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我睁开一眼,正对着黛丝丽·斯通的脸。

“嗨。”她又轻声说一次。

“嗨。”我说。

“要喝咖啡吗?”她说。

“当然。”

“嘘。”她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

我转头,看到安琪沉睡在我旁边。

“在隔壁。”黛丝丽说完离开。

我坐在床上,拿起梳妆台上的手表。上午十点。我睡了六小时,但感觉才六分钟。昨晚之前,我至少四十八小时没有睡觉。但我估计我不可能睡一整天不起床。

不过,安琪似乎有此打算。

她像胎儿一样紧紧蜷成一个球,她在我客厅打了几个月地铺,这个睡姿我早已熟悉。被单卷到她腰部,我伸手拉平盖住她的腿,两角塞到床垫下。

我下床时,她没有被惊动,连哼都没哼一声。我尽量蹑手蹑脚套上牛仔裤和一件长袖T恤,向连接两个套房的门走去,走到一半停下。我回头绕到床的另一边,跪在她旁边,用我的手掌摸摸她温暖的脸,轻轻吻她的唇,吸进她的气味。

过去三十二小时,我被开枪追杀,从疾驶的车子抛出去,摔裂肩胛骨,无数玻璃碎片插进肉里,开枪打死一个男人,失了大约一品脱的血,还在一间狭小闷热的水泥砖房遭到十二小时充满敌意的讯问。然而,不知怎的,当安琪的脸温热我的手掌时,我感觉从来没这么舒服过。

我在浴室地上找到吊腕带,把没有知觉的手臂套进去,走进隔壁房间。

房间拉上厚重的深色窗帘,遮住外面的阳光,仅床头柜上一盏小灯提供一点照明。黛丝丽坐在床头柜旁边的扶手椅上,啜着咖啡,似乎全身赤裸。

“斯通小姐?”

“请进。叫我黛丝丽。”

我眯起眼睛适应几乎全黑的房间,她站起来,这时候我才看清楚她穿了一件低腰高叉的比基尼泳装,烘烤蜂窝的颜色,比她的肤色略淡一点,头发湿漉漉地拢到脑后。她向我走过来,递一杯咖啡在我手中。

“我不知道你咖啡要放什么,”她说,“奶精和糖在料理台上。”

我打开另一盏灯,走到小厨房流理台,在咖啡壶旁边找到奶精和糖。

“去游泳啦?”我回到她身旁。

“只是去醒醒我的头脑。真的比咖啡还管用。”

游泳也许对她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却使我头晕目眩。

她回到椅子坐下,此时我才注意到,椅子上垫了一件她不知何时脱掉的浴袍,以免被她的皮肤和比基尼沾湿。

她说,“我该穿上浴袍吗?”

“随你便,你舒服就好。”我坐在床边。“怎样,有什么事?”

“唔?”她瞥了一眼浴袍,但没有穿上。她弯起膝盖,把脚底搁在床缘。

“有什么事?我想你叫醒我一定有理由。”

“我再两小时就要走了。”

“去哪里?”我说。

“波士顿。”

“我觉得这样做不大明智。”

“我知道。”她擦擦上唇渗出的汗水。“但明晚我父亲会出门,我非进去不可。”

“为什么?”

她身子前倾,乳房挤压膝盖。“我有东西在屋里。”

“值得送命的东西?”我啜咖啡,只为了杯里的东西可以让我转移视线。

“我母亲给我的东西。感情割舍不下的东西。”

“等他死了,”我说,“我相信东西还在那里。到时候再拿吧。”

她摇头。“等他死了,我要拿的东西可能不见了。趁他晚上出门很快进去一趟,我就自由了。”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出门?”

“明天晚上他最大的公司联合石油召开年度股东大会。他们年年在联邦大道1号哈佛会所召开。同一天,同一时间,风雨无阻。”

“他去干吗?他不可能活到明年。”

她靠回椅背,把咖啡杯放在床头柜上。“你仍然不了解我父亲,是吧?”

“不,斯通小姐,我猜我不了解。”

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食指抹一滴滑下她左小腿的水珠。“我父亲并不真的认为他会死。如果他认为自己快死了,他会用他所有的资源给自己买下永垂不朽。他是超过二十家公司的最大股东。光是他在美国投资的各种企业,名单印出来比墨西哥市的电话薄还厚。”

“那可是毫不夸张的厚。”我说。

某个东西闪过她的翠绿眼睛,某种被激怒的神色。但一闪即逝。

“是,”她含着轻柔的微笑说,“的确是。他会花最后几个月生命确保他旗下每一个企业拨出资金给以他命名的某个东西——图书馆、研究所、公园等等。”

“如果他死了,他怎样保证这些使他永垂不朽的计划完成?”

“丹尼尔。”她说。

“丹尼尔?”我说。

她双唇微张,伸手拿咖啡杯。“丹尼尔·格里芬,我父亲的私人律师。”

“喔,”我说,“大名鼎鼎,连我都听过。”

“大概是唯一比你的律师还权威的律师,帕特里克。”

我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经过她的嘴唇。有一种令人窘迫不安的甜蜜效果,仿佛一只温暖的手压在我心口。

“你怎么知道我的律师?”

“杰有一回谈到你。”

“真的吗?”

“有天晚上谈了将近一小时。杰没有兄弟,把你当作他的小弟弟。她说你是世界上他唯一真正信任的人。他说万一他出了什么事,我应该去找你。”

我的脑中闪现杰的身影,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在社交场合见面,在亨廷顿珍馐餐厅,他坐在我对面,一只厚重的威士忌酒杯,装了半杯杜松子酒,拿在他指甲修剪整齐的手上,一丝不乱的头发在玻璃杯一边留下影子,他在笑,散发出一个男人的自信,这个男人不记得他最后一次怀疑自己是什么时候。接着我的脑中又浮现另一个景象,杰被抬出坦帕湾,皮肤肿胀漂白,眼睛闭着,看起来最多十四岁。

“我爱杰。”我说,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这句话。也许那是真心话。也许我想测试黛丝丽的反应。

“我也是。”她说,闭上眼睛。当她再度睁开时,眼睛是湿的。“他也爱你。他说你值得信赖。还说各行各业、三教九流的人都百分之百信任你。就是那次他告诉我查斯维克·哈特曼免费替你工作。”

“那么你希望我为你做什么,斯通小姐?”

“黛丝丽。”她说。“请不要见外。”

“黛丝丽。”我说。

“我想,我需要你明晚替我把风。朱利安应该会陪我父亲去联邦大道1号,但以防万一。”

“你知道怎么绕过保安系统?”

“除非他改了,我怀疑他会改。他根本不信我敢试这种自杀行为。”

“这些……传家之宝,”我想不出更好的词,“值得冒险吗?”

她又向前倾,两手抓住脚踝。“我母亲死前不久写了一本回忆录。写她在危地马拉的童年,她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故事,整个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家族。回忆录写到我父亲进城那一天。内容没有任何了不起的重要性,但她死前不久交给我保管。我藏了起来,一想到它还躺在那个屋子里,等着被发现,我就受不了。万一被我父亲找到,他一定会烧了它。然后最后一点我母亲的痕迹也就消失了。”她迎向我的眼睛。“你愿意帮我吗,帕特里克?”

我想到她的母亲。伊内兹。14岁时被一个男人买下,这个男人认为天下没有不能用钱买的东西。不幸的是,他通常是对的。她在那个大房子,跟那个疯狂的自大狂,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她唯一的慰藉是拿起纸笔,写下她在那个男人出现和带走她以前的生活。她能和谁分享她最珍贵的内心世界?当然是她的女儿,和她一样被特雷弗拘禁和沾污的女儿。

“求求你,”黛丝丽说,“你愿意帮我吗?”

“当然。”我说。

她伸过手来握我的手。“谢谢你。”

“别客气。”

她的拇指搔着我的掌心。“不,”她说,“真的。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我说。“别客气。真的。”

“你和珍纳洛小姐……?”她说,“我是说,你们……很久了吗?”

我让问题悬在我们之间的十英寸空间。

她放下我的手,露出微笑。“所有好男人都被抢光了。”她说,“当然。”

她靠回椅背,我目不转睛凝视她的眼睛,她没有闪躲。整整一分钟,我们默默对望,然后她的左眉稍稍拱起。

“真的这样吗?”她说。

“真的这样,”我说,“事实上,最后一个好男人,黛丝丽——”

“是?”

“那天晚上从桥上摔下。”

我站起来。

她的两腿在脚踝处交叉。

“谢谢你的咖啡。你怎么去机场?”

“我还有杰帮我租的车子。今天晚上应该还到市中心的公道租车公司。”

“你要我开车送你去机场和帮你还车吗?”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她说,眼睛望着咖啡杯。

“换衣服吧。我马上回来。”

安琪还在沉睡,我知道除了手榴弹没有一个闹钟叫得醒她。我留了一张便条给她,然后和黛丝丽出去取她租的庞蒂亚克豪华型跑车,由她开车去机场。

又是一个炎热、阳光灿烂的日子。从我到这里以来天天如此。我从经验得知,下午三点左右会下半小时雨,感觉凉快一点,但雨停之后地面蒸发的水汽会使湿度升高,天气变成湿热不堪,直到日落。

“关于刚才在房间发生的事。”黛丝丽说。

“算了。”我说。

“不。我爱杰。我真的爱他。我几乎不认识你。”

“没错。”我说。

“可是,也许,我不知道……你知道很多乱伦和性侵害受害人都有的病态吗,帕特里克?”

“我知道,黛丝丽。所以我说算了。”

我们开上机场道路,循着红色标示牌前往三角洲航空站。

“你哪来的机票?”我说。

“杰。他买了两张票。”

“杰赞成你这么做?”

她点头。“他买了两张票。”她重复。

“我第一次就听到了,黛丝丽。”

她转过头来。“你只要两天就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珍纳洛小姐可以晒晒太阳,看看风景,轻松一下。”

她停在三角洲航空公司大门外。

“你要我们在波士顿哪里跟你会合?”我说。

她凝视窗外片刻,手在方向盘上,手指轻轻敲着,呼吸很浅。然后她心烦意乱地翻她的皮包,伸手到后座拿一个中型黑色皮制运动袋。她戴了一顶棒球帽,帽檐朝后,穿了一条卡其短裤和一件男人牛仔布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这么平凡的打扮,她仍然会让她上飞机途中经过的大部分男人扭伤脖子。我坐在那里,车子似乎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压缩进来。

“嗯,刚才你问我什么?”她说。

“明天见面时间地点?”

“你什么时候到?”

“大概明天下午。”我说。

“我们何不在杰的公寓大楼门口碰头?”她下车。

我也下车,看她从行李箱拿出另一个小袋子,关上门,把钥匙交给我。

“杰的大楼?”

“我会躲在那里。他给了我钥匙、通关暗号和防盗铃密码。”

“行,”我说,“几点?”

“六点。”

“那就六点。”

“好极了。一言为定。”她转向机场大门。“喔,我差点忘了,我们另外还有一个约会。”

“我们有吗?”

她微笑,把袋子扛到肩上。“是啊。杰要我答应。4月1号。《核战爆发令》。”“《核战爆发令》。”我说,在闷热的高温中,我的体温突然下降二十度。

她点头,对着太阳眯起眼睛。“他说万一他出事,今年我应该陪你度过。热狗和百威啤酒和亨利·方达电影。是不是传统?”

“是传统。”我说。

“好,就这么说定了。”

“如果杰这么说。”我说。

“他要我答应。”她微笑,给我一个小小的挥手再见,电动门在她身后打开。“所以我们约好了?”

“约好了。”我说,回她一个小小挥手,绽放我最帅的笑容。

“明天见。”她走进机场,我隔着玻璃门看她轻摆双臀,摇曳生姿地穿过一群大学兄弟会男

孩,然后转弯消失在一条走廊中。

兄弟会男孩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曾经占据过三秒的地方,仿佛那是一块受到上帝祝福的圣地,我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看清楚了,小伙子,我心里想。这可能是你们这辈子遇到过最接近完美无瑕的东西。也许造物主从来没创造过一个动物能够和她不屈不饶追求完美的精神相匹敌。

黛丝丽。连她的名字都搅动心弦。

我站在车旁,咧着大嘴微笑,大概看起来像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一个行李搬运工停在我面前,说:“你还好吧,先生?”

“很好。”我说。

“你丢了东西?”

我摇头。“找到了。”

“啊,算你运气。”他说完走开。

算我运气。是的。算黛丝丽倒霉。

小姐,你如此、如此接近成功。然后你吹了。狠狠栽了个大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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