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咏把黑皮书放在膝盖上,喝干杯里最后一口橙汁金酒,又倒了一杯。

烈酒烧着喉咙,回味有些苦涩。这种滋味,在她读的这一页页故事中,有许多人都同样感受到了。

她的手指抚摸着封面。

这本日记,读起来很惬意,至少,在开头的地方是如此。

作者在他叙述的案件发生前开始记这本日记。开头似乎就是一段长长的闪回。

从第一个句子起,忧郁就透出纸面。杰瑞米·麦特森是个受伤的男人,他在纸上倾吐自己的痛苦。与他在前言中讲的相反,可以感到,这远远不只是一份以提供信息为目的的汇报。他在卸去压在心灵上过于沉重的负荷。

另一个让玛丽咏感到困惑的是,他很少用“我”字,作者竭力把自己放到其他人中去,用的是“我们”,他尽可能地使用“警察局”、“英国人”、“男人”和“其他人”。

不过,刚读到的那几页,玛丽咏很不喜欢。这些谋杀孩子的案件。

她不敢肯定自己真想知道这种事。

可是,她有好奇心。

她探身看闹钟。

23点12分。

她一点儿不累。出了有人偷入家中这件事,她精神太兴奋。读着日记里的故事,自己的恐惧和恼怒全都烟消云散。

她瞥了一眼镇子里的尖屋顶。

书在她的手中打开。

一挂断电话,杰瑞米·麦特森就叫上搭档阿齐姆。两人飞快地赶往穆汉迈德·阿里路,车子沿着这条路行驶,然后在城墙边向东转,出了城。他们穿过一处古老的陵墓,来到哈里法墓前。

在车子里,他们把阿齐姆迄今为止的调查结果作了一番总结。

阿齐姆一人要掌管一切,为了赢得时间,他尽量把任务分派给下属。

一部分警员去每户受害人家听取证词;另外一部分则挨家挨户地向居民们打听,谋杀案发生的夜晚,他们是不是听到过或看到过什么反常情况。

然后由阿齐姆汇总各方报告,他对情况作了一番梳理之后,试图找出一条线索,却没有成功。自从第一天起,案件几乎没有取得任何进展,他只能自我安慰说,自己已经尽心尽力了。三个受害人。

或许,今天又有了第四个。

都是十岁不到的孩子,生活在同一个区域——开罗城的东北角,出身于极其贫寒的家庭。他们知道的就这些。

与墓地平行的一条柏油路上,有汽车已经在那儿了,他们把车停在边上,杰瑞米和阿齐姆步行走完了最后一段路。这里就是沙漠的起点。

中午将至,气温约在摄氏三十多度,热气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在空中螺旋上升,迷蒙了天际。高高的坟墓尖塔在沙子上投下影子,画出一条平静的小道,邀人循着它们的影子前进,仿佛是真主的信息透过石头从另一边传过来。

无檐的墙头像海浪一样绵延,各种颜色的石砖组成红色、粉色和白色的蜂窝形状。到处都有些圆顶和塔楼冒出来,在烈日下,像蜂巢般发出嗡嗡声。

理查德·帕里斯特,警察局的摄影师,坐在一条死胡同前的大石头上,帽子搁在膝头,工作器材摊在脚前。他用手帕擦着额头,不仅仅是因为天气炎热,更是因为他刚刚受到的震动。天气其实是出奇地热。

帕里斯特抬头望着新来者,眼睛红肿,目光涣散。

他似乎在寻找一条分界线,区分人与野兽的分界线,那是装在潜意识中的一盏警灯,当念头走得太远时,警灯就会亮起。

他脸上的汗水像张透明薄膜似的从发际向下滑,从下巴边滴落下来,留下一张铁青的脸。他的嘴唇在哆嗦。

当杰瑞米走过他面前,摄影师的嘴里发出喃喃的声音,是他的眼神让侦探明白,他正在恳求他不要进去。

杰瑞米还是踏进狭窄的死胡同,听到身后的帕里斯特已忍不住啜泣起来。

胡同的右壁是一座像平房一样的墓冢的外壁,刷得雪白,没有窗户透光。对面的墙壁的年代要久远多了,很久以来,墙粉已经斑驳,露出里面的砖头骨架,黑得像烧焦的尸骨,一张暗紫色的沙漠之网布满了砖块之间的每道缝隙,就像是晒干的血迹。这堵墙现在不过是具地质学上的尸体,给这条小巷子带来压抑感和尘封已久的气息。

巷深二十米。

两个开罗警察站在巷子的尽头,他们头上带着土耳其帽,身上穿着廉价的外衣,双手插在腰上。两个人沉默不语,尽量避免朝地上看。

一见杰瑞米·麦特森,他们就迎上前,庆幸能够稍微离开这个鬼地方一会儿。

“是个导游在早晨发现的,他来准备旅游路线,”第一个警察汇报道,他的口音很重,说话卷着舌头,“我们立刻想到要向你报告,这,太像前几起……”

麦特森拨开对方的肩膀,一言不发,走近玷污了泥地和巷子墙壁的那一团东西。

一个十多岁的孩子。

浑身是血,扭曲变形。仿佛有个力大无比的巨人发现了这只奇怪的玩具,对它又捏又掰,摆弄到它不再动弹为止。现在,孩子躺在地上,不成样子,只有四肢还有个人形。他头部浮肿,恐惧使他的头发完全变成了白色。

麦特森咽了一下口水,喉咙里发出潮湿的回声。

双腿在发麻。他闭上眼睛,调节呼吸,他感到心怦怦直跳。

保持镇静。吐气。

阿齐姆轻轻捏住他的手臂。

“行吗?”他用平静的口吻问道,语气中几乎带着母性的温和。

杰瑞米转身看着他,神情有些茫然。

阿齐姆头上缠着传统的头巾,身穿西式的衬衣和长裤。两撇浓如黑檀的短须,经过精心修剪,飞舞在突起的嘴唇上。他的身体虽然有点发福,却很优雅,举止也依旧沉稳敏捷。

“麦特森先生?”他又问道,“你真的想留在这儿?”

杰瑞米慢慢吐出一口气,点点头。

“对,”他低声回答,“对,我留下。”

两个戴土耳其帽的人木然地看着他,他们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杰瑞米也反过来盯着他们。

“说说吧,”他略微回过神来,尽量用镇定的口气说道,“你们找到什么特别迹象吗?”

“没有,”第一个回答道,“沙地上有太多踩过的痕迹,很难说,哪些是旧的,哪些是新的。更不要说那个导游和我们自己留下的脚印。不过,我们还没怎么搜查周围。”他一边说,一边指着尸体的四周。

“那个导游呢?他现在在哪儿?”

“我们录了他的身份,然后……”

“然后呢?”

那人神经质地抽搐了一下,预感到有麻烦了,他不自在地挑了下眉毛,耸了下肩。

“然后,他就走了……”

杰瑞米刚想开口,还抓着他手臂的阿齐姆松开手。

“别再说了,”他对他轻声说道,“说也没用了,事已至此。”

杰瑞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眼睛却紧盯着面前这两个人不放。

“很好,”他收场似地说道,“你们守着巷口,等候担架。”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地上的惨象。

“我们不管尸体,”他沉默片刻,然后命令道,“这是法医的事。我们搜查沙地和所有其他地方,寻找蛛丝马迹。”

他和阿齐姆在尸体周围分头工作。他们一步一步地踏看,一寸一寸地检查地面和墙上。

墓冢投下的影子使现场没有受到太阳照射,尸体流出的液体没有来得及被泥地完全吸收,形成褐色的细流,他们得在细流间找地方插脚。

杰瑞米解开衬衣上的第一个扣子,让胸口透透气。他感到呼吸困难。

有条长长的痕迹没有被先来者的脚印擦掉。平行的两组印子,每组五条沟,从一个角落一直延伸到尸体边,约有两米长。

孩子的手指和指甲全插入沙子里,试图抓住地面,有人却把他向后拖。

拖向一张贪婪的嘴。

杰瑞米把这张画面从脑海中赶走。

他自己并不愿意如此,这是钻进他脑中的寄生虫。要把思想集中到此时此地,这才是最重要的。不可以想其他,不可以有这种疯狂画面。

他重新投入现场搜查,为了不放过一个细节,他不惜花更多的时间。沙子起起伏伏,凌乱不堪,让人找不出个头绪。

“我可能找到点儿东西了。”阿齐姆用唱歌似的声音说道。

杰瑞米来到斑驳的老墙前,阿齐姆悬挂在离地一米高的地方,两脚插在墙上可以落脚的小洞里。

他用食指指着一块砖上的新鲜切痕给杰瑞米看,切痕就在他鼻子下,靠近墙头,离地不到三米。切痕不深,长不足三厘米,宽约一厘米。

“你是怎么找到的,阿齐姆?”英国侦探惊叹地问。

“这是我的工作,”他的埃及搭档回答,不表示丝毫的快活,“像是抓痕。”

阿齐姆用阿拉伯语惊叹道。

“这里还有一处。”他立刻指给杰瑞米看。

第二个相似的痕迹约在二十厘米远。两个痕迹都在墙头边。

太阳开始照进来,给墙面的质感添了层生硬的光泽。这里的阳光是那么纯净,那么火热,让阴影显得更浓,却让色泽变得平淡。

一点闪光吸引住杰瑞米的眼睛,闪光来自凹痕,像是石头里的石英或石膏碎片。

“这是什么?”他问道。

“我也刚看到,等等……”

阿齐姆一手紧紧抓住墙头,腾出另一只手挖出这块闪光的东西。他的表情陡然阴沉下来。

“什么东西?”麦特森急忙地问,忽然没了耐心。

“我也不知道……像是象牙碎块……样子是尖的。”

“让我看。”阿齐姆跳下地,把白色碎片递给他。

碎片呈三角形,很锋利。从质地来看,好像是受到磨损的动物犄角。杰瑞米抬头望着砖上的抓痕。

有样东西在间隔二十厘米的地方两次抓破了墙头。

突然,杰瑞米伸手拦在阿齐姆的胸前,让他不能向前。他仔细地察看地上。

在一堆堆起伏的沙窝间,他很快就发现其中有一个比其他更深。

他先不顾这个,而是指给阿齐姆看他脚下的其他两个坑。

“看。”

“先生,这是我刚留下的脚印,”阿齐姆回答道,“从墙上跳下来的时候,是我的脚踩出了这两个印子。”

“我知道,可正是为此!现在,再来看这个坑。”

他指给埃及搭档看自己刚刚发现的那个。

“还有那堆沙子,边缘模糊,与这个相隔二十厘米,在被人踩塌之前,这两个坑该成一对。”

阿齐姆示意他明白,有人从上面跳下来,从坑的深度来看,该是个成年人。

“这个人从高处跳下,”杰瑞米指着沙坑解释道,“他靠撑着墙砖发力跃起,因而抓破了砖头。因为他手里持有犄角做的武器,显然,两只手各有一件,所以才留下这些痕迹。”

“两手各有一件?跳起来很不方便。”

“说得不错。可是,我很难相信他的指甲会留下这样的抓痕!”

杰瑞米说完就试着攀登这堵墙。

“孩子受到惊吓,从头发颜色来看,他受到的惊吓不轻。他一定是在最后一刻才看到袭击他的人,这人或者是站着,或者是蹲着,就在这儿。”他爬上墙,解释道。

他花了点时间才稳住身子,然后,慢慢直起身,从三米高的地方俯瞰这条死胡同。随后,他转过身观看墙的另一边。

“你看到什么?”阿齐姆探问,“等等,我也上来……”

“不用!要跌破头的,砖块间的接缝很不牢固,墙实在太老了。这边只有一米高。”

阿齐姆还没来得及叮嘱他小心些,杰瑞米已经纵身跳下墙的另一边。他肩膀超出墙头,探头向他示意一切都好,然后,就开始搜寻。

墙的另一边,站在下面的阿齐姆只看得见英国人的上半身,他正忙着。有时,他全身消失,因为他的一个膝盖跪在地上。麦特森侦探咬紧牙关,一边察看,一边凝重地摇摇头。墙的这一边是座墓葬的顶。

几分钟过后,他忽然停住手,低下头,又猛地直起身,一只手抚摸着下巴。

“找到什么了?”阿齐姆问道。

英国人点点头表示肯定。

“你要我上来吗?”阿齐姆坚持道。

“不。”这个“不”字很干脆,而他说得却很温和,令人困惑。

“不,我想,不必了。”杰瑞米又像说悄悄话那样补充了一句,轻得几乎昕不见。

“上面究竟有什么?”

杰瑞米支着身子嘹望整个地区:塔楼、堡垒、圆顶,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与众不同之处。太阳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的话说得很轻,仿佛是自言自语,阿齐姆听不真切:

“我们的对手是个猎手,阿齐姆,一个没有一点儿怜悯之心的猎手,他的战利品就是孩子……”

他的下文,如果有的话,已经永远消失在墓葬坟茔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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