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午夜。玛丽咏把日记搁在沙发边上。橙汁金酒开始让她昏昏沉沉。

她打量着阴暗的房间,恍惚间不知身处何地。不过,房里的摆设让她很快回过神。

傍晚发现房间被潜入一事,在酒精的蒸发下,如今只成了一个让人不快的回忆。

她觉得自己在错位,刚刚读到的故事让她脱离了现实生活。

仔细想来,她不是在读故事——问题就在这儿——她是身临其境地经历了被杀孩子的发现。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文字是门。

文字是魔法咒语。

是命运的源泉。

是通往想象世界的一扇大门。

文字把她带进一部讲述往事的老片子,她在里面迷失了自己。

玛丽咏嘟哝着伸了个懒腰。

她累了。

“你有点儿醉了,我的宝贝。”她大声地对自己说。

她上楼睡觉。脱衣服时,她想起把黑皮书忘在楼下。她犹豫了一下,虽然她懒得下楼,但是,把书紧紧留在身边的愿望又是那么强烈。她叹了口气,下楼拿书。

窗外,镇子在夜色中安睡。

玛丽咏站在漆黑的客厅里一动不动,欣赏着没有一丝生机的屋顶和窗户。然后,回到卧室脱衣上床。当她把衣服放在旁边小浴室里时,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视线。

她的双腿仍然很漂亮。她转过身。

她的臀部也不错,她想道。

因为有点嘴馋,不久前还很平坦的腹部略微有些圆。乳房不再像以前那样有弹性,但她自己觉得还优美。最后,是手臂让她最不满意,三头肌下的弹性没有了,二头肌外是一圈软塌塌的皮。

这些问题,她心里知道得一清二楚。

用不着镜子来提醒她。

最难以接受的不是她的身体。尽管她不常有性生活,尽管她注重个人卫生,尽管她从来没有怀孕生育,这个身体还是义无反顾地成熟起来。不,最难接受的是她的脸。

年复一年,生活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沟渠。没有美容院的人工日光,肤色就变得黯淡;如细沙般的金黄色头发正在失去地盘,无可奈何地让位给白色。

不过,她总体看来还不是那么让人讨厌。玛丽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她还是个美人。脸部线条柔和,皱纹为她平添了某种睿智……

玛丽咏噗哧一笑。她是在天马行空地胡想。该睡觉了,该忘记自己的身体和这些念头。女人容易焦虑,她们害怕凋萎,害怕失去丈夫的爱,失去让人欣慰的街上男人的目光。而她,玛丽咏担心的是自己永远战胜不了孤独。在保全爱情之前,先要征服孤独。

“你真是在胡说八道,”她咕哝着,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里有酒味,“你醉了。”

她懒得套一件睡衣或睡裙就钻到床上冰冷的被单里,闭上眼睛。

她的手沿着身体向下滑,一直滑到胯下。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

然后,侧转过身,把床单拉到脖子下。今晚不能。她太累了。

埃及的太阳还在照耀,在她脑子的某个深处。

热气摇荡着她。

杰瑞米·麦特森拥着她的肩膀,温柔地捋着她的头发。

他真好闻……很男性,甚至很野性。他是那么吸引人,仿佛会施展魔力,充满磁性,让人无法抵抗。

玛丽咏看见他的嘴唇靠向她的嘴唇。

她攥紧被单。

她睡着了。

玛丽咏整理着阁楼里的书籍。星期三,她和达勉修士在阿弗朗西的图书馆里工作了一整天,这是他们在书库里的最后几个小时的劳动。

她差点儿就忍不住想问他,昨天下午,兄弟会的每个成员都干了些什么,试图挖出是哪个不怀好意,钻进她的住处。不过,她还是宁可三缄其口,以免唤醒修士的好奇心。

她约在十七点时回到家,电话铃几乎立刻就响了起来。人们正在修道院僧院等她,要把她引见给兄弟会的负责人,塞尔吉修士。

玛丽咏爬上格朗德街,穿过小城堡,来到宽大雄伟的修道院僧院前。

阿嘉特修女在门口迎候她。这个修女比她年轻,长相平淡,像幽灵一样小心翼翼。她领着玛丽咏穿过几条走廊和几道楼梯,来到一扇上有圆拱的木门前,举手敲门。

塞尔吉修士打开门,把玛丽咏请进去。安娜修女也在场。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只大而扭曲的鼻子,脸上好几颗黑痣。浓密的褐色眉毛下,一双如湖水一样平静的长眼睛,不流露一丝感情。玛丽咏一见他就想到罗伯特·德尼罗,不过没有德尼罗的威严。塞尔吉修士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幸会,幸会,”他以此作为开场白,“你到这儿已经一个星期了,而我却抽不出一点儿空。请坐。”

玛丽咏遵命坐下,离她不远处,安娜修女正和善地望着她。修士的声音有些耳熟,她却一时辨认不出。

“你对环境熟悉了吧?”塞尔吉寻问道。

“是呵,慢慢地,我开始觉得‘温馨如家’了。”

“好极了,我还担心你新来,不太容易。不过,我好像听说,安娜修女把你收到她的保护伞下,所以,我知道你是在可靠的人手里。”

他装作听说的样子,其实,在她到达之前,一切都一定安排好了,玛丽咏想道。她思忖着,有多少人到过这高墙之间?有多少人被DST托付给兄弟会?这是不是一套磨合得很好的网络?这个可能性不大,太多人常来常往会给网络带来危险。对于这种让一个人在一定时间内销声匿迹的任务,不适合用可预料的方式。不该让人能顺藤摸瓜找到受保护的人。

玛丽咏决定不再玩这个游戏。

“你和DST一直保持联络?”她问道。

塞尔吉修士伸出宽大的手掌,掩住微笑。

他转过脸朝着安娜修女,与她会心一笑,然后回答玛丽咏道:“不,正相反。沉默是金。我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在绝对必要的情况下才可以用。我们只是个宗教团体,玛丽咏,你允许我叫你玛丽咏?”

玛丽咏随便地打了个手势,请对方继续说下去。

“我们不是秘密特工。”他总结道。

“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们是帮忙。有一天,人家问我们,我们同意了。后来又发生同样的情况,但都是少有的例外,就这样。”

“就这样。”玛丽咏重复道,眼睛盯着他不放。

“你每天做些什么?如果,我没弄错的话,你帮达勉修士做事。”

“对,虽然不是很有意思,但也能打发时间。可惜,书整理完了,从明天起,我又要重新过我那游手好闲的生活了。”

“我把这串钥匙交给你,请你加以妥善保存。有了这串钥匙,你可以随意进出任何地方。”

他拿起一个金属圈,圈上挂着一打大钥匙。

“请你尽量不要声张,圣米歇尔山经管会以为你是在我们这儿退隐,如果他们知道我们给你这样的通行权,一定不会很乐意。”

安娜修女向玛丽咏侧身说道:“我会向你解释每把钥匙的用途。”

“这不过是用来让你消遣,我得向你承认,你在这儿最大的敌人是无聊。我们会尽量陪伴你,但是,我也不向你隐瞒,我们兄弟会有自己的行为准则要遵循。我们不能在圣米歇尔山上给你找个正式工作,这不是个理智的做法。”

“他们告诉过你,我在这儿要住多久?”

塞尔吉修士抓着后脑勺。

“没有,没说过。我一点儿也不知道。他们要求我们这个冬天照顾你,等‘这些事情平息下来或有所发展’。我连这些事情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在鼻子前竖起食指)——我也不希望知道。可能是三个星期,也可能是三个月。”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既然不知道,你就准备着过几个月吧。”

玛丽咏抓起钥匙串。

“在这期间,如果我能帮你什么的话……”他试图让她安心。

玛丽咏简短地表示感谢。

她知道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

就在她到达的那个晚上,朦胧入睡时,听到过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顿挫有力。第一晚,他和安娜修女一起在她的床前出现过。

玛丽咏谢绝了与他们共进晚餐的邀请,鹰脸纪尔修士将阅读《圣经》片段。她回到自己的住处,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好奇地想知道是不是又有神秘的造访。玛丽咏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没有任何新的迹象。

或许,他们就此打住了吧……先是有人用一封藏着谜语的信逗引了她一番,然后他们发现她没有带危险物品,就不再打搅她。

玛丽咏泡了一碗速溶汤,今晚,她懒得做菜。

她把碗搁在客厅桌子上,又拿了瓶矿泉水和一罐酸奶,从羊毛包里取出黑皮书。

玛丽咏坐下,一边吃,一边又翻开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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