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的早晨,玛丽咏很早就睁开了眼。

她读日记,一直到很晚才睡。去阿弗朗西追根究底的愿望更加急迫。

九点钟,她走在镇上,黑皮书揣在风衣口袋里。走过贝阿特利斯的商店,门还没开。玛丽咏按响隔壁那扇门的门铃,红发女友把她让上楼。

“你可真早啊!自己倒杯咖啡吧,我得把这头乱毛吹干。”贝阿特利斯边走边朝身后抛过这句话。

玛丽咏打开橱门,找出一只杯子,倒了一杯像煤油一样黑的热饮。

“再来一支烟的话,我可就‘口气清新’喽。”她低声自语。

这时,贝阿特利斯走出来,一边还擦着头发。

“你是失眠呢,还是想聊天?”她问道,“等等,让我猜!你正愁着没地方打听小道消息,所以想到,‘我的贝阿会帮我这忙……’”

“怎么,镇上出了什么事?”

“别做梦了,你在这儿就已经是头等大事。怎么样,你好吗?”

玛丽咏咽下咖啡点点头。

“我有件事要你帮忙,”她屏住呼吸说道,“请你把车子借给我用一下,就几个小时。”

“没问题,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就是今天早上不行,格莱格瓦已经把车子开走了,他得去给我们家和老头家买几样东西。”

“哪个老头?你是说裘?”

“对,看来你们已经认识了。格莱格帮他去购买大宗的生活用品,他给格莱格点钱谢他。所以,今天早上没车。怎么,有急事?”

“急倒是不急……只是我心急。”

贝阿特利斯把头发打成一条辫子。

“是为了你的那本书吧,对不对?”

玛丽咏承认:“我上了瘾。”

她犹豫着是不是该提昨天发生的事,那封信和神秘的要求,可她还是忍住没说。她已经决定,如果不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就什么口风都不能漏。

“嘿,快说说,书里都讲了些什么?”贝阿特利斯紧追不放。

玛丽咏把咖啡一饮而尽,耸起眉毛。

“我会把一切统统告诉你,不过,我得在中午前找到一个司机。我得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玛丽咏匆忙出了门,镇子上,潮湿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她不得不向兄弟会求助。

这正是她想尽量避免的,如果写信的人就在他们之中,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她在阿弗朗西图书馆的阁楼里呆了大半天。她也可以等格莱格瓦下午回来后再去。

但她等不及了。她爬上台阶,镇里房屋的屋顶尽收眼底,在这里,她抛弃凡尘,进入信仰的圣殿。她走进修道院僧院,融入迷宫般的狭窄走廊、螺旋扶梯中,最后终于来到兄弟会修士们进膳的大厅里。里面空无一人。

她听到在一扇门后回响起塞尔吉修士尖利的声音。

“……要紧,这是政治。我担心的是,他们准备拿出什么招数把我们吞了。我不会让这些玩弄手法的人占上风。”

“别激动。你也太夸张了。问题不在于……”

玛丽咏立刻听出来,另一个声音是安娜修女的。

最好还是不要介入这场重要的争论,她回转身。在底楼的一个大厅里,她看见板着脸的吕西修女在晾衣服。

“对不起……”玛丽咏鼓起勇气招呼道,“我不打扰你吧?”

吕西修女的眉毛、眼睛、鼻子顿时挤成一团。她脸部表情的骤变让玛丽咏联想起一只仰天翻倒的蜘蛛,把触角收缩到肚子上,这种防御反应看着让人就倒胃口。吕西修女也一样,面对外侵,严阵以待。

“你要干什么?”

“找个人带我去阿弗朗西。”

“去阿弗朗西?就这事吗?”

玛丽咏欲言又止,她不该应答挑衅,让老太婆自己去内耗吧。

“对,很远。”她回答道,满脸笑容。

“和达勉修士去商量吧,只有他喜欢开车跑远路。”

“‘走错路’修士,又是他。”玛丽咏心想。

老太拎起一条布睡裤,晾在衣架上。

“你或许知道,在哪里找得到他?”玛丽咏追问道。

玛丽咏的到来,兄弟会里有的表示欢迎,有的却把她当作麻烦的根源,有人竟然把这个身份特殊的隐士强行安置到山上,侵犯了这片清净之地。

吕西修女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回答:“一定是在镇上邮局里,我们有信要寄。”

玛丽咏告辞后,又转悠了五分钟才找到出口。她沿着格朗德街下山,到了邮局,达勉修士果然在。带着惯有的好脾气,他对她婉言拒绝,因为今天是耶稣受难日,是忌食、祈祷和冥思默想的日子。

玛丽咏强调她实在闷得发慌,保证他有的是时间从事他的这些宗教活动,他们下午之前一定能回来。面对这个苦难的灵魂,达勉修士只能叹气依从。

在车上,达勉修士忽然咯咯地笑起来:“我送你去阿弗朗西,可我还不知道去干什么呢!”

这真是玛丽咏面临的难题。怎么样才能既不告诉他实情,又让他打开图书馆屋顶阁楼的门,然后,再找出个理由让他离得远远的。

“我是不愿意闲得无聊。”她终于说道。

“我能想象,那你准备干什么?”

现在,她知道他几乎每天都喜欢去长跑,他的体形不再是她脑中原来的印象。他那张和善的圆脸是喜欢美味佳肴的人特有的,而他的体魄却是运动健将的,上下差别甚远,让她惊讶不已。达勉修士是那种体形比较胖的人,某天,忽然做起剧烈的体育运动,肥肉终于变成了肌肉,脸上却仍旧保持原样。

“你说,我和你一起去长跑,行不行?”她改变话题。

达勉修士吃了一惊,抓住方向盘的手一放一握,接连几次,就像是只猫在享受主人的抚摸。“和我一起跑?嗯……也没什么不可以。只是,我平时都是一个人跑步。”

“如果给你添麻烦的话,我就不坚持了。”

“不,不,”他热情不高地回答,“可是,我得告诉你:我跑的路程很长,嗯……”

“这个,我是知道的。我和你一块儿起跑,你还是按你的节奏。我只是不想一开头就是一个人,和别人一块儿起跑,动力更大些。”

他在车座上前后摆动着上身,眼睛不离路面。

“那当然,开始的时候,这样更好。”

“我们星期一就开始。”

“呵,不,星期一不行,是祈祷日。这一回,再不可以破例。星期二早晨,我来找你。”

玛丽咏表示同意。

“那么,现在,我们去干什么?”他又追问。

“去寻找答案。”

“好极了!而且是在图书馆里!你知道吗,我喜欢动脑筋的游戏,我还是填字游戏的忠实爱好者,只要稍微有空,我就找一个填字表练练,这种动脑子的游戏对我大有好处!那么,我能帮上你什么忙吗?”

玛丽咏想回答他:躲得我远远的,不到晚上别来。不过,她忍住没吭声。她绝口不提自己也有同好,以免落入一场交流心得的冗长谈话。

“既然我要在这里呆不少时间,不如好好了解当地的历史,”她终于找到个说词,“我想找些关于本地区历史轶闻的资料。”

“这样的话,那就不该去图书馆,要去博物……”

“不,”她打断道,“我在阁楼里看到有二十世纪初的刊物,我想去查阅一下。”

达勉修士看起来不太赞成她的意见,不过,见她一脸坚决的神态,他表示投降。

他们又回到光线昏暗的图书馆,浩瀚的知识如今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书架上。玛丽咏记得,报纸都被整理到房间的左边,在书架的最下层,她找了个借口支开达勉修士:

“如果你可以帮我找出到五十年代为止的所有杂志、报纸、年鉴……所有可以让我了解本地历史的资料。”

达勉修士毫不掩饰他反对到这儿来,而且选择这样的方式来了解本地历史。不过他还是照办了。

玛丽咏没花什么工夫就找到了她记得的几份期刊:《芒什报》、《小报》、《埃克塞尔斯奥报》。《芒什报》是地区报,她弃之不用。

她从沉重的报纸堆中找出与她寻找的时期——1928年第一季度——相符的期号,从一月到四月,全部放在边上。然后盘腿坐在两道书墙之间,开始找起来。

这是项浩大的工程,她一页不漏地翻阅搁在腿上的每份报纸。

达勉修士不时过来拿一篇文章给她看,问她是不是感兴趣,是不是要帮她留在一边。玛丽咏礼貌地点头赞许,就又把头埋到报纸堆里。

国际新闻栏目主要涉及政治,又掺和了些离奇的社会新闻,以及重大科学发明。在这些被几十年的岁月熏黄了的纸张中,一个早晨就这样过去了。

三个小时过去了。玛丽咏抬起头,发现自己就坐在专门放外语书的书架边。她就是在这儿找到了杰瑞米·麦特森的日记。

她摸了摸风衣口袋里面,日记还在。她就像一个母亲担心着孩子一样牵挂着她的这本书。封皮粗糙的手感让她觉得安心。

十二点半,她撇下禁食的达勉修士,到市政厅对面的咖啡馆里点了一份海鲜色拉。她一边吃,一边读着《法国西部报》,她的那件事仍然占着头版。

正是因为事情发展得如此疯狂,她才不得不到这里躲避。

远离自己的家、家人和仅有的几个朋友。

到山上已经九天,除了她的母亲,没有人真的让她思念。其实,和她母亲,她也就是打几个电话,互通各自的近况,谈论一下时事而已。她想听听她的声音。

她的同事对她来讲并不太重要,这她自己早就知道。他们之间从来就没有对上劲。有的太自以为是,有的太浮浅,剩下的几个又太学究气。不,在他们中间,她从来没觉得自在过。而她童年的伙伴大多都留在她的家乡里昂市,年复一年,大家渐渐失去了音信。

玛丽咏的手轻轻掠过上嘴唇,那条伤口正在结疤,不久,这一切即将成为回忆。

回忆中是阴森森的日光灯,她居住的大楼的停车场。

那个骑着摩托车的男人。那晚,她看完电影回家,地下停车场里只有她一个人。他就在她跟前猛地刹住车。

摩托车发出呼啸声,一次又一次,就像是在发出警告。在黑头盔后面,男人死死地盯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米。他的右手不停地压下车把手,让引擎突突作响。

玛丽咏看见那只手举起,几乎像是慢镜头一样,可她却来不及逃。

拳头落在她的嘴上,嘴唇在牙齿上撞破了口。

她仰面倒了下去,震惊让她忘了疼痛。

这时,摩托车开始绕着她转圈子,圈子那么小,带齿的轮胎几乎擦着她的脚踝和手指。

玛丽咏站不起身,她蜷缩成一团。

引擎在她耳边吼叫着,像是在训斥她,辱骂她,威胁她,警告她会遭受最难以忍受的折磨。

这时,前车轮忽然直竖起来,然后落在离她脑袋不到十厘米的地方。

玛丽咏哭起来。她站不住脚。软弱,这才是最糟糕的。

感到惧怕比遭人侵犯更让玛丽咏心有余悸。这是种纯粹的恐惧,让人浑身瘫软。

车轮碾着她的头发,她只能听受摆布,摩托车轰鸣着,似乎不愿善罢甘休。

直到它终于缓缓后退。然后,啵啵地响着,驶去了。

玛丽咏用了整整一刻钟才坐起来,又用了十分钟才乘电梯回到家中。当摩托车在她跟前停下时,她已经明白,那不是个小混混,而是个信使。

在她相信自己必死无疑时,这个信使只给了她一个警告。

就像DST对她讲的那样,她所做的不仅仅是打扰,她是在动摇。有人会让她明白这点。

DST可以向她伸出援助之手,可有个条件,她得销声匿迹。她得罪的那些人手段相当残酷。

或者,她主动保持沉默;或者,他们负责让她开不了口。

只要她拒绝接DST的保护,她就会处于危险之中。

玛丽咏曾经不无放肆地问过DST的那个家伙,如果那些人真是那么铁了心,为什么不干脆让她完命。

那人笑了。“我们不是在拍电影,”他回答道,“杀死一个人不是这么简单,而且危险又那么大,所以不值得一试。”

不过,她的情况有所不同,人家可能只是想吓唬她。

可……这种事会越弄越大。开始时,有人会半夜打来电话,一句话不说,只发出喘气声;接下来,信箱会时不时地被撬开,信件被人拿个精光。某天,她的汽车会被人洗劫一空,然后,就是她的公寓。他

们甚至可能买通一两个无赖把她奸污了。这种事以前都发生过。她惊动的这些人有权有势,心狠手辣。

尽管看起来不太可能,让人保持沉默,谋杀仍然是最高一级的手段。

DST认识这些人,但是对他们无能为力。为了保护玛丽咏的安全,就得集中整个体系的力量:司法、警察、公共舆论和媒体。后者是最容易争取的。另外几个领域却得花更多的时间。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没人能够给她个确切的答复。同时,她得保持谨慎,不管怎样,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即便是名人,有时也会消失。如果没有采取防范措施,即使把事件透露给新闻界也不能保护她。近几年来,有多少人神秘落马?皮埃尔·贝雷国瓦难道真是自杀身亡?那么,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珍贵记事本又到那儿去了?弗朗索瓦·德·格罗苏弗尔难道真的在爱丽合宫内朝自己的脑袋射了一颗子弹,而没有任何人听见?被人发现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前,而尸体解剖表明“左肩前脱臼,脸部瘀血”。让一埃登·阿利尔难道真是自己跌下自行车,脑袋在排水沟上撞得粉碎?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玛丽咏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强人,性格坚强,知道自己要什么。

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在她本该毫不示弱,还击那个骑摩托车的人,或者至少飞跑逃命的关口,她却吓瘫了。

第二天,她打电话给DST的那个人,接受他们的保护,销声匿迹。这条路是最好的,他向她保证,最保险的一条路。

她没钱找个贴身保镖,DST也不这么干。他们的方法更简单,也更保险:让她消失一段时间,让他们有时间为她的归来,为她将来的安全作准备。

玛丽咏折起(《法国西部报》,付了账,然后找到达勉修士。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满脸沉思的样子。

“我在冥思。”他解释道。

为了避免多费口舌,玛丽咏向他微笑了一下就立刻坐到报纸堆中。她从1928年3月的一期《埃克塞尔斯奥报》和那些不太清晰的照片中重新开始搜寻。

她花了一个半小时把那叠《埃克塞尔斯奥报》全搜了一遍,然后转向《小报》和它的图片增刊。自从她吃完午饭回来,达勉修士安静得出奇。她思忖着,是不是因为自己忽略了他把他给惹恼了。她的疑惑不久就有了答案,一阵阵沉重的呼吸声,还带着呼噜。他睡着了。

将近十五点时,一行行字开始混在一起,看到大标题也似乎不知所云。她意识到,自己在每页报纸上花的时间要比开头的时候少了许多。

可就在这时,她的眼睛停在一条醒目的标题上:“埃及的恐怖发现——孩童惨遭杀害!”

抓着报纸的手僵住了,她把这页报纸凑到鼻子下面。

“两天前发现一具开罗男孩尸体,他是在这座美丽的埃及城市制造恐怖的恶魔的第四个受害者。当地警察局,在一名英国侦探的帮助下,正竭尽全力制服这个在城东游荡的嗜血变态狂。据当地风头最健的妇女俱乐部的发言人称:‘目前,这个变态狂只对偏远街区的儿童下手,有谁知道明天他会不会出入我们的公园和开罗最著名的大街!’这件不幸事件开始让英国人和法国人家庭感到担心,众所周知,他们为数众多。执事官罗伊德先生很可能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发表正式通告以安民心。再一次,法老之国的魔力与血和谜团联系在一起,在金字塔的影子下,它们看来是密不可分。”

屏除文章的夸张语气不谈,从中流露的距离感和缺乏同情心让玛丽咏惊讶不已。尤其是那个女人,她不为孩子之死所感,只担心殖民者的后代会不会成为受害者。玛丽咏想不通有人可以冷漠到这个程度。一定是记者断章取义,或者因为相距遥远才被歪曲的缘故……玛丽咏试图说服自己。

除了这点以外,她知道,杰瑞米·麦特森的日记是有根有据的,并不是臆想的结果。

你早就知道。这本日记太个人化,构筑得太完美,不可能是编造的……

文章证明,她不是在轻信谎言,一切都实实在在。如今,这本日记的每一行散发出更加浓郁的、昔日不再的怀旧气息。

杰瑞米·麦特森确有其人。

有谁知道,说不定他还活着,就在某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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