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3月。

酒气还飘浮在卧室里,刺鼻,让人作呕。杰瑞米睁开一只眼,他的意识正努力挣脱瞌睡的混沌。一缕一缕的光线挤出一条道,照进他的脑子里。

他已经不在乎难闻的酒气。

侦探的胃忽然一阵剧烈的痉挛。

他猛地歪过身子朝着地上呕吐,以免吐在自己身上。可是,黏糊糊的嘴里没有一点儿东西。额头上的筋沉沉地怦怦跳个不停。

昨夜喝下去的酒,仿佛在吸干了他的身体后全部集中到眼睛后面,打着转,让他的眼球和脑浆变得不可控制。

他抓住头发根,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个黑点出现在窗户对面,那里本来该是团白色的影子。他用力眨了眨眼对准焦点。

一个男人站在那儿,已经打量了他好久。

杰瑞米用一只胳膊肘撑住自己。

那张脸有了层次。背光中,面部线条变得清晰起来。

“阿齐姆?”英国人用空穴回音般的声音问。

“把衣服穿上,我们得谈谈。”

杰瑞米咕哝着。

“快点,起床。”阿齐姆不客气地命令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谈话的时候。”

杰瑞米扬了一下眉毛,站起身。他走进浴室,阿齐姆听见他一边洗冷水浴,一边骂骂咧咧。

几分钟后,杰瑞米面对坐在写字桌前的同伴,笨拙地梳理头发。

“怎么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杰瑞米停止手里的动作,举着的梳子还在头发里。

“告诉你什么?”

“哼!别把我当傻子,就因为我不是英国人,不,更差劲些,就因为我是阿拉伯人!我知道为什么你不惜一切要得到这个案子!我都知道!”

“哦,不,阿齐姆,你什么也不知道……”

“发生在舒布拉街区的那起凶杀案:一样的残暴;一样的疯狂,丧失人性;一样有变态快感的迹象。你是知情的,是你查的案子!我看了你的报告。”

杰瑞米把梳子扔到一张漆桌上,缓缓转过身,然后找来他的那盒香烟,点上一支。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生气?”杰瑞米忽然平静地问道。

“你掌握的材料可以帮助我们调查,你本该告诉我!”

“都没什么说服力。没有任何可以帮助我们的信息。否则我早就告诉你了。再者,我也需要一些时间。”

英国人又恢复了从容的样子,他透过烟雾盯着阿齐姆,似乎在探知他的深浅。

“我们是合作伙伴呢,还是竞争对手?”阿拉伯人问道,“如果说你我是在携手工作,我希望大家能共同商量。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你我哪怕是最不近情理的推理,就像这个关于蛊的故事。作为回报,我期待着你也一样直爽,麦特森先生。”

杰瑞米从鼻孔里喷出两股烟。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伤害你。”

香烟夹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他伸出手,给阿齐姆指了一张沙发。

两个男人面对面坐下。杰瑞米用空着的手按摩着后脖颈,寻找合适的开场白。

“舒布拉的凶杀案,被杀的是个窝囊的流浪汉。我到现场的时候,情况……真是一塌糊涂。那人真的是被一折两截。下巴被扭脱了位,牙齿被砸碎,舌头被拔掉。流浪汉已经是粉身碎骨。那天,我们正好人员短缺,我不得不一个人把活儿全包下了,还是我亲自在这块肮脏透顶的地方为他收的尸。”

杰瑞米停下话头,抽了口烟。

“凶手罪行之可怕超出常人的想象,野蛮的程度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这项凶杀案没有任何动机。我做了邻里调查,大家对这个流浪汉大致有个印象,他常在那地方晃悠,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更不要说有什么财产会让人动坏脑筋。有个人把他剁得粉碎,目的只是为了取乐。我尽了我的职责,查找线索、证人,但什么也没找到。事情发生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在场。案子就一直停留在零点。”

他深深吸了口烟,把烟蒂掐灭在桌上的那个隔夜的脏玻璃杯里,然后接着说道:

“我听到两个警察在走廊里谈论杀害孩童的案子,他们的描述与我在一个月前碰上的差不多,我就警觉起来。就因为我没能抓获到这个……变态狂,结果让孩子们遭受这种非人的折磨和痛苦。”

杰瑞米敞开心扉地说着,直到这时他才第一次看着同伴的眼睛。

“该由我来把干这事的家伙抓出来。我得尽快把这个案子破了。只有我,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流浪汉被杀的时候,我就把那个坏种逮住的话,这四个孩子就不会死……”

不远处,驶过一辆火车,发出金属碰撞的回声,填补了两人之间漫长的沉默。

“我们会抓住他,”阿齐姆终于开口道,“我向你保证,我们会抓住他。现在,你说,在第一桩案子里,你真什么也没有找到?没有任何可以给我们提供帮助的东西?”

“什么也没有。”

“好吧……”杰瑞米又恢复沉着的样子,他抽出第二支烟,夹在指间没有点燃。

“今晚,我们被请去见基金会捐助人,”他告诉他道,“那混蛋得到了一份你的报告复件,现在,他对我们的调查知道得一清二楚。”

听到这,阿齐姆显出不愉快的神情。

“呵?他真的那么神通广大?”

“他有钱。在开罗又已经呆了很久。真要赢得各方面的信赖,就得靠这两张王牌。”

“我想,你得自己一个人去,我今晚已经有了安排。既然蛊的说法,你觉得没有一点道理,那我就自己来管这条线索,我准备稍微深入地作些调查。”

“你的意思是?”英国人问道。

“我脑中有一两个点子,它们都还不成熟,需要再挖掘一下,我最好先不说出来。”

“阿齐姆,别让这条错误的线索浪费你的时间。”

“我们还是清醒一些吧,目前,我们手上一无所有,我又帮不上你,我还是按我的想法去干些什么吧。”

杰瑞米张嘴想再坚持己见,但他明白,搭档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必要再说下去。

“好吧,如果你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么你昵?你今天准备做什么?”

“挖一下凯奥拉兹的老底。”

就在阿齐姆走遍东区的大街小巷时,杰瑞米到几个线人那儿转了一圈。首先是几个记者,他对他们绝对信任。接着,又来到英国大使馆查看那里的档案,这样就不必求助熟人了。

他有条不紊地把所有关于弗朗西斯·凯奥拉兹的情况搜罗起来。

凯奥拉兹出生在伦敦一个殷实的家庭,他先是在牛津大学求学,然后接管了家族的一爿进口公司。他没有参加过大战。就在别人战死前线的时候,他遇上了他的首任妻子。她在刚刚分娩之后,成了1919年那场“西班牙流感”的最后一批受害者中的一个。这之后,凯奥拉兹即刻出发来到开罗,他带着年幼的儿子,远离英国,远离悲伤。他在父亲的银行里坐上了第一把交椅,银行在他的管理下一年一年昌盛起来。

让凯奥拉兹最出名的是他的脾气,他容易勃然大怒,而且热衷权势。有很少几个自不量力的人,有意挡他的道,都被他扫平在地,踩在脚下。如果有人胆敢不闭上眼睛顺从他的意愿,凯奥拉兹就会怒火中烧,他有本事让他的对手倾家荡产,名誉扫地。

他是那种树敌众多,所以处处有人想报复他的那种人。

他的再婚平息了许多说他是同性恋的流言,尽管他有个儿子,自从他定居埃及以来,从来没人看见他有过女性伴侣。直到碰上杰萨贝尔,一切才算尘埃落定。

只要凯奥拉兹随口提个要求,城里有影响的名人,乃至执政要人,都会成为他的座上客。

他喜欢,或者说,曾经喜欢马球,他玩马球一直到玩厌为止。

对待其他嗜好,他都一个样。凯奥拉兹是个业余爱好的游牧族。给自己的爱好定位,固定的情绪、固定的休闲活动和固定的生活,这些东西与他风马牛不相及。任何东西,一旦获得,一旦在他的掌控之下,就变得淡而无味。

为什么杰萨贝尔身上有让他痴迷的地方,杰瑞米知道得很清楚。

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人比杰萨贝尔更加变化多端。更加难以驯服。

她本身就是一个挑战,让他永不生厌。

凯奥拉兹是那种让凡夫俗子深恶痛绝的人。他生来富足,又善于在其中发展并取得一席之地,不管他尝试什么,成功总在另一头等着他。许多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钱多”、“运气好”,而他只用一个关键的词来解释他的成就:“勤奋。”

凯奥拉兹始终拥有一切,因此失去了日常生活中的乐趣。这点说明了他为什么会转向慈善领域。像他这样强大的人,已经征服了渴望的一切,在厌倦了以自己为中心的日子之后,他转向其他人。

他寻找新的满足感,新的乐趣。

杰瑞米把笔记重新通读了一遍,并且总结了一下。尽管个性暴烈像火山,对人居高临下,凯奥拉兹可以说是一种典型人物。

杰瑞米又读了一遍最后几句。

咧嘴一笑。

典型人物。

为什么不把他看做是僭越了世上最后障碍的人。道德的障碍。

对权力、专制和节节成功的如饥似渴,让他失足,让他失去了对欲望和野心的控制。他听命于本性的最后一面:捕猎者,这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满足的一面。在一生中,他第一次放弃了对自己的全面控制。让他身上的兽性——猎手!——尽情表现出来。

他走下他的豪华别墅,披上黑斗篷,在贫民区的无名小巷里游荡。

碰上的第一个流浪汉成了他的神庙。

让久久被压抑着的对暴力的信仰得到归宿。

在这个神庙中,他可以尽情疯狂。

这个临时的神庙非常完美,随着他不可告人的嗜好倾泻无余,这个神庙也风化消失,并带走不能留下,也不该留下的一切。可耻的供品。

第一次,凯奥拉兹被这个游戏套住了。

他远远没有得到满足或感到轻松,他上了瘾。

必须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闯过了最后那条界线,达到最为纯粹的恐怖,毁灭之极点。

孩童。

因为他已经不能自控,因为他身上的魔鬼指引着他的快感,他再也不能停止。而且永远不会结束,永远。

除非在血中。

杰瑞米闭上眼睛,想到这番推理简直清澈见底。人们怎么会忽略了凯奥拉兹呢?是不是他自己仿佛得到了上帝的恩宠,才看透一切,看清事情是如何盘根错节地联系在一起?不,人们不能证明是妒嫉让他瞎了眼睛,绝对不能。这番推理完全合乎逻辑,实在太合情合理了。

一个下午的时间。

只需要这个下午,他就戳穿了弗朗西斯·凯奥拉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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