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慢慢爬上宏伟的楼梯。特雷弗手扶栏杆,举步维艰,呼吸困难。

“我听到你今晚进门,看到你走进书房,”我说,“你那时的脚步比现在稳健多了。”

他摆出一副受苦受难的烈士面孔。“痛是一阵一阵突如其来的。”他说。

“你和你女儿。”我说,“你们永不放弃,是吗?”我微笑,摇头。

“让步是死亡,肯奇先生。低头是折断。”

“犯错是人性,宽恕是美德。我们可以这样对联下去几小时。来,该你了。”

他吃力地爬上楼梯顶端平台。

“左边。”我说,把拐杖递还给他。

“看上帝份上,”他说,“你打算对我怎样?”

“在走廊尽头右转。”

这栋豪宅坐东朝西。特雷弗的书房和休闲室在一楼,可以看海。二楼卧室和黛丝丽的房间也一样面海。

但三楼只有一间面海房间。房间的窗户和墙壁是活动的,到了夏天,可以拆掉窗子和墙,沿着拼花地板外缘装上栏杆,卸下天花板,露出头顶上的天空,铺上方块硬木保护脚底下的拼花地板。我相信每逢阳光灿烂的夏日,无论白天拆掉房间,或晚上不管特雷弗多晚上床,再把它装回去以免风吹雨打,都不是容易的事。但话说回来,此事不劳特雷弗费心,自有青面和不倒翁打点一切,或由他们底下不管什么佣人负责。

在冬天,房间布置得像法国客厅,摆了镀金的路易十四椅子和躺椅,精工刺绣的长短沙发,纤细的镶金茶几;挂上油画,画里戴假发的贵族和贵妇聊着歌剧或断头台或不论法国人在贵族阶级天数已尽的最后日子里谈的什么。

“虚荣,”我说,看着黛丝丽被打成肉酱、断裂的鼻子和特雷弗残缺不全的下半张脸,“摧毁法国上层阶级。它掀起革命,促使拿破仑进军俄国。至少耶稣会教士是这么告诉我的。”我瞄一眼特雷弗。“我讲的不对?”

他耸肩。“稍微简化了点。但大致不错。”

他和黛丝丽分别绑在房间两端的椅子上,两人中间隔了整整二十五码。安琪下楼去一楼西厢房拿补给品。

黛丝丽说:“我的鼻子需要看医生。”

“目前我们整形医生有点人手不足。”

“是不是虚张声势?”她说。

“哪件事?”

“丹尼尔·格里芬。”

“是的。完全是诈唬。”

她对滑落脸上的一缕头发吹口气,对自己点点头。

安琪回到房间,我们一起将所有家具移到旁边,在黛丝丽和她父亲之间腾出一片宽敞的拼花地板。

“你量过房间?”我问安琪。

“绝对。刚好二十八码长。”

“我怀疑我扔橄榄球能扔到二十八码。黛丝丽的椅子离墙多远?”

“六英尺。”

“特雷弗呢?”

“一样。”

我看她的手。“好漂亮的手套。”

她举起手。“你喜欢吗?黛丝丽的。”

我举起我完好的手,也戴了手套。“特雷弗的。我猜是小牛皮。又软又灵活。”

她从她的皮包拿出两把手枪。一支是奥地利制格拉克17型9厘米口径。另一支是德国制席格绍尔P226型9厘米口径。格拉克轻巧,黑色。席格绍尔是银色铝合金,略重一些。

“枪柜里有好多枪可选,”安琪说,“但这两把似乎最符合我们的用途。”

“弹匣?”

“席格装十五发。格拉克装十七发。”

“枪膛里还可以各装一发,当然。”

“当然。不过枪膛是空的。”

“看在上帝份上,你们在干什么?”特雷弗说。

我们不理他。

“你认为谁比较强?”我说。

她看看他们两个。“难分胜负。黛丝丽年轻,但特雷弗那双手力气不小。”

“你拿格拉克。”

“欣然同意。”她把席格绍尔枪托塞进我的坏手臂和胸部之间,用我的好手拉滑套,将一发子弹推进枪膛。

她把格拉克对着地板,做了同样动作。“预备。”

我跨过地板,枪举在前面,瞄准特雷弗的头。“等等!”他尖叫。

外面,海浪在呼啸,满天星斗在燃烧。

安琪跨过地板向黛丝丽走去,枪举在前面。“不!”她尖叫。

特雷弗拼命挣脱绑住他的绳索。他的头剧烈摇晃,忽而向左,忽而向右。

我继续向他走去。

我可以听到黛丝丽的椅子在她挣扎下撞击拼花地板的声音。随着我的脚步逐渐逼近,房间似乎向特雷弗压缩。他的脸朝着准星升起、扩大;他的眼睛急速左右转动。汗水湿透他的椅子,残破的脸颊抽搐不已。乳白色的嘴唇向后翻卷,他龇牙咧嘴嚎叫。

我走到他的椅子前面,枪口抵住他的鼻尖。

“感觉如何?”

“不,”他说,“求求你。”

“我说,‘感觉如何?’”房间另一头传来安琪对黛丝丽的吼声。

“不要!”黛丝丽尖叫。“不要!”

我说,“我问你话,特雷弗。”

“我——”

“感觉如何?”

他的眼睛左闪右躲避开枪管,眼角膜迸出红色血管。

“回答我。”

他的嘴唇抽噎,然后紧抿,颈部微血管凸起。

“感觉,”他尖叫,“糟透了!”

“是,的确是,”我说,“那是埃弗瑞特·哈姆林死时的感觉。糟透了。那是杰·贝克的感觉。那是你的妻子和你斩成几块扔进咖啡豆桶的六岁女孩的感觉。糟透了,特雷弗。比什么都糟。”

“别杀我,”他说,“求求你。求求你。”眼泪从他空洞的眼睛滚落。

我移开手枪。“我不打算杀你,特雷弗。”

在他惊奇的注视下,我从枪托退下弹匣到我的吊腕带里。我把枪压在受伤的手腕上,拉动滑套,弹出已上膛的子弹。我弯腰拣起子弹,放进我的口袋。

接着,在特雷弗越来越困惑的注目下,我推下滑套卡榫,从枪身上面拿出滑套,扔进我的吊腕带。我把手指伸进枪身,取出枪管上方的弹簧。我举起弹簧给特雷弗看,再扔进我的吊腕带。最后,我拆下枪管本身,跟其他零件一起进了吊腕带。

“总共五件。”我对特雷弗说。“弹匣、滑套、弹簧、枪管、枪身。我假设你对武器拆卸很在行?”

他点头。我转头,对安琪喊:“黛丝丽懂不懂怎样拆卸武器?”

“我相信爹地把她教得很好。”

“太好了。”我转回来对特雷弗说:“我想你一定知道,就拆卸来说,格拉克和席格绍尔是一模一样的武器。”

他点头。“我知道。”

“太棒了。”我微笑,转身离开他。我边走边计算,走到十五步停下,从吊腕带取出枪的零件。我把零件摆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条直线。

然后我跨过房间走到安琪和黛丝丽那一边。我在黛丝丽的椅子前站定,转身,回头再走十五步。安琪来到我旁边,把她拆下的总共五件格拉克零件在地上摆成一条直线。

我们走回黛丝丽那边,安琪从椅子后面松绑她的手,然后弯腰系紧绑住她脚踝的绳结。

黛丝丽抬头看我,她选择用嘴巴沉重地呼吸,避免用毁损的鼻子。

“你疯了。”她说。

我点头。“你要你父亲死。对吗?”

她偏过头去看地板。

“喂,特雷弗,”我喊,“你还要你女儿死吗?”

“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他喊。

我低头看黛丝丽,她翘起下巴,透过下垂的眼皮和披散一脸的蜜色头发看我。

“情况是这样的,黛丝丽。”我说,安琪去松绑特雷弗的手臂并检查他脚踝上的绳结。“你们两个分别被绑住脚踝。特雷弗绑的比你松一些,但没松多少。我估计他走的比你慢,所以多给他一点优势。”我指向长长、光亮的地板。“那边有两把枪。去拿枪,组装起来,做你想对他做的事。”

“你不能这样。”她说。

“黛丝丽,‘不能’是一个道德观念。你应该知道。我们能做我们想做的任何事。你是活生生的证据。”

我走到房间中央,安琪和我站在那里,回头看他们伸缩手指,预备行动。

“如果你们哪个想出连手对付我们的聪明点子,”安琪说,“我们会在去《波士顿论坛报》编辑部路上。所以别浪费时间。不管你们哪个活过今晚——如果有一个能活下来的话——赶快去搭飞机才是上策。”她用肘弯戳我一下。“有什么要补充的?”

我注视他们两个摩拳擦掌,伸缩手指,向脚踝上的绳索弯下腰去。两人基因之相似,在他们的肢体动作上显而易见,但最强烈、最明显的证据在于他们的翠绿眼睛。两双眼睛中只有贪婪和顽强和无耻。那是原始人的眼睛,习于洞穴的恶臭,甚于这个房间的通风和悠闲。

我摇头。

“祝你们在地狱愉快。”安琪说,我们走出房间,锁上背后的门。

我们从仆役专用的楼梯直接下楼,穿过一扇小门来到厨房一角。楼上传来某个东西不断摩擦地板的声音。然后砰咚一声,紧接着另一端也传来砰咚一声。

我们径自出去,沿着后院小径向前走,海水渐趋静止和安静。

我们弯弯曲曲经过花园和改建过的谷仓,找到我的保时捷,我掏出刚才从黛丝丽身上取回的钥匙。

外面很黑,但黑夜上方笼罩着一片灿烂的星空,我们站在车旁,仰头望天。特雷弗的巨大住宅在星光下闪闪发光,我眺望平坦高涨的黑水,望向水与地平线和天空交会的地方。

“看。”安琪指着天上说,一条白色星光划过天际,拖着余烬,冲向我们视线外某一点,但它来不及抵达目的地。它在三分之二途中内爆,在周遭几颗星星似乎无动于衷的注视下,瞬间化为乌有。

我来的时候,风呼啸着从海面卷起,现在风平浪静。夜静得不可思议。

第一声枪响像鞭炮。

第二声像共鸣。

我们等待,但枪响之后一切归于平静,只有远处海浪疲惫的拍打声。

我帮安琪打开车门,她钻进去,我绕到车子另一边,她伸手帮我推开门。

我们倒车回头,经过亮着灯的喷水池和橡树卫兵,绕过迷你草坪和草坪中央冻成冰的鸟戏水池。

车子碾过白色碎石子,安琪拿出一个四方盒子,那是她从屋里带走的遥控器,她按下一个钮,中央铸着家徽和TS两个字母的铸铁大门立刻分开,像张开双臂欢迎我们或欢送我们,这两个姿势表面看来往往相同,实际如何取决于你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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