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

我又跑到艾迪家避难,像被关在笼中的老虎一样来回踱步,血液裡充满著肾上腺素,肌肉紧绷,准备好随时扑上去——这是典型“挑战或逃避”的防御反应。

不过为什麽逃避?又为什麽挑战呢?为了我过去五年的生活吗?

我觉得被束缚,被强烈衡突的情感所蒙蔽。我看不清楚,也无法解释。

我只想狠狠的揍人。

更糟的是,艾迪很讨人厌。

“你能一枪……?”

他穿著破烂睡袍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根接一根的抽著淤。我在一旁过滤从珍烧毁的办公室拖回来的设备。

“我只是想说,你能一枪射死她,但是你却没有这麽做?”

我不想谈,所以继续手上的工作,筛拣著……什麽?我不知道……某样东西吧,某样能让事情合理的东西。

或者我只是在拖延,拖延我和珍之间无法避免的战争。

“老天!”艾迪叫著。“这些是几百万年前的东西,再留一夜就成钻石了。”

“继续找,艾迪。”我说。

“找什麽?化石吗?约翰,你没时间在这儿挖矿。他们给你四十八小时,你还剩多少,二十二、二十三小时?”

我知道我在扮演詹姆士狄恩,但是我忍不住。我看了看表说:“十八个小时有找。”

“十八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要了结你们俩的生命。约翰,没得玩了,你必须干掉这贱人——现在就要。”

我狠狠的瞪著他:“艾迪,别教训我如何对付老婆。”

艾迪是个黑白分明的人,他摇摇头说:“约翰,她不是你老婆。”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我的脑袋。

“你必须搞清楚这点。”艾迪冷酷的说,“这娘们不是你老婆。她是敌人,相信我,她现在正在和朋友计画,绞尽脑汁干掉你……夺走你的房子,你的车,你的猫……还有天杀的厨房刀具——!”

“艾迪!”我说。他快抓狂了,似乎想起了他过去的感情创痛。

突然间我停下来,拿起一张小纸片,试著撢掉上面的灰尘。艾迪靠过来看,纸片上面写著:TZKY

也许是某种线索。艾迪继续刀念著要我干掉老婆。“兄弟,你一定得这麽做。”

是啊,但是要怎麽做呢?这可不是一般我在处理的钮儿,她甚至不是一般的职业杀手。珍的确很厉害,我不得不佩服她。虽然她没比我聪明,但她可能是个挑战。

艾迪大刺刺的建议著“现在进入她的生活……她的脑袋……回家吧,老兄。”

回家?家在哪儿?

我慢下踱步的速度。回家,嗯,这是个荒谬的主意吗?也许不是。

她会在那儿吗?

也许她早走了;也许她在家,认为我不可能再出现在那裡。

“约翰,带上盾牌。”艾迪警告,“找一个人当挡箭牌。如果她躲在壁炉裡的话,至少有人替你挨第一发子弹。”

我两手一摊说:“去哪儿找这样的枪靶?”

此时我突然想到一张脸,他是绝佳的盾牌,就住在我家旁边。

我一分钟也没浪费,立刻出现在我邻居门前。我们是好哥儿们,对吗?我按下门铃。

过去五年来,数不清多少次我拿著一瓶酒或半打啤酒、或是捧著一锅菜站在这儿。我们这对完美夫妻一次又一次的参加社区的晚宴。

就像上一次,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在最后一分钟出现,眼裡带著一个怪异的表情。当时我忙著掩饰自己,没注意到她的反应,以为她只是有点紧张。

其实,她根本在骗我。那晚她去了那裡?做了什麽?

和谁在一起?

寇曼家花园裡的小矮人对我咧嘴笑著,我朝他的下半身狠狠踹了一脚。

讨厌。我心中那股盲目的怒火,已经压过我的罪恶感。

我再次按了门铃。

寇曼先生不幸正好在家。“老兄,你运气真不好?”我心想。他戴著愚蠢的厨师白帽,穿著烤肉围裙,上面印著“滚烫”二字。

这家伙是个笨蛋。

“阿萝哈!”我开心的说,很俗气的打了声招呼。

我没花多少力气就说服他和我一起回家。我请他过来喝杯饮料、要听听他的意见……之类的理由,他很高兴,甚至非常的兴奋。

我突然有点儿良心发现,虽然我去过他家很多次,但从没请他来过我家一次。

他用小跑步来到我家门口,我小心翼翼的察看了灌木丛,是否藏有瞄准我们的武器。但杜鹃花丛看起来没什麽异样。

我开了锁,用脚尖推开前门。

屋裡一片寂静。

我慢慢推开大门,向屋内窥视。

没看到她。

为了当一个有礼貌的主人,我请我的挡箭牌客人先进门。

寇曼先生踏进我家,好似走进豪华渡假村一般。

我全面戒备著,猜想前廊可能会爆炸,或者是寇曼的头。

但什麽事都没发生。

“我真应该早点进来看看!”寇曼先生兴奋的说,好奇的东张西望。

我紧张的四下观望。我觉得珍很聪明,她巧妙的引诱我进来,加以催眠,让我失去戒心。

我低著头跟在寇曼后面,一手扶著枪套。

“我好喜欢你的地板,是柚木的吗?”寇曼说。

“我哪知道啊,来,我带你参观参观。”我俩都瞪大了眼睛走在屋子裡——寇曼是因为好奇,但我是因为担心。

“嘿,你得到今年乡村俱乐部的总冠军。”寇曼从架上拿下奖盃,热情的说。

焦虑让我无福消受他的恭维。

我们慢慢的走向客厅,寇曼突然像女生一样发出尖叫。

我立刻弯下腰在背后拔出枪,扫视房间,但是什麽也没看到。“怎麽了?”

寇曼指著洗手间说:“好棒的水龙头!”

天啊,我鬆了一口气说:“老兄,慢慢欣赏吧。”

寇曼走进洗手间欣赏设备,我悄悄上了楼。

我把枪紧握在手上,走进我们的卧房。不,这已经不是“我们”的卧房。我提醒自己:“你已经不住在这裡。”

我迅速察看了门后和房内,搜过珍的抽屉找寻武器和……我不知道我还要找些什麽,或许只想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抽屉裡有点空,或许她已经带走这五年婚姻中她想保留的东西。事实上,整个地方看来像是被专业人士搜过。我知道是谁干的好事。

我的脚步移向衣柜,以防万一,我用枪尖开路。她留下很多衣服——扮演家庭主妇太太的戏服。我用枪尖戳破她的一件丝质睡衣。

喔,我记得这件。我忍不住拿起它贴著脸庞,闭上眼睛。闻起来像午夜的味道、弄皱的床单、亲爱的老婆……。

该死。“她不是你老婆。”提醒著自己,“她不是你老婆!”

我一转头看到有个东西躺在角落——她在小义大利庆典嬴到的玩具熊。“新手的好运。”当时她是这麽说。

是啊,好一个新手。

玩具熊被开膛剖腹,真是可怜的家伙,我了解它的感受。

我看到垃圾桶裡有一卷录影带。于是我把枪插进腰带,捡起录影带察看著上面的标籤。

那是我们蜜月的录影带。

内心感到一阵翻覆。我再度提醒自己:“她不是你老婆……”

“你的祕密是什麽?”

我吓了一跳,差点赏了入侵者一颗子弹。原来是寇曼站在门口看我。

他看到了我的枪吗?他发现珍和我互相隐藏多年的秘密吗?

“别这样,你可以告诉我。”他暧昧的说,“我们是邻居嘛。”

我耸耸肩装傻。

寇曼走进房间,指著我的手说:“你是如何保持……火辣的关系?”

天啊。我一手拿著录影带,一手拿著睡衣。

当下我很想撕裂睡衣,将录影带砸向牆壁。但我不能在好奇的客人面前失去冷静。况且,我的伪装技术好得很。

“寇曼,”我经鬆的说,“这并不容易。你们必须关心对方,注意生活细节——”

我突然停下,看到床头桌上电话旁的便条纸上,留有前一页字迹的印子。

哈哈哈。

这真是个意外的惊喜。我抓起便条纸,背对著寇曼,从外套口袋拿出小罐喷雾器。轻轻一喷,紫外线喷雾就显现出:路伯次基房地产,上面还有个地址。

我笑了,这就是我之前发现的神祕字母:TZKY。

太好了,显然经过昨天突发的火灾,三击公司需要新的办公室。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珍变更的地址。

我马上对客人捏造了藉口,告诉他我突然要去办一件急事,并承诺我会很快邀请他和他太太过来喝一杯或用晚餐。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谎言。

我送他回到他家门口,然后抄小路到我的工具间。一进入黑暗凉爽的屋内,我锁上门,拿著手电筒,打开暗门下去……

什麽都没有?怎麽可能?

不可思议!我的钱、我的武器,通通都不见了,连一隻小刀都没留下。

我的祕密弹药库被搬个精光,一定是珍和她的女特务一起干的,绝对错不了。

“贱人!”

这件事彷彿是个冷水澡,浇熄我愚蠢的浪漫情怀。

我怀著全新的决心,爬上梯子,摔上空屋的门。

我又是专业的杀手了。

全面开战!

约翰

我看著八十多层直衝云霄的全新摩天大楼。看来有人很有钱。

我检查珍便条纸上的地址。没错,就是这裡,八十二楼。

我从不知道电脑临时人力仲介这麽赚钱。

这栋建筑物还没落成,但我猜三击公司迫不及待要搬进去,开始策画暗杀我的行动。

我穿著全黑工作服,提著破旧的工具箱,我不过是个去上工的帅哥工人,轻易的从鹰架间溜了进去。

我在电梯裡按下要去的楼层,看著数字上升:七十,七十一,七十二……七十三……七十四楼的灯没亮……七十五,七十六……突然电梯停在两层楼之间。

我等了一会儿,想确定这是有计画的间谍行动,还是一般的电梯问题。接著对讲机传来一名男子的声音:“我是警卫。电梯似乎有问题,要工程师上来看看吗?”

“不,谢谢。”我回答,“我不介意在这儿等它自己解决。”

对方停了一下说:“您这是说风凉话吗?先生。”

我没说话,警卫再次开口说:“您是说风凉话,对吗。”相较于其他低收入的警卫而言,他非常没有耐性。

事实上,他让我想起吵架时,我老婆不耐烦的语调。

我平静的朝牆上的监视器微笑。你不知道是谁在监视著你。

我顽皮的给了她一个飞吻。

约翰发现了我留在床头桌上便条纸的地址,所以他现在来到这儿。他的来意和计画,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瞪著监视器画面,约翰受困夹在楼层间的电梯裡。

可恶,我老公穿黑色看起来总是很帅。

“他不是你老公。”我提醒自己。

我用调频器将声音改为男声,装作安全警卫和他说话。他没有回答,我重複一遍:“您是说风凉话,对吗?”

他抬起下巴直视著摄影机。我确定不管有没有调频器,他都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特别是当他给我一个飞吻时。

他去死啦。

我用真的声音对他说:“这是你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警告,约翰。”

约翰向摄影机微笑,我听到一位年轻组员轻叹一口气。他的笑容一向是他最有力的武器。

“你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约翰回答。

我承认他胆子够大。过去这几年,他喝酒、打高尔夫,浑浑噩噩的过著我们的婚姻生活,我完全看不出他有这麽大的胆子。当然,平常操作除草机,倒回收垃圾时,是用不到这些胆子的。

我回答:“现在你被关在铁箱裡,吊在七十六层楼高的空中。”

约翰用力扯著门,打不开;他检查天花板上的紧急拉杆,太高了。

“你在上面放了什麽?”约翰问。

“你想不想——”

“炸药放在平衡缆上?”他说,“另外两个在主刹车和副刹车上?”

“他找到了。”茱莉惊讶的说。

我笑了,很佩服他。“他没找到全部。”我对她说,然后转向麦克风:“约翰,你也找到主缆线上的吗?”

他的微笑消失了一半,显然他没找到。“下次我会

记得搭快捷电梯。”

“我怎麽可能笨到在床边留下线索?”我嘲笑他,“我还以为你除了脸蛋以外还有脑袋。”

这句话让他的笑容完全消失。我告诉自己不要太得意。

他的表情转为严肃,眼睛瞪著我,摇著头说:“你不会炸的。”

“哦,不会吗?”

“不会。”

我们俩玩著致命桥牌。对我而言轻而易举,因为他吊在电梯裡。

“你认为我不会?”

“我认为你不会。”

他回答得这麽快,这麽确定,这麽侮辱人。

突然间,被他欺骗的愤怒和痛苦涌上心头。我吃了秤陀铁了心,对洁丝敏点点头。

洁丝敏立刻按下按键。萤幕上绿灯转红,进入全副武装状态。

我开始倒数:“五,四……”

“何必倒数,珍?”约翰向我挑战,“你要炸就炸。”他耸肩说:“三,二,一动手。”

自以为聪明的家伙!他在激我,我最讨厌人家激我。“有临终交代吗?”我咆哮。

他不怀好意的笑著说:“我讨厌新窗帘。”

混蛋!

“再见,约翰。”

如果他期望我心软,或是在最后一刻下缓刑令,那麽他完蛋了。我伸手摸向按钮,我要将这个傲慢的男人炸到来世——

他的脸,他的眼睛、身体、双唇……

此时发生了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我失常了,我的手在按钮上冻住。

上帝救救我,我竟然下不了手。

我的手掉落在膝上,我被自己吓到了。

“我就知道!”约翰得意洋洋的笑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

我还来不及想下一步,就听到可怕的声响:

砰!砰!轰!

约翰吓呆了,我们同时发现——炸弹爆炸了。

两吨重的电梯如同砖块般落下。我惊慌失措的看著他摔向电梯天花板。

可是我的手没碰到按钮啊,到底发生了什麽事?!我转头看洁丝敏的笔记电脑,上面显示著:启动。

我的双眼喷出愤怒的火焰,威力形同双重原子弹爆炸。

“怎麽了?”洁丝敏说,“是你说了再见啊。”

我跳起来无力的瞪著萤幕。这场爆炸震撼了我,恐惧让我觉得天旋地转……快一点,也许我能……。

滋……!萤幕发出嘘声,彷彿叫我笨蛋……。

约翰的脸消失了,萤幕上面空白一片。

约翰

电梯坠落得很快,像是衝往矿坑底部的小货柜车,我被甩向天花板。

不过当我穿过天花板盖子,爬上坠落中的电梯顶端时,仍然努力向珍微笑道别。

我的工具箱被震翻,东西四处乱飞。我把头伸进电梯时,裡面竟然还放著“伊帕尼玛来的女郎”音乐。

我抓住了一支乱飞的扳手,再坐回电梯顶,迅速用扳手转著次要刹车机置。起先没转动,后来还是扳动了。果然有效,电梯开始慢下来,越来越慢。

最后终于停在四楼。我考虑著要怎麽打开门。

砰!

原先拉住我们的缆线支持不住。

电梯朝著坑底而去,二吨重的金属摔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我做了,我的天,我真的下手了。

我望著对街美丽的摩天大楼,大厅传来毁灭的爆炸声。

他们会把它当成一起工程意外,没有人会知道事实。

事情发生时我甚至不在大楼裡,我和组员在安全距离外的黑色厢型车裡,在这个行动指挥中心安排一切。事实上,约翰经过我们走进大楼去,完全没发现我们并不在八十二楼。

技术上我可以辩称,这不是我做的,因为是洁丝敏启动爆炸。

但我策画了一切,亲自装置炸药,在床边留下地址的字印。那线索实在是小学四年级的程度,但约翰上当了。

一切都是陷阱,他就这样走进我们的陷阱。

就算最后一刻不是我按下按钮引爆,那又怎麽样?

是我计画按下钮,我安排策画了整件事。我的手上沾了约翰的血。

我觉得……沮丧?悔恨?还是悲伤?

我不知道,我呆若木鸡,像梦游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人一样。我怎麽会走到这个地步?

最后我听到警笛声尖叫而来,警察和救护人员挤满失事现场。

我知道根本不需要救护车。我很专业,完全不会留下痕迹。

他死了,约翰……死了。

警车的红灯在我们脸上闪动,身旁的洁丝敏注视我的表情。

我转开脸,不让她看透我的感觉。

我是位专业人士,像心脏科医生一样。如果要求计画成功,我不能在工作中注入任何感情。

我望向对街的事发现场。是的,这一切是我做的。

如果我不先下手,他也会对我做同样的事。

约翰

“她做了,”我喘气说,“她真的动手了。”

我花了几分钟才确定自己不在天堂,或是地狱。我还活著,用手指挂在第四楼的边缘,脚下是失事的电梯残骸。

我的脑袋和屁股也差不多要开花了。

天啊,她竟然下手了。我以为她不会,她最后一定下不了手。

但她做了。她一定认为如果她不干掉我,我就会干掉她。

我会吗?

如果我剩一发子弹,我会在她送我摔下地狱前,先轰掉她脑袋吗?

会吗?约翰?

天啊,她做了,她真的下手了。

现在,我要赶紧离开这儿,我要报复。

我搭上计程车穿过都市的街道,街灯光如钻石般闪烁在清新的夜晚空气中。

我很快洗澡换装,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已卸下任务。我收起电脑和枪,准备了新工具:眼线、唇膏、高跟鞋和一件新洋装。

计程车在路边停下,门房服侍我下车。我站在纽约最高尚的餐厅之一大门口。看著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这件性感、女人味十足的黑洋装让我更加出色,我转换回珍史密斯的太太身分。

“不,”我的心提醒我,“我已经不是太太了。”

是寡妇。

老天,我需要来一杯。我匆匆跑进餐厅,没注意到领檯带我入位时,来自周遭的欣赏眼光。我被领到一张两个座位的桌子。

“香槟,谢谢。”我入座时低声说。

“好的,史密斯太太。”

这儿的人认识我,约翰和我常在这儿用餐,曾经是我们最喜欢的地方之一。

我眨眨眼,除去眼眶中的泪水,一部分出于好奇,一部分出于训练,我开始观察四周的人。餐厅裡充满快乐的人,朋友,家人,恋人……他们身旁都有个伴。

我已经很习惯独自一人,大半生命都是一个人过的,即使小时候也是如此。

但今晚……我从未感到这般孤独过。

我闭上眼睛,嚥下一大口香槟,期望它的愉悦能振奋我的精神。毕竟,我也有可庆祝的事,不是吗?

我从失控瓦解的局面中存活下来。

现在的婚姻常因小衝突而瓦解,但我的婚姻是因为一场战役而瓦解——真枪实弹的战争。我们不可能平静分手,这场战争是“不收战俘,不留活口”。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奇怪的是,当我们热情承诺著“我愿意”时,从没认真想过这些东西。

我们疯狂的爱情和战争游戏已经玩到终点。我赢了,幸运的还活著。

我将酒杯放在豪华的白桌巾上,对面没人碰过的餐具和空椅子似乎在嘲笑我。

我的心无法庆祝。

欢笑声打断了我的思考,我拼命找寻笑声的来源。我真不该看的,声音来自角落一对年轻恋人,沉浸在彼此的爱意中,完全没注意到旁人的反应,还有我脸上的嫉妒。

我提醒自己不要渴求从没拥有的东西,然后伸手去拿我的空酒杯。

一位服务生好似看穿我的心意,出现在身后替我添了香槟。

“谢谢。”我低声说,眨眨眼除去眼中的雾气。

“小姐。”

老天,这个声音听起来真像约翰。

我抬头看著他的脸,差点尖叫出来。

是约翰!活蹦乱跳的约翰……但是怎麽可能呢?

天哪,他不仅还活著,身穿深色西装打领带的他帅透了。虽然刚刚才逃过死神的召唤,但是他精神看起来好极了。

谋杀亲夫的太太遇上这种状况,通常会吓得不知所措,但是长年的训练没有白费,我花了点时间终于镇静下来,举起酒杯的手微微颤抖,我啜上长长一口酒,一副本来就在等他的样子。

我等他先开口。

“我为这一刻想了好几句开场白。”他说,“‘我顺道过来……’,或是‘嘿,谢谢你捅我一刀……’”

我嚥下香槟轻鬆的说:“那你决定用哪一句呢?”

他凝视著我说:“我要离婚。”

哇,一拳打在肚子上。

我彷彿是一个奥斯卡奖女演员,搏命演出毕生最具毁灭性的角色。我抬起头,把比较美的那面转向镜头,好似在思考他说的那句话。

“我喜欢。”我回答,“你是在这儿向我求婚的,你还真是有始有终。”

约翰拉出空椅子,“我能坐下来吗?”

“请坐。”

他坐下抖开餐巾铺在膝上,真的服务生出现了:“香槟吗?先生?”

约翰的视线一直没离开我:“香槟是庆祝用的。”

求婚那晚,他就是这麽说的。

现在他又加上一句:“来一杯马丁尼。”

约翰的表现控制得很好,很俐落,有克拉克盖博的味道。“这该拍成电影。”我想。

我迎向他的注视,接了下一句台词:“来两杯。”

服务生很快拿著我的香槟杯子消失了。

烛光下,约翰仔细看著我的脸。我努力表现美丽和蛮不在乎的样子。

“你留了位子,”他最后说,“不是在等我吧?”

我耸耸肩,“算我感情用事吧。”

“惊讶吗。”

“惊讶你有时间刮鬍子?”

“惊讶我没被烧焦。”

我笑了。就两个想要杀掉对方的人而言,我们真是有够像。

他的餐巾一定藏了一些东西。

我这位专业老手也不逊色,我的反射动作就是将绑在大腿的小手枪放在餐巾下,然后瞄准他的……脑袋。

“不会啊。”我回答。

我们都知道彼此有武装。我们俩相视微笑,像两个敌人因为杀人技巧而变成奇怪的同伴。

“我最喜欢外出用餐,因为现场有证人。”约翰讥讽的说,他笑著想要休战,“把手放在桌上。”

“我可以信任他吗?”我想著。

当然不!

然而,我们正身处豪华餐厅的正中央,很多人都认识我们。在这儿杀人十分奇怪,而且活下来的那位,再也不能在这裡订到位子了。

我慢慢将手由膝盖移到桌面上,约翰也照著做。

如果你不是来这儿轰掉我,约翰,那你来做什麽呢?

我决定喝鸡尾酒时就把这件事搞定,然后再点菜。这儿的大厨很棒,我突然饿极了。我开口说:“所以,你来讨论条件的?”

服务生送来马丁尼,中断了我们的谈话。约翰没像他平时那样举杯,然后他靠上前来,好像要讚美我有多美。

“我认为我们的问题很严重。显然你要我死,而我必须承认,我也不再关心你的性命。”他若有所思的搓揉下巴,“我们可以开枪,看看结果。”

“这样太可惜了。”我说,“因为你一死,他们就会要我离开餐厅。”

约翰的眼睛闷烧著怒火,我们之间的空气劈啪作响。

“所以,现在问题是眼前这些人,”约翰举起他的手,嘴角露出一丝嘲弄,“要拿他们怎麽办呢。”

我眯起眼睛,约翰的手很漂亮,此刻我能想到好几样它们能做的事,但没有一件和我们的问题有关。

餐厅裡变热了。一声高音萨克斯风响起,朦胧的曲调将我俩包围。

慵懒的笑容浮现在约翰俊俏的脸庞,引诱著我。

“跳舞吗?”约翰低声说。

我脸上表现出惊讶,自从波哥大初遇那晚之后,我们就没跳过舞了。“我以为你不喜欢——”

“是我装的。”

“你的懒散也是装的吗?”

他站起伸出

手来邀请。

我起身将手放进他手中,他附耳说:“将家伙留在桌上?”

我点头,我俩同时放下了餐巾遮住的枪。

约翰突然热情的拥著我。我吓了一跳,他的手在我全身游走——肩膀,腰,臀……我一点儿也无法抵抗。

这是我接受过最火辣的搜身。

“检查看看而已。”他沙哑著说。

“满足了吗?”

“已经很多年都不满足了。”

混蛋!

我生气的转过他,将他逼到一株盆栽后面的牆上。(我在健身房的训练,不只是用来保持身材曲线的。)朦胧的爵士乐伴著我们的争吵,我压著他,强迫他接受同样的折磨。我的手漫游于他的胸膛、宽厚的背、可爱的臀……直到他的口袋裡……。

我脸红了。他口袋裡的是枪吗?还是因为还没杀了我而兴奋?

我因为分心放鬆戒备。约翰挣脱我的控制,将我押回舞池。我试著逃走,但这次他占上风,用结实的肌肉拘禁了我。

“你希望这个故事有个快乐的结局吗?”我们随音乐起舞时,他粗著嗓子低声问。

他呼气在我颈上,让我觉得很舒服,但我努力抗拒著。“快乐结局只是还没结束的故事罢了。”

他热情拥著我转过舞池作为回应。

我们跳著舞。

求偶舞还是决斗舞……谁知道呢。

不管是什麽,他知道这曲探戈的所有舞步,它的热情、愤怒、悔恨……痛苦。

这男人在众目睽睽下折磨我。

于是我使出很久前学会的一招,当我觉得受伤时,我会反击。

“你觉得我们的婚姻为什麽失败。”我刺激他,“因为我们过著不同的生活吗?还是因为一切的谎言?”

“我有个结论。”约翰说,“是我的最新发现。”

“我洗耳恭听。”

他的手紧压著我的手,我的腰。“是你杀了我们。”

这彷彿毒箭穿心。“够挑衅。”我回答。

“你的冷淡、你的极端效率,特别在床上——”他突然戏剧化的放平我,我无助的悬在他手臂裡,眼睛闪著努力按捺的怒火。“你用工作的态度对待我们的婚姻,”他继续说,“侦察、计画、执行,没有投入一点感情。”

我觉得生气羞辱,我站直身体,拒绝这个屈从的姿势,然后快速转开。但他用力一扯拉回我,像线拉住的回力球一样。他拘禁著我——我的背贴著他的胸,我的身体蜷伏于他的臀,他的下巴顶著我的肩。

“而你呢?”我吼回,“你逃避著一切。喝酒,把心力都投入弹球游戏……”

他再次将我拖过舞池到暗处,我们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相拥著。

他现在就要面对面,直接解决。

“你在乎吗?”他居高临下问著,“如果我们的婚姻只是一种身分掩护?”

他紧紧抱住我,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我说:“谁说你只是个掩护?”

我以为他会捏死我做为回应。“我不是吗?”他说。

我嚥下口水说:“那……我是吗?”

“你先说。”

萨克斯风乐音如同古柯硷般流过血管,我的心揪在喉头。约翰用眼刺穿我,火热贴身的拥抱彷彿替我洗了脑。

这人是谁?我那个无聊的先生怎麽了。

“好,”约翰轻声说,“数到三。”

我沉默的点点头,“一,二……三。”

我听到他的心砰砰的跳著,我们在暗处紧紧相拥。有那麽一刻,我几乎以为……几乎感觉……几乎希望……但话却说不出口……。

你曾作过一种恶梦吗?在梦裡一路挣扎,绝望得想大叫,但觉得下颚紧锁,双唇紧封。

这就是我的恶梦。在约翰的手臂裡,我想向他大叫,但叫不出来。

他每一秒的沉默换来我更多沉默。直到我俩的沉默撕裂我们。

冷酷的真相像我们之间一把剑,完全不用一个字眼,就切断一切连结。

我可以看到他眼裡的答案。

不会有快乐的结局了。

我再也不能忍受躺在他怀裡,但我也无法走开。约翰似乎不愿放开我。

我不知道我们站在那儿多久。直到音乐结束,人们鼓掌漫步回到座位,魔法幻灭了。

我们的舞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珍,”约翰刺耳的声音又冷又硬,“我们可以在这儿了结或到外面了结。一切到此结束了。”

“那麽放开我。”我叫道。

“我已经放开你了。”

他的话撕裂了我的心。我真是个笨蛋。他的抚触,他的眼神,全都是我的妄想。它们对我很真实,但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场专业的游戏。此刻,我才知道自己犯下了严重的错误。

约翰已经放开我,是我没放开他。

可怕的是:我不知道我能不能。

我的眼神飘向一旁,觉得自己像碎落地上的香槟杯。我挣扎著找回多年来支撑我的力量。

最后我离开约翰的怀中,问一旁的服务生:“女洗手间在哪儿?”

“在那边,小姐。”

“谢谢。”我就这样走开了,努力不让脚步蹒跚,不要拔腿奔跑。

我知道约翰看著我离开,我感到他的眼神散发出一股炽热的仇恨。

很久之前我就放弃在乎人家对我的看法。

为什麽现在觉得这麽痛?

约翰

她那麽轻易就走了,好像我只是个和她跳舞的陌生人。

我们说了那些话后,她怎麽还能如此冷酷?经过刚刚在彼此怀抱中的感觉……我以为我们有相同的感觉。

显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

我看著她走开,想要恨她。但她黑洋装下摇摆著曲线玲珑的身体,和轻柔拂过肩头的秀髮,让我忍不住陶醉。我看著她,忆起她在我怀裡的味道,像炎热夜晚的热带花香。

如果她能回眸,只要一眼就好……

但她没有。

我紧握著拳头提醒自己:“要冷酷,约翰,她是个骗子,要超级冷酷。”

佛洛斯特的诗在心头响起:“有人说世界会灭于火,有人说会灭于冰。”

我觉得两者都是。

我撑著走进洗手间,才让感情随著眼泪宣洩而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什麽感觉,但我确定一件事。

我是个白痴,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认不出镜子裡那个脆弱、受伤的女人。

我像罗曼史小说裡的女主角。

“抱歉,姐妹。”我告诉镜中的自己,抓了一张面纸拭去泪水,“我只看詹姆士庞德小说。”

我补了妆,责怪自己不该鬆懈戒备。

同时也后悔不该把枪留在桌上,这一点也不像我。

现在怎麽办?

角落裡有一位服务人员倚著牆,旁边放著免费的化妆用品:香水、漱口水、髮型液还有乳液。甚至还有免费香淤,当然还有火柴。

我迅速研究著这些东西。

“晚安。”服务生笑著说,期待我大方的给她小费。

“晚安。”我回答。想到了一个主意。

“看看你们这些东西。”我对她说,一边拿起瓶子唸著内容物,“你知道有多少是易燃物吗?”

她的笑容褪去了一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我笑了,搓揉著双手。

我知道如何在美容院裡大玩杀人游戏。

约翰

我像狗身上的跳蚤一样,眼睛死盯著女生厕所的门,那个女人绝对逃不出我的视线。

这裡的环境我非常了解,没错,我甚至去过女生厕所。

别想问我这件事。

所以我确定裡面连扇窗户都没有。珍非常聪明,绝不可能从后门溜走,这裡的厨师不会让外人横越厨房,除非你想人头落地。

宝贝,你无路可逃了,乖乖回到我的怀抱裡来吧。

我边看著手表边等著。就一般女人而言,她在厕所待的时间也够长的了。我有点担心,于是往厕所走去察看她是否没事……

突然间,女生厕所的清洁妇从我身边没命的奔跑,好像见了鬼一样。

糟了!

我正准备掏枪——该死!枪留在桌上!已经来不及拿了——

碰!地动天摇,烟从厕所的门缝猛烈地窜了出来。

我的天——整间屋子一团乱。警报器嗡嗡作响、洒水器启动、人们开始尖叫著朝逃生门跑去,桌椅碰撞的声音此起彼落。

我跑到桌旁拿起我的枪,尝试著从人群中穿过,但是人群已经开始歇斯底里的逃窜。

这时候我看到她了,她头低低的正打算从柜檯旁溜过。我努力想抓住她,但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著她像幽灵般自人群中溜走。

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她,但她从来没有回头看看我是否还在原处、是否还活著?不过她也没必要这样做。烟火肯定是她放的,为了掩护她逃走,顺便庆祝她重获自由。

如果我就这样让她逃走,那可就糗大了。

我把一个吓呆的肥女人移开,才顺利的夺门而出。好不容易跑到街上,却看见珍开著她心爱的宾士车消逝在街角。

妈的!我用力的踢了一脚,沉重的挫折感侵袭著我。

她又赢了。

现在该怎麽办?我盯著她远去的背影,思考著该怎麽办。这时有人轻轻地拍著我的肩膀,我转过身看著他。

“对不起,”一个刚从餐厅逃出来的男人说,“你有没有听见你身上有……滴答滴答的声音?”

我瞪著他,这个混蛋一定是醉得不醒人事。但我没有时间听他瞎扯。

滴答——滴答——滴答——真他妈的该死,我真的在滴答滴答!

声音是从我的外套裡发出来的,但是在哪呢?她是哪时候放进去的?天哪!我追她累得像条狗一样,她却轻而易举的在我外套裡放东西!

滴答声环绕著我。去它的!我迅速把外套脱掉,往远处一丢——轰!

刚买的西装外套像七彩碎纸一样随著微风飘落。

那个拍我肩膀的男人从邮筒下钻了出来。现在我真的被惹毛了……那可是我最心爱的西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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