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的枪,”我说,“你挑这把枪来配你的衣服,还是挑衣服配枪?”

她走入阳台,枪在手中微微颤抖,指向安琪的鼻子和我的嘴巴之间的空间。

“注意,”黛丝丽说,“假如你们还看不出来,我很紧张,我不知道信任谁,我需要你们帮忙,但我信不过你们。”

“有其父必有其女。”安琪说。

我拍一下她的膝盖。“抢我的台词。”

“什么?”黛丝丽说。

安琪啜一口啤酒,目不转睛看着黛丝丽。“斯通小姐,你父亲曾经绑架我们,因为他想跟我们谈话。现在你拿枪对着我们,显然为了同样的理由。”

“对不起,但——”

“我们不喜欢枪,”我说,“如果不倒翁还活着,他一定会告诉你。”

“谁?”她小心翼翼地绕过我的椅子后面。

“格雷厄姆·克里夫顿,”安琪说,“我们叫他不倒翁。”

“为什么?”

“为什么不?”我转头看她沿着阳台栏杆慢慢移动,最后停在离我们椅子大约六英尺处,枪仍然指向我们之间的空间。

老天,她美极了。我这辈子约会过不少美女。这些女人以外表的完美来衡量自己的价值,因为这个世界大致也以同样的标准来判断她们。她们燕瘦环肥各有特色,但个个是让男人看得目瞪口呆的绝世美人。

但没有一个及得上黛丝丽艳光照人之万一。她的身体完美到无懈可击。皮肤吹弹得破,像一层薄膜包住既细致又凸显的骨骼。未穿胸罩的乳房在薄薄的连衣裙下鼓起,随着她的每一次浅呼吸起伏。连衣裙本身是一件宽松的桃色棉衣,只求方便舒适,毫无线条而言,却掩不住她平坦紧绷的小腹,或修长挺拔的大腿。

她的翠绿眼睛闪闪发光,由于含着泪、紧张而晶莹剔透,在晚霞般的肤色衬托下,显得加倍明亮。

她并非不知道自己的影响力。整个谈话过程中,当她对安琪说话时,她的眼神游移不定,匆匆掠过安琪的脸。当对我说话时,她的双眸直勾勾看着我,身体几乎不可察觉地微微前倾。

“斯通小姐,”我说,“把枪放下。”

“我不能。我不……我是说,我不确定——”

“放下,不然就开枪,”安琪说,“给你五秒钟。”

“我——”

“一。”安琪说。

泪水涌进她的眼眶。“我只是想确定——”

“二。”

黛丝丽看我,但我面无表情。

“三。”

“听我说——”

“四。”安琪把她的椅子转到右边,金属摩擦水泥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声音。

“别动!”黛丝丽说,摇晃的枪转向安琪。

“五。”安琪站起来。

黛丝丽对安琪瞄准颤抖的枪,我跃起一巴掌打落她的手。

枪碰到栏杆弹起,被我在半空中一把抓住,没有掉落六层楼底下的花园。好在没有掉下去,因为当我探头看下面时,两个小学生正在花园旁边的一楼阳台玩耍。

妈咪妈咪,看我找到什么。砰。

黛丝丽垂下头,双手掩脸片刻,安琪看我。

我耸肩。那是一把罗格0.22口径自动手枪。不锈钢材质。在我手上感觉很轻,但那是错觉。枪握在手中绝对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她没有打开保险针,我把弹匣退出来滑进我的吊腕带,把枪放进左边口袋,再把弹匣拿出来放进右边口袋。

黛丝丽抬头,眼睛红红的。“我再也做不下去了。”

“做什么?”安琪拖来另一张椅子。“坐下。”

黛丝丽坐下。“这个。枪和死亡和……天呐,我不能做。”

“你偷了真理与启示教会的钱?”

她点点头。

“是你的主意,”安琪说,“不是普莱斯的。”

她点了半个头。“他的主意。但他告诉我之后我催他做。”

“为什么?”

“为什么?”她说,两滴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下,落在她的裙边下面膝盖露出来的地方。“为什么?你要知道……”她张嘴吸气,仰头看天,擦拭眼睛。“我父亲杀了我母亲。”

我完全没料到。我望着安琪。她也一脸错愕。

“在那场差点杀死他的车祸?”安琪说,“你当真?”

黛丝丽连点几次头。

“我不明白,”我说,“你是说你父亲安排一起假劫车案?”

“是。”

“付钱给那些人对他开三枪?”

“那不是计划的一部分。”她说。

“喔,我希望不是。”安琪说。

黛丝丽看她,眨眨眼。然后看我,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已经付过钱了。后来每一件事都出差错,车子翻了——翻车也不在计划中——他们慌了手脚,杀我母亲之后又对他开枪。”

“鬼扯。”安琪说。

黛丝丽的眼睛睁得甚至更大,她转头对着安琪和我中间的中立地带,低头看水泥地半晌不语。

“黛丝丽,”我说,“这个故事漏洞大到可以开两辆越野车过去。”

“举例来说,”安琪说,“为什么这些人被逮捕和审判后还不向警方和盘托出?”

“因为他们并不知道我父亲雇他们,”她说,“一天某人联络某人,要他杀一个女人。这个某人说,她丈夫会跟她在一起,但他不是目标。只杀她一人。”

我们想了一下这个可能性。

黛丝丽注视我们,然后补充一句:“就像层层下达的指挥系统。等传到真正凶手时,他们根本不知道是谁他的命令。”

“那么,再说一遍,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我只能告诉你我刚才说的——他们慌了手脚。你没读过这个案子的档案?”

“没。”我说。

“哦,如果读过,你就知道三个凶手不是什么聪明绝顶的人。他们是蠢小子,他们被雇不是因为他们脑袋灵光,而是因为他们杀人不眨眼。”

我再度望向安琪。这个故事突如其来,而且绝对有一点匪夷所思,但尽管疯狂,仍有一些说得通。

“为什么你父亲要杀你母亲?”

“她打算跟他离婚,而且她要分他一半财产。他可以跟她打官司,但她会在法庭上掀出他们婚姻生活的所有龌龊细节。包括她是卖给他的,他在我14岁时强暴我,之后继续强暴我多年,加上其他一千件她知道的关于他的秘密。”她凝视自己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又翻过去掌心朝下。“另一个选择是杀掉她。他以前对别人做过同样的选择。”

“他要杀你因为你知道这件事。”安琪说。

“是。”她说,听起来像嘘声。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

“母亲死后,他出院回家,我听到他跟朱利安和格雷厄姆谈话。他非常生气三名凶手被警察逮捕,而不是被解决掉。三个小子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是被抓到身上带枪和承认杀人。否则我父亲一定会雇最好的律师帮他们辩护,买通一两个法官,然后等他们一回到街上就派人活活折磨死他们。”她咬一会儿下唇。“我父亲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人。”

“我们开始有同样的看法。”我说。

“在大使旅馆被枪杀的是谁?”安琪说。

“我不想谈那个。”她摇头,然后提起膝盖到下巴,脚搁在椅子边缘,手抱着两腿。

“你没有选择。”安琪说。

“噢,上帝。”她把头侧放在膝盖上,眼睛闭上。

过了一两分钟,我说,“换个方式吧。你去旅馆做什么?你为什么突然认为你知道钱在哪里?”

“杰说的一些话。”她的眼睛仍然闭着,声音低得像耳语。

“杰说了什么?”

“他说普莱斯的房间摆了很多桶水。”

“水?”

她抬起头。“冰桶,装了半桶融化的冰。我想起我们,普莱斯和我,来这里的路上在另一家汽车旅馆也有同样的情形。他不断去制冰机拿冰。每次只拿一点点,从来不装满。他说他喜欢饮料里的冰块越冰越好。刚做好的冰。还说上层的冰最好,因为旅馆从来不换制冰机底层的脏冰和水。他们只是不断做新的冰块堆在上面。我记得我知道他在鬼扯,但想不出为什么。当时我太累,不想管闲事。我也开始怕他。我们上路第二晚他就从我这里拿走钱,不肯告诉我藏在哪里。不管怎样,当杰提到冰桶时,我开始回想普莱斯在南卡罗莱纳州的行为。”她看我,对我闪烁晶莹剔透的翡翠眼睛。“在冰下面。”

“钱?”安琪说。

她点头。“用垃圾袋包着,平铺在五楼制冰机的冰块底下,制冰机就在他房间外面。”

“有胆量。”我说。

“不过,不容易够到,”黛丝丽说,“你必须移开所有冰块,你的手臂夹在制冰机的小门中间。普莱斯从他朋友家回来时,我就是这样被抓到的。”

“他一个人?”

她摇头。“有个女孩跟他一起。看样子是妓女。我以前见过他们两人在一起。”

“和你一样身高,一样体型,同样颜色的头发?”我说。

她点头。“她比我矮一两英寸,但除非我们并肩站在一起你不会注意到。她是古巴人,我猜,她的脸很不像我。但是……”她耸肩。

“继续。”安琪说。

“他们逼我进房间。普莱斯不知嗑了什么药,又亢奋又偏执又狂暴。他们——”她在椅子上转身,望向海水,声音再度降成耳语,“——对我做了一些事。”

“两人一起?”

她的眼睛始终望着海水。“你认为呢?”她的声音变得沙哑和浑浊。“事后,那个女人穿上我的衣服。我猜,是嘲笑我的意思?他们给我披上一件浴袍,把我载到坦帕市的大学山丘。你知道那一带吗?”

我们摇头。

“等于纽约市的南布朗克斯区。他们扯掉我身上浴袍,把我推下车,大笑着把车开走。”她举起一只哆嗦的手碰触嘴唇。“我……想办法回来。偷了几件人家晾在外面的衣服,搭便车回到大使旅馆,但到处都是警察。一具尸体穿了杰给我的运动衫,躺在普莱斯的房间。”

“普莱斯为什么要杀她?”我说。

她耸肩,眼睛再度湿润泛红。“我想,她一定怀疑我在制冰机里找什么。她猜出来后,普莱斯不信任她。我不确定。他不是正常人。”

“你为什么不联络杰?”我说。

“他不在。去找普莱斯了。我待在我们的海滩棚屋等他,接下来他被关进看守所,然后我背叛了他。”她闭紧嘴巴,眼泪像泄洪般流下。

“背叛他?”我说。“怎么背叛?”

“我没有去看守所。我想,老天,有人可能看过我跟普莱斯在一起,也许还看过我跟死掉的女孩在一起。我去看守所看杰有什么好处?只会把我自己牵连进去。我急得发疯。我神志不清了一两天。然后,我想,管它的,我一定要把杰保出来,叫他告诉我他的钱在哪里,我就能付保释金了。”

“但是?”

“但是这时候他已经跟你们两个走了。等我追上你们时……”她从皮包拿出一包登喜路香烟,用细长的金色打火机点燃一支,深吸一口到肺里,仰头吐向天空。“等我追上你们时,杰和库辛先生和格雷厄姆·克里夫顿已经死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站在附近观望。”她苦涩地摇头。“像一个没有大脑的混蛋。”

“即使你及时追上我们,”安琪说,“你也不能做任何事改变结果。”

“这个,我们永远不会知道,是吗?”黛丝丽说,带着悲哀的微笑。

安琪回了她一个悲哀的微笑。“不,我想我们永远不会知道。”

她没有地方可去,也没钱。普莱斯杀了另一个女人、匆匆离开大使旅馆后,不论他怎样处理那两百万元,这个谜可能已随他进了棺材。

我们的盘诘似乎令她筋疲力尽,安琪建议黛丝丽在她的房间歇一晚。

黛丝丽说,“我只要小睡片刻就好。”但五分钟后,我们穿过安琪的房间,黛丝丽已经和衣趴在床罩上睡着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睡得这么沉。

我们回到我的房间,帮黛丝丽关上门,电话响起。是戴文打来的。

“你还要知道死掉的女孩的名字吗?”

“要。”

“伊莉安娜·卡门·里约。应召女郎。最后登记地址是圣彼得堡东北17街112号。”

“前科?”我说。

“她有十来次卖淫被捕记录。从好处想,她近期内大概不必担心坐牢。”

“我不知道。”安琪说,我们站在浴室,打开莲蓬头。万一房

间被窃听,现在我们又必须担心我们说什么了。

“不知道什么?”我说,蒸汽从浴缸升起,像云一样飘出来。

她靠着洗手池。“关于她。我是说,她讲的每一个故事都有点不可思议,你不觉得吗?”

我点头。“但不见得比我们在这案子听到的大部分故事更不可思议。”

“这就是困扰我的地方。一个故事叠一个,一层又一层,从这件事开始以来,每一个故事要不是完全就是胡说八道。还有她为什么需要我们?”

“保护?”

她叹气。“我不知道。你信任她吗?”

“不。”

“为什么不?”

“因为除了你,我不信任任何人。”

“喂,那是我的台词。”

“是的。”我微笑。“抱歉。”

她对我挥挥手。“别客气。尽管拿去。我的就是你的。”

“真的?”

“是。”她说,仰起脸来对我说。“真的。”她柔声说。

“彼此彼此。”我说。

有一瞬间她的手消失在蒸汽中,然后我感觉在我的脖子上。

“你的肩膀怎样?”她说。

“有点酸痛。屁股也是。”

“我会记住。”她说。然后她跪下一膝,拉起我的衬衫。当她亲吻我臀部绷带四周的皮肤时,她的舌头像电一样传遍我全身。

我弯身用我完好的手臂搂住她的腰。我把她从地板拉起,让她坐在洗手池上,我吻她,她的两腿缠绕我的背,凉鞋掉在地上。至少五分钟,我们几乎没有停下来换气。过去几个月,我不仅仅渴望她的舌头、她的臀部、她的味道——我已饥渴到四肢无力、头昏眼花的地步。

“不管我们多累,”她说,我的舌头移到她的脖子,“这一回我们不准停止,直到我们两个都昏过去为止。”

“赞成。”我咕哝一句。

清晨四点左右,我们终于昏过去。

她蜷曲在我胸口睡着了,我的眼皮也逐渐沉重。在我失去意识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我怎么可能认为——即使只有一秒——黛丝丽是我生平所见最美丽的女人。

我低头看裸身睡在我胸口的安琪,看她脸上的割伤和浮肿,我知道,直到现在,此时此刻,我生平第一次了解美丽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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