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威廉·威马克·雅各布斯

参加葬礼的客人走光了,斯宾塞·哥达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衣服,一个人坐在他那装饰漂亮的小书房里。自从棺木运走之后,屋子里就有了一种奇怪的自由的感觉;至于棺材,则孤独地埋在黄土之下的坟墓里。过去三天里看起来一点都不新鲜,甚至污浊不堪的空气,现在闻起来也变得既新鲜又干净了。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细碎的秋日斜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关上了窗户,俯身将一根火柴扔进了火里,然后坐到了安乐椅里,静听木柴欢快地爆裂。在三十八岁,他的生命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逍遥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他亡妻的钱终于都是他的了,他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再也不用去乞求那极少而且极不情愿给出的零花钱了。

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的脸转了过来,过去四天始终挂在他脸上的痛苦和哀伤的表情重又回到了他的脸上。那个厨师,脸上挂着同样有分寸的悲伤,轻轻地走进了房间,她走到壁炉架旁,将一张相片放在了上面。

“先生,我想你应该愿意要它,”她用低低的声音说,“来做纪念。”

哥达谢过了她,站起身,双手将照片捧了起来,两眼凝视着。他很满意地注意到他的双手沉稳如初。

“这是一幅很不错的相片——得病前的,”女人继续说道,“我真的没见过有谁变化得那么突然。”

“她这病就是这样,汉娜,”她的主人说道。

女人点了点头,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眼睛,站在那里双眼凝望着她的主人。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过了一会,他问道。

她摇了摇头。“我真不敢相信她就这么走了,”她低低地说,“我老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她还在——”

“那是你神经紧张,”她的主人尖锐地说。

“——并且想要跟我说些什么。”

费了好大劲哥达总算忍住了没看她。

“神经紧张,”他又说了一遍,“或许你应该休息几天。你太紧张了。”

“你也是,先生,”女人充满敬意地说,“在病中,像你那样侍候她,我真想象不出来你是怎么承受下来的。要是能找个护士。”

“我情愿自己做,汉娜,”她的主人说道,“如果真有护士的话,她肯定会被吓坏的。”

女人很同意。“并且她们总是偷看并且打听跟她们无关的事,”她补充道,“而且老是以为自己懂得比医生还多。”

哥达慢慢地打量了她一眼。那高挑、瘦骨嶙峋的身体以一种很谦恭的姿势站在那里;冷冷的蓝灰色的眼睛瞅着下方,愁苦的面庞近乎呆板。

“给她看病的都是最好的医生,”他说,眼睛又瞅着那堆火,“谁也没有办法能做得更多了。”

“并且谁也没有你照顾她多,先生,”女人回应道,“天下没有几个丈夫能像你那样做。”

哥达坐在那里极不自然了。“该做的,汉娜,”他简短地说道。

“或者说像你做得这么好,”女人以一种精准的、似乎测量好的速度慢慢地说道。

带着一种奇怪的、不断下沉的感觉,她的主人顿在那里,似乎在努力恢复自控。接着他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她。“谢谢你,”他慢慢地说,“你说得不错,不过我现在不想谈这些。”

汉娜走出房间关上门后好一会儿,他还坐在那里沉思。不久前的幸福感觉消失了,只留下了一丝他不愿去想,然而却无法缓解的忧虑。他开始回忆过去几个星期自己的行动,认认真真地回忆,不过根本就想不起来有什么漏洞。他妻子的病、医生的诊治、他自己热心的照料,这些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试图回想女人确切的每句话——她的态度。的确,是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恐惧。但到底是什么呢?

第二天一早他完全可以对他的恐惧一笑置之。餐厅里充满了阳光以及咖啡和熏肉的香味。汉娜还是那个容易焦躁的,普通的汉娜。能为了两个鸡蛋,就很夸张地跟小贩争论。

“熏肉棒极了,”她的主人脸上挂着微笑说道,“咖啡也是;不过你做的咖啡一直都是这样。”

汉娜微笑着做了回应,然后从一个面颊红扑扑的女仆手里接过了鲜鸡蛋,放在他的面前。

一斗烟,加上一阵轻快的步伐,使他极其欢快。他带着运动后的满面红光回到了家里,他再次拥有了那种自由并且新鲜的感觉。他走进了花园——现在是他的了——并且计划起对它进行修缮。

吃过午饭,他到各处屋子里转了一圈。他妻子卧室的窗户开着,屋子里干净整洁。他的眼光从收拾整齐的床一直看到擦得锃亮的家具。然后走近梳妆台,把它的抽屉拉出来逐个检查。除了一些零碎物件,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走出房间,到楼梯口喊汉娜。

“你的女主人是否锁了一些东西?”他问道。

“什么东西?”女人问。

“嗯,主要是她的珠宝。”

“哦!”汉娜笑了,“她把所有的珠宝都给我了,”她很平静地答道。

哥达强忍住了惊叹。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但是他还是很严肃地问:

“什么时候给的?”

“就在她死前——死于肠胃炎之前,”女人答道。

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他转过身机械地认真地将梳妆台的抽屉逐个关好。那面倾斜的镜子照出他惨白的面色,接下来说话也没有将身体转过来。

“那好,”他说道,声音沙哑,“我只是想知道它们怎么样了。我想,或许米莉——”

汉娜摇了摇头。“米莉挺好的,”她说道,脸上带着一丝奇怪的笑容,“她和我们一样诚实。你还有什么需要的吗,先生?”

她走出房间,轻轻地,以一个受过良好训练的仆人特有的方式关上了门;哥达用手扶住床架,稳住了身体,站在那里开始了对下一步的思索。

日子一天天单调地度过,犹如在牢中一样。自由的感觉以及轻松生活的念头也已逐渐远去。虽然住的不是牢房——是一套有十间房子的大屋,但是汉娜——这个狱卒,牢牢地监视着每一间房子。这个谦恭、殷勤的模范仆人,甚至她的每句话,在哥达的眼里都是对他自由——对他生命的威胁。从那张愁苦的面容和冷冰冰的眼神里,哥达看出了这个女人的力量;在她对他健康的关心以及征求他同意的焦虑中,分明包含着一丝嘲弄。事实上这个主人变成了仆人。虽然多年不情愿的奴婢生活结束了,但是她还是带着无尽的快乐在游戏中谨慎前行。在扭曲和痛苦中,她以一种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机智,步入了自己的王国。她一点一点地获得,一步一步地品味。

“我希望我做得没错,先生,”有一天早上她说,“我已经警告米莉了。”

哥达的眼光从报纸上抬了起来。“她不满意了吧?”他问。

“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先生,”女人说道,“而且她说她要就此事来见你。我告诉她这样没好处。”

“我倒是愿意见她,听听她想说些什么。”她的主人说道。

“当然,如果你想这么做,”汉娜说,“不过,在警告过她后,如果她不离开我就离开。真的很抱歉——待在这里我很开心——不过,要么是她走,要么是我走。”

“我真的不愿意失去你,”哥达的声音很绝望。

“谢谢你,先生,”汉娜说道,“我一直都在尽我最大的努力工作。我跟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知道你的习惯。我估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了。我能尽力使你过得舒适。”

“很好,那么这件事就交给你办了,”哥达尽力以一种轻快、命令的口气说道,“我同意你解雇她。”

“我还有件事,”汉娜说道,“我的工钱。我要求给我提一点,你瞧,现在我干的可是管家的工作呢。”

“当然了,”她的主人边思索边说,“这样才显得公平,让我想一想……你现在拿多少?”

“三十六。”

哥达思考了一会,转过脸来,脸上挂着和蔼可亲的微笑。“很好,”他很热情地说道,“我给你四十六,每月多给十个先令。”

“我想的可是一百,”汉娜冷淡地说。

这个要求着实将他吓了他一跳。“这个跳跃太大了,”最后他终于开口了。“我真的不知道我——”

“没什么问题,”汉娜说道,“我想我值那么多——对你来说——就这样。你最了解了。有人还认为我值两百呢。这的确是个很大的跳跃,但怎么着一个大的跳跃要好于——”

她停住了并且开始吃吃地笑了起来。哥达在一旁看着她。

“——好于一个大的下降。”她总结道。

她主人的面容凝固了。他双唇紧咬,原本震惊的眼神里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眼睛还是看着她,哥达站起身来走到了她身旁。她站在那里没有动,直视着她主人的双眼。

“你真诙谐,”他终于开口说道。

“生命是短暂而美好的,”女人说道。

“谁,你的还是我的?”

“都是,或许,”女人答道。

“如果——如果我给你一百,”哥达说,舔了舔嘴唇,“那你的生命应该更美好了。”

汉娜点了点头。“美好并且长寿,或许,”她慢慢地说,“我很小心,你知道的——十分小心。”

“你的确很小心,”哥达说道,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下来。

“对吃的喝的小心,我是说,”女人说道,眼睛毫不动摇地盯着他。

“这样做很聪明,”他慢慢地说,“我自己也是——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给好厨师高薪。但是做事情不要过分,汉娜,不要杀死会下金蛋的鹅。”

“我并没有要那么干,”她冷冷地说,“容让别人,别人也容让你;这是我的座右铭。你可能有其他的座右铭。但是我很小心;没人能发现我打盹。我已经留了一封信给我姐姐,以防万一。”

哥达慢慢地转过身来,很随意地将花径直插进了桌上的一只大杯子,然后慢慢地踱到窗子旁,两眼看着外面。他的脸再次变得苍白,而且手也在发抖。

“在我死后打开,”汉娜继续说道,“我不相信医生——特别是在我亲眼所见之后——在我看来他们也并没有多懂些什么;所以如果我死了,会有人对我进行检查。我已经给出了很好的理由。”

“假设,”哥达说道,从窗户旁走了过来,“假设她很好奇,在你死之前就把它打开了呢?”

“我必须冒这个险,”汉娜耸了耸肩说道,“但是我想她不会的。我用蜡将它封好了,并且在上边盖了印记。”

“她或许有可能把它打开,但是却什么都不说,”她的主人坚持说道。

汉娜的脸上慢慢露出了一丝难看的笑容,“我很快就能知道,”她大声叫喊着宣布,“而且其他人也会知道。那里的官员也会不安!契汉姆也就有话题议论了。并且我们也会上报纸——我们俩。”

哥达挤出了一丝笑容。“哦,老天!”他轻轻地说道,“看起来你的笔倒是个危险的武器,汉娜,不过我倒是希望那封信在未来五十年之内都没有打开的必要。你看起来很好而且很强壮。”

女人点了点头。“在麻烦到来前,我是不会去招惹它们的,”她很满意地说道,“但是阻止它们的到来,并不会有什么不好。预防总比救治要好。”

“对极了,”她的主人说道,“还有,顺便提一下,这个小小的财务安排就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了。要不,给邻居们树立了一个不好的榜样,跟他们的关系就完了。当然了,我会给你这个数目,因为我的确认为你值那么多。”

“就是,”汉娜说道,“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值更多,但是这样就可以了。我会雇一个比米莉便宜的姑娘,那多出来的就算是一点额外奖金吧。”

“当然,”哥达说道,脸上再次露出了笑容。

“再想一想,”汉娜在门口停下来说道,“我真的不能肯定,我是不是还要再找个人;要是不找的话我做的事可就多了,不过要是我把这些事都干了,这份工钱就应该是我的了。”

她的主人点了点头,然后一个人坐下来思考这难以忍受又极其危险的形势。他担了极大的风险,刚从一个女人的控制下逃了出来,却又落入了另一个女人的掌控之中。虽然汉娜的猜疑还不是有十分的根据,但是那已经够了。证据会被发现的。他一会儿害怕得发抖,一会儿又狂躁不安,徒劳地想象着各种逃跑的方法。他的大脑跟那个狡猾的、没受过教育的傻瓜的大脑可不一样;那个傻瓜心怀不轨的愚蠢行为只会增添他的危险。并且她可以开怀畅饮了。增加了这么多的工钱,她更可以这么干了,而他的性命则可能就要依赖于她酒足饭饱后的自夸了。很明显

她很喜欢她的这种霸权地位,而且以后她的虚荣心就会促使她将这点显现在别人的面前。到时候他就不得不在众人面前遵从她的意愿了,并且这点还有可能断绝他所有脱身的可能。

他坐在那里两手抱着头。这事肯定会有办法能够解决的,他必须要找到它。很快地找到。必须在闲话开始之前找到它;在颠倒的主仆关系给她的故事添油加醋之前找到它。在狂怒的战栗中,他想到了她那细细的丑陋的脖子,还有用手掐死她的快感。他突然间惊醒过来,飞快地吸了一口气。不,不用手——用绳子。

虽然在外面跟朋友在一起的时候很欢快,很愉悦,但是在家里他很安静,任人摆布。米莉走了,还有,就算服务很差,屋子没有打扫,他也不会有什么表现。如果没人应答他的铃声,他也不会抱怨,并且对于早已习惯的蛮横无理行为,他的脸上也是一副温文尔雅的表情。这些表现无疑是对女人权力的认同,每次女人体会到这些认同时,她都会笑,而他也笑着回应。然而这种温和的、完全没有一丝敌意的笑也让她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我可不怕你,”有一次她带着一丝威胁的口吻说道。

“我希望你不,”哥达用略带惊讶的声音说道。

“有人可能会,不过我可不会,”她大声地宣称,“要是在我身上发生什么——”

“对你这样如此小心的女人来说,什么也不会发生,”他说道,脸上露出了笑容,“你应该能活到九十岁。”

很明显,这种情形对他来说是一种刺激。记不住内容的噩梦开始光顾他的梦境。在梦中一些巨大的、难以避免的灾难不断地降临到他的身上,不过他从来就没有发现过那到底是些什么。每天早晨他都不得不疲倦地醒来,面对又一天的折磨。他不敢直视女人的眼睛,他害怕这样会暴露藏于心中对她的威胁。

拖延是危险而且愚蠢的。他已经计划好了每一步,他要将套在自己脖子上那根无形的绳子移到那个女人的脖子上去。虽然会有一点风险,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是巨大的。他要做的只是去推动这个“球”,别人会让它正常转动的。是该行动的时间了。

下午,他带着一丝散步的疲倦回到了家里,桌上的茶一口也没喝。虽然吃了点晚饭,但也只有那么一小口而已,他蜷着身子坐在火炉旁,跟女人说他有点冷。女人有点担心,他相信,要是女人知道他冷的真正原因,她一定会担心得要死。

第二天,他的感觉并没有什么好转,吃过午饭他去看了医生。看完病,他拿到的是一张身体健康的诊断书,还有一瓶药,除了有点轻微的消化不良,他没有别的什么问题。接下来的两天,他每天都要吞三次药,但是没有什么效果,接下来他就躺到了床上。

“在床上躺一两天没什么不好,”医生说道,“伸出舌头。”

“但是我到底是怎么了,罗伯茨?”病人问道。

医生考虑了一会。“没什么问题——神经有点紧张——消化也有点不是太好。用不了一两天就会没事的。”

哥达点了点头。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罗伯茨还没有老到无用的地步。当医生在他所带来的惊讶中离开后,他冷酷地笑了。罗伯茨的名声和他的职业名声或许并不是太好,但是这些事情是避免不了的。

他躺下来开始想象他的计划。一两天后,他的身体更糟了,似乎真的开始病了。在这之后,这个心中有点羞愧的病人开始对一些事物感到紧张了。他的饭食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吃了后他更加的不舒服;他知道这很荒谬,然而——他仍然将他的牛肉茶留起来一部分,或许医生愿意对它进行检查?还有药?当然,还有藏匿物;或许这些东西他也愿意看一看?

胳膊肘支着身体,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会有痕迹——一点细微的痕迹——藏匿物里会有砒霜的痕迹。在其他的东西里会有其他更重要的线索。一个要毒死他的阴谋将会很清楚地显现出来,并且——他的症状会与他妻子的相同——要是她能让汉娜逃脱他正在织的那张网的话。至于她用来威胁他的那封信,让她写去吧;到头来那只会威胁她自己。五十封信也救不了她了,他已经安排好了她的末日。不是汉娜送命,就是他送命,他不会手下留情的。三天来他一直在努力地照料自己,同时焦急地守护着自己。他的勇气正在流逝,这点他很清楚。他面对的是暴露、被捕和审判所带来的压力。他妻子死亡中那件可怕的事,一件长久的事。他不能再等了,他将会在突然之中开始行动。

在晚上九点到十点的时候,他开始按铃,直到第四遍的时候他才听到汉娜爬楼梯的沉重步伐。

“你有什么事?”她站在门口问道。

“我病得不行了,”他喘息着说道,“去请医生,快点!”

女人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什么,这个时候?”她惊叫道,“不可能吧。”

“我就要死了!”哥达的声音很衰弱。

“你没有,”她粗暴地说道,“明天早上就会好的。”

“我要死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去——叫——医——生。”

女人犹豫了。外面狂风卷着暴雨不断地拍打着窗户,而医生的家在一英里外一条孤零零的小路上。她瞥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我会被冻死的,”她抱怨道。

她站在那里不高兴地看着他。他看起来当然病得很厉害,并且要是他死了,对她来说绝对没有什么好处。她皱着眉头听着窗外的风雨。

“好吧,”终于,她说道。然后静静地离开了房间。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阴森的笑容,他听见她在下面忙活。前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等了一会,然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套,开始进行准备工作。他沉稳地向他剩的牛肉茶和药瓶里倒了一点白色的粉末。当楼底下传来丝轻微的声响后,他站着静静地听了一会,然后很满意地点上了一根蜡烛,径直走进了汉娜的房间。有那么一小会,他站在那里环顾四周、犹豫不决。不过接下来,他拉开了一个抽屉,将一个装那个粉末的破损小包放在最里面一堆衣服的下面,然后径直回房躺在了床上。

他有点担心地发现,因为兴奋和紧张,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盼望着能抽点烟,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了。为了保险,他开始演习与医生的对话,然后又将所有的可能思索了一遍。与那个女人待在一起的场景肯定将会很恐怖,作为计划的一部分,他可能不得不病得更重一点。对他来说,话说得越少越好。其他人会将所有必要之事办好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躺在那儿听着窗外的风雨之声。屋子里,则出奇的安静,在奇怪的感觉当中,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妻子死后他第一次一个人在这个屋里待着。他想她可能被打扰了。这个念头真的很讨厌。他可不愿他妻子被打扰。让死去的人安息吧。

他坐了起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他的表。汉娜应该早就回来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像现在这么久。现在他随时都有可能听到她开门的声音。于是他又躺了下来,心里默默地提醒自己,一切安排都好着呢。他的确已经设计好了,他心里有了一种艺术家式的满足。

寂静沉闷得让人有点喘不过气来。整个房子也似乎在听,在等待。他又看了一下表,带着诅咒,他感到一丝纳闷,这个女人到底怎么了。很明显医生应该是出去了,但是她没有理由耽搁呀。时间已经快到午夜了,屋子里开始笼罩着一种怪怪的恐怖的气氛。

风小了一些,这时候,他似乎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于是坐起身来侧耳准备细听楼下开门的声音,同时他脸上的表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再过一会儿女人就要进屋了,那些胡思乱想所带来的恐惧也会随之飘去。外面的脚步声停了下来,但是他也没有听到大门口有什么声音。他就坐在那儿,侧耳细听,直到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他的确听到了脚步声。但那会是谁呢?

他浑身颤抖、形容枯槁地坐在那里等待,一阵又一阵的恐惧不断地向他袭来。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的耳边向他说,他失败了,他要为失败受到惩罚;他输掉了这场与死神的赌博。

他努力地压制住这些幻想,闭上双眼,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现在事实已经很明显了,一开始医生肯定出去了,而汉娜则在等着与他一起坐他的车回来。刚才他完全是在自己吓唬自己。很快他就会听到他们到来的声音。

他听到了别的什么声音,那到底会是什么,又是什么原因引起的呢?他一下子就坐了起来,努力地思索。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偷偷摸摸的声音。屏住呼吸,他等着这个声音再次响起。他再次听到那个声音,极其模糊的声音——耳语一般的声音,这个声音虽小,但是却与绝大部分耳语一样意味深长。

他用衣袖抹了抹额头,断然地告诉自己那是幻觉,完全是神经紧张的缘故;但是,事与愿违,他偏偏还是能听到声音。现在在他的想象里,那个声音是从他妻子的房间,楼梯的另一端发出来的。它的响动不断地增强,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强烈,但是让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屋子的房门后,他仍然还能控制自己,他还在试图将注意转到风声和雨声上去。

有那么一会,他听到的的确是风声和雨声。然而没多久,从他妻子的房间里又传来了刮擦声,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之间,还有一个什么东西坠地破碎的恐怖的声响。

一声尖叫后,他的意志彻底崩溃了,他从床上一跃而起,飞快地跑下楼,拉开门,就冲进了夜幕之中。大门则被风吹着“砰”的一声锁上了。

他站在那里,手拉着花园门,似乎在等待着一场搏斗,嘴里则急促地喘着。他赤着的双脚已经刮破了,外面的雨也很冷,但是他似乎没有一点感觉。过了一会他又沿着大路往外跑了一段,然后停在那里等待、倾听。

他慢慢地走了回来。此时外面寒风刺骨,而他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了。花园里黑黢黢的,阴森恐怖,那难以名状的恐怖好像就潜伏在那灌木丛中。他又折回头沿着大路往前走,因为寒冷,他已经浑身发抖了。在绝望中,他又回过头穿过阴森恐怖的花园回到了屋子跟前,结果发现大门已经锁死。门廊虽然能够遮挡一点冰冷的雨水,却挡不住寒风,他抖作一团,悲惨地靠在门上。过了一会他又努力振作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后门口。锁着!不光是后门锁着,所有低一点的窗户也都关着。他只好再次回到门廊,绝望地蹲在那里,等待着女人回来。

当他被喊醒过来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接下来,被人半拖半扛地弄上楼放到了床上。他的头,他的胸都有点不太对劲,而且浑身都在剧烈地颤抖,一阵阵地发冷。有人在说话。

“你一定是疯了,”说话的是汉娜,“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他强迫自己睁开了眼睛。“医生,”他咕哝着,“医生。”

“他出诊了,有人得了重病,”汉娜说道,“我一直在那儿等他,后来我实在累得不行,于是我就回来了。我做得可以了吧。今天早晨只要他有空,他第一件事就是到这里来。现在他应该就要到了。”

她在清理房间,来来回回不停地忙活着,他沉重的双眼则看到她将牛肉茶和其他的东西扫进一个盘子端了出去。

“瞧我干的好事,”回到屋子里时,她说道,“昨天我忘了关上女主人房间的窗户。今天早上我推门一看,发现她那个漂亮的齐本达尔式镜子从桌子上掉了下来,摔得粉碎。那会你有没有听见?”

哥达没有吱声。他试图去思索,然而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不知是意外还是必然,那个镜子竟然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有这样的意外吗?抑或说生命本来就是个谜——所有的这些事都是这个谜的一部分?恐惧还有风……不:是良心和风……救了这个女人。他必须把那些粉末从她抽屉里拿回来……在她发现并且谴责他之前。至于那药……他必须记住不能再吃……他的病非常严重,他已经奄奄一息了。他一定是在花园里与恐慌搏斗时受了寒。为什么医生还不来?他来了……终于来了……他正在对他的胸部做些什么……胸部已经冰凉了。

再一次……医生……他有事情想跟医生说。……汉娜还有粉末……它是什么?

最后他记起来了,所有的事,包括那些他曾经希望忘记的事。他躺在那里,过去的事在脑海中不断地浮现,直到他注意到医生、护士还有汉娜都站在床边注视着他。他们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了,他们一直都静静地站着。他最后一次看汉娜的眼神几个月来第一次没有了厌恶和憎恨。他知道,死神已经降临了。

詹颂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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