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弗·斯通是我生平见过面对枪口最镇静的男人之一。

他瞥一眼他女儿,好像他昨天才见过她似的,瞥一眼枪,好像那是一个他不大喜欢但也不会拒绝的礼物,神色自若地跨进房间走向书桌。

“哈喽,黛丝丽。皮肤晒黑了很适合你。”

她甩头发,翘起头来问他:“你觉得好看?”

特雷弗的绿眼扫过朱利安的脸,然后瞄到我这边。“肯奇先生,”他说,“我看你从佛罗里达回来还是老样子。”

“除了被这些床单绑在椅子上,”我说,“我好极了,特雷弗。”

他手扶着书桌走到桌子后面,然后把窗前轮椅拖过来,坐下。黛丝丽跪着转身,枪随着他移动。

“所以,朱利安,”特雷弗说,洪亮的男中音响彻大房间,“看来你选择站在青春那一边。”

朱利安两手交叉握在小腹前,头低垂。“那是最务实的选择,先生。我相信你能理解。”

特雷弗打开书桌上的黑檀木保湿烟罐,黛丝丽翘起手枪。

“只是雪茄,亲爱的。”他拿出一支有我小腿那么长的古巴雪茄,剪掉尾端,点燃。他用残破的腮帮连续吸几口,让雪茄点燃,粗胖的炭头喷出一阵阵小烟圈,接着一股浓郁、接近橡树叶子的味道渗入我的鼻孔。

“手放在我看得到的地方,爹地。”

“我绝对不敢造次。”他说,仰坐在轮椅上,对上空吐一个烟圈。“所以,你来完成去年那三个保加利亚人在桥上办不好的差事。”

“大致如此。”她说。

他侧头用眼角瞟她。“不,完全如此,黛丝丽。记住,如果你说话含糊不清,你的脑子也会像一团浆糊。”

“特雷弗·斯通的教战守则。”她对我说。

“肯奇先生,”他说,回头凝视他吐的烟圈,“你品尝过我女儿了?”

“爹地,”黛丝丽说,“真是的。”

“没有。”我说。“尚无此荣幸。我想在座的人当中我是唯一例外。”

他残缺不全的嘴唇瘪了一下,算是微笑。“哦,看来黛丝丽还在继续幻想我们有一段性关系史。”

“爹地,你自己告诉我的:只要有效,就继续用下去。”

特雷弗对我挤挤眼。“我也许罪孽深重,但我坚决反对乱伦。”他转过头去。“朱利安,你觉得我女儿床上功夫如何?满意吗?”

“十分。”朱利安说,他的脸抽搐一下。

“好过她母亲?”

黛丝丽猛地扭头看朱利安,又扭回去看特雷弗。

“我不知道她母亲的功夫,先生。”

“得了。”特雷弗呵呵笑。“别谦虚,朱利安。搞不好你才是这孩子的父亲,我不是。”

朱利安两手握紧,两脚略微分开。“你在胡思乱想,先生。”

“我是吗?”特雷弗转头对我挤眼。

我感觉我在被迫看一出萨姆·谢泼德改编的诺埃尔·考沃德舞台剧。“你认为刺激我有用吗?”黛丝丽说。她从跪姿起身。“爹地,我根本不睬恰当与不恰当性行为的标准看法,恰不恰当甚至不能量化。”她从我旁边走过,绕到书桌后面,站在他背后。她俯在他的肩膀上,把枪口顶住他的前额左边,然后猛地拉到右边,准星在他额头留下一条细细血丝。“就算朱利安是我亲生父亲,又怎样?”特雷弗看着一滴血从额头滴下,落在雪茄上。

“现在,爹地,”她说,捏他的左耳垂,“我们把你推到房间中央,跟大伙聚在一起。”

她推着轮椅,特雷弗继续抽他的雪茄,企图表现出他刚进房间时的轻松自在,但我可以看出他开始露出疲态。恐惧已侵入他傲慢的胸膛,渗入他眼中的神色和他破损下巴的气势。

黛丝丽把他推到书桌前,直到他面对我,两人面面相觑,各自坐在椅子上,怀疑自己有没有机会再站起来。

“感觉如何,肯奇先生?”特雷弗说。“绑在那里,无能为力,不知道哪一口气是你最后一次呼吸?”

“你告诉我,特雷弗。”

黛丝丽扔下我们,走到朱利安旁边,两人交头接耳一番,她的枪始终指着她父亲脑后。

“你比较狡猾。”特雷弗说,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有什么建议?”

“就我所知,特雷弗,你完蛋了。”

他挥挥雪茄。“你也一样,小子。”

“但比你好一点。”

他对我的木乃伊躯体扬了扬眉毛。“真的吗?我想你误会了。但如果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也许我们——”

“我从前认识一个人,”我说,“他性侵犯自己的儿子,雇人杀死自己的老婆,在罗克斯伯里和多彻斯特掀起一场帮派战争,起码造成十六个小孩死亡。”

“下文?”特雷弗。

“我喜欢他多过于你,”我说,“但没多多少。我是说,他是下流胚子,你是下流胚子,有点像必须在两种下体烂疮中间做选择。不过,他穷,没受过教育,社会从来没给他过一点好脸色。而你,特雷弗,你要什么有什么。你还不满足。你还买你的老婆,像在乡下市集买一头母猪。你还把你带到世界上来的婴儿养成一个恶魔。我讲的这个家伙?他至少要为二十人的死负责,这只是我知道的,可能更多。我像给狗安乐死一样摆平了他,因为他罪有应得。但你呢?我敢说即使用计算器你都算不清楚这些年来你究竟害死过多少人,摧毁过多少人的生活,让多少人生不如死。”

“所以你会像给狗安乐死一样摆平我,肯奇先生?”他微笑。

我摇头。“不。比较像去深海钓鱼时钓到锥齿鲨的办法。我会把你拖上船,用棒子把你打昏。然后我会剖开你的肚子,把你丢回海里,等着看更大的鲨鱼来活活吃掉你。”

“哎呀,”他说,“那岂不是好看极了?”

黛丝丽走回我们这边。“聊得愉快吗,男士们?”

“肯奇先生正在向我解释巴赫F大调第2号布兰登堡协奏曲的微妙之处。他彻底改变了我对这首曲子的观念,亲爱的。”

她给他的太阳穴一巴掌。“很好,爹地。”

“所以,你打算怎样处置我们?”他说。

“你是说在我杀了你们之后?”

“噢那个,我也在狐疑。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需要跟我心爱的仆人奥奇森先生商量。你做事一丝不苟,黛丝丽,因为我把你训练成那样。如果你需要跟奥奇森先生商量,一定是俗话说的半路杀出程咬金。”他看看我。“跟狡猾的肯奇先生是否有点关系?”

“狡猾,”我说,“这是第二次了。”

“多听几次就会习惯。”他向我保证。

“帕特里克,”黛丝丽说,“你我有些事情要商量,是吧?”她转头。“朱利安,你可不可以带斯通先生到食品储藏室,把他锁在里面?”

“食品储藏室!”特雷弗欢呼,“我爱食品储藏室。好多罐头哦。”

朱利安把手放在特雷弗肩膀上。“你知道我的力气,先生。别逼我使用。”

“想都不敢想。”特雷弗说。“向罐头进军,朱利安。快马加鞭。”

朱利安推着轮椅离开书房,当他们经过富丽堂皇的楼梯前往厨房时,我听到轮子在大理石地板滚动的嘎吱嘎吱声。

“好多火腿哦!”特雷弗欢呼,“好多韭菜哦!”

黛丝丽跨坐在我身上,枪抵住我的左耳。“剩下我们两人。”

“岂不浪漫?”

“谈到丹尼尔。”她说。

“是?”

“他在哪里?”

“我的搭档在哪里?”

她微笑。“在花园。”

“花园?”我说。

她点头。“脖子以下埋在土里。”她看看窗外。“哎呀,我希望今晚别下雪。”

“把她挖出来。”我说。

“不。”

“那就跟丹尼尔说拜拜。”

她的虹膜闪着刀光。“让我猜猜看——除非你在某个时间打一通电话,否则他死定了等等等等废话。”

她在我的腿上变动坐姿,我趁机瞄一眼她肩膀后面的钟。“其实不是。再过大约三十分钟,不管怎样他的脑袋都会吃一颗子弹。”

她的脸沿着法令纹垮下,但只有一瞬间,然后她的手抓紧我的头发,把枪插入我的耳朵,力量大到我差点以为会左耳进右耳出。“除非你打电话。”她说。

“不。打电话没用,因为看住他的家伙没有电话。除非我在三十——不,二十九——分钟内出现在他门口,不然这世界就会少一个律师。不过总的来说,这世界有谁会怀念一个律师?”

“他死了你的下场是什么?”

“死翘翘,”我说,“反正人皆有死。”

“你忘了你的搭档啦?”她朝窗子歪了歪头。

“噢,少来,黛丝丽。你已经杀掉她了。”

我直视她的眼睛等她回答。

“不,我没有。”

“证明给我看。”

她在我的大腿上笑得向后仰。“去你的,老兄。”她对我的脸摇一根手指。“你的绝望露出马脚了,帕特里克。”

“你的也一样,黛丝丽。失去那个律师,你失去一切。杀了你父亲,杀了我,你仍然只有两百万。你我都知道,两百万对你还不够。”我偏过头去,让枪滑出我的耳朵,然后用颊骨紧挨着滑出的枪管。“再过二十八分钟,”我说,“你下半辈子每天都会记起你曾经多么接近十亿多。眼睁睁看着别人花那笔钱。”

枪托重重打在我的头颅,房间空气顿时变成猩红色,我感觉天旋地转。

黛丝丽跳下我的大腿,用空着的手甩我一记耳光。“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她厉声说,“哈?你以为我不——”

“我以为你缺少一个律师,黛丝丽。这是我以为的。”

又是一耳光,这回指甲跟在后面,划破我左颊上的肌肤。

她拉下手枪撞针,枪口顶在我的眉心,对着我的脸尖叫,嘴巴张成一个恼羞成怒的大洞。口沫在她嘴角翻腾,她再度尖叫,勾着扳机的食指憋成深粉红色。尖叫声引起的震动,狂暴的回响,绕着我的脑袋旋转,刺痛我的耳朵。

“你他妈的死定了。”她用潮湿、粗噶的声音说。

“二十七分钟。”我说。

朱利安穿过门冲进来,她用枪指着他。

他举起双手。“有问题吗,小姐?”

“你多快能开到多彻斯特?”她说。

“三十分钟。”他说。

“你只有二十分钟。我们要去花园给肯奇先生看看他的搭档。”她低头看我。“然后你,帕特里克,要给我们你朋友的地址。”

“朱利安绝不可能活着进门。”

她把枪举到我的头顶,正要打下,半途而废。“让朱利安自己去操心,”她咬牙切齿地说。“用地址换看你搭档一眼。成交?”

我点头。

“解开他。”

“亲爱的?”

“别‘亲爱的’了,朱利安。”她弯腰站在我的椅子后面。“解开他。”

朱利安说:“这不是明智之举。”

“朱利安,请你告诉我,我有什么选择。”

朱利安答不出来。

我首先感觉压力离开我胸口。接着腿也轻松了。床单掉下来,在我面前摊了一地。

黛丝丽用枪砸我后脑,把我推下椅子。她把枪口戳进我的脖子旁边。“我们走。”

朱利安从书架上层拿了一支手电筒,推开通往后院的落地门。我们尾随他出去,跟着他左转,手电筒在他前面草地上照出一个光环。

黛丝丽抓着我脑后,枪抵住我脖子,我被迫弓着身子到她的高度,一行人踏过草坪,沿着一条短径绕过棚屋角落和一个翻倒的手推车,穿过一丛灌木,来到花园。

花园和这房子其余部分一样,大得惊人——至少有一个棒球场那么大,三面环绕四英尺高的树篱,树上覆盖着雪。我们跨过花园入口前面一卷塑料防水布,朱利安的手电筒在冰冻的犁沟和耐寒的草尖上蹦跳。突然有东西动了一下,在我们右边低处,引起我们注意,黛丝丽猛拉我的头发逼我停步。手电筒的光环倏一下跳到右边,又跳回左边,一只瘦伶伶的野兔,毛冻得竖起来,跳过光圈,跃进树篱。

“射它,”我对黛丝丽说,“可能值点钱。”

“闭嘴。”她说,“朱利安,快点。”

“亲爱的。”

“别叫我‘亲爱的’。”

“我们有麻烦了,亲爱的。”

他退后一步,光圈照进他前面一个约五英尺半深、一英尺半宽的方洞,洞是空的。

个洞本来可能很紧、很整齐,但有人爬出来的时候把它搞得乱七八糟。大块泥巴从洞壁剥落,留下一条条比耙痕还深的凹槽,剥下的泥土在洞口附近撒得到处都是。有人不但拼命爬出那个洞,而且气得要命。

黛丝丽看左边,再看右边。“朱利安。”

“是?”他凝视脚下的洞。

“你多久前检查过她?”

朱利安看表。“至少一小时前。”

“一小时。”

朱利安说,“现在她可能已经找到电话。”

黛丝丽扮鬼脸。“在哪里?最近的邻居离这里四百码,屋主去了尼斯避寒。她全身都是泥巴。她——”

“在这个房子里,”朱利安恨恨地说,回头看身后豪宅,“她可能在这个房子里。”

黛丝丽摇头。“她还在外面。我知道。她在等她的男朋友。是不是?”她对着黑暗喊,“是不是?”

有东西在我们左边窸窸窣窣。声音可能来自树篱,但海浪在花园另一边二十码外咆哮,很难确定声音从哪里来。

朱利安弯腰站在一排高树篱旁边。“我不知道。”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黛丝丽把枪指向左边,松开我的头发。“泛光灯。我们可以打开泛光灯,朱利安。”

“我真的不知道。”朱利安说。

声音在我耳边缭绕,不知是风的呢喃或浪的鼓噪。

“该死,”黛丝丽说,“她怎么可能——?”

有东西咕吱作响,像鞋子踩进一滩融雪的声音。

“啊,我的天。”朱利安说,用手电筒照自己胸口,两片闪亮的园艺剪刀叶片插在他的胸骨上。

“啊,我的天。”他又说,疑惑地注视剪刀木柄,仿佛在等它们解释为什么它们在那里。

接着手电筒掉落,他向前扑倒。叶片尖端从他背后刺出,他眨一次眼睛,下巴栽在泥土里,叹一口气。然后一切静止。

黛丝丽把枪转向我,但一支锄头柄扫到她的腰部,她手一松,枪掉出来。

她说,“什么?”头转到左边,安琪走出黑暗,从头到脚覆盖泥土,对着黛丝丽·斯通脸中央挥出一拳,那一拳力量之大,我确定她的身体还没落地人已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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