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东京的第二天下午,忠谷辽子便和久野慎一起,去了市内的运输公司。

他们曾去过一次位于代代木的“”公司,那是久野为了打听运送名为“飞翔”的青铜雕塑作品,而见到了那家公司的经理和司机。

到了业务课,久野向他们递上了“龙宝商会”的秘书室主任头衔的名片。说因为想确认一下,公司副经理曾委托过运输一事,想翻阅一下登记本。

登记本上这样写着:3月22日夜里7点钟,一辆两吨装的卡车,驶往位于目黑区青叶台舞坂永介的住宅,装上了放有一尊铜像的木箱,连夜出发。两名司机交替驾驶,于第二天——3月23日下午1点,到达了岛根县顿原町的舞坂家中。

这件行李的包装工作,是3月19日由两名工作人员,到青叶台进行的。这些情况,和上次久野慎所听说的一样,所不同的地方是,目的地不是顿原小学校,而是同一个镇子里的舞坂的家。

这样一来,木箱中到底装了什么,便产生了疑问。

“不是直接送到小学校的吗?”久野慎的表情,多少有点意外。

他这样一问,一名工作人员便答道:“噢,开始从总务课来的请求,就是这样的。他们说,卡车先去青叶台装货,然后运到顿原的舞坂先生的家中,大概是等小学校安排好了时间,再上他家去取吧。反正两个地点相距很近。”

卡车司机在干完活回公司后,也是这样汇报的。看样子,业务课的工作人员,没有注意到运送地点,是否有一点变动。

“这么说就对了。”久野慎点了点头,附和着说了一句,接着又问,“那么,木箱送到顿原副经理的家后,打开包装了吗?”

“一般我们只负责运送货物,如果没有特别的要求,我们是不会主动打开包装的。如果直接送到展览会场,有时也会请我们的工作人员,帮忙打开包装的。”

这次送到金山町东小学校的名为“飞翔”的铜雕塑作品,也是“CAM”公司的司机,一直送到体育馆后才返回的。

“原来是这样。那么,在这之后,是小学校的车到副经理家,把作品运到小学校后,才打开的吗?”

“听说是这样的。”这位工作人员答道。

“可是,一般人是打不好的吧?比方说木箱很重嘛!……”久野慎沉吟着说。

“噢,看上去是很重的,但没有那么重,相当的轻呢。不过凡是雕像,都要比一般的物品要重一些。”

“啊?……那么,这尊名为‘希望‘的雕像到底有多重?”

“我没有亲眼看见,反正我听说,和一名成年男子那么重,大体上40公斤~50公斤左右吧?”

“噢,那么就是和人体一样重呀!”

“嗯,差不多吧。”这位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久野连着点了几次头。

久野慎又査看了一下登记本,最近“CAM”公司接到“龙宝商会”总务课的运送合同,其间只有两次:即3月22日从东京的舞坂永介家出发,次日即3月23日,到达顿原舞坂的家;以及3月24日东京龙门寺家出发,25日到达金山町东小学校。4月1日,运进顿原小学校的那尊“希望”雕像,与“CAM”公司无关。舞坂肯定委托其他公司办理这件事了。

仅在东京都内,专门从事运送货物的公司,就有7700多家。这位工作人员,将一份同行的名单,递给了久野看。

“噢,其中多数是中小公司。”

“哪一家专门运送美术作品?”久野问道。

“大约有十二、三家吧,一般是专门公司或大公司的美术作品部承担。”

久野慎记下了有关公司的情况,并向这位工作人员道谢后,便和辽子离开了“CAM”公司。

“副经理舞坂永介直接找了别的运输公司,将真正的雕像,送到顿原小学的可能性是极大的。开始他的确是通过公司的总务部,与‘CAM’运输公司联系,但后来与小学校联系的事情,就是他直接做的了,因为他是本地人,什么情况都了解。”

一边朝车上走去,久野慎一边用沉重的语气对辽子说道。

“从‘葵庄’给顿原的小学打个电话看看吧。也许他们知道4月1号,运送‘希望’铜像的是哪个公司。因为交付物品,总要有个手续的。我记得是这样的。”

“啊,那就快点吧!……”辽子十分急迫地点头催促着。

“不过,我在公司里问这事不好。”

久野今天早早地,就从公司里出来了。

从代代木到青山,不用15分钟的车程。天气和昨天一样,一直阴着,也有些闷热。

在“葵庄”公寓,他们两人到辽子住的房间,切换过来电话,首先问了一下查号台,顿原小学的电话号码。

接下来久野就拨通了电话。

对方一有人接,久野慎就要找副校长,辽子在顿原时,听那位女教师说,4月1日铜像送到时,是校长、副校长和她一块接待的。但辽子却没有问她的名字。

久野对副校长说,自己是“龙宝”公司的经理课,因为运输费的事情弄错了,想核实一下,希望他说一下运送公司的名宇。

“好像他在翻合同呢。”久野慎一只手捂住送话器,小声地对辽子说道。

不一会儿,久野在一张纸上记下了运输公司的名字。

“丸福运输公司”。这不是一家大公司,而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公司。

“……啊,我想再打听一下,那尊铜像在4月1日,运到贵校是事先讲好的吗?是不是原先说,比这个时间要早一些?啊……是吗……啊……”

久野慎应答了两、三次,道谢后挂上了电话。

“3月初从‘龙宝商会’通知他们,铜像运到的日期是3月23日,但后来副经理舞坂永介,又直接打去电话,说由于制作人不方便,要推迟10天,答应于4月1号送到。这时,经理龙门寺拓野的失踪事件已经发生,揭幕仪式的时间,也一直没有确定;后来舞坂又打过一次电话,商量的结果,定在了4月5日。”

两个人相互凝视了少许时间,推理一个一个地被证实了,虽然心中高兴,但又有几许苦涩。

久野翻开电话号码本,找到了“丸福运输公司”,上面登载着该公司各个业务部门的电话。美术作品课位于中央区筑地。久野合上电话号码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飞快地开着车,5点半钟到达了筑地。

他把车开进收费停车场。旁边的广告牌上,写着“美术作品课作业场”。这是位于隅田川河对面的、夹在仓库之间的一栋车库样的小二层楼。

久野慎走了进去:里面有几名工人,正在包装像是人体模特大小的木偶。在这几个人的身后黑板上,在展览会场、电视台、百货商店的名下,分别写着“运去”、“撤回”的日期。

旁边的一间小屋像是办公室。和如星级店一样豪华的“CAM”公司,这里简直无法相比。

久野和辽子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有一名年轻男子,和一名三十五、六岁模样的妇女,正在谈什么事情。

“对不起,我打听一下:前些天,贵公司把一件青铜雕像,送到岛根县顿原町的事情。”久野轻声问道。

“啊?……”那名年轻的男子,看了一眼那名妇女,看样子那名妇女是负责人。

“关于那件事……”久野把脸转向了那名妇女,“是什么时间的事情?”那个妇女马上问道。

“3月31日吧。”

于是她马上翻开了,办公桌上的一个登记本。

“3月31日,地点是岛根县的顿原町。”

“是的。”

“啊……在这儿!……”她用手指着一页说道,“是青叶台的舞坂永介先生吗?”她问了一句,然后让久野慎看。

“对。那个时间也对,31号下午卡车到的。第二天下午到达顿原的小学。”

“是呀。29号包装,31号下午5点装车,到达的时间,是4月1日下午1点左右……有什么不对吗?”

这名妇女盯着久野,随口问了一句。也许她认为,这里面发生了什么差错。

“噢……我是想再定一次运输的事……”久野连忙敷衍着,并看了看辽子。他的目光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当时运的是什么东西?”

这名妇女又打开了另一个笔记本。向久野询问了货的地点,是否混装、费用如何支付等。

被问完了这些后,久野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回去再问一下公司的头儿,再和您详细商量一下吧。”

说完,又明确了一下是“混装”后,便和辽子离开了办公室。在搡作场上,那几名工人仍然在包装着木偶。装进木箱后,他们再向木偶的肩部和两个腋下,塞进泡沫塑料。

久野和辽子来到他们身边,立即引起了他们的注意。

“空隙要塞这个吗?”久野向一名工人问道。

“那是当然的了。”工人冲他点了点头。

“塞好以后呢?”

“钉上盖子。”工人笑了笑答道,也许认为他问得太没水平了。

久野目光盯着的地方‘是厚厚的木板上有几枚长钉,木箱很结实,四个角都要用铁包角固定:久野又仔细一看,长钉是那种木蠔丝,如果用改锥是会很容易拧开的……

“打扰各位了。”说完,久野轻轻地拍了拍辽子的肩膀,走了出去,两个人行走在夜色朦胧的大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了。

“当公司向警方提出,对龙门寺经理的寻人请求,而且,富士吉田警察署向我们说:在青木原林海附近,发现了一名外表很像经理的人,在那儿徘徊之后,副经理舞坂永介、繁春和我,便明白了古山纮先生的死因了。16年前,他并不是病故的,而是进入了青木原林海,从而失去了踪迹的……”

把胳膊肘放在打开了车窗的边框上的久野慎,一边看着街道两旁商店的霓虹灯广告,和交叉路口的红绿灯变化,一边开口说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路面上湿漉漉的。多彩的霓虹灯光,在空中和湿润的地面上一齐闪烁着,形成了一道五彩斑斓的风景线。

久野把车开出停车场,开到路边便停下来。辽子也穿过车玻璃窗,眺望着这五光十色的大街街景,细细的雨水,在前车玻璃上,流下了一道雨水条。

两个人再无话可说了,该调査的全部都调查清楚了。随后就是整理一下,重要的案情线索,把它们连在一起。

面对这些“事实”,下一步究竞应当怎么办呢……这种紧张、苦重的压抑,使两个年轻人沉默不语。

久野慎像做出了很大的努力一样,抬了抬眉毛,又接着讲了下去:“关于古山先生死因的秘密,副经理说大约在10多年前,龙门寺经理就和他商量过了。所以,当我听说有一位长相和经理很像的人,在青木原林海附近徘徊时,就不能不想起,关于古山先生的事情来……”

“啊……”

“而且,就在那天下午,我们去富士吉田警察署的时候,问起那儿的刑事课长,说16年前,是否有人提出过,关于古山纮的寻人请求这件事儿时,那个刑事课长回答说:1964年3月,龙门寺拓野的确向富士吉田警察署,提出过寻找古山纮的寻人请求,而且,警方也对林海进行了搜査,但一点线索也没有,后来就停了下来……”

“对,因此古山纮先生于1964年,在林海失踪的事件,便成了事实。”辽子推测久野此话的目的。

“但是,3月26日的晚上,在副经理舞坂永介的家里,他对我讲的那件事情的梗概,也许是有某种含意的表演,大约10年前,他和经理一块儿,住在曼德勒的旅馆里,晚上,他们商量红宝石的事情,也许是副经理问起了这件事情吧,于是,龙门寺经理便对他讲了,关于古山纮死亡的真正原因。这是副经理说的。而且,龙门寺经理还说,无论是对红宝石、还是对古山先生,他都问心无愧!……

“但是,这段故事到了现在,却起到了鲜明的效果。这便是给人一种‘龙门寺拓野失踪的前夜,他曾手抚人骨,抚今追昔,陷入了极度的悔恨之中’的效果,而且,会把人们渐渐地引到‘龙门寺拓野对于古山纮之死,有着不可告人的阴惨的过去;因此,他无法忍受这种负债般心理的压抑,从而只身进入林海,选择了这种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方式,以向古山先生和社会谢罪’的强烈印象……”

在须磨,佐地多惠子这样讲过,她说在她的记忆中,古山先生像一个影子一样存在过。

久野和自己,都被凶手制造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假象所迷惑了。

“那么,副经理为什么……?”

从顿原的大

街上行走时,就产生的这个疑问,又情不自禁地涌上了辽子的心头。

“把经理和繁春先生之死的事件,联系起来考虑,我马上就明白了……”久野把脸扭向窗外,用更加沉重的口吻说道,“如果经理是他杀,那么专务被杀,就不能说是意外,反过来说,两者之间必然有着联系。但是,第二个事件发生时,副经理舞坂永介,拥有着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为什么?当天夜里11点20分,从现场向‘119’拨去了求救电话。而且,繁春专务的法医学死亡鉴定,也证实了死亡时间,是夜里10点至12点之间,但凶手作案,早在那个电话之前。”

“啊?!……”辽子感到不可思议。

“如果注意这一点,就非常简单:打电话的不是死者本人,而是同谋犯!……”

“原来……!”辽子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一时无言。

“和舞坂副经理共同作案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外甥女——岸川万梨子。反过来说,这两个人联手犯罪,不是都有着犯罪动机的吗?据说舞坂先生在20多岁的时候,和一位英国姑娘结了婚,但几年后两人协议离了婚之后,一直保持独身。他为什么一直都不结婚成家,这在公司内一直是个谜。而另一方面,万梨子小姐也是如此,她也一次婚没有结成。中野朗也好、龙门寺经理也好,都是她的婚约者,也可以说成是未婚夫吧。而且,都是在举行婚礼之前,被消失掉的。而具有血缘关系的舅舅和外甥女,在目前日本社会里,相爱及结婚都是绝对不允许的。尽管可以发誓不繁衍后代。”

听到这里,当时曾产生过一种恐怖的战栗,再一次地穿透了辽子的心房。

“万梨子小姐为什么从年轻的时候,就选择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过着一种整日酗酒、自暴自弃的生活方式?回过头来看,我觉得我多少明白了一点。由于我与他们,都有更多的接触,因此我知道,至少万梨子小姐,不是从内心喜欢龙门寺经理的,更谈不上爱了。就连经理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也毫不掩饰地靠近副经理,并显示出她更愿意和副经理在一起的举动来。甚至在为古山先生做法事的时候,她也是如此。”久野慎叹息着说道。

“大概是那天晚上吧,我在六本木的酒吧,和繁春先生见面时,她和一伙人也来了。那时她的脸色十分苍白,但仍然不停地喝酒,还在那伙‘嬉皮士’一样的人中,不时地嬉笑打闹着。而以我看上去,万梨子并不显得特别醉。似乎是借着酒力,发泄蕴藏在心底多年的苦闷和辛酸。那时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太阳又升起来’的女主人公……”

“原来如此!……”辽子茫然地点头应诺。

“当时她和左手无名指上,也并没有戴着经理送给她的订婚戒指。而她手上的那枚碧色宝石,却熠熠闪光,十分醒目,那是谁给她的赠物?当时我心中十分惊讶……”

辽子的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站在金山町的小学校的运动场上,万梨子那楚楚动人的纤细身姿。那是辽子第一次那么长时间地,观察了她,仅那一次机会,就给辽子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鲜明记忆。

万梨子完全是在为婚前的丈夫,身穿丧服一样,全身被黑色包裹着,伫立在微风之中。她那张宛如出色的雕刻一般的容颜,显出华丽和尊贵的气质;同时,也使人感到她的冷峻,但是在后来,辽子几次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时,都有一种她陷于一种忧愁的包围之中的感受。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万梨子的心灵深处,真的只能容下舞坂永介一个人吗?难道,她的内心充满了,必须亲近一个自己不能爱的人的苦恼吗?

“一会儿我们俩见一下副经理。”久野扭过脸来,用不容分辩的口气对辽子说道。

“必须向他说明这一切……”

久野看到辽子有些不解,便又补充了一句,并看了看手表:“6点25分啦?……不知道副经理还在不在公司,打个电话吧。”

于是他发动了汽车。

他把车停在了一个电话亭前,用催促的目光,示意辽子下车。

两个人一块进了电话亭。久野拨动了电话号码,电话马上通了。

“这里是‘龙宝商会’。”一位女性声音答道。

“我是久野慎,请接副经理。”

“是。请稍等。”

辽子在一旁也听得非常清楚。

“这里是副经理室。”另一位女性的声音答道。

“副经理在吗?”

“这会儿他要出门,晚上7点钟,在水晶饭店有一个宴会……”

“这会儿在吗?”

“是的,在。”

“请让他接一下电话。”

又过了一会儿。

“我是舞坂。”一种低沉的声音,从话简那边传了过来。

“啊,我是久野……我这会儿有话要对您说,今天晚上能见您一下吗?”

“今天晚上?”

“对,如果可能的话。”

由于紧张,久野多少有些口吃。

“我一会儿要到赤坂的水晶饭店去。英国的宝石学协会的学者,现在到日本来了,说好了我们五个人去吃顿饭。随后还要去见一位,生产鉴别仪器的公司的老板……”

“那么等您全都结束了也可以。”久野慎补充了一句。

“什么事那么急?”舞坂永介有些惊讶地问。

“噢,我想今天,务必能够见一下您。”

“那……那就10点左右吧?”

“那就打扰了。”

“饭店的分店里,有一家叫‘水晶’的会员制俱乐部……”久野慎对舞坂永介约定道,“10点多我们在那儿怎么样?你提我的名字,就会让你进去的……”

舞坂永介弄不清楚久野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心神不宁地说道:“明白了,10点钟我再打扰您。”

“嗯……那么,我在那儿等你,在那儿再说吧。”

舞坂永介说到这里,声音中略带嘶哑。虽然似乎很平静,但仿佛他在忍受着,个么巨大的苦痛一般……

突然辽子屏住了呼吸:啊,是那个声音!……

“现在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今天夜里,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那我就等着你了!……”

——3月22日的夜里,一名自称是“龙门寺拓野”的人打来电话,最后一句就是这样说的。这会儿辽子听起来,这两个声音,有着共通的微妙的语调。

久野慎放下了听筒,望着辽子:“还有几点不明白。如果见到他就全清楚了。”久野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

“今后呢?……”辽子期盼式地望着久野慎问。

他屏住呼吸,双手扶在辽子的肩头,微微皱了皱眉头。对于今后,他还没有想好,从他的目光中,可以看到这一点。

水晶饭店位于美国大使馆旁边的一个坡道上,正好是向着六本木的方向,这一带有天主教的女子神学院,和几处欧洲大使馆的异国情调的建筑,也是市中心让人意想不到的寂静环境。这家饭店,也是外表呈出现奶油色的漂亮风格,相隔一个前院的分店,外墙是镶嵌石块的样式,一派北欧风貌。

久野慎和辽子径直来到这座饭店,7点多钟便把汽车开进了前院。被仿菱形的喜马拉雅杉包围着的、这家分店前的停车场,已经停了几辆车,其中有一辆暗绿色的“美洲虎”轿车。

“那就是副经理舞坂永介的车子!……”久野慎喃喃地说道。

他们一开到这个区域,立即过来一名穿着制服的人员,对他们说明非本会会员的车,要停在地下停车场。

久野按着这名保安讲的,把车停好后,从地下停车场走上正馆的大厅。在大厅的里面,低下一块的地方是茶室,里面已经有了不少来客。正前方是一大块玻璃,东京夜晚的全景,全部展示在那里。玻璃上,有一颗颗星如同宝石一样,闪动着耀眼的光泽。一定是雨珠挂在上面的缘故。

久野慎和辽子一起,在面对玻璃的一个座位上坐了下来。

“少要一点东西吧,我们在这儿等着。”久野看了看手表,轻声对辽子说道,“不到约定的时间,我不想离开这里。”

大概久野慎对舞坂永介会不会见他,自己也没有一丝信心吧。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之中,他们都把目光转向了窗外。由于这里面每张桌子,挨得都比较近,担心别人听到,因此不便讲话。

晚上8点半左右,舞坂永介向大厅走去。久野确认了他,的确是向分店走去之后,又若无事其事地走了回来。如果舞坂脱离了他的视线,也许今晚的事情就说不成了。

一到9点50分,久野便催促辽子站起来,一块冒着小雨,朝着分店走去。在喜马拉雅杉树的阴影中,有几个窗户里亮着红灯。借着灯光,久野慎看到那辆“美洲虎”仍停在原地。

俱乐部在四楼。他俩人上了电梯,在铺着地毯的走廊的尽头,有一座橡木门紧闭着,上面写有“水晶”的英文铜牌。

久野慎把门轻轻推开……

在黑色的窗帘前面,站着一名身穿黑色西服男子。他无言、但十分殷勤地招呼久野和辽子。

“说好了,我们和‘龙宝商会’的舞坂先生,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久野说完,那个男人明白了似的点了点头。

“请,”他示意久野他们进来。

他们拐过这间屋子,便看到了俱乐部的内部。眼前有一个柜台,再里面一点,是室内装饰成黑色基调的会客厅。一只水晶样的枝形吊灯,悬挂在房顶中央,天花板也是黑色的。

靠近墙壁的沙发上,有几组男女在谈笑风生,只有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这些人对面的窗边。他梳着一头十分潇洒、帅气的分头,而且,从他那保养的很好的上半身的剪影来看,久野马上判断出,他就是舞坂永介。看样子,他比约定的时间早来了一会儿。

一种莫名其妙地紧张感,从辽子的心头油然而生。

舞坂永介一直盯着望向窗外,但当久野慎的脚步声离近了的时候,他仿佛注意到了似的,蓦地扭过脸来。他把目光盯向久野身后的辽子,虽然紧紧地看了一会儿,但好像并不觉得意外。他那深邃的双眸和理性的口角里,流露出一贯的沉稳的微笑。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舞坂永介朝着久野慎和辽子,露出热情洋溢的笑容。

“今晚太不好意思,打扰您了!……”久野向他低头行礼。

“噢,有话就快讲吧……”

舞坂轻轻地说了一句,便用手指了指沙发,让两人坐了下去。

久野和辽子并排坐了下来。

“很失礼了!……”辽子说了一句。

“今天晚上的事情,和她有关系,因此……”

久野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舞坂永介没有说话。也许他已经看透了,今天久野要和他谈什么事了吧?

服务员走了过来,问他们有什么吩咐。在桌于上,放着苏格兰威士忌酒和舞坂的姓名牌。舞坂要了一杯酒,同时也为久野和辽子各要了一杯饮料。

服务员不一会儿,推来一个小车,上面放满了各种饮料。

辽子仿佛要逃开,时时盯着自己的舞坂永介的视线一样,把目光转向窗外。从这儿看不到灯海,只能看到在树丛中,时隐时现的弯曲的下坡道,到处都开放着樱花。樱花下面车来车往。由于路面湿度大,汽车过后带起两道白色的水汽。

等服务员把饮料放下,离去以后,舞坂永介突然对他们说了句“请!”。

久野慎点了点头,表示感谢,然后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抬起了头,深深地呼了一口气。

“实际上,我们今天,去了一趟丸福运输公司的美本作品课。昨天辽子去了顿原小学校,确认了铜像到达的确切日期。这些调査结果,证实了我们的推理,但还是想听一听副经理的意见。”

久野慎尽力压抑着语气,一口气讲完了,舞坂永介的脸上,突然间变得僵硬起来。虽然他还是面带微笑,但这种表情,已经很不自然地凝固起来了。看到这些,辽子心中明白,他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但他又马上镇静下来了……

“我们按开始的顺序说吧。3月17日,也就是古山先生的第17个忌日法事的第二天,忠谷辽子小姐来到了公司,要求见一下龙门寺经理。当时经理不在,是由我代他见的。我听说这件事后,大吃一惊。便立即向您转告了这些事,并和您商量如何处理这件事。我原本打算第二天,把这件事情对经理讲,让经理见一下他。但您说此事事关经理的名誉,事情又这么突然,有必要进行一下调査再决定。第二天,我就去侦探社,办理了对她进行身份调査的手续。经理没有别的意见,也就同意了。后来我将上述情况

,一一向您做了汇报。我想您对此事,不会有什么想法,因此,对您由此而产生了一个惊人的计划,我也感到十分吃惊……”

说到这儿,久野慎咬紧了嘴唇,低下了眼睛。而舞坂永介则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一样,一副茫然若思的样子。

“您决定利用辽子的出现,巧妙地杀害龙门寺经理,为了造成经理是自己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假象,决定从各方面进行伪装。为此,要在经理对自己的女儿,做出明确的答复之前,迅速杀死经理。”久野慎一脸严肃地望着舞钣永介说,“具体地说,3月22日下午2点,当经理从公司回到家时,这正是他一个人,在家的最好时机。您悄悄地来到他家,将他杀害。至于到底是勒死还是击打致死,行凶手段只有找出遗体后,才能明确。然后您将他的遗体放在车上,拉回了青叶台的家。

“您向顿原小学赠送的‘希望’雕像,已经于3月19日进行了包装。但您拧开了盖子的木螺丝,取出雕像,把尸体放了进去,而那尊铜像,先藏在了家中的什么地方。然后,您给顿原小学打电话,说由于作者的原因,雕像要晚10天后送到。而公司方面则根本不知道,运送计划变更了。

“3月22日晚7点,您对‘CAM’公司的司机讲,运送地点改为顿原您的老家。第二天,接到了您的电话的山冈夫妇,按约定收下了木箱。

“尸体送出后,您就格外忙了起来:3月22日夜里10点前,您准备好了花白发套和花白的胡须,再次潜入经理的家中。杀死经理后,您手中当然有了他的钥匙。然后您给‘葵庄’打电话,伪装成龙门寺经理的声音,而叫辽子接电话。

“您一面要辽子进到大门里,一面又突然拒绝见面,但院门却打开着,以致使辽子出于好奇,而悄悄地走进了院子。当然,那时她即使不进院子,您的目的也会达到的。但是,由于辽子陷入了您设下的心理圈套,悄悄来到亮着灯的房间,目击了‘龙门寺经理在摆弄白骨’的情景。

“这样一来,您便达到了一箭双雕的目的。一方面给人一种‘经理陷于什么异常苦恼之中’的错觉;另一方面,让人们以为:龙门寺经理在3月22日10点还活着。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一天,被怀疑经理是死于他杀,那么22日晚上7点,被送到顿原的‘铜像’,也不会受到怀疑。而人们只会去怀疑24日,送往金山町的铜像。

“但是,辽子透过竹林,看到的人不是经理,而是您伪装的。桌子上放的也不是人骨,也许是动物的骨头,或是玩具。那几块15年以上的人骨,应当是您从顿原回来的时候,随手带回来的。”

舞坂永介皱着眉头,紧绷着嘴唇。在他那张消失了微笑的脸上,流露出一种被人发现,是一名凶手的狼狈神色。

“伪装成3月22日夜里龙门寺经理的您,于次日即3月23日离开了东京。但是,您没有直接去顿原,在当天上午10点半左右,再次装扮成龙门寺经理的样子,出现在宫士急河口湖车站,并造成了从富岳风穴进入林海,然后消失了的假象。

“当富士吉田警察署得到目击者的这个情报之后,您实际上已经达到了,古山先生也曾于16年前进入林海杳无音信,和在缅甸时,经理所说的那种情形的目的了,这是加重笔墨的手法。也就是说,您的目的是要人们,加深这么一个概念:是龙门寺经理杀死了古山先生;辽子的出现,使他产生了担心犯罪事实败露;加上心理不堪忍受压力,便进入了同一个林海,自杀谢罪。然而,您的这件事情,做得非常到位。由于事件过去了16年,立证十分因维,加上时效的原因,警方难于考虑再进行彻底调查。但您的目的,仅仅在于让人们认定:龙门寺经理是死于自杀便足够了。而辽子小姐在古山先生,第17次法事的时间段出现,也成了重重的一笔。

“这样一来,对警方来说,就不存在龙门寺经理是被害的,和出现在林海附近的人,是你伪装的了。但这里却留下了一个破绽:就是从经理家到河口湖车站,没有一名目击者证实。想起来是不是您也没有办法?如果您从出家门,就装成经理的样子,这样就完备了。但是,由于附近的人们都认识经理,您这样的做法,反而会弄巧成拙,被人识破的危险极高。会让人发觉您在有意掩饰什么。结果您只好选择了从河口湖车站,再伪装成龙门寺经理的办法。

“您从富岳风穴进入林海,然后在那里重新化装,再立即赶往顿原。尽管回东京乘末班飞机已经来不及,但乘坐新干线列车到达广岛,再乘出租汽车走54号国道,23日到达顿原,还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下一步的事情,都要在夜间进行。

“您借助早已准备好了的山冈的手,打开木箱,取出经理的尸体,埋葬在祖坟墓地之中,因为当地还有土葬的习惯。从外边看去,不会产生什么怀疑。顿原的土葬很多,在几年前我就听您说过。而且,由于土墓很多,因此您还可以随便打开一座15年以上的坟墓,取出遗骨、再把经理的尸体放进去吧?……

“您把白骨带回东京,伪装成是从经理家中的佛间里找出来的。而且,有意让繁春专务发现,并反对报警,委托一位热心人进行鉴定。这样一来,您既对龙门寺经理的尸体,进行了巧妙的处理,又使人们对他隐藏人们未曾过面的古山先生的遗骨一事,渐渐产生了怀疑,这不正是您一箭双雕的计谋吗?”

听到这里,辽子的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在那盛开的樱花和桃花的花丛中,那星星点点的白色墓碑。昨天,在参观完了民俗资料馆之后,自已的脚步,被一种神奇的力量驱动着,再次走向墓地。自已登上石阶,忘记了黑暗的笼罩,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现在想来,也许正是因为有冤魂,在地下招唤自己吧?

“在那之后,间隔了10天,您又请丸福运输公司,于4月1日将铜像运至顿原小学;4月5日,您又与万梨子小姐一起,列席了铜像的揭幕仪式,看上去您计划的这一切,都做的滴水不漏……”

久野慎渐渐地加入了自己的感情,诉说下去,“但是,我们在金山町的东小学揭幕仪式上,看到了‘飞翔’铜像的木箱后,开始怀疑繁春专务和万梨子小姐。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您的伪装败露的开始。从金山町回来后,我便试探了繁春专务,看他有什么反应。但他似乎受到了相当大的打击。如您所知道的那样,他是个头脑反应很快的人,他听说了运动‘飞翔’铜像的汽车,会不会搬运了龙门寺经理尸体的怀疑后,也许马上怀疑到了另一个木箱。并开始审査全部过程。而且,他比我更明白,万梨子心中到底爱的是什么人。也就是说,他极有可能是比我更快地,发现了是谁会杀害经理事实真相。”

当久野提到“万梨子”的名宇时,舞坂永介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苦恼的神色。

“那么,接下来他又是如何行动的呢?根据我的推测,繁春专务会不会要求万梨子小姐,必须公开副经理的罪行,否则自己就要这样做?而万梨子小姐为了救您,她就不得不再次下手……

“繁春专务的死亡,是因为胸部被刺中了好几刀,从而造成大量失血。从身体其他多处伤口来看,他在现场进行了激烈的反抗。死亡的时间,被法医学上推断为4月9日,夜里10点至12点之间,但由于当天夜里11点20分,从繁春家给‘119’打去了电话,因此行凶判定在那之前。

那天晚上,万梨子小姐没有明确的‘不在现场的证明’。她的确和俱乐部的几位朋友,在一起又喝酒又溜达,但没有一位可以信赖的证人做证。但从事件现场来看,显示是男性作案,因此初步排除了万梨子小姐作案的可能,随即还被勉强免于嫌疑。

“而另一方面,对于从体力上,有可能成为凶手的副经理舞坂先生,你却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因为当天晚上,福冈大学的一位副教授,于10点40分,去了青叶台的副经理的府上,而那时您正好在家。

“从八云的现场到青叶台,夜间乘车也要20来分钟,而且认为您的‘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根据,是11点20分打给‘119’的报警电话。但是,电话中那异样嘶哑的声音,却使‘119’值班警官,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听清楚了报案人的话。然而,接电话人对于对方的年龄、性别无法判断清楚。

“那天夜里,繁春专务的妻子,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是不是他把万梨子小姐,叫到自己家中的呢?因为专务的家中,有等待来客的痕迹。但是,10点钟到他家里的是您!您趁他不备,袭击了他,并将他置于死地。他虽然比您年轻一轮以上,但他的身材过于肥胖,动作欠灵活,加上饮了酒后,反应迟缓。因此,他身上才呈现出多处受伤,和房间中表现出的惨烈的搏斗形迹。正因为如此,才解除了万梨子小姐的嫌疑。

“达到目的之后,您于10点40分返回家中。

“而另一方面,万梨子小姐从朋友当中溜出来,于11点20分左右,再次潜入现场。她装成受害人,在临死前给‘119’打了报警电话,保证了您的‘不在场证明’。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个手法与您伪装成经理的样子,把辽子叫去的方法,简直是如出一辙的。

“另外,她是不是还在柜橱中,发现了繁春存放的天然红宝石和天然蓝宝石的戒指,以及人工宝石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从专务家中,找出的两块酷似天然宝石的人工宝石,那是一个月以前弄到手的。后来交给了加工者,让他按同样的样式进行了伪制。3月7日加工好后,他们打来电话,还是专务让要来的呢!……我记得是市川的加工厂。因为平时,繁春专务不公开和他们来往,都是暗中联系。7日那天的晚上,我从繁春专务的口中,套出了这个秘密。他只好让我去取来了加工好的人工宝石,我们还在一起吃了晚饭。

“繁春专务死后,我才知道,他已经把经理手中的宝石,也换成了人工合成宝石。他也真够可以的,居然连说都没有说一声,就这么办了。那些天然宝石藏在了什么地方,或是他已经卖掉了,他死后至今也弄不明白。但是我不认为,他仅仅是为了得到经理手中的天然宝石。我认为他的目的,是为了让经理知道,人工合成宝石的价值。因此,我认为他采取的是‘以恶制恶’的手法。

“由于这个原因,在事件当晚,在繁春专务的手里,才会出现红宝石和蓝宝石,而且,还有酷似真宝石的人工宝石。也许他在那里,放上四块宝石,目的是让万梨子小姐看到。

“他死后,到了那个房间的万梨子小姐,也注意到了柜橱里的宝石。但是,她立刻想到:为了给调査工作,起到误导的作用,她便把人工合成宝石的戒指盒中的收据,随手取了下来,把这两块人工宝石,放进天然宝石的盒子中,拿走了天然宝石。而且,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对前来取证的刑警,若无其事地暗示,有人偷换了宝石的可能。

“但警方将宝石,委托专门的机构,进行了成分鉴定,第一次明确了,这是由技术精湛的加工者,加工而成的人工合成宝石。这个结果,使我一度成了被怀疑的对象。

“但是,警方没有在我身上找到证据,把我‘放’了以后,调查便陷入了困境。这样一来,随着时间的推移,警方渐渐地怀疑:龙门寺拓野经理的失踪,究竟是不是自杀了?但是,只要经理在遥远的山中埋葬,不被人发现,繁春事件也永远是个谜。这难道不是您的如意算盘吗?”

久野慎像突然疲劳了一样,深深地喘了一口气,把视线转向辽子,那目光在问她,还有什么补充没有。而辽子的确想确认一点,但嗓子不知被什么堵了一样,一句也说不出来。

久野低下了头,用沉重的语调说道:“我的推理全部都讲完了。您认为这都是事实吗?”

寂静笼罩在三个人的身上。屋里又比刚才多了几位客人,但忠谷辽子的耳朵里,什么也听不到。

沉默并不很长。舞坂永介率先打破了僵局。

“如果说有一点不正确的,需要更正的话……”

他的语气阴惨、僵硬,仿佛尽力用理智,在压抑着感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身子向辽子这边探了探;辽子感到了这一点,抬起头看着舞坂。他那双昏暗的眼睛,完全是疲惫不堪地盯着辽子。

“绝不是由于你的出现,才使我们下决心杀死龙门寺经理。我们只是在事后,想利用你的出现,实现我们的目的而已。”

正是这一点,才常常令辽子感到心中,产生出一种无法忍受、而不可名状的不安来。

“无论从哪一点上来说,对于你都是无法补偿的事情。”说到这儿,舞坂永介突然止住了话头,他僵直地瞪大了眼睛。

“目前还有一点……”舞坂永介的视线,又慢慢地转向了久野慎。

“你刚才说,把这个事件引入迷宫是我们的目的。但我们并没有这个打算,我们从没有坚信,会逃脱命运的惩罚的。我们明

白,终于有一天,警察会找上门来。这只是时间问题,而且,不是说人不能和命争吗?”

舞坂永介那对薄薄的、富有智慧的嘴唇上,露出了淡淡的一丝微笑。他把杯子端到嘴边,稍微抿了一小口,又放回到桌子上,然后久久地盯着杯子底,“万梨子是我姐姐留下来的孩子。姐姐在20岁时,嫁给了一个外交官,21岁时生下了万梨子,但两年后就死于心脏病。姐夫在欧洲工作的时候,就把万梨子寄放在顿原的娘家,但姐夫又在就职期间,被卷入了恐怖分子的事件中身亡……”

“啊!……”久野慎第一次听说这些悲惨的往事,感到挺吃惊的。

“正因为这个原因,万梨子就一直住在了顿原的老家,在她4岁那年,我在东京上大学。当时我的父母都健在,山冈夫妇也对万梨子照料的很好。我在假期回家的时候,也常常和万梨子相处的很愉快……”

舞坂永介的嘴边,仍旧流露着微笑,那微笑中充满了温情,仿佛诉说着深深吸引了他的遥远的故事……

“我20岁的时候,在一家机械公司工作。认识了一位英国姑娘并结了婚。但六年后我们又协议离婚了。当时的理由是,我们双方性格上的差异很大,但真正的原因,也许是万梨子的存在,左右了我的人生吧。万梨子高校毕业后,也到了东京,寄宿在一家私立髙校。但每到周末,她就来我家……”

说到这里,舞坂永介的脸上,再次被一股愁云笼罩,眉间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当万梨子从美术大学毕业时,我们发现我们之间,产生了相互的感情。如果按世间的习俗来看,我们两个人明白,这已经是违反人伦的情感的变化。但是我们两个人,却拼命地反抗着这一人世间的观念。在我第二次去伦敦研修期间,万梨子与经理的内弟——中野朗订下了婚约。也许久野先生还应该记得:中野整日里总是酗酒,不是一个值得姑娘信赖和依靠的男人。但他却拼命地追逐万梨子。由于我不在,万梨子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这门婚事。她打算把我的真情,永远永远地封闭在深深的心底,但在结婚之前——那是我在后来听说的,那天喝醉了酒的中野,突然闯进了万梨子的卧室,用暴力把万梨子按倒在床上,在他看来,万梨子已经属于他了,那她当然应当允许,自己占有她的身子。但万梨子再也忍无可忍了。她在拼命反抗中,顺手拿起了一块大理石的烟灰缸,突然砸向了中野的脑后部。当然她并不是想打死他,但由于中野当时喝了许多的酒,加上多种因素,他一下子发生了心肌梗塞便死了。

“万梨子只好如实报告给龙门寺经理。中野是经理的内弟。从万梨子看来,她认为应当首先报告给经理,在向他谢罪后,自己向警方投案自首。但是,经理决定将中野的死,伪装成交通事故,把万梨子从警方,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下解脱出来……”

说到这里,舞坂永介仿佛在忍受着极大的压力一样,用拳头压在嘴唇上。

“我从英国回来以后,听说了中野事件之后,我们终于冲破了理智的防线。虽然当时我的心情十分复杂,但听说中野终于未能夺走万梨子,我的心里若喜若狂。万梨子的行为是万不得已,是正当防卫。我回国的时间虽然很短,但我们之间,如同久旱的禾苗,遭遇了春雨洗刷一般,在不被人们所知的情况下,如饥似渴地渡过了一段蜜月般的生活。但是,我仍旧在拼命地控制着自己,万梨子也更加坚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于是,她开始喝酒了。而且越来越厉害,以致发展到每天晚上,喝一家换一个地方,情绪十分烦躁。而且,一到我家里来,便悲伤得什么也不顾,只是一个劲儿地痛哭。在外人看来,万梨子是个清高的女人,但她的内心深处,却宛如一个小孩子一样脆弱。因此,我无法阻止她的行为。”

舞坂永介说着,渐渐流下悲伤的眼泪。

“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下定了决心,自己终身不娶,一直守护在万梨子的身边,对她投入了我的真情。对我来说,我知道这是十分勉强的,但是……龙门寺经理向她提出求婚的事情,酿成了这次事件的时机。”

“中野事件以后,万梨子对经理怀着一种报恩的感情。虽然经理不应当以此为要挟,但万梨子还是决定,顺从他的要求。只是不堪忍受经理以恩人自居,而对她为所欲为。对此我也气愤不公。但万梨子——不,是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随着和经理结婚的日期临近,万梨子的心逐渐失去了平衡,她常常到我家去哭诉,她说:她与龙门寺经理的缘分如同白纸一样,没有任何感情。看到哭得死去活来的万梨子,我不禁回忆起了中野事件,同时产生了一个危险的念头。

“3月22日的傍晚,当我知道龙门寺经理离开了公司,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便下决心去他家拜访。我对他隐瞒了万梨子的情况,和我与万梨子的关系,希望他不要那样对待万梨子。但是,经理并不答应。在他的追问下,他看出了我的真实目的。我只好把事情向他坦白。但是,经理是个火暴脾气的人,他容不得别人,与他的人生观和道德观相左,于是,他斥责我与万梨子,发生了违反人伦的肉体关系;而且,肯定是发觉他一直信任的人,居然也在他背后,干了背叛他的事情,并因此而被激怒。他明确地答复我,绝不‘出让’万梨子,并嘲笑我违反人伦、如同禽兽。他一反平日文质彬彬的模样,竟然破口大骂。他说他绝不许万梨子离开他半步。并还威胁我,要把我从公司里赶出去……”舞坂永介越说越激动,双手不停地攥成拳头,“我也顿时火冒三丈,并突然决心为一个女人,而要和经理一争高低。这是事实。我默默地站起来,我忘记了一切……混蛋!我拼命地用双手,勒住了他的脖子……”

听到这里,辽子情不自禁地失声痛哭,并默默地低下了头。这时候,舞坂永介像一下子清醒了过来似的,环视了一下四周。久野慎也茫然地向四下看了看。大概已经将近打烊时间了吧,俱乐部里已经没有客人了。服务员们也似乎注意到,这里的气氛不对,躲在远处向这边张望着。

舞坂又喝了一口饮料后,恢复了冷静,继续说下去:“后来我便决定:用我的轿车,把龙门寺经理的尸体,运回我的家中,并装在计划那天晚上卡车来拉走的,装有铜像的木箱子里,再送到顿原。在这之后,我才考虑到利用辽子的存在,和围绕在目前经理身边的复杂条件,来制造龙门寺经理突然失踪的假象。再后来的事情,就和你说得一样了。但是,我们从未考虑过会逃过这一切的:从龙门寺经理在我手中,断气的那一刹那间,我就意识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也许从老早以前,我就预感到自己,终将要走进一个死胡同中吧。”

“但是,如果那样的话……”久野慎像呻吟般地喃喃说道,“如果那样的话,为什么……”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见好就收吧?在这个世间中,人们都是按着一定的生活轨迹,活动和生活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会突然采取怎样的行动……对此我也难以解释,当时我为什么那残酷地下了手。但是,人们在长久地,压抑着一种不正当的欲望,并企图调节心理平衡时,毕竟生理上的冲动,是不能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四平八稳。难道不会积了多少年、多长时间,突然喷发出来吗?现在想起来,引起我巨大冲动的导火索,正是人工合成宝石的缘故。”

“什么?……人工……人工合成宝石?”久野不解地问了一句。

“嗯。目前可以制成,与天然宝石十分近似的结晶体了,也就是你们听说的‘人工宝石’。但是,现在还可以通过各种鉴别手段分辨出来,而且,成本也过于昂贵,因此,还不能投入市场。但是,我坚信在不久的将来,市场上一定会生产出来,用任何手段都无法区分出来的人工合成宝石,而且还会大量上市。因为目前阶段,就是一般水平的人,也可以借助检测仪器,鉴别出宝石的真假,但总有一天,人们会制造出无法分辨出真假的宝石。这是历史发展的法则。”

舞坂永介说到这里,把目光转向漆黑的夜空。

“当人工合成宝石完善之时,就是人们对宝石的价值观,为之改变之日。那样一来,天然宝石给人们带来的荣誉、无与伦比的美、财产价值将不复存在。人们会把天然宝石和人工宝石,统统看成是一种漂亮的玻璃。当然也许会看成是与普通的玻璃,没有多大区别的东西。会有那么一天的!人类社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各种各样的改变的。对于事物的价值判断、道德与善恶的标准,都会变化的。那样一来,我只想手中保留一块,永远也不改变真实本质的宝石。当时我只是疯了一样,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突然,辽子仿佛看到刹那间,在舞坂永介的两只眼睛中,放射出不可思议的、爽朗的神色来。

他说到这儿,一下子中断了。整个俱乐部里,一片寂静。

此时此刻,整个饭店都沉浸在了寂静之中了吧。外面的雾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坡道上惨白的路灯反射着光。

远处的电话铃响了,好像在进来的门口那儿。电话铃响了两、三声后,一名服务员走过去接了。

“舞坂先生,您的电话!……”

“啊!……”舞坂永介对走过来的服务员,平静地点了点头,并向久野这边看了一眼,然后站起身来。

久野慎和忠谷辽子,依然坐在那里,没有说话。辽子对刚才舞坂的话,陷入了沉思之中,最后她想到了顿原的墓地。

“和你们推测的一样。”舞坂永介这样承认道。

也许,龙门寺拓野就长眠在那里。想到这里,辽子眼中不禁噙满了眼泪。

“去了这么久?”久野慎嘟哝了一句。同时,辽子也注意到了这点。

舞坂离开这里,足有三分钟了!电话那边已经听不见讲话声了。

久野站了起来,辽子也站了起来。

果然在通道的中途,一架电话机放在专门的架子上。听筒已经放回了原处,舞坂永介不见了!……

在大门口,身穿制服的服务员,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久野本想问一下,但他又想了想,推开了门。辽子跟着他来到了走廊上。

他们来到电梯间,号码“1”在闪烁着。久野按了一下按钮。等电梯的时间,仿佛很漫长。当两个人来到庭院时,看见一辆汽车,正在离开停车场,朝饭店通向大街的汽车道上驶去。

他们看到开车的是舞坂永介的侧脸……

久野和辽子,朝自己的车跑去。在黑夜中,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那是一辆“美洲虎”牌汽车,它正向下坡道驶去。

当车子在绕过一棵樱花树,而转了一下车头时,助手席上的女人,侧影露了出来,他们看到这尊剪影,正依偎在舞坂永介的身旁。

“是万梨子小姐!……”辽子突然开口说道。

那辆车加快了车速。转眼间就看不见了。

“我们去报警吧,只要把事情说明,他们一定会受到通缉的。”久野用十分平静的口吻说道。

他们俩肯定会知道这一点的。只是他们两个人,也许是在这最后的有限时间里,再一次地进行最后之旅吧,燃尽生命之火,坚守那不变的真情。

久野慎和辽子一起,把车又开回了饭店前的车道。深夜的饭店,大部分窗户都没有了灯光,仿佛比白天要大了许多的庭院上,一个人影也没有。雨后的夜空,繁星点点。

当他们抬头看到这星星时,耳边又响起了舞坂永介刚才说过的话:“永不改变真实本质的宝石……”

苍白而优美的星光,使辽子又想起了母亲。如果回过头来看,也许母亲玉枝,也会对龙门寺拓野一直抱着这种痴情,而走完了人生旅途的吧……

像是为了离别的后悔,玉枝在20多年中,一直珍藏着那块怀表。到她临死之前,想把自己的怀念告诉他。难道这是母亲重于一切的希望……

无论如何,这一点自己算是做到了。因为自己把那块怀表,放到了龙门寺拓野的手中。

但是,在那之后,死神就找到了他。完全像是被玉枝的魂领走了似的。

难道这是刻骨铭心的爱,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难道人世间在任何时候,都有人在追寻着这真实不变的爱吗?……

辽子的视线中,出现了舞坂永介和万梨子,那相依偎、拥抱着的雕像,并静静地向远方飘逝。于是,一股不可名状的痛苦,充满了她的心中。

久野慎把双手放在了辽子的肩上。

“如果顿原的土葬墓,一旦被挖掘开来,真相就大白了。那时,我们也一块去儿顿原吧!……”

辽子流着眼泪,默默地点了点头。自己将在那里,再一次和父亲相见。这就是不幸的邂逅吧。肯定父亲是这样期望的。

“这个事件解决之后,你一定不要生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中。”久野慎如此

叮嘱着辽子。

“嗯!……”

从放在肩膀上的久野的双手里,又传来了一阵温馨,这是他在向辽子传感着,他对于自己和辽子,共有的伤痕的意志。

两个人开始行进在曲终人散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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