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贝尔塔残留的遗迹。

这就是圣米歇尔山。一根手指,骄傲地指向天庭。玛丽咏从中看到的不是出于宗教虔诚而建造的人间奇观,却是凡人意欲接近上帝的清高企图。一只海鸥呜叫着,从深达七十多米的陡峭悬崖边擦身而过。玛丽咏向前俯身,双手撑在矮石墙上,俯瞰着被薄雾笼罩着的整个海湾。乳白色的潮水在渐渐退去,潮水舔过城墙,不时溅起几道水烟。白布一般的雾笼罩着一切,分毫不露,不见一根迷航的旗杆,不见一处遥远的悬崖,甚至与陆地相连的海堤都看不见了。

圣米歇尔山耸立在这片海水中,宏伟壮观,就像是一柄经过细心打磨的燧石刀刃,被安放在一只巨大的螺钿盒子里。

玛丽咏转过身,把这一景观置之身后,面对着在她脚下延伸开去的修道院教堂前的空地。

“我们现在是在西平台上,”安娜修女解释道,“除了在教堂屋顶的花边楼梯上,没有一个地方能比这里看得到更美的景色。”

对修女的每一句介绍,玛丽咏一概只是简单地点一下头作为回答。她们两人一起沿着格朗德街向上行,然后登上“两个大坡”——通向世界屋脊的两串长长的台阶。安娜修女充当起临时导游。

“我要把你介绍给我们的这个兄弟会,他们急不可待地想与你见面,同时,他们也知道,对你的到来不作宣扬。”

玛丽咏最后看了一眼眼前的景致。悬浮在地面上的白雾流动着,仿佛圣米歇尔山载着它的岛民们一起漂向大海深处。

她闭下眼睛,漂,这个词最贴切地形容了她在这几天中的心情。

在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她一时感到很恶心。一切看起来全都在她的控制之外,无声的焦虑压迫着她的胸脯。

安娜靠近她,露出一丝让人安心的微笑。冰冷的山风让她的脸愈显苍白。深深的皱纹之间是光滑极了的皮肤。玛丽咏想到了一副折拢的面具,就像是热牛奶上的一层奶油薄膜。

“我知道你的心中感受。”修女缓缓地说道,这时她就站在玛丽咏的身边。

她用一只手抚着玛丽咏的后背。

“这里头觉得很诧异,是不是?”她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指了一下太阳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相信我。”

玛丽咏盯着这个矮小的女人。

“你已经习惯了?”

她的声音未完,话语已经消失,被风一扫而光。玛丽咏埋怨自己。所有的彷徨都从她的语调,从她微弱的声音中暴露无遗。她一直讨厌暴露出自己的弱点,自己的痛苦和担忧。

“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安娜修女回答道,“其实,我已经帮过他们这样的忙。可,这不是……经常发生的。”

玛丽咏还在打量她。

“我现在就告诉你,这也就算是说过了:我对你来这里的理由一概不知,我也没兴趣知道。我只是想帮你,让你在这里度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她回视玛丽咏,目光既不挑衅,也不严厉。

“大家都一样,”她接着说道,“愉快,但不加声张。任何不受欢迎的人都不会到山上来找你,你不用害怕。要度过几个星期,或几个月,这里是块理想的地方。圣米歇尔山既闻名于全球,又远离尘嚣,你不久就会融进这一片景色中。”

她揉搓着玛丽咏的后背。

“在你找到头绪之前,我会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很顺利,你看着吧。”

玛丽咏张嘴想说话,却连一口气都吐不出。自己让人害怕,她这样想道,头发被阵阵山风吹得乱舞,伤残的嘴唇,迷茫的目光。

又老又丑的妖婆,你就是这个样子……被这桩意外事件折磨得年老色衰的妖婆。被发生的事弄得不知所措,甚至被彻底淹没。

“我们就不要再磨蹭了,大家都很激动,时间不多了,暴风雨就要来了。”

“暴风雨?”玛丽咏轻声地问道。

“对,你难道没听新……几天前就有报道说,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雨即将来临。连军队也被调配到农村帮着紧急修剪树枝。大家都忙着保护一切该保护的,把山上防备得滴水不进。”

安娜修女观察着西方天际。

“不知道的人以为今天天气会放晴,浓雾会消散,太阳会闪耀。但是,今天晚上,却要有一场战斗。”

她咯咯地笑着,露出一排牙齿,眼睛因为激动而闪着光。

“来,快来,还有事等着你呢,一长串儿的名字要记住,当然,还要记住面孔,与名字还得对上号。”

玛丽咏把双手插入羊毛大衣的口袋里。她紧跟安娜修女走进修道院教堂。

东边的太阳光在唱诗坛后的高窗上化成一摊耀眼的灰色水塘。

中央通道边矗立着一长溜粗大的柱子,一直排到耳堂。从入口看,整个建筑朝着闪闪发亮的唱诗坛汇拢,就像是一幅虚实不定的画,好像殿堂就是大地的延伸,就在高窗之下,在祭坛脚下,向着天庭上升。

一种抛弃一切的感觉油然而生,虽然只是一个瞬间,却足以让玛丽咏解脱心头重压,自然而然地呼出了一口气,驱逐了胸口郁积已久的浊气。自从她到这儿以来——不,好几个星期以来——玛丽咏一直没能排除纷扰的思绪,让自己不被当前的情形压得喘不出气。她的一言一行都摆脱不了这次逃亡的影响。这是她好久以来第一次睁开眼睛欣赏着,根本没想到自己是在被流放。

这个地方的庄严一时之间洗刷掉了她身上的罪孽。

她的嘴角泛起一丝隐约的微笑。

玛丽咏抬头望着天花板。高处,回廊的拱形架留下深暗的影子。

这些影子不是固定的,而是转动着,就像是长长的黑色丝毯绕着每个拱形架旋转。

玛丽咏抬头望着。

风穿过没关上的门,吹在她的脊背上。

几支蜡烛的火苗跌跌撞撞地舞蹈着,风越来越大。

玛丽咏听到安娜修女在大堂里离去的脚步声。

她感到有人在观察她。

后颈上的汗毛竖起来。

她一意识到有人在窥伺她,那种感觉也就越来越明显。

嘴里感到黏乎乎的,她熟知这种突如其来,没有原由的恐惧。

在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和这种没有原由的恐惧感朝夕相处,双方堪称真正的对手,作着你死我活的搏斗,就看谁更能沉得住气。他们每天都要互相较量。只要玛丽咏有一丁点儿的担忧,对方就肆虐起来,像水塘上燃烧着的油一样蔓延开来。

玛丽咏咽了一口唾沫,强迫自己立刻停止胡思乱想,排除焦虑,绝不向对手提供燃料。

那种感觉削弱了。

安娜修女转到北堂不见了。

玛丽咏沿着一排排冰冷的长条凳向前走。转弯之前,她还是瞥了一眼阴暗的拱形架。

一张张神秘的嘴巴后面,回廊还是看不真切,阴影仍然在蠢动。

安娜修女在通向教堂深处的楼梯前等候她。她审视了一番玛丽咏,确定没有什么问题,然后,矮个儿修女才领先下了台阶。她们来到楼下的一间密不透风的小教堂,只有十张小条凳,几支点燃的蜡烛,成穹庐形的天花板非常低,更增添了炎热、私密的感觉。三十烛圣母小教堂的墙壁上,一幅琥珀色的明暗对比画在烛光中颤动。

在阴暗的第一排条凳边,有七条身影,一动不动地等候着,低着的头藏在布面罩后面。好比是七座虔诚者雕像,像石头一样永恒不变。

七个都身着僧侣服。

他们长着粗鄙的面孔,脸上凹凸不平,不成人形,嘴巴歪斜,眼睛凶恶,像是教堂上的怪兽头,直愣愣地盯着小教堂的祭坛。

然后,圣米歇尔山的妖气消散。

石像变真人。

粗呢僧侣服缓缓展开。

忽然出现一只手,手划了个十字,面罩向后落下,是神甫脱下他的风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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