的,所以也没打算拆掉。可是就这么空置着,房子想必也很快就会折旧。因此房东的意思是,虽说出过这档子事儿,但如果我们不嫌弃,就可以随便住。

当我把房东的意见,说给三枝子听的时候,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因此,我便决定搬家去久喜。这时她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新家的房租,和浦和那间公寓一样低廉,但却是二层住宅,十分宽敞。庭院也不小,在房子后面的树丛里,还有一个储藏室。农村的住宅,果然就是大气啊。因为邻居住的也都挺远,正好省得去串门,说实话我还嫌麻烦呢。最棒的一点,就是这儿离我的公司很近,要是妻子出了什么事故,我可以马上赶回家来。

在新的环境里,三枝子的情绪明显有了好转。我也想就此安心扑在工作上,但可惜这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眼见就要临盆,三枝子大概是对于生产心存恐惧,精神又开始波动。她说这房子闹鬼,说半夜里听到脚步声,还说被小孩的哭声,吵闹得无法入眠。肯定是她幻听了,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鬼呢?但不管我怎么开导,她都一句也听不进去。

要是她死去的亲娘还在就好了。我还要忙公司的事,不可能整天陪着她。因此,我只好硬着头皮,请自己住在群马老家的母亲,过来照看家里,等孩子生下来以后,再从长计议。我母亲倒是一直在担心,次子的婚后生活是不是美满,这正是个刺探军情的好机会,因此,她立马就欢天喜地地住过来了。

三枝子的情况依旧不好。精祌状态仍然不安定,而且,还时常发作肌肉痉挛。医生说,这可能是生产之前,极度紧张导致的症状,给她开了药效不是那么猛的中药做镇静剂。

我母亲为了让三枝子转换心情,经常带她出去散心。尽管母亲尽心尽力,但情绪大起大落的三枝子,居然开始迁怒于她。

那段日子里,我因为母亲在照顾妻子,就觉得高枕无忧了,一心扑在了工作上。现在想想,那也只是逃避罢了。

总之,在孩子降生之前,发生了许多负面的事情,搞得我疲惫不堪。但即便如此,在孩子出生那一天,我还是体会到了感动的滋味,那天的欣喜,至今仍记忆犹新。

十月三日早上天还没亮,三枝子的羊水就破了。这可能是前晚她痉挛发作的时候,摔倒在地导致的。快到破晓时分,她突然变得很痛苦,羊水也从子宫中流了出来。

我母亲说这大概是怏要生了。我赶紧给医院挂电话,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接电话的护士要我们马上过去,我急急忙忙把三枝子塞进汽车,往医院开去。

她先是在医院的单间里等候,但阵痛越来越频繁,于是便被送进了产房。我和母亲坐在走廊里的长凳子上,紧张地等待消息。

她难产了,我们一下子等了很久、很久……

就这样等到了傍晚时分,孩子总算是生下来了。护士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裹在白色包袱皮里的小宝宝,来到婴儿室告诉我们:“生了个大胖小子。”在玻璃窗的另一侧,是站在走廊里的我和母亲。

“不是挺像你的吗。”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

“啊,真的呢。像得不得了啊!……”孩子长了一张大饼脸,和我就像是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我以前还怀疑他,是妻子前任男朋友的孩子呢,真是愚蠢到家了。

就这样,我感到世界上又诞生了一个自己,而所有不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的儿子,这是我的儿子。我就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费了这么大劲才生下来的孩子,就是你。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万里无云的秋日。母亲从自家庭院里折来萩枝,装点在三枝子的卧室中。花瓶里那蝴蝶般的白色小花,散发出淡淡的甜香气味。

但三枝子在生你的时候,也许是疲劳过度了,一直昏睡不起。她的眼圈发黑,卸了妆的脸也显得十分衰弱。

“你做得好。真的。辛苦了!……”我看着熟睡的三枝子,向她道谢。尽管她没有醒来,但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非常安详。

也许她在梦中,听到了我的声音吧?我沉浸在幸福中,脑海中尽是给孩子起名的事儿了。

高岭隆一郎的犯罪纪实小说写作手法独树一帜,其特点是他会直接采访现实中的罪犯,直捣犯罪行为的核心部分,并从其中剥离出罪犯的深层心理。他常去调查仍未解决的悬案和正在发生的事件,从不借助警方掌握的情报,而是另寻途泾、大胆地推断出罪犯的身份,并抢在警察前头去接近罪犯。髙岭还宣称:自己只要站在案发现场,就能够解读出罪犯的心理状态,并完全独立地勾勒出罪犯的形象来。

在美国,纪实作家能够接触到狱中的罪犯进行取材。但在日本,只要罪犯身陷囹圄,就只能在法庭上远远地看看他了。而且如果你抽不中旁听券,连法庭都进不去,况且抽到的几率比彩票中奖还低。

当然,高岭隆一郎的取材手法,需要避开警察的耳目,因此危险性也很高。要对罪犯进行一对一的釆访,可能会触怒对方,遭到意想不到的袭击。所以,他必须时常小心,尽量不刺激到对方,进而取得罪犯的信任。

最近记忆犹新的一个案子,是发生在奈良县T村的女初中生失踪事件。在那个小山村里,一名初中三年级女学生去向不明。在山道的扶手上发现了血迹,没过多久,又在公共厕所里,找到一件血迹斑斑的毛衣。警方马上锁定了可疑人物——同村一个年轻的无业游民。

高岭隆一郎跟踪他的越野车,来到了滋贺县的大津。他在国道边的家庭餐馆里堵住了嫌疑人,要他接受采访,言谈之间,那人变得越来越狂躁。正在他准备第二次采访时,那人却被警察拘捕了,高岭之前的努力,也全都泡了汤。要是警察再晚一些出手,自己也许就能够写出一篇不错的报道来了。一想起这事,他便后悔自己出手太迟。

硬闯迷宫——真是甘美之中夹杂着危险的词儿啊。当然了,虽说在日本,未解决的案子堆成山,但其中真正有吸引力的悬疑谜案,还真是不多见。高岭隆一郎接触的事件,大都已经破案,为此,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对弓子说“我真想自己搞出点事情出来”。

就在那个时候,久喜市内发生了新的事件,而且还牵扯出了过去的旧案。三位女性遭到“神隐”之后,已经过了十五年,案情却在这个十一月中旬,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失踪的初中女生尸骨被发现之后,另外二人的遗体,也相继重见天日。

新的事件,从阴暗的过去之中,将这些已经过了起诉时效的旧案,又重新挖掘了出来,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相隔十五年的这两起事件,各自均留有署名为“犹大”和“犹大之子”的犯罪信息,这一点是两起事件的共通之处。警方的临时调查部刚刚解散,又得重新调查这桩旧案,显然这让他们很没面子。警方认为两起事件,很可能是同一人所为,为了雪耻,他们全力以赴,开始搜查。

另一方面,说到这最近发生的事件,似乎在久喜市内,又有了新的案情。

“似乎有了新的案情”指的是一位二十岁的女白领,她在距离自己宅第两百米开外的巴士车站下车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她。在车站附近的路旁,有人留下了一张印有“犹大之子”字样的纸条,看上去像是用文字处理机打印的,这样看来,她很可能被卷入了什么事件。这位女白领名叫酒卷佳代子。

她的家属要求警方予以调查,根据他们提供的信息,酒卷佳代子是在十一月十七日星期一晚上失踪的。当晚她还从位于神田的公司,打了个电话回家,说自己要先去秋叶原,和同事们吃过晚饭再回来。她母亲一直没有睡,就等她着回家,结果却是踪迹全无。

据这位母亲说,女儿平时开50cc排量的助动车往来电车站,但是,久喜站附近的自行车库,晚上十点钟就关门了。如果赶不上拿车,她就乘巴士或者打出租车回家。宇都宫线的末班电车,是凌晨零点二十五分抵达久喜站的,就算要在站前花些时间等出卒汽车,一点半左右怎么也该到家了。

女儿身上带着手机,如果是有事要晚归,那也应该能打个电话回来才对。既然没有打电话回家,就说明她可能遇到了什么突发事故。次日早上九点,她父母给女儿公司打电话,询问得知她没有来上班,便向警方提出了搜查申请。

一个月前在同一地区,刚刚发生过凶杀事件,因此,警方髙度重视此事,经过缜密的搜索,终于在离酒卷家宅第约二百米开外的路边,找到了一块女性用的红色手帕。佳代子的母亲一口咬定,这就是女儿的东西,她记得前几天,刚刚熨过这块手帕,而且,这还是她亲手交给女儿的。

红手帕里包着一张白色的便笺,上面用文字处理机,印着“犹大之子”。之前发现的北泽香织遗体旁边,也留下了相同的字条,但那张纸条上的字样,似乎是在下面用尺子比着写上去的。

当警方去询问电车站内的出祖车司机时,他们都表示没有类似的女性,坐过自己的出租汽车。而巴士司机对她倒有印象。开往久喜市外菖蒲町的末班巴士司机说,他见过这位女子。至于为什么会对她有印象,那是因为车子离开久喜市区后,乘客人数一下子变少了,这时,他注意到有个年轻女子,在第一排的座位上呼呼大睡。因为是末班巴士,让乘客坐过头可不好,所以就把她叫醒了。

“小姐您要到哪儿啊?”

常客的面孔他大都记得,这位

女子他却是头一回见到。应该不是用定期乘车券的乘客。她慢慢抬起头来,睡眼惺忪地盯着司机。一看就知道她喝多了。

她下一站就得下车了,因此,司机提醒她要做好准备。她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就站了起来。

“嗯,我记得当时没有其他乘客,和她一起下车。”因为她脚下有些晃晃悠悠,因此,司机等她下车后,还从驾驶座上探身出去看了一看,轻轻按了一下喇叭提醒她小心。

“那时候有多少乘客?我想想。大概有十个人吧。”

司机说,自己驾车出站的时候,还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她那时正跟在巴士后面,晃晃悠悠地开始走了。那么,她应该是向自家住宅的方向走去的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那时候,好像有一辆黑色的汽车,从后面赶上来,停在了那位小姐的身边。我应该是在路灯下,看到那辆汽车的,就那一眨眼的工夫……”

巴士加速向西驶去,那位女子也从后视镜中消失了。

警察还询问了当时一起乘车的几位乘客,只有一位住在菖蒲町的中年上班族,对她有点印象。

“是啊,那孩子确实连站都站不稳了。我看到司机提醒她了,也挺担心她下车以后,会不会出什么事呢。因为我坐在最后一排,所以特地回头看了看,结果……”

他也看到黑色的汽车开过来,停在了她的身边。

“天色很暗,车的型号没办法辨认。我看到有个男人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和她说了几句话……不过,巴士越开越快,很快他们就从视野里消失了。”

事发现场在荒郊野外,周围一片冷清,只有以巴士车站为中心,散落的十几户民宅。到了晚上,除了居民家里的狗叫声以外,便是一片死寂。

酒卷佳代子父母提出搜查申请的第二日,以本地的居民和消防队员为核心力量,进行了大规模的搜寻活动。这一带差不多位于关东平原的正中,虽然没有山峰,但是,除了农田以外,还散布着一些树林和沼地,因此有很多便于藏尸的所在。

但是,尽管大家全力搜寻,酒卷佳代子仍然不见踪影。除了之前警察发现的手帕,和写有“犹大之子”字样的纸条之外,再没有别的收获了。而且东北公路的久喜市入口,距离现场还不到一公里远,要是罪犯把她藏在车里,开上了髙速公路,那要搜寻的范围就大得没边了。

父母称,完全想不出女儿为什么会失踪。尽管她本人还没有订婚,但是,似乎有一个正在交往的男朋友。她在公司里的人缘很好,工作也很愉快充实。据她的上司和同事们说,失踪当天,她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异常。想要离家出走的人,怎么会特地从公司往家里挂电话呢?加上巴士司机和一位乘客都作证说,看到她在自己家附近下的车,因此,离家出走的说法不攻自破。

看样子,她很可能是遭遇不测了。对于父母来说,肯定是希望早些找到心爱的女儿吧,如果她就此丧命,那对双亲来说,也一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电视台的采访组,早早地就闻到了案件的味道,派来了娱乐节目的前线记者,对她母亲进行了专访。

“佳代子,你快回家来啊。”

电视画面上出现的,是一位头发凌乱、五十岁开外的女性,她连化妆都顾不上了。身边的丈夫扶着憔悴到极点的妻子,以免她摔倒在地。

“佳代子,爸爸和妈妈不会放弃的,我们会一直等着你。”

但是,双亲的呼唤也无济于事,酒卷佳代子仍旧杳无音训。

高岭隆一郎把新的事件,暂时放在一边,将十五年前的资料一股脑儿堆在了写字台上面,然后,把里面有用的情报输进了电脑。于是便有了如下的一份报告。

(十五年前的失踪者)

斋藤幸江——初三学生。兴趣小组活动后,去向不明。

藤川照子——女性白领。下了末班巴士后,去向不明。

大泷安代一一家庭主妇。PTA排球队练习之后,去向不明。

十五年前的被害人都是本地女性。

装有三具尸骨的塑料袋,都是在公民会馆后面被发现的,外人一般不会接近这些场所,可以说是隐藏的盲点。拋尸者应该是本地人,而且,他对地理可谓是熟门熟路。

三位女性的居住地点,都在半径五百米的范围内,她们可能打过照面,但是互相并不认识。她们在事发的时候都没有喊叫,从这一点来看,罪犯可能是她们的熟人。至少是那种大半夜在野外撞见了,也不会吓着她们的人。

“犹大”一词有叛徒的含义。罪犯可能对女性有异样的仇恨,或许他并没有特定目标,而是在随意袭击本地人士。

要是案发那时候,有这么详细的数据,警方早就能撒网捉到犯人啦。高岭隆一郎不由得暗自为自己喝彩。要是从那些本地人开始询问,专找那些和被害人脸熟的、或者引不起她们戒心的,用排除法很快就能够筛选出几个嫌疑人了。实际上,警方当时也锁定了几个可疑人物,但是,由于初期调查启动太慢,造成掌握证据不足,最后只得予以开释。话说到底,因为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断罪也就无从谈起了。

此外,之后十五年的岁月,也给这里的居住环境,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人死去、有人离开、也有人嫁到这里来……小镇不可避免地,被城市化的波涛吞没,过去的农田上建起了住宅,从大都会蜂拥而来的居民,甚至比老住户还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村社会土崩瓦解,都市周围的农村地点,已经面目全非了。

还有就是这次的事件,活像是在模仿十五年前的案件一样。被害人是一位女性,而且,她在遇害时没有呼救一一似乎罪犯也是她的熟人,留在现场的“犹大之子”的纸条,还有星期一发生的离奇失踪。

高岭隆一郎正飞速地思考着一件事——十五年前的罪犯,如今在什么地方?时至今日,仍然留在这个“村子”里吗?还是已经远走都市了?

不,那家伙又开始行动了。不知道是被新的案件刺激了,还是被恐惧所驱使,总之有人慌慌张张地,把装着尸骨的袋子,扔到了公民会馆后面,这事儿错不了。

那家伙还在这里。十五年来,一直悠哉悠哉地生活在这片地方。

父亲的来信

十月十日,你从妇产科医院被抱回家里来了,这时,你出生正好满一个星期。

你生下来的时候,体重二千五百二十八克,我觉得吧,对男孩来说,这样的斤两有些不足。不过后来我听说,有些同事的孩子早产,生下来还不足一千克,弄得爹娘焦头烂额呢。看来我的孩子,还算得上是平均水平,想到这里,我就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啊。

虽说三枝子生你的时候精疲力竭,但看到我们的骨肉顺利降生,她全身便仿佛包裹着幸福的光环。她的食欲逐渐恢复,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我看着埋在襁褓中熟睡的你,唯有感动二字。

“亲爱的,我们有了个儿子呢。”三枝子也有些哽咽地说。

“就是,是我们的孩子啊。你受苦了。”我拿出手帕,为三枝子拭去脸颊上滚落的泪滴。

已经是一片秋日景色了,不知名的绿色小鸟成双成对,在草地上兴高采烈地飞舞着,啄食着松果球。

我们在日照较好的和室里,铺上了婴儿床垫。从降生起就一直在呼呼大睡的你,终于睁开了细长的眼睛,不安地环视着周围。这时候你应该还看不见东西,但耳朵已经很好使了。然后你便把脸一拉,哭了起来。

“哎喲喲,看来是饿着了。”三枝子还穿着住院时候的孕妇服,她解开胸口的扣子,露出了饱涨的乳房,左手抱着你,把快要胀破了的乳头,送到了你的面前。你明明看不见的,小嘴却一下子叼了个准。

“畜生,真是个贪吃的小家伙!……”三枝子幸福地笑了起来。你却没法把奶头吸住,就开始闹腾。

“小笨蛋,等一下哦。”三枝子一边哄着你,一边把奶头塞进了你的嘴里。你便开始贪婪地吮吸着妈妈的乳汁。看到你幼小的喉咙,咕嘟咕嘟地动起来,我还有些心疼呢,但是与之相比,我体会更深的,则是生命的神秘,和它带给我的感动。

母亲之后又在我家住了一阵子,帮着买菜、烧饭、洗洗衣服,因此三枝子才能安心育儿。

“能生下来真是太好了。给你也添了很多麻烦,真是过意不去。”

在你熟睡的时候,她便不停地给朋友们写信。但遗憾的是,这种幸福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母亲不能一直放着群马县的老家不管,在你回家两星期后,她便匆匆忙忙地赶回去打理了。我白天要上班,也不能陪你,育儿的重担,就落在了三枝子一个人的肩膀上。

婴儿是不会替大人着想的,时常日夜颠倒、半夜起来大哭大闹,实在烦人。你只要肚子一饿,马上就会大哭大叫,哪怕是半夜三更也不耽误;尿了裤子,也要哭。而且每天都是如此。我每晚要起来好几次,结果搞得睡眠不足。在公司也经常昏昏沉沉,有时候甚至在吃午饭的时候,就一头倒在办公桌上呼呼大睡,真是苦不堪言。

不过,与我相比,三枝子的精神受害更严重。因为你的夜啼,她整晚整晚地失眠,到最后都没办法下奶了。当然,我也知道三枝子过得很苦,但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我回到家里,也吃不上一口像样的饭菜,为此还迁怒于她。尽管还没有到破口大骂的程度,但我开始通过其他途径泄愤。我回家越来越晚,在外面吃饭的次数也逐渐增多。

大约在你两个月大的时候,我觉察到三枝子有些不太正常。那是十二月上句的一天,我和同事去久喜车站旁边喝酒,过了十点才回到家。

大门被那年冬天第一场赤城山风吹得直晃荡,我一开门,就觉得有些不对。钥匙插进去却转不动。不,不是转不动,而是门根本就没有关。

门没有上锁?这怎么可能!……

我有种不祥的预感。开门进屋的一刹那,扑面而来的诡异沉默,和无比的黑暗攫住了我。明明没有一丝风刮过,我的身体却仿佛被暴雪般强大的力量,吹得东倒西歪。虽说屋子里没有开暖气,冷得要命,但我却全身冷汗直冒……不,应该说是大汗淋漓。

“三枝子,喂,三枝子!……”起初我以为三枝子带着你离家出走了。后来转念一想,难道是三枝子带着你,一起……

我做着最坏的打算,在走廊里踉踉跄跄地奔向和室。我急得忘了开灯,结果在黑暗之中撞在墙上,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我在走廊里打了个滚,又奋力爬起身。

“三枝子!……”

拉开和室的拉门,里面空无一人。我一瞬间有种幻灭的感觉,身体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捏住,狠命地扔在了地上。

畜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脚一软,直直地坐在了地上。就在那时,我听到了气若游丝的哭声,活像是被拋弃的猫咪死前发出的悲鸣。

我猛地醒过来,打开电灯一看,原来你正在和室的墙角里哭鼻子呢。你被突如其来的灯光吓了一跳,随即像大坝决堤一样,哇啦哇啦地大哭起来。

尿布已经被沾得湿漉漉的。我赶紧点起暖炉,给你换了尿布,又跑到厨房去烧了一壶开水。我知道奶粉冲开以后,温度不能和人的体温相差太多,因此往装满热奶的奶瓶里,兑了一些自来水。

你一叼住奶瓶的橡胶奶嘴,就开始拼命地喝,那样子就像个营养不良的儿童。等你飞快地喝光了整个一瓶的奶,我便轻拍你的背,好让你打出嗝来。

于是你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尚未成型的小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一下子就埋进了我的胸口。然后,你就在我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我把你放在床垫上,惊魂甫定,又开始挂念起了三枝子的去向。我拿起手电筒,开始搜寻房子的四周。

苗圃、农田、树林、神社……能够想到的地方,我全都找过了。天气很冷。空气冷冰冰的,地面仿佛早就冻结了一样。但是,到处都不见三枝子的踪影。我考虑着报警的事儿向房子走去,就在此时我的脑海中掠过一丝不安。

“浑蛋,难道说……”

老婆因为带孩子,弄得精神衰弱发作,索性就去自杀了?我猛地打了一个冷颤,这绝对不是因为冷的缘故。她的脸好像闪现在满天星斗中,直直地盯着我。三枝子竞然被逼到这个份上?要是那家伙死掉了,今后我和年幼的孩子可怎么办?

快被绝望击渍的我回到家中,却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起先以为是你在哭,顿时后悔,不该把孩子一人扔在家里。后来我才觉察到,那哭声是从院子里传来的,在桃树下蹲着一个黑影。

“三枝子,这不是三枝子吗?”我跑过去一看,果然是三枝子。她穿着

一件薄薄的毛线衣,呜咽着蜷缩在那里。

“出什么事儿了?都快把我吓死了。”我愤怒地问道。

我刚把三枝子扶起来,她就倒在了我的怀中。从她冰冷的身上,我能感觉到深不见底的绝望和悲哀。

“老公……”三枝子悲痛地喊了一声,之后就泣不成声了。我把她抱回了屋子里。

次日,我从群马县叫来了母亲,请她帮忙再照顾一阵子家务,不仅如此,我还带三枝子去神经科医院,接受了心理咨询。

我也一起接受了诊断。从妻子和医生的问答之中,我无意间知晓了她幼年时候的家庭情况。三枝子的父母在她年幼时就离婚了,她被判给父亲抚养。他父亲贪好杯中之物,喝醉了就滥用暴力。她高中一毕业,就跑到东京躲着父亲。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听她声音颤抖地讲述这些往事,而这些事情,我从前根本就不知道。

尽管结为连理,但我对自己的妻子却一无所知,这让我惊愕不已……不,应该说是我从来没有想去了解过她。

“您太太对于带孩子这件事的不安,或许来自于她自己小时候,家庭环境的影响。”医生带我到另一个房间里,单独对我说道,他要求我这做丈夫的,也要理解自己的太太,并且要一起努力治疗。

可是,在那以后,三枝子的精神状态丝毫没有好转。经过了数次暴风雨前的沉寂,她的情绪逐渐恶化。地狱般不得超生的日子,这才刚刚开始。而此时我还对此毫无察觉。也许后知后觉,也是件幸运的事儿吧。

三枝子由于服用镇静剂,又不能给你喂奶了。换成牛奶喂养之后,她的精神状态,似乎因此而有了些许好转。我母亲也经常开导她,渐渐地,她也对养孩子这忤事情,有了一些信心。我在公司则尽可能不加班,下班后直接回家,尽力帮三枝子分忧。

三枝子的精神逐渐安定下来,住在一起的母亲便建议她考虑一下,该停止服药了。

“孩子还是喝妈妈的奶才好啊。嘴里含着奶头,孩子也安心呢,这样才能养得白白胖胖的。”

三枝子听了母亲的劝,不再服用那些药物,又开始给你哏奶了。可是不知怎么的,如今你却不愿意喝她的奶了。你已经三个多月大了,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也学会了放声大笑。每次看到婴儿床上的旋转木马转起来,你都会高兴地嘎嘎叫着,两只小手在空中乱晃。母亲对你是疼爱有加,而你似乎也非常喜欢奶奶。

当三枝子解开胸口的搭扣,露出白嫩嫩的乳房的时候,你却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它看,就像是被吓到了一样。很快你就变了脸,哭得山崩地裂。

这似乎让三枝子深受打击。儿子居然不要吃自己的奶,恍偬之间,她乳头上原本快要滴落的奶水,就像是断水了一样戛然而止。

“他会习惯的。”母亲安慰她说,但三枝子已经火冒三丈,硬要把奶水往你嘴里灌。你起先张着嘴巴不知所措,随后便开始拼命挣扎。

“浑蛋!这孩子真讨厌!……”

“畜生,这孩子竟然讨厌我!……”三枝子大声叫骂着,甩手把你扔了出去,母亲赶紧一把接住。

“没那回事儿……”即便我如此安慰,三枝子还是摇摇头。

“我这种人,根本没有资格做母亲。反正孩子没爹妈,也能长大的吧?”

我和母亲费了好几天工夫,才劝得她愿意再给你喂奶。虽然那时你心情似乎不错,含住了奶头,却立即又一口吐了出来。于是三枝子彻底死了心。

之后,她被这些事弄得越来越暴躁,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让她暴跳如雷,也逐渐开始和我母亲不合。母亲来照顾孙子,纯粹是出于好心,无非是尽自己祖母的一份力罢了。如今却不招惹媳妇待见,没办法再呆下去了。一天我下班回家,发现母亲已经回群马的老家去了,事先连个招呼都没有跟我打,至于理由嘛,只说是父亲执意要她回去。

这下子我可就难办了。人在公司,我的心却在挂念家里,回家以后,我的神经也一直绷得紧紧的。三枝子情绪不稳,家务和看孩子的活儿,都推到我身上,搞得我身心俱疲。但我还是咬牙坚持着,因为我真的很爱你。

在信里絮絮叨叨,真是对不住你了。这些事儿大概你也没有什么兴趣吧。不过,我要不把这些先写出来,感觉后面就没办法接下去呢。

今天我有些累了,就写到这里吧。这一阵子由于老花眼的缘故,一看到小字我就眼睛疼。心里还想年轻一把,但岁月不饶人啊。这样想来,我还真是有些可怜啊。

爱你的父亲

高岭隆一郎很清楚,十五年前的案件和这次的事件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使罪犯不是同一个人,但两起事件互有影响,绝对是错不了的推断。这次的罪犯模仿了过去的案件,而新的事件也肯定深深地震撼了过去的那个罪犯。警方的注意力,集中在相隔十五年的两次事件的相似性上,严密注意着过去案件中,那三个重大嫌疑人的动向。而且,他们似乎已经询问过其中的两个人了。

十五年前被警察询问过的三名男子,他们的资料已经在高岭隆一郎的的手中。

其中一人名叫下柳荣治,今年三十五岁,是一家小钢珠店的店长。上次案发时他二十岁。下柳之所以被列为嫌疑人,是因为他在本地早就声名狼藉。从大宫的私立高中退学后,他曾在自己家经营的建筑公司帮工,但由于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结果工作也做不好,还混进了暴走族。他白天在久喜一带无所事事,晚上就开着摩托车四处飙车。后来因为半开玩笑地,骚扰放学回家路上的小学女生,还想把她拉进自己的汽车里,被警方逮捕。因为当时三名女性刚刚失踪不久,所以,警方怀疑他和失踪事件有所牵扯,于是,就对他进行了缜密的调查。经过查证,下柳果然和失踪者中的两个人说过话,算是有过一面之交。

但是对警方的怀疑,下柳荣治却矢口否认:“我晚上是玩得有些疯,和女人搭讪什么的,当然也都干过,但我也不至于去杀人啊。”他坚持道。

由于找不到决定性的证据,只得打消他在失踪事件中的嫌疑。不过最后还是以抢劫末戍年人未遂、盗窃、恐吓等罪名,判了他两年徒刑。

出狱以后,他曾在新宿歌舞伎町的酒吧间里,当过调酒师,现在则成了小钢珠店的店长。他的店就开在久喜市以南的白罔町。

高岭带上神崎弓子驱车赶往白冈,打算去找下柳直接面谈。为了避免遇到危险,采访的时候,他让弓子一个人留在车里等候。

离开久喜出口,顺着干道大宫栗桥线,往大宫方向开上约莫五公里,就能在路边看到那家名叫“黄金时代”的小钢珠店了。高岭隆一郎把车开进了停车场。夜里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也没有了光亮,一派曲终人散的破败景象。

这天刮着很强的西风。路边上尘土飞扬,飞起的沙子打得人脸生疼。他扶了扶太阳眼镜,向店铺走去。自动门刚一打开,高岭隆一郎立即陷入了喧闹的音乐、和小钢珠响声的洗礼之中。在这个工作日的下午时分,店里客人也是稀稀拉拉的。

一个中年妓女叼着香烟,一只脚踩在装满小钢珠的两个大盒上。高岭从她身边挤过去,走到奖品兑换处,那位百无聊赖的男性店员面前。店员染成栗色的长发扎在脑后,身穿白衬衫和黑色长裤,领带少许有些歪。看到一个戴着太阳镜的男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正在打哈欠的店员,吓得顿时猛一哆嗦。

高岭隆一郎用强硬的口吻,要他叫店长出来谈一淡。店员平复了一下心情,满腹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

“在电话里和他约好了。你说有人来找,他就知道了。”

店员一言不发,拿起了兑换台上的电话。

“店长,有客人。”他冷冰冰地说完,便放下电话的话筒,仍旧一言不发,阴沉地看了高岭隆一郎一眼。然后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去店里四处巡视了。

很快,兑换处后面写着“办公室”的门开了,一个身穿灰色丝质西服的壮汉,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

“下柳先生?”高岭隆一郎平静地叫道。

“啊,我就是。您是……”下柳神色紧张,脸上就像涂满了沥青一般。

他有些富态,头很大,活像是有人把一个巨人的脑袋,拧在了他的身上。下柳梳着一个背头,发梢渗出的汗水,在天花板上那廉价吊灯的映照下闪着白光。他整了整领带,两道粗眉毛下面,挂着双眼皮的眼睛,便开始琢磨来访者的身份。

下柳的身高大约一米七,所以,只能费力地仰视着个头一米八的高岭隆一郎。眉毛上一道倾斜的旧伤疤,仿佛在诉说他过去身为暴走族的“辉煌经历”。

“我正在调查十五年前的案件,能否请您拨冗赐教?”

髙岭隆一郎对店员扯了个谎,他根本没有预约过。要是在电话里提这件事,肯定会吃闭门羹的,所以,他才特意瞅准了店里不太忙的时候,来钻空子。

下柳一脸意外,动作僵硬地接过髙岭递上的名片,样子活像是个机械木偶。

“你这是什么意思……”

正要发作,下柳注意到旁边有个端着纸杯、在喝咖啡的男性顾客,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或许他也觉得当众骂人并非上策,便一声不吭地按住高岭的脊背,一起走出了店门。

自动门在背后关上,店里的喧闹一下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公路上汽车飞驰的噪音。狂风打着转地吹,将沙尘和纸屑卷到空中。

神崎弓子从车里,心神不安地看着他们。下柳也顺着高岭的视线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位是和您一起来的吗?”

高岭隆一郎笑而不语。

“算了,无所谓。”

下柳吸了吸鼻子,脱口说道:“那事儿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了。”

“是说十五年前的事儿吗?”

“是的!……”

“那是您干的吗?”

髙岭突然发难,对方似乎被刺中了心窝一样。

“你……你……你说什么呢!”

下柳伸手就去抓高岭的胸襟。高岭退后一步,一辆刚下公路、往停车场开去的车子,猛按喇叭提醒他注意。也许是被喇叭声警醒的缘故,下柳放下右手,抬起下巴,指了指小钢珠店旁边的一家家庭餐馆。

“这儿不方便,有话到那儿去说吧。”下柳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

虽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小饭馆里三五成群的女性顾客还是很多。大溉是小学家长场联谊会的人群,或许正在对学校的老师品头论足呢。不过,这环境要谈些私密话题,倒是正合适。

高岭要了杯咖啡,随后便摊了牌。

“下柳先生,我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觉得你是无辜的,我只是想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听当时案件的经过,还有警察的调查情况。所以才来叨扰你的。”

下柳掏出毛巾,狠命地擦了擦脸,看那架势,都快把眉毛给蹭掉了。随后,他的脸上立即露出了猥亵的笑容。他看了看名片上髙岭隆一郎的头衔。

“喔,犯罪学家啊。”他轻蔑地嘟囔了儿声。然后就把名片往桌子上随手一丢。名片滑过桌面,掩在高岭面前的水杯上。高岭默默地拿起名片,放回自己胸前的衣袋里。

“这还用你说?我那时候也就是个小混混,出去飙飙车还可以,那样的大案我可做不来。那可是要绑架好几个女人,还得藏到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我可没那么聪明,说白了还是人傻呗。”

下柳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嘴巴也干净了许多。就像是被那条毛巾,把他刚才的人格完全抹掉了一样。

“这究竟是他存心作秀,还是多年来养成的城府呢?”高岭隆一郎心底也摸不透他。

“我跟女人搭汕,纯粹是为了寻欢。要是她不乐意,我也不会硬来。碰到比较随便的那种,只要她不计较,最多也只是上个床罢了。”

下柳快活地聊着光辉事迹。髙岭告诉他,自已正在调查最近发生的事件,但是,同时,也想把过去的案件梳理一下。

“髙岭先生,这也就是说,你觉得:这两个事件互有关联喽?”

下柳狠狠地盯着髙岭隆一郎。从那锐利的目光中,依稀可以看出他往日暴走族的影子。他往嘴里送了根烟,又掏出一个登喜路的打火机点上。

“没错,我认为两者密不可分。”

“我已经改邪归正了,所以这次也跟我不沾边儿。你就算来问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别看我这副样子,家里也有娇妻和两个可爱的女娃娃呢。而且,我也知道绑架这种事,没那么容易办得到的。”

“十五年前,警方对您是如何调查取证的呢?”

“嗯!……”下柳露出苦涩的表情,咂了咂嘴。似乎对他来说,这是一段痛苦的回忆。

“你要知道,条子可不管你干没干过,只要觉得你有问题,他们就强行带走给你来硬的。我们哥几个就被他们盯上了,我算是头头,所以,他们换了些名目来抓我——盗窃、强奸妇女未遂、绑架未遂……畜生,什么绑架,我只是向小学生问一问路而已,那小浑蛋居然乱叫唤,还添油加醋陷害我。”

下柳在抱怨警察的时候,嘴巴里面又开始不干不净了:“他们抓我的来由,说是因为‘抢劫未成年人未遂’,还真是个复杂的罪名。结果审讯我的时候,却问我那几个失踪女人的事情。从早到晚都在审我,还硬说是我干的。这就是所谓的‘另行逮捕’啊。”

“还好我家是开建筑公司的,那时候生意兴隆。父亲为我请了个大律师,给我轻判了。”

“哼,关了两年放出来,家业也中落了。我父亲也没法子,只叫我去公司混口饭吃。我才不干呢,对他甩了几句狠话,就跑到东京去讨生活了。街坊邻居都不给我好脸色看,在老家实在也是混不下去了呀。”

“大家还是怀疑你?”高岭隆一郎感兴趣地问。

“没错,尽管我是被另行逮捕的,但我一进局子,案件也就突然不再发生了。后来我父亲去世,母亲受了刺激卧床不起,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才决定回乡下来。那时候我已经娶妻生子,也觉得乡下的环境更好一些吧。不过,这次又出这样的事情,看来乡村生活,也是有利有弊啊。”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高岭隆一郎说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么,说到以前的案子,那些女人也都是在星期一失踪的。关干这个你怎么看?”

“别看我是个混混,自己也做过一些推理。要是给我碰到那个家伙,非揍他个半死不可。”

下柳的嘴角,浮现出子嘲的笑容。

“我被送进了局子里面,那家伙却在外边优哉游哉。我他妈的咽不下这口气啊,你明白么?”

“也是!……”高岭隆一郎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无端蒙受这种不白之冤,我怎么能够甘心。为了报复,我出狱以后,就开始调查这件事。”

“成果如何?”

“一无所获。附近的人都以为,我向他们问这问那,是要报复他们呢。还有人报了警。人啊,被人冤枉了一次,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大家都在说:‘那家伙不太正常吧。’尽管没有找到尸体,可他们还是认为,就就是我杀了那些女人。父母也拼命劝我,不要再和条子扯上关系。眼见着自己一人无法继续调查,我也萌生了离开镇子的念头。只是我后来还是回来了。然后呢……”

下柳的话戛然而止,他似乎发觉了什么,两只眼睛开始滴溜溜地打转。

“您怎么了?”

“真是要命啊。我一回到乡下,就又出事了。就好像罪犯在监视着我一样,他又想把罪过推到我头上来吧。”

下柳神经质地笑出声来。邻座的女人们,还以为出了什么事,皱起眉头向髙岭隆一郎这边张望着。

“不过呢,高岭先生。我这阵子,总觉得有件事儿不对劲。”下柳一边用眼角瞟着那些女人,一边说道。

“怎么说?”高岭隆一郎两眼放光,十分感兴趣地盯着下柳问道。

下柳用手肘在桌子上支起身来,小声对高岭说了些什么。高岭都能闻得到他嘴里,那混着烟味和大蒜味、让人反胃的口臭了。

“谜题终于解开了。”

“谜题解开了?”

“没错,前一阵子,我一直觉得有人在监视我。原本以为是自己想得太多,结果却不是那么回事。警察果然正在刺探我。”

下柳神经质地环视着店内。这里有三群男性顾客,但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吃喝谈笑上,似乎并不是白道上的人。

“那警察询问过您了?”

“不,这倒还没有。只是,这次即使找上门来,我也不会跟他们走了。过去我确实是个混混,可现在已经重新做人了嘛。”

就在这时,下柳那富态的身躯,突然像打摆子一样抖了起来。他慌张地按住胸口,高岭还以为他心脏病发作了。可是下柳却一脸歉疚地,从西服的内袋里掏出个手机来。看来手机被调到了震动档。

为了躲避店内的噪音,下柳用食指堵住右边耳朵,把手机放在左耳上认真听着。

“嗯,知道了。我这就回去。”下柳傲慢地答道,然后用肥胖的手指,费劲地找到关机键,按了下去。

“高岭先生,我有些事儿要先走。就说到这儿吧?嗯、反正差不多,也就是这么回事儿了。”

下柳起身的时候撞到了桌角,他的咖啡杯翻倒了。没喝完的咖啡,从杯子里溅了出来,在烟灰缸里灌出了一片茶褐色的海洋。高岭默默地把打翻的杯子扶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谢谢你帮忙。”

看到杯子奇迹般地没有掉到地上,高岭也松了一口气,顺势对下柳微微一躬。他抄起账单,和下柳一起走向收银台。下柳告诉高岭,万一他再想起什么事儿,欢迎随时再来。说完便晃着肥大的身躯,慢慢地走出店去去了。

一张被虫子蛀烂的枯叶,穿过打开的自动门,飘进了店里。高岭隆一郎一边结账,一边观察店外,只见下柳似乎特意偷看了自己的汽车一眼,而神崎弓子正坐在汽车里。

父亲的来信

你大概以为接着上次那封信,下面的故事,将会有什么风云突变的进展了吧?但是对我未说,即便如此,你的幼年时期,也只不过是暴风雨前的沉寂,算是我生命中,一段非常平稳的日子了。

抱你起来,喂你喝奶,看你睡着,替你把尿把屎……每天周而复始,几个小时就要这么循环一次。

我半夜里要被你吵醒好几次,给你冲一冲牛奶、换一换尿布。起初实在是睡眠不足,搞得疲惫不堪。但是,习惯这东西真是可怕,我的身体居然慢慢地跟上了你的生活节奏。

当时,我每天下午五点钟离开公司,在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以后,就径直回家。白天三枝子照顾你,晚上就换我来,基本上是完全的“责任分离制”。这个方法似乎行之有效,三枝子逐渐恢复了健康和精神,情绪也逐渐稳定下来了。

三枝子做晚饭的时候,我就哄着你。这个时候你还是挺能睡的,如果能把你哄睡着了,就能省心很多。之后我就处理一下从公司带回来的工作,看点书,十点左右就睡下。半夜里通常会自然醒一次,差不多这时候,你就该哭起来了。然后我就冲一瓶热牛奶,再掺进一些自来水做成温牛奶,再麻利儿地给你换了尿布。喝下了温牛奶,你就会满意地睡下,只是天亮前还会再醒一次。

这期间,三枝子睡在别的房间里,因此不会被吵醒,她每天都能睡到早上七点左右。清晨,我都会在迷迷糊糊之中,被厨房的锅碗瓢盆合奏曲叫醒,吃过早饭之后,我就去上班。尽管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同样的事,但是,我确确实实地感到,你一天一天地慢慢长大了。

也许是因为你生下来,就喝过母亲的奶,直到六个月大,都从没有生过病,身体很壮实。即便后来母乳强制换成了牛奶,你旺盛的食欲,也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

冬去春来,我把你放进婴儿车里,推到附近的田野里去散步,正好也可以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嘛。你八个月大的时候,已经能开口说“畜生”、“浑蛋”、“快点去死吧”这些日常用语了。于是你开始在房中四处探索,就像是急着要了解整个世界一样。

我记得你第一次走路,应该是在一岁生日前后的事情。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到你站在门口,背后的三枝子,一脸幸福地看着你。

“王八,王八!……”

你一边喊着我,一边幸福地向我走来。那一瞬间的感动,恐怕只有为人父母者才能切身体会到吧。

“亲爱的,这孩子竟然会走路啦。”三枝子哽咽着说道。

你是个开朗、顽皮、聪明的男孩,小脸蛋上总是挂着笑容。对我们夫妇来说,你就是那幸福的小天使。

只要翻开相册,就能看到你成长的经历,就这样,我们把你拉扯到三岁大。我母亲和三枝子也和好如初,你爷爷奶奶经常来我家里玩。

你三岁的时候,就进了幼儿园小班。在父母的爱心呵护下,慢慢成长起来的你,或许并不适应集体生活。如果你有弟弟或者妹妹,那还能在竞争中培养出容忍和耐性,但我再也不想生孩子了。那时候三枝子的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只是保持平衡,已经很吃力了。要是再怀孕生子,恐怕那会让她的精神完全失衡,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们夫妇这也是没有办法,请你务必理解。

畜生,不要再管这些了,总之,你在家里就是个小皇帝,一切都得听你的。到了外面,发现还有人对自己发号施令,也难怪你无法接受。

但是,凡事都有个学习适应的过程。就算你是我们的心头肉,总有一天,也得让你到社会的大风大浪中去搏击,去开拓广阔的人生啊。自己心爱的孩子,总有一天要踏上自己的旅程。

你进了幼儿园之后,发现不能事事顺心,便感到压力巨大。早上九点校车来接你,尽管每天回家的时间,都会不太一样,但基本上中午前后,校车就会送你回来了。三枝子每天定点去接你,你却把幼儿园里积攒下来的怒气,一股脑地都撒在她的头上。严重的时候,你简直是歇斯底里,回到家里看到什么就摔什么,闹得不可开交。

三枝子找我谈过好几次,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习惯的,因此也没有十分地在意。虽说我的孩子小,但摔过几次跟头,应该就能学会一些,与人相处的规矩了吧?

但那个“总有一天”,却始终没有到来。你不习惯幼儿园的集体生活,弄得老师也拿你没有办法。据樱花班的班主任说,整个幼儿园里,只有你除了上厕所以外,就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不说。

“就那么讨厌幼儿园吗?”听我这样问你,你眼中噙着泪水,点了点头。

“不过呢,你总有一天要去上小学的,不交几个朋友可不行啊。”

“浑蛋!……不,不要!……不要!……”你仰面朝天赖在地上,手脚乱蹬嚎啕大哭。附近要是有同龄的孩子就好了,可我们家旁边没几户人家,小孩也没有几个。

有一次,你因为生病请假,却顶着三十八度的高烧活蹦乱跳,丝毫看不出是得了病的孩子。

“就那么讨厌幼儿园吗?”

“浑蛋,讨厌死了!……”你扯着嗓子喊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你迟早会习惯的,因此,仍然每天送你去幼儿园。可是就因为这样,三枝子的精神衷弱又发作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让你在家里休息了一段时间。

你也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闷在家里玩。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够不担心呢。所以一到节假日,我就尽量多带你出去接触大自然。

那个时候的久喜市内,还有很多平原、沼地与河流。春天我会带你去摸鱼捞蝌蚪,或者钓钓癞蛤蟆。你特别喜欢蝌蚪,人一站在盛满蝌蚪的水桶前面,就不愿意离开了。

有那么一天……对,应该是刚九月没多久。我下班回家,听到屋子里有猫叫声。我觉得奇怪,进了餐厅一看,你正抱着一只瘦弱的虎纹小猫。

“浑蛋,那只猫是怎么回事?”

你满面欢喜地抬头看着我。

“在外面捡到的,放在纸箱子里呢。”

实话实说,我可不喜欢猫。

“快……快放回去。”我严厉地说道。

“这猫是别人扔掉的,脏死了,你没闻见这臭味儿吗?”

那只猫脏兮兮的,大概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身上的毛掉得厉害。浑身上下像酒馊了一样臭气熏天。

“不要……不要嘛。这只猫是我捡到的。”你又使出老一套,四仰八叉地躺在榻榻米上,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大吵大闹。猫被吓得不敢动弹,浑身颤抖着发出悲鸣。

“亲爱的,这孩子要是喜欢它,就让他养着吧?”三枝子也来求我。

“我觉得,让小孩子培养一点对动物爱心,也很有必要啊。”

我感到很意外,因为三枝子很少说出自己的主见。最后我让步了,我只是希望这只小猫,能够稍微矫正一下你的情绪。于是,我命令你要负起责任,好好疼爱猫咪。而你则紧紧地抱着它,力气大得都快把它给压扁了。

可是,小猫很快就不见踪影了。猫通人性,就连我也开始喜欢上它了。可是捡回家以后,只过了一个月,它突然就不见了。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你正趴在餐厅里看画书吧。但总是跟着你的小猫却不在了。我问起来,你却不耐烦地说不知道。

我觉得蹊跷,就去问正在做晚饭的三枝子。

“我也不知道啊!……”她也

歪着头想不明白。

“大概被人扔掉的猫,在别人家里还是住不习惯吧。”

“说得也是。”

尽管如鲠在喉,但我也知道,猫是一种无情无义的动物,因此,我就以为真是这么回事儿呢。自然,你干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这我也晓得。

小猫终于不见了,我倒也舒心。就在大家都快忘了它的时候,它又像吓人箱里的妖怪那样,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人都说猫会成锖,也许它真的是无法超生呢。

从我家到公司,不到十分钟车程。为了增加运动量,我有时候会骑车上班。秋意渐浓,空气也开始转冷。就在这样的一天,天空万里无云,夜幕悄悄逼近,我从公司出来,骑着自行车往家赶去。

在一座桥边,几个小学低年级学生,呆呆地杵在那里,不知道在盯着什么东西看。骑到桥上的时候,我猛地停了下来。因为我觉得,孩子们身边的氡围,有些不对头。

“出什么事啦?……”我问道。

孩子们惊讶地抬头看着桥上的我。年龄最大的孩子答道:“有只死猫。”

我觉得不妙,赶紧放下自行车,迅速地跑了下去。

在草丛中有一只死去的小猫。那正是你捡回家来的虎纹猫啊。它的脖子被扭断了,极不自然地耷拉着头,趴在那里。看来已经断气了很久,身上的毛也掉了很多,可以看到白色的表皮。

“是被人杀掉的。”

“不,只是被人抛弃了吧。”

孩子们各说各的,议论纷纷。

“来来来,大家快点回家去吧。叔叔去联系卫生所的人,”我大声喝叱着。

孩子们听话地回去了。我从附近找了一根棒子,在河边挖了个坑,像念佛一样小声重复着“是被车撞死的,是被车撞死的”,就把猫的尸体给埋了。

结果从那以后,你就再也没有去过幼儿园,过了两年半,你该上小学了。小学属于义务教育,所以不能不去。对你来说,这是第二次考验吧。

不过,这几年来,我们家附近也是大兴土木,造起了不少房子,旁边的农田也变成了住宅区。有个叫大久保的邻居,他们家有一个和你同一年级的小女孩,她名叫大久保亚美。亚美留着个西瓜头,是个聪明可爱的女孩。尽管你从来没有对亚美示好过,可她很喜欢你。

“小T,来玩吧!……”她总是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跑到我们家里来。

真是送上门来的媳妇啊,我也被她给逗得乐呵呵的。三枝子似乎也和邻居家的太太很合得来,我们两家就这样有了些交情。

多亏有大久保亚美在,你才愿意去上学(但还是很不情愿)。当时,小学每个年级有两个班,幸运的是,你和亚美分在了同一个班级里。

唉,现在想来,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啊,在我的心中,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许你对自己幼时的回忆毫无兴趣。但是,你大概已经记不清了,所以,爸爸现在要仔仔细细地说给你听。爸爸自己小时候的事情,现在差不多完全都想不起来了,那些记忆,就像是用了几十年的旧澡堂子里的瓷砖那样,已经是斑驳陆离啦。

以后我也会尽可能地,多写一些关于那时候的事情,要是这能帮上你的忙,那就太好了。你现在每天都被关在那样狭小的地方,正是重新审视自己人生的好机会啊。

要是你嫌我多管闲事,那就直接说出来吧。爸爸不会生你气的。

深爱你的父亲

又及

偶尔你也给爸爸回封信吧?

十五年前的星期一,女性失踪事件发生以后,久喜市和附近村镇的人们,尽管心怀不安,却都在暗地里偷偷揣摩着罪犯的真面目,仿佛人人都变成了有名的大侦探一般。

在种种猜测中,最有力的说法是,罪犯肯定是在星期一有空闲的人。于是,大家马上就把注意力,集中到理发师身上了。因此,“剃头匠杀人”的说法一传十、十传百,立马就流传开了。

不过,久喜市和南边的白冈町,也有相当多的店铺,是星期一休息的,因此,理发师杀人的说法也不足为信。即便如此,但是,那三名重大的嫌疑人之中,还真的有一个理发师。他名叫玉村光男,案发的时候二十七岁。因为有前科,所以被警方盯上了。他是福冈县人,曾经在老家的理发店工作,却和顾客为了一点小事,就发生了口角,一怒之下用手里的剃须刀伤了人。

玉村光男当时吃了一年牢饭,出来后辗转关东,在久喜市北边的鹫宫町,一家理发店里谋了个差事。店主雇用玉村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有前科。

他的手艺不错,客人也都挺满意的,只是他不太会说话,也很少和客人交谈。店主找玉村谈了好几次,要他照顾店里的生意、多哄哄客人。玉村虽然每次都诚心诚意地回答“知道了”,但接客的态度却丝毫不改。店主最后也放弃了,只得由着他的性子来了。

话说回来,玉村光男也许是知道自己暴躁易怒,所以为了避免冲突,才故意不和顾客说话的吧。

案发的时候,玉村光男还是个单身,一个人住在大宫栗桥线西侧的公寓里。所谓大宫栗桥线,其实就是三号县级公路,由南向北纵贯整个久喜市。经确认,曾有一名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频繁出入过玉村的房间。据邻居说,女子的脸上有颗痣,而且,他们也总是争吵不休。

而且,距离第一起失踪事件发生,还有几星期的时候,他们大闹了一场,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见到过那名女子的踪迹了。

玉村光男每天下班以后,总要到久喜站附近去小酌一下,然后乘坐开往菖蒲町的巴士回家。他似乎知道自己酒品不佳,因此尽量不在外面多喝,等到家后再闷头猛灌。据说他看上去沉默寡言,但只要三杯下肚,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十五年前,初中生斋藤幸江失踪的那天,有不止一个证人说,看到玉村光男夜里一个人在路上走,这引起了警方的注意。据目击者提供的情报,玉村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还向骑自行车路过的女子搭讪,说了一些古怪的话。

玉村光男后来却是作为可疑人物,被带到久喜警察署审查的。当时巡夜的警察,看到他在街上穿着女人的衣服,玉村本人则辩解说,自己那时候是喝醉了酒,想试一试穿着女装的感觉,衣服是他分手的女友以前穿的。尽管次日他就被释放,但是从那之后,警方就一直在密切注意着他。

髙岭隆一郎访问第一嫌疑人——下柳荣治的小钢珠店后,只休息了一个晚上,次日,就启程赶往玉村光男的寓所。这座公寓在案发当时,就已经算不上新了,经过了十五年的岁月,它的墙面变色越加严重、开裂也越来越夸张了。虽说这种破房子,拆掉重建更合适,但也得考虑住户的居住权等问题,因此,工程显然是遇到了瓶颈,至今仍然没有动工。

这房子如此破败,离久喜车站还特别远。很难想象,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租住,但是,不知是不是房租低廉的缘故,一楼和二楼的房间似乎都住满了人。

玉村光男住在一楼最里面那间,应该是105号室。趁玉村出门上班的时候,高岭隆一郎已经来踩过点了。户名栏上贴着一块名牌,但覆满了油脂和尘埃,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的字迹。门上的报箱外夹着一张纸,扯出来一看,原来是电费催款单,收信人名字是玉村光男。

果然就是这里,没错啦!……

他把催款单放回报箱里。这时候,隔壁的房门突然打开了,现身的是一位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原来这里学生还不少啊。

高岭隆一郎这才想起来,就在几年以前,东京理科大学经营学部,在这附近新造了校舍。尽管理科大学开办经营学部有些奇怪,但据说实际上,那里开的是计算机课程。

年轻人打量了一下高岭隆一郎的面目,可能他不愿意和这个戴墨镜的男人扯上关系,便打开门外一辆自行车的链锁,骑上自行车就走了。

髙岭隆一郎回到停在旁边路上的汽车里,径直向久喜车站方向开去。他把车停进伊藤洋华堂连锁百货商场的停车场里,下车向车站方向走去。

玉村光男所在的理发店,位于一条挟窄的单行道上。今天是工作日,差不多快到下午三点了。店里有三张坐席,其中一张坐席上面,仰面躺着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谢顶男子,正在给他刮胡子。这个男子似乎就是店主。

入口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位短发男子,看上去匠气十足,正在随便翻着报纸。看到高岭隆一郎进来,他就紧张地站起身来。

“欢迎光临。”

尽管他在眼角挤出了几根皱纹,硬摆出一副笑面孔,但那目光中,却没有一点感情。十五年来,与其说是玉村光男自己的努力,更不如说是岁月,为他在眼角,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这使他能够随心所欲地,制造出推销员式的笑容来。

“请,这边清。”他将高岭隆一郎带到了最近的坐席。高岭的胜率,原本就是五分对五分,这下给他碰对了人,运气还真是不错。

在镜子里,戴着太阳眼镜的高岭隆一郎,和身穿白色制服的玉村光男对峙着。高岭默默地盯着玉村。两个人都像中了邪一样,原地僵持了一阵子,谁也没有动一下。背景中的广播声,播报了三点整的报时。

第一电台的定时新闻开始播报了:“……今天,自民党的税制调查会……”

玉村光受像是猛醒一样,伸出两只手来:“先生,太阳镜我给您摘下来了。”玉村说着,便把太阳镜从高岭隆一郎的脸上取丫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镜子面前的眼镜盒中。

玉村给高岭系上白色的围兜,右手拿着梳子,死死地盯着镜子里,高岭隆一郎的面庞,那架势就像是要把他整个活吞了一样。高岭隆一郎顿时觉得,太阳镜一被拿走,自己就像是一丝不挂、毫无防备地,被晒在了对手面前。

“先生,您想剪多短?”玉村光男的话中没有一点感情,语调也抑制得恰到好处。高岭的头发还不算长,便说只要稍事修剪即可。

玉村拿喷雾器,把髙岭隆一郎的头发吹湿,开始熟练地给他梳理。

“先生,您今天休息么?”

玉村光男说话时面无表情,就像是拿着店里的待客规范,在照本宣科一样。这和汉堡包店里打工的女高中生,拼命地装可爱招徕客人,完全就是背道而驰,他显然问都懒得问,只不过这是规定,没有办法而已。

另一边的店主和客人聊得正欢,没有在意高岭和玉村。

“嗯,算是吧。”

髙岭隆一郎的目光,仍旧停在镜子中的玉村身上。也许是觉察到了这一点,玉村光男开始慢腾腾地给他打理头发。

“您住这附近吗?”

“不,不住在这儿。我是从东京赶来的。”高岭故意冷冷地答道。

“那您一定是来公干的喽?”

“嗯,差不多吧。”

就在这个时候,收音机里的新闻广播,开始播放本地节目。

“……关干发生在埼玉县东北部,久喜市的女性失踪事件,接下来为您播报后续报道。七日,从遗体上发现的……”

很明显,玉村光男正竖着耳朵,在认真收听播音员的广播。他的视线离开了高岭的脑袋,转向了收音机那边。

“闹得满城风雨啊。”高岭隆一郎随便地接下了话茬。

“嗯,也是,真的呢。”玉村光男略带惊讶地答道。

“说到久喜,不就是这一带么?”

“是的。”

“你住在这儿不害怕吗?”

玉村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安。拿着剪刀的手滑了一下,扯掉了高岭几根头发。

“疼!……疼啊!……疼!……”高岭隆一郎突然惊声尖叫了起来。店主和另一位客人,惊讶地看着这边。

“您,您没事儿吧?”

店主发话了:“畜生!……玉仔,你当心一点啊。先生,这真是对不住啊。”

“哪里的话哟,是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高岭隆一郎伸出右手,在眼前挥了挥,表示不要紧。

“久喜不是发生了吓人的事件吗?我刚才问他,是不是害怕来着。”他随口解释了一下。

“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店主战战兢兢地,摸着自己的秃脑壳:“真是糟糕啊。这件事儿还真是闹大了。要是一直没有个完,镇子的形象都要被毁掉了。真希望他们早一点抓住罪犯。”

“是啊!……是啊!……”高岭隆一郎连忙答话。

玉村光男被晾在了一边,只剩下高岭和店主,两个人在交谈了。

“那么,警察的搜查有进展么?”

“不,完全不行。警察也没有头绪。总是晚来一步,被罪犯耍得团团转啊。真是的,他们到底在干什

么呢!”

理发店可真是一个有趣的地方,一边做生意,一边还能够收集到,各种需要的第一手情报。有经常出入警察部门的人土告诉店主,警方认为十五年前的罪犯,和现在的罪犯可能同为一人。

“警察也经常来我们店里盘查。只是他们口风很紧,根本问不出什么,还总是想要套我们的话呢,不过我们也不是省油的灯。”

“警察认为,罪犯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高岭隆一郎顺水推舟地问道。

“嗯。首先肯定是本地人,这个错不了。也许是住在久喜市内,或者附近村镇的人吧,要么,就是来久喜做生意的推销员,总之就是熟悉这儿的人。”

看来,店主应该不知道,自己的店员玉村光男,十五年前,曾经作为嫌疑人接受过警察的审讯吧。要是他知道这件事,是绝对不会当着玉村的面,大谈特谈这些事的——除非他的演技实在太髙超了。

“我只是道听途说,不过,有人说理发师可能有嫌疑?”

理发店的店主放声大笑。玉村光男紧绷的脸,总算放松了下来,就像是魔法被解除了一样,又开始修剪髙岭隆一郎的头发。

“先生,真被你说着了。因为我们是星期一休息的,所以,总有人说三道四。不过啊,那些女人是星期一晚上失踪的,既然如此,除了剃头匠外,其他人也都可能下手的嘛。比如学校的老师啦、上班族啦,只要想干,谁都可以办得到呀。”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啊。估计罪犯是看准了理发店星期一休息,所以想往理发师身上泼脏水呢。”

玉村替高岭剪完头发,又给他脖子上围了一个塑料罩子。他把香波挤在高岭头顶上,开始给他洗头,手上的力道略微有些重。洗完后又抬手指着盥洗台,冷冰冰地说了一声“请”。

高岭隆一郎坐到盥洗台前面,探出头来。玉村光男在打香波的时候,突然断了话茬,店主那边在为自己的客人梳理头发,并用吹风机给他吹干。

洗完头,高岭平躺下来,玉村给他嘴上敷了热毛巾,用剃须刀给他修额头。收音机里放着怀旧金曲,店里回荡着昔日“南方群星”乐队的曲调。听着歌手娴熟的演唱,高岭隆一郎不由得睡意渐浓。正在神游天外之间,高岭感到自己的脸颊上,被涂满了一层肥皂泡。

剃须刀在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脸颊、唇上、然后是下巴……

“先生,您在哪儿发财啊?”

又是一句冷冰冰的问话,照例是拿着店里的待客规范,照本宣科。

“啊!……呜呀!……呜呀!……呜啦!呜啦!……”高岭隆一郎的嘴上盖着毛巾,声音模糊不清。

“嗯?……您说什么?……”

高岭隆一郎眯起眼睛,看到玉村光男正盯着自己的脸。

“是做……的。”

“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是个理发师啊。”

髙岭隆一郎提高了嗓门说道,他看到玉村光男的手臂猛地抽动,剃须刀的刀锋斜着,切进了高岭喉结下柔软的皮肤之中。

“啊,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先生,先生?……您没事儿吧?”

剃须刀从玉村光男的手上滑落,砸在他的拖鞋上。店主赶紧关掉吹风机,飞身扑到高岭的座位前。

“先生您没事儿吧?……喂,我说!玉仔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店主匆忙按在高岭脖子上的毛巾,渗出点点红潮。毛巾上的红潮扩散开来,越来越广……

天色渐晚,地平线上的山峰,变成了连绵起伏的黑色大块。两边是秩父连山,北边是赤城山与日光连山,往东则可看到筑波的群山。深秋时节,西风凛冽,空气也变得十分清新。远远望去,地平线上连绵的山峰,仿佛正要向一马平川的关东平原倾压过来。

家具店里灯火辉煌。西餐馆也点起了霓虹灯,闪烁的箭头提醒路过的汽车:“我们正在营业。”大宫栗桥线的交通信号灯一变成绿色,干道上面的车流立即止步,开往久喜车站方向的车子纷纷启动。可是,绿灯很快就开始闪烁,开往菖蒲町的巴士,刚刚开过大宫栗桥线,信号灯就由黄转红了。

巴士向西直行。车内的广播提示着下一站的站名。蜂鸣器响起,一位乘客从座位上慢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他整个人都在晃悠,不是因为巴士开得不稳,而是他自己已经酩耵大醉。突然他的双膝一软,两手抓住皮革吊环,这才没有摔倒。

巴士进站,这位乘客几乎是从车门里面蹿了出去。着地的一瞬间,他的脚下又没站稳,向前倒去,结果,就这样扑倒在路边的草丛里。

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哼哼唧唧地想要起身时,高岭隆一郎从背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拉了起来。

“啊,不好意思啊。”醉汉已经口齿不清了,“不过,您是哪位啊?”

“我送你回家吧。”

高岭隆一郎说话的时候,背朝路灯逆光站着,那人肯定是看不清楚他的面孔。

“不,不劳您费心。我家很近。”

尽管他郑重谢绝,但还是被高岭隆一郎捉住了手腕,硬往公寓那边拽去。

“真的,谢谢您了。到这儿就行了。”

公寓门前的路灯,照出了醉汉的脸——那就是玉村光男,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惊骇的神色。

“难道说,您就是那位客人?”

“没错,就是我。”高岭隆一郎得意洋洋地,露出脖子上的纱布给玉村光男看。

“真的是,非常抱歉!……”

玉村光男当场扑倒在地,来了个叩跪道歉。反应这么夸张,看来真的是喝多了。

“好了,您就别跪在这儿了,进房间里说吧。”

高岭隆一郎拍拍玉村的肩膀,让他站起来开门。玉村光男掏出钥匙颤抖着往锁孔里插,可怎么也对不上。高岭实在看不下去,拿过钥匙帮他开了锁。

房门表面斑斑驳驳,里面的三合板都依稀可见。在这寒酸的房门后面,跃入髙岭隆一郎眼中的,是一个单身男人的糟糕生活状态。和他预想的也差不太多。

这是个煤卫独用的单间,没有浴室。水斗里堆满了用完没有冼的碗具,一股子鱼罐头汤的腥味儿。肥硕的死苍蝇,四仰八叉地贴在油腻的换气扇上,活像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看来这苍蝇也受不了室内浑浊的空气,想要逃出生天,却在这一片油腻中,悲惨地了结了了一生。和苍蝇一样,被囚禁在这间屋子里的,便是理发师玉村光男。

高岭隆一郎穿上破烂的拖鞋,走过厨房肮脏的地板时,鞋底甚至会被粘住,一抬脚就发出啪啪的声音。

千疮百孔的榻榻米,颜色几乎褪得一干二净,随处可见从上面散落的草屑。折叠式的饭桌上放着两个茶碗,和散发着酒气的酒瓶子。

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里面凌乱不堪。家具也只有一个五层小衣橱,看上去像是从大型垃圾堆场里检回来的。好几套衣服也没有叠,就胡乱扔在榻榻米上。

玉村光男熟练地收起床铺,动作和包海苔卷的工人一样利落。他把衣服丢在卷好的床铺上,扔给髙岭隆一郎一个坐垫。坐垫油腻腻的,高岭不想弄脏自己的裤子,只得盘腿席地而坐。

“您的伤口怎么样了?”玉村光男跪坐下来,看着高岭隆一郎,眼神活像是一只战战兢兢的水老鼠。

“我还以为活不成了呢。男人啊,见了血就腿软。这一点上女人倒是……”

玉村光男深深低下了头,打断了高岭。

“实在是非常抱歉。”

“哪里的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人的脖子就是这样,哪怕只破一点皮,也会出不少血的。”

高岭隆一郎在附近的外科医院,随便做了包扎,医生说他运气不错,伤口很浅。

“别管这个了,店里怎么说。不会炒你鱿鱼吧?”

“嗯,被老板狠狠地教训了一顿。饭碗总算没有给我砸了。”

店主看他今天压力太大,干脆就安排他先下班了。玉村光男说,自己不到五点就离开店里,到车站旁的酒馆里面,一直喝到现在。

“你在那家店干了很长时间吧?”

“嗯,干了十多年了。”

“是吗,那真是不好意思啊。”

高岭隆一郎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拿出苏格兰威士忌和白兰地。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这,这实在不敢当。明明是我不好,却要您破费。”

“算了,有什么关系嘛。一起喝几杯吧。我说,能拿几个杯子来么?”

“啊,抱歉抱歉,请稍等一下。”

玉村光男跑到厨房里,从水斗里拿了两个玻璃杯,用自来水冲了冲。然后也没擦干就举了进来。髙岭撕开威士忌的封口,小心地把酒倒进两个杯子里。

“交个朋友吧,来!……”高岭隆一郎说着,把玻璃杯举到面前,玉村小心翼翼地和他碰了一下杯,发出清脆的“喀啷”一声。

“玉村先生您结婚了吗?”

“嗯,您也看到了,我就一直这么过的。”玉村光男无奈地笑着说。

“不过,您对女人还是有兴趣的吧?”

“很久以前,我的确是和女人同居过。不过现在是一个人过了。”玉村光男苦笑着说。

高岭隆一郎看出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问题,于是追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原来在榻榻米上的衣服堆下面,压着一些裸体影集,而且似乎有四、五本之多。封面上的女子,露出了猥亵的笑容,试图吸引男性读者的眼球。

“啊,那是……”玉村光男赶紧把话咽了回去,却没有动手,把影集藏起来的意思。他闷声不吭地拿起杯子,送到嘴边一口喝干。

“原来如此,你和别人一样,也对女人的裸体有兴趣啊。”高岭隆一郎坏笑着说,“性欲和年龄,真的没什么关系。即便到了六、七十岁,男人始终是好色的动物嘛。”

“我……”玉村光男被说得面红耳赤,顿时觉得很无奈。

“不必在意,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看到女人脱光了,也会兴奋,也想要去征服她的嘛。这是健全男人的正常欲望。”

玉村光男一言不发,又干了一杯。

高岭隆一郎发现在堆积如山的杂物中,夹着几件皱皱巴巴的女用罩衫和连衣裙。

“那是你女朋友的?”

“啊,不是,那是从前那个女人忘在这儿的。”

“夜行的时候看到女人,于是便精虫上脑,就把她给拖进草丛里去。”高岭隆一郎挑衅般地,突然向玉村光男发难说,“玉村先生,十五年前就是你,对那些女人下的手吧?”

玉村光男惊叫一声,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恐惧、惊愕与愤怒,这些感情,如同拼图上的马赛克一样,互相挤兑、发散开来。

“那时候,在久喜发生了女性连环失踪事件。警方询问了几个嫌疑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你怎么会知道……”玉村光男心中似乎五味杂陈,但最终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我正在调查那起事件。”高岭隆一郎递上名片,玉村神情紧张地瞅了一眼。

“调查事件?那你是……”玉村光男手里的杯子颤抖着,“浑蛋,难道你到店里来,就是为了……”

“没错,就是为了接近你。”高岭隆一郎淡淡地说道。

“那这些活动,你早就都计划好了?”玉村光男的音调提高了一阶。

“喂喂,不要使用暴力嘛。反正我不是已经挨了你剃须刀了嘛。”

高岭隆一郎隆一郎故意服软,对方却没有一点反馈。玉村光男满脸按捺不住的表情,只顾大口大口地,把成士忌往肚里送。

“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玉村两只手肘支在饭桌上,双手抱头,紧紧地盯着高岭隆一郎,看来他已经情绪失控了。

“那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十五年前的事件,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听到高岭隆一郎的问题,玉村光男的嘴角上,浮现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却并未作答。高岭将精神集中在眼前的对手身上。他在想,这个人的头脑,到底够不够机敏,以至于能犯下那样残忍的罪行?

在过去那些事件中,高岭隆一郎就用过这种手法,推理出罪犯的面猊,才能抢在警方之前找到真凶,大胆地前去采访。

按以往的经验来看,面前这个名叫玉村光男的中年汉子,究竟是属于哪一种人呢?他的目光很愚钝,但却时不时地浮现出一些神秘的信号。为了看看他的愚钝,究竟是真是假,高岭决定激他一激。

“不,那件案子和我没有关系。”玉村的态度突然变得很坚决,“我跟警察说,那时候,我在这屋子里喝酒,他们也相信了。”

“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因为缺乏证据

,不得已才把你给放了吧。”

“什么!……”玉村光男气愤地吼了一声。

“起诉时效已经过了。就算你真的是罪犯,警察也不会为了那件案子逮捕你的。你愿不愿意跟我说实话呢?”

“没骗你。我确实有过前科,但是,从牢里出来以后,我就老老实实地重新做人了。我出狱后,再没干过一件坏事。”

“可是,你不是对同居的女人频频施暴么?”

玉村光男的脸一下子拉长了。

“那是她老不听话。对别的女人,我可从没出手过。”

“是吗,明白了。”高岭隆一郎眯缝起眼睛,盯着裸体影集,讥讽道,“那您现在只好自己解决问题喽?”

“你什么意思?”玉村光男愤愤地问道。

“不,没什么。”高岭隆一郎说着,又给玉村光男的空杯子里满上威士忌。

“那我们就换个话题。最近发生的失踪事件,相信你也有耳闻吧。”

“是啊!……”玉村光男回答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在呻吟,“不就是这一带么,怎么可能不知道?”

“和十五年前的事件,简直一模一样,警察怀疑是同一个人下的手。”

“你想说什么?”

“玉村先生,警察已经来你这儿,问过话了吧?”

“不,还没有来过。”

“上个月十三日,你有不在现场的证明吗?”

“不知道,记不清楚了。”玉村光男面无表情地摇摇头。

“这个月十七日,失踪的那个白领女人——酒卷佳代子,下了末班巴士以后,就去向不明了。失踪地点距离你这里,不到十分钟脚程吧。”

“不是我干的,你没有证据。”玉村光男连忙激动地喊着。

“要是警察找上门来了,你怎么解释?”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还能怎么解释?”

玉村光男伸手拿过酒瓶,给自己满上。几杯下肚,玉村脸上慌张的神情一扫而光,说话的口气也硬起来了。看来他酒品真的不好。

“那我就相信你吧。”高岭隆一郎叹了一口气,然后又重复着相同的问题。

“那我就单刀直入了。十五年前,就是你杀了那些女人吧?”

“你有完没完,不是我干的!”玉村光男满脸涨红,愤怒地吼着。

“做个交易如何?我不会把你出卖给警察的,所以,希望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比如你是怎么下的手,又是怎么全身而退的?我想根据这个事件写本书。当然,我会把你的名字改成化名的。”

“那样我又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从书的版税里,拿一部分出来作为谢礼。”

“别作梦了。就算给我一百万,我也不干。再说那根本就不是我干的嘛。”

玉村光男在饭桌上猛砸一拳。酒瓶被震倒,里面的酒也洒了出来。玉村光男嘟囔了一声“真是浪费”,便扶起酒瓶,把嘴凑在桌子上,就开始舔那洒出来的威士忌。

“起诉时效已经过了,警察也拿你没办法。”

看着玉村这副丑态,高岭隆一郎再次劝道。玉村一蹦三尺高,死死瞪着髙岭隆一郎。

“是那家伙干的,没错,就是那家伙。”玉村光男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水。

“那家伙?你指的是谁?”高岭隆一郎惊讶地问道。

“蠢货,不就是那谁嘛!我不知道他叫啥。反正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

“玉村先生你说的,莫不是少年A?”

“没错,就是那个少年A!……”玉村光男的舌头开始打转,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

“少年法把他保护得可好呢。进了少年院(类似于中国工读学校的教养机构),很快就能够放出来。你看,这不都是明摆着的事儿吗?”

“你知道他的名字吗?”

“嗯,这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以前,似乎就住在这附近,哼哼。”

玉村光男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笑容,他又给自己满上一杯威士忌,一口喝干。

“从那以后过了十五年,现在他应该已经长大成人了。说不定现在还住在这一带呢。”

玉村光男猛地一阵恶心,喉咙深处的酒气直冲上来,呛得他整个人,都趴在了饭桌上。

父亲的来信

这一阵子,爸爸的记性变得很差。我甚至想不起来,上次写到哪里了。

对了,上次写到你刚刚上小学时的事情吧。隔堅搬来一户姓大久保的人家,正好他们家的大久保亚美和你同一学年,又分在同一个班上。尽管你没有怎么上过幼儿园,但看到你愿意去小学上课,我们夫妇总算是放心了。这些事儿、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现在回想起来,你精神上的紊乱和激动,大概都是你母亲遗传下来的——当初她怀着你的时候,精神状态很不好,我前面也写到过,她为此吃了很多镇静剂之类的药物。直到你出生以前,她都在持续服药,我觉得这些药物对还在娘胎里的你,产生了很不好的影响。此外,三枝子生下你之后,仍旧在服用各祌药物,结果药里的成分,通过母乳的喂养,又悄悄地转移到了你的体内去了。对于毫无抵抗能力的婴儿来说,这无异于定期投毒。尽管我马上发觉,让你改喝牛奶,但是,你多少还是受了一些毒害。

不过,爸爸也不是要把这些事儿,全都怪到妈妈头上。因为爸爸我小时候,也有过很糟糕的回忆。

我有一个叔叔在工业高中教化学。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大概是五、六年级),去了一趟叔叔的学校,并对化学实验室里的各种药品和实验器具一见钟情。当时,社会上刚刚普及了电视,我也疯狂地喜欢上了,充斥着机器人的科幻刷和漫画书。每当看到刷中的邪恶科学家,为了征服人类,而在实验室里,悄悄地进行着各种实验的时候,我就兴奋不已,可以说,我看电视剧的时候,是站在坏人的一边的。

我第一次踏进实验室的时候,叔叔指导的化学兴趣小组,正在里面做实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各类化学药品的化合反应。那个时候,我的心灵上受到的震撼,将我带入了化学的殿堂、干上了现在的这一行。从那天起,我苦读化学相关的书籍和研究文献,终于积累了足够丰富的专业知识。

我先是偷偷地隐瞒着家里的人,在房子背后的储藏室里,搭了一个简易实验室,不过,重要的实验器具还没有着落。于是,从那以后,我再去叔叔学校的理科教室玩的时候,都会偷偷带回一些用旧的烧杯、试管。还从柜子里面顺了些盐酸、硫酸之类的药品。储藏危险药品的柜子,平时都锁得很严实,我只好在叔叔开柜做实验的时候,趁他不注意才能拿到一点。

自然,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做。所以,我才把实验室建在无人使用的储藏室里。起初,我光是看到铝、铁和盐酸化合产生氧气,就玩得很开心了,但久而久之,我便不再满足于如此简单的实验。

之后我又从叔叔的理科教室,偷走了酒精灯回来,用来给药品加热,结果冒出了非常危险的气体,要不是我逃得快,恐怕连小命都没了。不过,我也从中尝到了冒险的快乐。

终于连这个我都玩腻了,于是,我把兴趣转移到了昆虫和小动物身上。我很想知道,如果拿它们来做实验,会有些什么样的反应。

我先用老鼠夹子捉到一些老鼠,然后,再让它去闻化学实验产生的气体。老鼠痛苦地尖叫着死去的模样,让我非常开心。老鼠是有害动物,所以,我把它们拿来虐杀,也不会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是茅草顶的,天花板上的老鼠要多少有多少,不管我杀掉多少只,数量也不见少。

等玩腻了老鼠,我的下一个研究对象,就是平地和树林里的野生动物了。野免、黄鼠狼和鼹鼠满地都是,那时候甚至还有狐狸。这些动物对农民伯伯来说,都是有害的东西,有时候会出来危害农田,因此田里也都放了陷阱。我也现学现用,自己做了几个陷阱,放在树林里面。只要闻到陷阱上腐肉的味儿,动物就会聚过来,很容易上钩。各种猎物中,就数免子最多。

上初中后,求知欲旺盛的我,研读了很多关于动物的书籍,自学了一套剥制标本的手艺。那时候,我的兴趣已经完全从化学方面,转向动物生态和解剖上来了。解剖动物之后,尸体都会腐烂发臭。我学会了处理动物的内脏,通过剥制标本,将剩下的部分保存了下来。

我没有什么朋友,对我来说,在家里搞这种研究,简直就是生活中唯一重要的事。即使在学校被人欺负也没关系。因为在家里,还有这么多的动物朋友,能抚慰我的小小心灵呢。

可是,因为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对动物的兴趣,完全烟消云散。起因在我奶奶(也就是你的曾祖母),她说储藏室里有臭味儿。里面的东西要是被大人发现,那可就糟了,所以,我半夜里拿着蜡烛去储藏室,想要把动物标本,都转移到別的地方去。不巧的是,我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结果怎么样,不用我说,你也应该明白了吧。

对,翻倒的烛火点着了储藏室。说时迟那时快,虽说屋里只放了一些干草和垃圾,火势却一下子蔓延开来。我拼了命才逃出来。虽然报了火警,但消防车赶到的时候,储藏室已经全烧光了。还好火没有烧到大屋这边来。

就这样,我的实验器具和动物标本,在一夜之间就被烧得一干二净。但那曾经缠在我身上的“魔障之物”,也随之被烧掉了。我的感觉,就像是身上的鬼,被赶了出去一样。

上高中以后,我对化学的兴趣再度复活,学习也很努力。在学校我进了理科班,奋发努力,立志要考进国立大学。尽管没有能够考上心仪的大学,但是,至少保住了第二志愿,走上了化学家之路。之后的事情,我在前面也都写到了,住在浦和的寓所攻读研究生课程时,偶然邂逅了你的母亲,然后就生下了你。

写了这么多我自己的经历,无非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儿:过去我也是个性格残忍的少年。只是,我手下的牺牲品,就到动物为止。我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用活人来做什么实验。所以说,即使你身上流着这样一位父亲的血,也没有必要自暴自弃。

你还是有可能,拥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只要撑过这段痛苦的时光,光明的未来就在前面等着你呢。所以,千万不要消沉。凡事都要勇于尝试、敢于面对。你付出了很惨重的代价,就当做是一次人生的阅历吧。这就是我今天想要对你说的话,说教味儿挺重的吧。

加油啊,千万不要气馁。坚持住,总有一天,你会获得回报的。今天原本也想写写你小学时候的事情,可是,纸却不够用了。那我就在下封信里再写吧。

今天就此搁笔,再会。

保重身体哦。

爱你的父亲

训导摘要(对少年A的评价)⑴——(小学一年级)

可能是因为没有幼儿园生活的经历,他不习惯集体活动。尽管他用了约一个学期的时间,习惯了学校的生活,却因为沉默寡言而无法融入集体。上课时他不喜欢听讲,而是专注于自己的绘画。

问讯调查⑴——(小学一年级时的班主任)

在我看来,他是个非常不善言辞的孩子。虽然多数时间里,他都是自己一个人在玩耍,但体育课上却很积极。跑步速度很快、单杠也是强项,其他孩子都不敢招惹他。

对于神崎弓子来说,独自外出采访,这还是出娘胎头一次。和高岭隆一郎一起出去采访时,总被他以“女性出面会有危险”为由晾在一边。对此,她一直是耿耿干怀的。十一月二十五日,这天她不用去高岭隆一郎的事务所,于是,她便悄悄地隐瞒着他,自己跑到久喜来了。

相比最近发生的事件,髙岭对十五年前的案件更感兴趣。既然三具尸骨重见天日,那就说明:当时的罪犯或有关人士,目前仍然健在,而“犹大”和“犹大之子”之间,肯定也互有影响。高岭隆一郎认为,只要拂去笼罩在过去案件上面的迷雾,那现在的事件,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髙岭隆一郎锁定了两名可疑人物,并对他们进行了取材,只是手法相当冒失。似乎,他在接触这些十五年前旧案的嫌疑人时,也遇到了不少危险的事情。

神崎弓子按照自己的思路,推理分析了高岭隆一郎写给她的资料。干是,她决定独自一人去案发地点,进行全面调查,做出自己的判断。高岭采访过两个人,其中之一是名叫下柳荣治的小钢珠店店长,从前曾是暴走族;另一位是理发师玉村光男,十五年前他就在吃这口饭。这二人都住在久喜一带,而弓子则盯上了剩下的那名嫌疑人。

少年A一一案发时十五岁。由于少年法的层层保护,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连高岭都说没有头绪可循,所以,神崎弓子想替他跑一趟,收集一些资料。如果少年A现在还健在的话

,那他现在应该有三十岁……不,也许已经三十一岁了。

在神户发生“小学生连环虐杀事件”以后,被逮捕的那个十四岁嫌疑人的姓名和照片,曾经被人发送到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但是十五年前,还没有互联网这种便利的情报交换手段。而且,当时那些女性,只是去向不明,并不能确定,她们是否已经被杀害了。少年A则是因为不相关的伤害事件,而被警方另行逮捕的,所以,社会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存在。

想要找到少年A,就得到他的出生地,去仔细打听打听才行。不过,这十五年间,久喜市西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外来人口大批涌进去,数敏甚至超过了老住户,而后者则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搬走。而少年A和他的家人,也很有可能已经搬离了久喜市。

沿东北公路开往久喜的途中,神崎弓子用髙岭隆一郎传授的手法,对案件进行了假想推理,在脑子里把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都仔细过了一遍。上午十一点,她出了久喜市的公路出口,沿入宫栗桥线开进了久喜市。不管怎样,她决定坚持采访,直到太阳下山为止。

过了几个小时,弓子已经快要丧失信心了。腿都快跑断了,她却两手空空,一无所获。

她起初觉得这里人口众多,多少也会有几个知道少年A的人,事实证明:她想得太美了。兴致勃勃地去采访,得到的却只有憎恶和冷漠。新住户对十五年前的事件一无所知,他们对最近的事件,还多少有些兴趣,但对过去的案子则毫不关心。

而记得十五年前旧案的人,即便知道那名少年的所在,也不会告诉她,反而对这个跑来翻旧账的女子,敌意有加。就算是一开始笑脸相迎的人,一听到她提起,过去的失踪事件,立即就变了脸色。有些人顾左右而言他,有些则劈头盖脸就骂出声来,要她立即走人。毕竟,她认为两起事件通过“犹大”与“犹大之子”,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样一来,那些十五年前,就住在这里的人,当然会觉得,她是在变相地怀疑自己了。

弓子在庚申塚巴士车站附近停下了车,从那里开始顺藤摸瓜。结果一无所获,就连最初的气势和自信,这时候全都已经土崩瓦解了,还弄得身心俱疲,整个一个徒劳无功的感觉。

正在垂头丧气地抱着脚步,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户人家,房子被一排灌木保护着,有一扇巨大的门。一条砂子路,从大门一直铺到玄关。看着那幢建筑风格,似乎原本是一座相当大的农舍。她心想,要是在这里还碰钉子,那今天就早些收工吧。

神崎弓子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按响了门铃。可是迟迟没有反应,因此,她先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四处看看。

院子里长满了泛白的杂草,大屋的背后,排列着很多栗树。仓房前面放着一块手写的告示板,上面写着“供应栗子”。虽说屋子背后有栗林,但收栗子的季节,应该早就过了吧。

屋外的长板上,放着两个坐垫,一只杂种灰猫正蜷在坐垫上,享受着午后的阳光。

“冒昧打扰,请问有人吗?”

猫咪被她的声音吵醒,像条眼镜蛇一样抬起头来。

伴着猫咪一声不怀好意的低吼,门帘被掀开了,传来了一个气若游丝的女声。

“冒昧打扰了!……”弓子提高了音量。一位弯腰驼背、约莫八十岁光景的老婆婆,手搭凉棚慢腾腾地走了出来,眯起眼睛看着弓子。这个年纪的人,应该记得从前的事情吧。

“啊,您是哪位?”

“我想了解一下过去的一些事情。”

老婆婆把手放在耳朵边上,说自己耳背,要她大点儿声说。于是,弓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那您清进吧,喝杯茶慢慢说。”

老婆婆看上去挺和蔼可亲的,但似乎人有些糊涂,弓子觉得也不能抱太大的希望。看来这真是最后的机会啦,她弯腰从灰猫身边走过,猫咪低头又开始呼呼大睡,似乎对她毫无兴趣。

尽管弓子诚惶诚恐,可老婆婆似乎还是挺高兴,有人能够陪她说说话。她从最里面的一间屋子,端来了煎茶锅和茶杯。

老婆婆动作缓慢地打开茶叶筒,往茶锅里倒了一点茶叶。又说忘了拿热水壶,赶紧再去了一次里屋。

“人一上了年纪,忘性就大,真要命啊。”

老婆婆沏茶的动作慢得出奇。茶水不太热,但正好可以解渴。茶叶有些苦,但香味扑鼻。

“啊哈,真好喝。”神崎弓子得意地赞了一声。

“是吗,您能这么说真是太好了。”

老婆婆遍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无比欢欣的笑容:“这茶叶是我自己摘的。”

“哎,是婆婆您摘的啊。”

“是啊。这一带,以前有很多茶田呢。不光是茶,荞麦面啊、味噌啊、酱油啊,都是我自己做的。”

老婆婆像小孩一样精力旺盛啊。弓子开始犹豫,是不是该挑明来意。难得聊得这么投机,要是和之前一样,又被人拒之门外,那可真是太郁闷了。

“婆婆,我想问的事儿……”神崎弓子的话说到一半,又咽回去了。

“您想要问的,是十五年前那件事儿吧?”老婆婆的目光,一瞬间变得十分锐利。

“我的妈哟,您怎么会知道?……”

“我已经听说了,有个女的在村里问这问那的。这村子就这么一丁点儿的地方,有点儿什么新鲜事儿啊,传得可快啦。”

“是这样啊!……”神崎弓子吃了一惊,原来乡村社会的习惯,在这片土地丘陵地区,还没有完全消失。她丧气地猜测着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但是,让弓子感到意外的是,老婆婆并没有因此而态度大变。

“是想知道,有关那个小朋友的事儿吧?”

“您是说……那家的小朋友?”弓子的心怦怦直跳。

“对,他叫什么来着……那户人家是从外面搬来的,所以,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

老婆婆眯缝起两只眼睛,出神地盯着远处。弓子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啊。现在不能操之过急,要沉住气,慢慢地从婆婆嘴里套出话来。

“怎么说好呢,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啊,已经全忘光啦。我是打仗的时候,嫁到这儿来的,这我还记得很清楚,好像就是昨天发生的事儿一样。可是一过了六十岁,这脑袋就不好使了。外人的名字完全就记不住。”

“十五年前女人失踪的事儿,肯定闹得满城风雨吧?”

“就算我忘性再大,那件事儿,当然还是记得很清楚的。大泷先生的太太和斋藤先生家的闺女,还有藤川家的独生女儿……”

老婆婆回忆起过去那些事情,就像是挤牙膏一样,慢慢地娓娓道来。

“当时都说她们被神隐了。如今骨头都给挖出来了,真是太吓人了。”

“那个孩子,当时被警方列为嫌疑人审讯过,您还记得起他叫什么名字吗?”

“嗯,名字想不起来了,不过,我知道他家住在哪儿。”老婆婆缓缓地说。

“那位少年的家人,现在还住在那里吗?”

“我觉得应该还在吧?只是那孩子现在,不知去了哪里呢。”能问出这些话来,弓子就该谢天谢地了。老婆婆送给她一袋栗子,又热心地告诉她,该怎么去那少年的家。

少年A的家……

久喜市西郊的这片土地,原本属于K村的。以久喜町为中心,进行市町村合并的时候,K村也被一并吸收了。在那之后,这里仍然保留了一阵子农村的面猊,但当久喜町升为市级后,这片土地也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变成了新兴住宅区。因此,给人一种新兴住宅区吞没旧乡村的感觉。

不过还好,少年A家所在的区域,现在仍然保留着乡村生活的气息。走进那条标着“K农道”的公路,你会吃惊地发现,这其实是一条崭新的沥青公路。汽车开过一半路程,会看到路边竖着“城市化区域/城市化调节区域”的牌子。站在这条分界线上,背后是城市化区域,而往前走,则是所谓的“调节区域”。越过界线,确实可以看到一副农田里,点缀着新型住宅的奇特景象。路旁的树木以果树居多,种着梨树、栗树和葡萄。

只要留意一下就能看出,这里三面都被住宅区围住,也就是说,这片地区,就像是奶瓶的奶嘴一样,插在住宅区之中,说它是一片废地也不为过。对面则是寺庙和一大片坟墓用地。或许可以说,正是这片墓地,扼住了现代化进程的咽喉,使得乡村时代的影子,仍旧得以残留在这片被遗忘的土地上。

据老婆婆说,那墓地旁边有一户梨农,背后就是过去少年A的家。神崎弓子很快就找到了这户农家,这里连大门都没有,屋子前面没有树丛,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梨树园。院子前面,停着一辆轻型卡车,大屋的雨窗和玄关的玻璃窗紧闭着。乍一看,像是已经无人居住的空屋,但现在刚过收获季节,或许这家人趁此机会,出门旅行去了吧。

这户人家的背后……是指哪儿呢?为了保险起见,神崎弓子还是先大声地叫门,然后才走了进去。

没人应声,她直接转到大屋的背后,面前出现了一片茂密的竹怵。实在难以想象,这里面会有房子。究竟是老婆婆的记性靠不住,还是说竹子过干繁盛,盖住了去路呢?

她折返回去,在公路边沿着梨园转了一圈。果然在竹林背后有一栋二层的房子。看来这里就是少年A的家了。

这儿也和其他农户一样,没有安装大门,只是在围绕四周的树丛中,开了一个口子供人出入。玄关上贴着铭牌,但是,上面的文字已经快要磨光了,很难看出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窗户里也挂着镶嵌有蕾丝边的窗帘,从外面实在感觉不出,里面有人的迹象。

“冒昧打扰了。”

果然无人应声。是不是已经搬走了呢?狗窝里也空空荡荡的,锁链像风干的死蛇一样,掉落在地上。

“请问屋里面有人吗?”

神崎弓子按下玄关玻璃窗边的门铃。从外面可以听到,屋内回响着叮呤叮呤的铃声。门上的报箱里,也是空空如也。是因为没人住了,所以干脆不给投递,还是说里面的报纸,已经被外人给拿走了呢?

正转身要往树丛那边走,她突然在眼睛的余光里,瞥见一丝动静,直觉告诉她,是二楼的窗帘。弓子不由得抬头向二楼望去。

可是,窗帘却纹丝不动,是眼睛的错觉吗?这时她才注意到,在房子背后,有个类似储藏室的所在。难道说有人躲在房子后面?

院子里的杂草,倒还没有长到无法插足的地步,但看这架势也很久没好好打理过了。树丛上的枝叶,大大咧咧地往外伸展着,就算不是专业搞园艺的,看到了恐怕也会忍不住来那么一剪子吧。房子边上散落着花盆的碎片,里面原本工整的盆栽松树,已经凄惨地枯死了。也许屋主是个爱好盆景的人吧。

神崎弓子绕开花盆,向深处走去。那是一间陈旧的木制储藏室,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门锁。储藏室背后,似乎是一片树林,地上杂草中有条狭窄的小道,通往更深的地方,但宽度仅够一个人行走。

神崎弓子突然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这里面一定有什么东西。

从树林另一侧,隐隐约约传来了汽车开过的声音,因此,她便迈步走进这条阴暗的林间小道。而腿肚子却像灌了铅一样,肌肉隐隐作痛。她停下了脚步,揉了揉自己的小腿,疼痛这才逐渐散去。

“好,走吧!……”她大声给自己壮胆。已经变成褐色的落叶,在神崎弓子的脚下发出嚓嚓的响声。

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穿高跟鞋来,她心里想道。而且比起身上的裙子,短裤似乎更适合走这种破路。要是髙岭隆一郎看到了她现在这身打扮,一定会说“不实用”吧。不过,从她取財的经验来看,反而是裙子更能迷惑对方。

走到一半的时候,小路上堆满了枯枝,抬脚跨过去的时候,枯枝挂到了她的右脚,裤袜也遭了殃。

“哎,人家今天还是特意穿来的呢。”

眼见新买的裤袜已经裂开了丝,她简直欲哭无泪。不过今天的倒霉事儿,差不多也该到头了。虽说一个人玩这种侦探游戏,的确很吃力,但这经历本身也是一份收获嘛。

走出林子,周围立即变得明亮了许多。原来这树林外面,有一条沥青公路。一辆刚刚开过的巴士向西远去,刚才去过的那位老婆婆的家,就在旁边的不远处。

虽说神崎弓子觉得,自己走了很长一段路,结果只是兜了一个大圈子而已。看到公路,她心中的不安便一扫而光。就算出了什么事,只要大声呼救,总会有人来帮忙的吧。

手表的时针指向了下午三点三十五分。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个钟头,还能再做一些调查。神崎弓子顿时恢复了信心,开始往回走去。她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愉快,那划破的裤袜,仿佛变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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