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瑞米·麦特森擦去染在食指上的墨水痕迹,又接着往下写。

一盏汽油灯正在燃烧,就在写字桌的上方,吊在火车厢的一根横梁上。

房门口,地毯上布满了琥珀色的纹路,沙粒聚拢在一起,构成了闪亮的大理石状条纹。脱鞋之前,他习惯先在门口这个地方抖晃一下双脚,所以造就了这个沙洲,仿佛专门是在那儿殷勤迎客。

门边挂着支一米高的气温表,表上的华氏度指示出炎热高温,而夜色已经降临。

随着视线探进车厢的深处,光线渐渐变弱,似乎不愿透露杰瑞米·麦特森隐秘的私生活。

汽油灯的火光反射在优质材料上,忽明忽暗。涂了清漆的木器虽然陈旧,却很牢固,挂在墙上的丝绒依旧柔软。

在门的那边,比他正伏案工作的大写字桌更远些,是两张裂了缝的皮沙发椅,面对面放着,中间隔着一张木条镶嵌的矮茶几。连日来,这些家具仿佛在火盆中烤炙着。沙发椅上有两张揉皱的纸,打字机打印的字迹,开罗警察局的抬头。酷热把纸张也变得暖乎乎的。纸边,露出几张照片。

黑白照片。

第一张上面划了一道红墨水杠子,就像是遭到了否决。

照片上可以看见一堵白墙,一个穿西装套服的男子,无法辨认他的样子,因为他的头歪着,嘴角的口水一直垂到地上,就像是一张正在编织的蜘蛛网。

照片的左部,看得见墙上开出一条阴暗的小道。阴影过于浓厚,隐约可见一圈人影围着地上的一团东西。

第二张照片是个特写,一只稻草编的娃娃,做得很粗糙,部分已经磨损,仿佛拿捏不小心的话,立刻就会散架的样子。

娃娃身上笨拙地画着一条裙子。

是画,或者是污迹。

深色,潮湿。

第三张照的是穿皮鞋的脚,西方人的皮鞋,擦得油亮,尽管上面已经落了层薄薄的灰尘。穿皮鞋的脚围着地上放的一堆东西。照片上是好几个站着的男人,因为照片框架有限,只照到他们小腿的高度。

相机镜头对准的是一只胖胖的小胳膊,摊在泥地上。

手心半开。

皮肤光滑,年龄不该很大。

手腕上是与草娃娃身上一样的深色黏稠的污迹。

还有十多张照片,堆在一起,都面朝着沙发椅皮面。

汽油灯的光线只照到沙发为止,更远些的地方就全在暗处,那儿,空间狭小,是浴室的门口。右边,一条通道,通向卧室。

一面大穿衣镜反射着远处对角,给这个房间带来纵深感。梳妆台上铺满了画报;梳妆台对面,堆满衣服的扶手椅边上,是一张大床,床单皱巴巴的。床脚下,一只木雕碗被打翻在地毯上,烟蒂和烟灰洒了一地。

一张女子的照片装饰着床头柜。尽管夜色清朗,有光线从两扇圆窗透进来,女子的面容仍然看不真切。

车厢的另一头,铸铁灶头上的一把水壶呜叫起来。

杰瑞米站起身,拿了一块脏抹布,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干薄荷叶很快散发出宜人的清香,飘满了整个客厅。

杰瑞米品尝了一口滚烫的茶,仰身靠在椅子里。他破例没有脱去靴子,两只脚就像是在里面溶化了一样。

他一直穿着那件有很多口袋的衬衣,不过,前胸敞开着。胡子不曾刮过,今天早晨他没有空。这个样子很合适他,胡子遮住了过于深陷的脸颊,缓和了过于肉感的嘴唇。

杰瑞米的手掠过脸庞。

鹰勾鼻尖,窄鼻梁。

乌黑的双眉。

宽阔的前额,透出古铜色的光晕,一头黑发,整齐地向后梳理。

当女人们在俱乐部前的阳台上一边啜着阿拉伯饮料,一边聊天时,她们常说到杰瑞米·麦特森,说他“让人无比渴望”。

非洲式的野性和英国式的优雅在同一个男人身上融为一体。

有谁不知道,他既是侦探,又是出色的猎手,到过南部荒蛮地区狩猎。

有谁不知道,没有一个开罗的女人可以自吹曾经与杰瑞米·麦特森同床共衾。

人们私下里嘀咕,他是个专一的人。

人们私下里嘀咕,他很神秘。

传言很多……

玻璃杯放在桌上,发出“铛”的响声。杰瑞米·麦特森打了个响指,他的手指颀长有力,是那种让开罗城里的西方社交界夫人们青睐的手指。他打开火车厢门。

三级台阶通向一块挡雨棚下的空间,挡雨棚支在车厢壁上。一块毯子铺在沙子上,几张躺椅,一根木杆,几只装器材和食物储备的箱子,上面贴着“军用物资”的标签。

杰瑞米漫不经心地拖开一张椅子,走出来在帐篷前坐下。

暮色降临,阳光变得温和,天没那么热了。还要过一两个小时,车厢里面才会凉快下来。

眼前,铁轨编织出一幅他喜爱的图景,密密麻麻的蚯蚓在月光下向远方蠕动,仿佛象征着人生的错综复杂。

下方,在铁路博物馆的后面,在橙黄色石头的巨口之下,在中央火车站的圆顶下,蠢动着钢铁长蛇和几名乘客。

就在离杰瑞米·麦特森住的火车厢一百米远的地方,一辆有轨电车摇摇晃晃地开过,长辫子上闪着蓝色电光。这条电车线路通向城中心以外的埃里奥坡里斯的漂亮街区。车上,男女乘客分别在不同的车厢里旅行。

车上都是微笑的面容,有个年轻女子更是兴高采烈。好多个年轻的西方人。

杰瑞米观察着他们,直到电车厢变成红色尾灯留下的一团模糊光晕。

他抿紧嘴,嘴唇开始发白。

他大声地咽了一口唾沫。

手在米色布长裤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

拿出一张撕破的纸条。纸条的上半部写着几行字,字体优美。

杰瑞米的手遮住了纸条的内容。

只看得见最后几个字。

“萨米尔,五岁。”

杰瑞米握紧了拳头。

尽管他竭力把这股痛楚噎在喉咙里,他的眼窝还是潮湿了。

下颌骨在薄薄的皮肤下起伏。

繁星向他射出万道光芒,颤抖着,纯洁无瑕,就像是天庭有一只巨眼在看着他。

一颗眼泪滴在萨米尔的名字边。

立刻被纸吸干。

在纸的纤维中化开,渐渐漫开去。

一直漫到名字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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