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六点钟,杰瑞米·麦特森在萨拉丁堡的城墙下漫无目的地走着,梅黑美·阿里清真寺的高塔像两支蜡烛一样给城市带来亮色。

杰瑞米的脚走痛了,他已经游荡了好久。脑子里一片混乱。他一连穿过好几个城区,那里的小巷子弯曲狭窄,三个男人不能并肩通过。然后,眼前豁然开朗,仿佛是另一个城市,不再那么拥挤,也没有那么神秘,他走在笔直壮观的主干道上,就像是走在巴黎的香榭丽合大街上。时间尚早,还看不见成群的车辆往来穿梭,再过两三个小时,汽车引擎声将掩盖风声和已经在那儿干起活儿来的工匠们发出的敲打声。

杰瑞米反复思考整件案子,寻找漏洞。凯奥拉兹得垮台。

开始时,杰萨贝尔可能不会理解,或许更糟,她一定会恨他,因为他要把她丈夫可怕的人格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她会觉得一切都很明朗,她会接受事实。她会睁开眼睛,带着理解的目光,看清他——杰瑞米——所完成的艰难使命。她该变得更坚强。他会在那儿支持她,防止她磕磕碰碰。

他会握住她的手,不引人注目地跟随在她的左右,该多久就多久。一切只为了她,不求任何回报。

她会对他很凶,她习惯这样,不作通融,冷酷无情,有时甚至蛮不讲理。这是她的自我保护的方式,用来对抗他对她的感情。他不能相信他们的爱已经转而成为刻骨仇恨。她的心灵深处对他还抱有无限柔情,就是由于这个原因,她才会这样失去理智。每次碰上,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却要他来承受。

他得表现出耐心和衷情。

给她支持。

杰瑞米发现自己刚穿过萨拉丁广场,已经在监狱的围墙下。

城堡后的天空在泛白。

几下枪声在清晨干燥的空气里砰砰响起,似乎怒气冲冲地撞在监狱内院的高墙上发出回声。

杰瑞米一动不动,闭上眼睛。

他在裤子口袋里翻了一阵,摸出一盒烟,准备点上一支。

他们一共有几个人?杰瑞米吸了口烟,心想。在最后几分钟,死囚们想到了什么?就当他从广场上走过时,他们走出牢房,知道走出的是人生的最后几步。这是他们的最后一个黎明,他们将离开这一人生,离开所有存在,就因为他们没学会适应这个社会,这个永远否定了他们的社会。

他在这儿平静地吸着烟,而他们已经不在人世。

再也不会动弹的尸体,布满了子弹洞。

判了死刑的人在清晨的庄严肃穆中被正法,几乎无人知晓,好像执行死刑判决有什么可耻的地方。

在电车车轨的后面,就在被监狱遮住了一部分的住宅的后面,一片巨大的墓地绵延而去,有五个开罗城那么大。在这里,一代又一代,曾经装满了开罗城的男人和女人都在这里被人渐渐遗忘。所有这些男人都在某一天被抓住,因为他们想让别人死,所有这些女人曾经为亲人的死痛哭流涕。

杰瑞米用拇指把烟头弹飞,又从相反方向穿过广场,朝着雄伟的哈桑清真寺方向走去,他重新走上中央大街。

他精疲力竭,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隐约似有些沉醉。

他等候第一班电车,上车去开罗城北,到埃及警察局总部,他在那儿有间办公室。为了缓和一下疲劳,他抓起一张开罗城的详细地图,开始列出舒布拉附近的医院名单。他有他的策略,他的作战计划。

如果舒布拉的流浪汉之死真是残杀孩童的杀人犯犯下的第一桩罪行——因为这些案子都一样丧失人性,那么他的罪犯可能去过附近医院。在他们最后一次通电话时,阿齐姆概括地讲述了他的冒险经历,还说他找到了那个鬼:一个秃头高个子黑人,没有面颊,露出破损的牙床。

阿齐姆在电话里叫道:那是蛊。

把魔鬼般的人物描述得像是民间故事一样,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止一次。

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在舒布拉行凶,有可能当地医院接待过他,医治过他身上奇怪的感染。

周围的诊所不是很多。对于一个除了双腿之外没有其他交通工具的人来说,犹太人医院已经算是很远了。他很可能只在晚上出动,可以不被人发现。

杰瑞米借了辆车,在罗德·吉钦奈尔医院里打听了两个小时。

他很熟悉这家医院,因为考克医生就在这儿工作,他每次总是把尸体解剖的活儿交给考克医生。似乎没有人记得见过一个半边脸的黑巨人。

于是,他又去了第二家,也是最后一家医院,布拉克医院。先是一名女护士认出杰瑞米的描述,然后是一名医生。没人会忘记这样的病号。

那人曾经来过一次,在一个半月前,一月底的时候。他们还试图把他关进疯人院,至少让他在里面呆上几个星期,恢复健康,可是他却在来接他的汽车到来前逃跑了。那人生活在街头,就像一条野狗,他不会说话,遍体鳞伤,营养不良。他是被舒布拉警察局的警察用武力带到医院,是他们发现他蜷缩在城区的一堆废墟堆里。一开始,他的恐怖面目让人以为是具尸体,脸颊被虫子吃掉了,如果不是他动弹了一下,他真的就被当作尸体处理了。

开始时,两个当地警察吓坏了,后来又觉得好奇,就把黑巨人送进医院,他也没有表示出敌意。

从此以后,没人再见过他,或许他死了,或许变得更加谨慎,躲在附近哪个阴暗角落里。

至于他患的感染,医生有些模棱两可。它看上去是麻风病,又不完全是。黑巨人的脸颊被吞噬了,没有皮肤,鼻子也被咬啮得只剩下一部分,一只眼睛反常地张开着,几乎掉出来,就像是黏在闭上的眼皮外面。他营养不良的起因就在于他的身体状态,此人只能吞下流体食物,他得把食物从腐烂的牙齿细缝里塞进去。

午饭时间刚过,杰瑞米已经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弗朗西斯·凯奥拉兹神通广大,完全可以想象,这个半人半兽的故事传到他的耳朵里,于是他设法找到这个怪人。只要安排周密,找到他应该不太难。被阿齐姆称作蛊的那个人现在该被关在某个地方,或者说,有人把他安置在那儿。凯奥拉兹豢养着他,给他住的和吃的。

杰瑞米来到“皇家游艇管理处”花园里的露天咖啡馆,就在他的办公楼的边上,面对着尼罗河,河面上,太阳反射出白金般的光芒。

杰瑞米在脑子里准备着他那份报告。

黑巨人肯定是个苏丹移民,他的家人因为他丑陋的病容,也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就抛弃了他。他在舒布拉的一个贫民窟里长大,这是一个和非洲野兽出没的荒原一样野蛮的地方。那儿,不管是警察局还是民政局,谁都从来没有涉足过,这是一个无法无天,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孤单一人,容貌狰狞,他就自己这么长大了,他有属于他自己的规则。可能,他的头脑根本就没有长大。他仍然是那个因为病痛而吃尽了苦的孩子,他的父母把他推到同龄小孩的嘲笑和拳头下。

对,这个理论能够成立。因而,他的仇恨浮了上来。

他的残忍只是他的痛苦的反射,在他眼里,孩子们是他的痛苦的起因,孤独的根源。

他把自己的苦难发泄出来。

这说得通。

至于凯奥拉兹……弗朗西斯·凯奥拉兹的性格是人尽皆知的,杰瑞米已经作过一番详尽的描述。这是一个有权有势的人,习惯获得一切,无止境地拥有,渴求尽善尽美,一直到迷失了自己。

对权力的胃口造成荒唐的螺旋形堕落。

可是,凯奥拉兹是个文明社会的人,身上烙着文明教育的印子,虽然今天他觉得自己可以凌驾于道德准则之上,却干不出用在死去孩子们身上的残暴行为。

于是,他利用了蛊。

他操纵着黑巨人,就像是个真正的木偶戏大师,他扯动绳子,把这个受伤的人引到仇恨的道路上,启蒙他投入罪恶的发泄渠道。这是一种绝对的解脱,也是一种快感之源。

而凯奥拉兹就以特权为乐,躲在后面观察他的魔鬼的卑鄙行为。

就像是弗兰肯斯坦,他就是吸引了所有目光焦点的魔鬼身后的那条黑影。

不,杰瑞米纠正,得在最终报告里指明,凯奥拉兹不仅仅以统治别人,决定生与死为乐,他甚至更加下流:他真的获得快感!在最后那名被害孩子的犯罪现场,屋顶上找到的精液就是证明。

就在蛊扑到孩子身上时,凯奥拉兹站在一边窥伺,满足他猪猡的性幻想。

杰瑞米阴沉地点点头。凯奥拉兹跑不了了。

狡猾的百万富翁诡计多端。他甚至绑架自己的孩子以赢取公众舆论的支持,在感觉受到案件调查的威胁之时,他要巩固自己无辜的表象。对于杰瑞米来说,凯奥拉兹属于那种极个别的人,除了自私,他永远处于求生状态,因此没有任何真正的牵挂,绝少感情,特别是自身对世界彻底漠不关心。凯奥拉兹把自己看做是游戏当中的头脑。任何东西,任何形式的生命只是他本人找乐和个人发展的工具。

还有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他究竟冷漠到什么程度?他能让自己的骨肉去死吗?杰瑞米攥紧拳头。凯奥拉兹得垮台。

为此,只缺一样东西:证据。

一样把他和这些罪行,以及和这个……蛊联系在一起的证据。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杰瑞米付了咖啡账,然后到警察局去了一趟,确定没有任何留给他的口信。全城都在沸腾,独立分子在城里来来去去,搞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所有身体健全的男子都被招去弹压叛乱。

游行示威活动正在蜕变,几年来政治暗杀接二连三,却找不到任何令各派系满意的协定。

杰瑞米躲过征用,朝开罗城区方向走去,他刻意从北边绕了个大圈子,避开中央道路上的冲突。

他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昨晚帮助他与当地人交谈的那个翻译。

他付了些钱给翻译,以此为交换,翻译替他统计阿齐姆失踪的晚上帮他一起捉鬼的那些人,并且找出他们的住址,以便收紧钳子,挖出蛊的洞穴。得从昨天见过的教长开始,他该认识大多附近居民的住处,这是个最合适的起点。在证言中,或许可以综合些其他元素,运气好的话,甚至能挖出蛊的老巢。翻译得把所有这些问题问一遍,如果他能获得有用信息,就能得到相应的报酬。

杰瑞米去火车站区吃晚饭,在那儿,暴乱好像没造成什么影响。

然后回家。他视线模糊,刚灌下去的葡萄酒在蒸发。

暮色降临在开罗城。

他没有醉,远远没醉。只是有点灰,正好可以暖暖心,给自己壮壮胆。

当他经过连着火车厢的帐篷时,侦探还是摇晃了几步才站定,他看见视野所及之处有点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个硬纸筒搁在一只箱子上,就在门边。筒子有四十厘米长,和图书馆里用来收藏地图的那种相似。

杰瑞米打开硬纸筒,从里面取出一块羊皮纸。还有一纸考克医生的短信。

天还不是很黑,杰瑞米凑近还可以辨认上面的字迹。

“这是一份行政文件,多半写于十三世纪。文件内容有关一座宫殿地下室的维修保养,以及为建造卡拉温苏丹的医院所用的花费。文件注明,封住连接小宫殿和大宫殿间的秘密地道的可行性。我的朋友附带给我一份说明,这些秘密地道大约处于现在的汇赛因清真寺和埃尔·阿扎尔大学之间,它们至今还没被挖掘出来,不过,好几位考古学家在为此努力。你知道吗?在朋友给我的考古学家名单里,有一个是我们的客户:弗雷德里克斯·温斯路,一个半月前,那个中了一颗子弹而死的家伙,也就是你说的那个‘烂案子’。据说,就在被杀之前,他号称找到了秘密地道的一个入口。明天早上给我打个电话,或者,过来一趟。你的朋友,考克医生。”

愤怒的杰瑞米真想揉掉这封信,但又制止自己的手指作出任性的举动。酒让他的脑袋晕眩了片刻。

温斯路不仅是被人草率杀害的考古学家,也是个熟人。在城里几次有钱人的晚会上,杰瑞米和他经常在一起聊天。温斯路的名声不好,人家说他“很会修修补补”,在考古发现时作些小动作,让遗址显得更有价值。他不遵守惯例,一向自己单干,他作考古挖掘不是为了哪家博物馆,他只肯为出得起最高价的收藏家服务。那确是一桩“烂案子”,杰瑞米没有忘记,他曾强调嫌疑人数之多:考古雇佣军里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刁滑同事;满口高喊保护古迹的狂热分子。

线索众多,可以通向四面八方。放下这件案子接手孩童谋杀案时,杰瑞米始终什么也没找到。

杰瑞米迅速作了总结。

从现在开始,即使最迟钝的法官也不能再否决他的结论。他和这些谋杀案之间的联系不只一个。

凶手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损害他。凶手始终是在围着他打转。

再一次,事实比虚构走得更远。不是假象,从开始起就只有一个显而易见的罪人,是时间把一切掺和乱了。没有阿加莎·克里斯蒂小说中的戏剧性结尾,只有简单明显的事实,现实总是显而易见,简直没有味道。凯奥拉兹是他第一个怀疑的人,到头来,罪魁祸首就是他。

杰瑞米想道,在一篇虚构的小说里,犯罪的本可以是医生。他生活在鲜血中,又是大战中的老兵,受过刺激,留有后遗症……他通过基金会认识了这些孩子,他本可以某日在医院治疗蛊时结识他。

而且,是他解剖了考古学家温斯路的尸体,他可以潜入温斯路的家偷偷查看他的笔记。

如果是一本女作家写的小说,杰萨贝尔也可以作为最理想的罪犯。一个心理失衡的女人,没有真正的根,一个寻找方向的孤女。

可以有那么多疯狂的理论。

杰瑞米小心地卷起羊皮纸,放进衣袋里。

他正想踏进火车厢,却又急忙收回跨出的脚,以至于滑了一下。

门开着,他刚才没注意到。

大脑里的酒精一下子跌落到内脏深处,又多释放出一份警惕。

他正好听到,有脚步声,在地毯上悄悄后退,发出轻轻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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