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女儿在坦帕市。”特雷弗·斯通说。

“斯通先生,”安琪说,“你没听到我们讲的话吗?”

他拉紧晚装便服领口。透过迷蒙的眼睛看她。“听到。两个男人相信她死了。”

“是。”我说。

“你觉得呢?”

“还很难说,”我说,“但从我们听到的描述来看,杰夫·普莱斯不像是会在企图躲藏的时候,还带着像你女儿这么引人注目的女人在身边。所以坦帕市的线索……”

他张口想说话,随即闭上。眼睛紧闭,似乎在强忍某种酸性物质。他的脸滑溜溜地渗出汗水,脸色比漂白过的骨头还苍白。昨天早上他准备好要见我们,他使用拐杖,穿着讲究,展现一个虚弱但骄傲且不屈不挠的斗士形象。

但今天晚上他来不及准备我们就到了,他坐在轮椅上,据朱利安说,如今他有四分之三的时间使用轮椅,被癌症和企图对抗癌症的化疗折磨得身心俱疲。头发稀稀疏疏翘在头顶,声音是非常沙哑的微弱低语。

“无论如何总是一个线索。”他说,眼睛仍然闭上,哆嗦的拳头按住嘴巴。“也许那也是贝克先生失踪的地方。嗯?”

“也许。”我说。

“你们多快能动身?”

“什么?”安琪说。

他睁开眼睛。“去坦帕市。你们明天一早能不能准备好?”

“我们必须订机票。”我说。

他皱眉。“没有必要订机票。朱利安可以明天一大早去接你们,载你们去搭我的飞机。”

“你的飞机。”安琪说。

“找到我女儿或贝克先生或普莱斯先生。”

“斯通先生,”安琪说,“机会不大。”

“好。”他对着拳头咳嗽,眼睛又闭上一会儿。“如果她还活着,我要找到她。如果她死了,我要知道。如果这个普莱斯先生是害死她的人,你们愿不愿意为我做件事?”

“什么事?”我说。

“你们能不能帮我一个大忙杀了他?”

房间空气突然冷得像冰。

“不。”我说。

“你以前杀过人。”他说。

“绝对不再。”我说。他转头面对窗户。“斯通先生。”

他把头转回来,看着我。

“绝对不再,”我重复,“明白吗?”

他闭上眼睛,头靠在轮椅头枕上,从房间向我们挥手。

“你看到的男人像死人多过于活人。”朱利安说,我们在大理石玄关,他手上拿着安琪的大衣。

安琪伸手接大衣,他示意她转身背对他。她做个鬼脸,但照做了,朱利安将大衣滑上她的臂膀,盖住她的背。

“我看到的男人,”他边说边伸手到壁橱拿我的夹克,“像塔一样高耸在其他男人之前,高耸在工业和金融和他愿意踏足的每一个领域之上。这个男人的脚步声令人颤抖,而且尊敬,至高无上的尊敬。”

他举起我的夹克,我套进去,闻到他身上干净清凉的古龙水味道。我闻不出那是什么牌子,但我知道反正我买不起。

“你跟他多久了,朱利安?”

“三十五年,肯奇先生。”

“不倒翁呢?”安琪说。

朱利安对她淡淡一笑。“你是说克里夫顿先生?”

“是。”

“他跟我们也有二十年了。他本来是斯通夫人的男仆和私人秘书。现在他帮我料理房地产的维修和保养,当斯通先生本人太累时,照顾斯通先生的生意。”

我转身面对他。“你认为黛丝丽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先生。我只希望不是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她是一个极乖巧的孩子。”

“贝克先生呢?”安琪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小姐?”

“他失踪那晚是在来这个房子的途中。我们向警方查过,奥奇森先生。那天晚上1A号公路沿途没有发生过任何骚动或不寻常的事件。没有车祸或遗弃车辆。没有出租车公司在那段时间载客到这个地址或往这个方向。杰·贝克那天没有租过车,他自己的车子还停在他的公寓停车场。”

“因此你们假设?”朱利安说。

“我们没有假设,”我说,“只有感觉,朱利安。”

“哦。”他替我们开门,涌进门廊的空气像来自北极。“那些感觉告诉你们什么?”

“告诉我们有人说谎。”安琪说。“也许很多人。”

“值得思索。是的。”朱利安颔首。“晚安,肯奇先生,珍纳洛小姐。开车小心。”

“上是下。”安琪说,车子驶过杜宾桥,万家灯火的都市夜景铺展在我们眼前。

“什么?”我说。

“上是下。黑是白。北是南。”

“行,”我说得很慢,“你要不要开到路边,换我来开?”

她瞅我一眼。“这个案子,”她说,“我开始感觉人人在说谎,人人有什么东西要隐瞒。”

“那么,你想怎样?”

“我想停止对别人的话信以为真。我想质疑每一件事和不信任每一个人。”

“行。”

“而且我想闯入杰·贝克的家。”

“现在?”我说。

“现在。”她说。

杰·贝克住在慧帝苑,一栋俯瞰查尔斯河或舰队中心的高楼大厦,全看你的公寓面对哪个方向。

慧帝苑是查尔斯河公寓群的一部分,一个可怕的现代豪华集合住宅区,20世纪70年代建造,和市政厅、荷利与林德曼中心、肯尼迪大楼一起取代旧的西角小区,因为几个天才都市计划专家决定这个小区非铲除不可,好让70年代的波士顿看起来像《发条橘子》里的伦敦。从前西角很像北角,虽然有些地方因为邻近斯考莱广场和北站的红灯区,看起来比较脏一点、寒酸一点。如今红灯区不再,西角已逝,五点以后路上行人寥寥无几。都市计划专家在原来的小区竖起钢骨组装的市政建筑,蜷伏蔓生的水泥丛林,没有机能只有形式,且形式丑陋无比,以及高大的混凝土空心砖集合住宅,那个模样除了干旱不毛、毫无特色的地狱外,无以名之。

我们绕着斯多洛环道开到慧帝苑入口,充满巧思的招牌欢迎我们:“如果你住在这里,你终于到家了”。

“如果我住在这辆车里,”安琪说,“我难道不也是到家了?”

“或住在那座桥下。”

“或住在查尔斯河。”

“或住在那个垃圾箱。”

我们一来一往玩这个游戏直到找到停车位,另一个如果我们住在那里也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你真的痛恨现代,是吗?”她说,我们向慧帝苑走去,我抬头看这栋建筑,掩不住脸上嫌恶的表情。

我耸肩。“我喜欢现代音乐。有些电视节目也比从前好看。但仅此而已。”

“没有一栋现代建筑你看得上眼?”

“我看到汉考克大楼或遗产广场不会立刻想炸了它。但法兰克·洛伊‘错’和贝聿铭设计的房子或建筑没有一栋比得上甚至最基本的维多利亚建筑。”“你绝对是波士顿男孩,帕特里克。彻头彻尾。”

我点点头。我们爬上慧帝苑门口台阶。“我只希望他们放过我的波士顿,安琪。如果他们一定要建这种狗屎,去哈福特好了,或洛杉矶。管它哪里,只要不是波士顿。”

她捏捏我的手,我注视她的脸,看到一抹微笑。

我们穿过一组玻璃门进入候客室,迎面是另一组锁上的玻璃门。我们右边墙上有一列名牌。每个名牌旁边有三个数字,整列名牌左边有一具电话。正是我所担心的。你甚至不能用一次按十个门铃,盼望其中一户会帮你开门的老伎俩。如果你使用电话,接电话的人可以透过监视摄影机看到你。

那些可恶的小贼害我们私家侦探日子不好过。

“看你刚才越说越激动的样子很好玩。”安琪说。她打开皮包,高举过顶,稀里哗啦把里面东西倒了一地。

“是吗?”我跪在她旁边,我们开始把东西一一捡回皮包。

“是啊。很久没看到你为任何事情激动了。”

“你也是。”我说。

我们对望,她眼中的问题那一刻可能也存在我的眼中:

这些日子我们是谁?杰瑞·格林夺走一切后,还剩下什么?我们怎样才能再快乐起来?

“一个女人究竟需要多少支润唇膏?”我说,继续拣地上的东西。

“十支刚刚好,”她说,“至少五支,如果你必须减轻行李。”

一对夫妻在玻璃门另一边向我们走过来。男的像律师,造型过的黑白相间头发,红黄相间的古奇领带。女的像律师太太,吝啬而多疑。

“该你上场。”我对安琪说。

男的推开门,安琪移动膝盖让路,一缕长发从耳后散落,荡下她的颊骨,框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她说,咯咯轻笑,回眸看那个男人,“老是笨手笨脚。”

他低头看她,冷酷无情的会议室眼神感染到她的欢乐气氛。“我也一样,我连穿过空房间都会绊倒自己。”

“啊,”安琪说,“遇到知己了。”

男人微笑得像一个害臊的十岁男孩。“手脚伶俐者当心。”他说。

安琪发出短促、清脆的笑声,仿佛他的非凡机智令她惊奇似的。她捡起钥匙。“在这里。”

我们站起来,太太从我旁边走过,先生按住打开的门。

“下次小心点。”他故作严厉地说。

“我会努力。”安琪有点慵懒地吐这几个字。

“搬来多久了?”

“过来,华特。”女人说。

“六个月。”

“过来,华特。”女人又说。

华特凝视最后一眼安琪的眼睛,走了。

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我说:“起立,华特。打滚,华特。”

“可怜的华特。”安琪说,我们走到电梯通道。

“可怜的华特。得了吧。对了,你还能比刚才嗲得更厉害吗?”

“嗲?”

“‘妞个月。’”我模仿玛丽莲·梦露的声音说。

“我没说‘妞’。我说‘六’。我也没那么嗲。”

“随你怎么说,诺玛·简。”她用肘弯捅我,电梯门开了,我们上十二楼。

在杰的公寓门口,安琪说:“你带了巴巴的礼物?”

巴巴的礼物是一个警报译码器。去年圣诞节他送我的,但我一直没机会试用。它会读警报器发出的音波,在几秒内解码。当译码器上的小LED银幕出现红灯时,你把它对准警报来源,按下中央按钮,警报的哔哔声就会停止。

至少理论上如此。

我以前用过巴巴的设备,通常只要他没有用“最先进”的形容词都还不错。在巴巴的词汇里,最先进的意思是系统还有几个没解决的毛病,或尚未经过测试。他送我译码器的时候没说最先进,但直到我们进了杰的公寓,我仍然不知道这玩意是否有效。

我从过去造访的经验得知,杰还有一个无声警报器连接波特与拉露斯顾问公司,一家城中心的保安公司。当你触动警报器时,你有三十秒时间打电话给保安公司,给他们你的暗号,否则保安人员立刻上路。

来这里的路上,我跟安琪提到这件事,她说:“山人自有妙计。相信我。”

我监视走廊,安琪用她的工具撬开两道门锁,她打开门,我们跨进去。我关上身后的门,杰的第一个警报器大作。

那个声音只比空袭警报稍微大一点,我用巴巴的译码器对准厨房门廊上方闪着光的盒子,按下中央黑色按钮。然后我等待。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快点,快点,快点……巴巴快要失去出狱回家的交通工具了,然后LED亮起红灯,我再按一次黑色按钮,空袭警报解除。

我望着手上的小盒子。“哇!”我说。

安琪拿起客厅电话,按下一个快速拨号键,等半晌,然后说:“雪佛港。”

我进入客厅。

“也祝你晚安。”她对话筒说,挂上电话。

“雪佛港?”我说。

“杰出生的地方。”

“我知道。你怎么知道?”

她耸一耸肩,环视客厅。“我一定是跟杰喝酒或什么的时候听他提过。”

“你怎么知道那是他的暗号?”

她又对我微微耸肩。

“喝酒?”我说。

“嗯。”她经过我旁边,向卧房走去。

客厅一尘不染。L型黑色皮沙发占据三分之一空间,沙发前面有一个深灰色玻璃茶几。茶几上摆了三本叠得整整齐齐的《GQ

》杂志和四个遥控器。一个控制五十英寸宽银幕电视,另一个控制录放映机,第三个控制激光唱盘,第四个控制音响系统。

“杰,”我说,“帮帮忙,买一个万用遥控器吧。”

书架上有几本操作手册,几本勒卡雷的间谍小说,还有杰喜爱的超现实主义作家——博尔赫斯、马尔克斯、巴尔加斯·略萨、科塔萨尔等人的作品。

我匆匆翻一下书本,然后是沙发垫,没发现任何东西,于是走去卧房。

优秀的私家侦探是出了名的极简派。他们有第一手经验,知道随手写在一张纸上的字或隐秘的日记可以引出什么东西,因此他们极少堆积杂物。不只一人说过我的公寓像旅馆套房,不像家。杰的公寓,虽然物质上远比我的豪华,仍然相当缺少个人风格。

我站在卧房门口,看安琪掀起古董雪橇床的床垫,掀开胡桃木梳妆台前面的小地毯。客厅是冷冰冰的现代色调,只有黑色、深灰色和墙上挂的深蓝色后现代画。卧房则采用更自然主义的基调,光洁的金黄色硬木地板在仿古小吊灯下闪闪发光。床罩是手工缝制的,色泽明亮,角落书桌是和梳妆台和五斗柜搭配的胡桃木。

安琪移到书桌,我说:“你什么时候跟杰喝过酒?”

“我跟他上过床,帕特里克。好了吧?忘了它。”

“什么时候?”

她耸耸肩,我走过去,站在她背后。“去年春天或夏天。大约那段时期。”

我打开一个抽屉,她在我旁边打开对应的抽屉。“在你的‘发泄时期’?”我说。

她微笑。“是的。”

“发泄时期”是安琪形容她和菲尔分居后的约会模式——极其短暂、不涉感情的关系,主要是性关系,对性随便的程度是艾滋病发现以来的极限。那是一段过渡时期,她很快就厌倦了,比我当年快得多。她的发泄时期延续了也许六个月,我的差不多九年。

“他的功夫如何?”

她对抽屉里某个东西皱眉。“很好。但他喜欢呻吟。我不能忍受男人呻吟得太大声。”

“我也不能。”我说。

她大笑。“你找到什么?”

我关上最后一个抽屉。“文具、笔、汽车保险单,什么都没找到。”

“我也没。”

我们检查客房,没发现任何东西,回到客厅。

“再说一遍我们找什么?”我说。

“线索。”

“什么样的线索?”

“大条的。”

“哦。”

我检查画的背后。我拆下电视机背板。我检查放激光唱片的盒子,放CD的多层匣子,录放映机的卡带孔。所有东西都明显缺乏线索。

“喂。”安琪从厨房回来。

“找到大条线索啦?”我说。

“我不知道算不算大条。”

“我们今天只接受大条线索。”

她递给我一张剪报。“挂在冰箱上。”

那是一则登在报屁股上的小新闻,日期是去年8月29日。

黑帮之子溺毙

【本报讯】安东尼·里萨多,现年23岁,著名林恩市地下钱庄经营者,绰号“疯大维”的迈克尔·里萨多之子,于周二傍晚或周三清晨在石东汉水库疑似因意外溺水死亡。警方认为年轻的里萨多可能于酒后穿越栅栏破洞,非法进入水源地。该水库虽禁止游泳,但长久以来一直是当地年轻人喜爱的戏水之处,州立公园管理处在该地派有两名巡逻员,但不论巡逻员爱德华·布里克曼或弗朗西斯·梅利亚姆,均未在三十分钟巡逻过程中发现安东尼·里萨多潜入水源地,或看到他在水库游泳。由于证据显示里萨多先生有一名同伴,警方在里萨多先生的同伴辨明身份前暂不结案,但石东汉警局队长埃米特·格罗宁表示:“是的,本案已排除凶杀原因。毫无疑问。”

里萨多的父亲拒绝评论本案。

“我认为这是线索。”我说。

“大或小?”

“看你量宽度还是长度。”

为了这句话,走出房门时我后脑勺被狠狠打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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