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要从案件的前四个月,也就是一九九四年的八月底开始说起。

那是小学时光的最后一个暑假即将结束之际……我和俊生——古屋敷俊生在那一天初次相遇。

事情发生在我每星期六的英语会话课结束后的路上。

从家里到教室的路程骑脚踏车不到十五分钟,不过那天傍晚我下了课之后,稍微绕了点远路。

问我为什么要绕远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是没有任何确切动机的行动,纯粹是心血来潮而已。没错,就是如此——

那时的夏日夕阳呈现非常不可思议的颜色。

不论是天空还是云朵都染成了一片红色,但不知为何云朵的缝隙间却出现宛如各式油彩胡乱调合成的黑色物质……看起来就像火山岩浆一样。倾斜的太阳不知何时变得又大又红,不禁让我觉得要是继续燃烧下去,它或许就无法再升起了。

我背对着深红色的夕阳独自骑着脚踏车,追着自己长长的影子。同时,我也觉得自己彷佛在追逐某种不知名的存在。

我一方面不安地想着得快点回去,一方面却也想继续被这种不可思议的颜色包围。我既觉得害怕,又怀着一种雀跃期待的心情……

我想或许正是这种心情,才让当时的我不愿立刻回家,反而绕了远路朝着那个因为有许多豪宅而被称为“屋敷町”的区域——六花町去。或许也因此才会想经过位在六花町郊外的“惊吓馆”门口再回家。

我和爸爸永泽比出彦两人是在那年的年初——也就是我小五的第三学期开学时搬到A**市的。在那之前,我们一直住在东京,当时我不只和爸爸一起生活,还有妈妈和哥哥。

虽然搬到位于关西这个爸爸年轻时居住过的城市,并转学到新学校后的时间还不满半年,但是我已经听说过不少围绕着“屋敷町的惊吓馆”的传闻了。

“总之那里有很吓人的东西,所以才叫惊吓馆。”

这是我在五年级的时候,听班上一个很爱说话的女孩子说的。那时我才刚转来没多久,既没看过传说中的豪宅,连那栋豪宅所在的“屋敷町”也没去过。

“总之就是很吓人啦!听说那栋房子里每个地方都很吓人,有小孩子因为太害怕还哭出来了呢!”

“到底是什么很吓人呢?”

因为根本搞不懂她的意思,所以我疑惑地反问她。

“就是很吓人嘛!我不是说过了吗?所以才叫惊吓馆啊!”

她似乎有点不太高兴,声音提高了不少。

“我哥哥的朋友以前曾进去过那栋房子,他说总之进去就是会被吓一大跳啦……”

不论她怎么用力地重复说着“就是会吓一跳”,我仍旧无法理解她想说什么。

听到惊吓馆这个称呼,我脑中首先浮现的是游乐园中的“吓一跳屋”。游客走进微暗的小房间,坐在长椅上之后,房门会被关上,接着四周会变得更暗。不久,随着游戏开始的声音,地板会前后摇晃,接着愈晃愈大,最后整个房间会三百六十度转了一圈……其实真正旋转的是四周墙壁和天花板,椅子根本是固定在地面上的,这样一来会让游客陷入自己也一起旋转的错觉。说穿了就是这样的手法—

以前全家曾经—起去浅草的“花屋敷”,那里就有这种吓一跳屋。我和大我三岁的哥哥两人一起进去……当时真的让我们吓了好大一跳——不过仔细一问,她所谓的“吓一跳”似乎不是这种“吓一跳”。

除此之外,我还想到了游乐园的“镜子屋”或是“鬼屋”之类的设施,不过惊吓馆似乎也不是这样的房子。

我实际看到惊吓馆是在几天之后,因为我实在很在意它究竟是栋什么样的建筑物,所以拜托了班上知道地点的男孩子放学后带我去。

那栋房子的外观其实不怎么特殊,和惊吓馆这个名字一点都不搭。墙壁或是屋顶既没有漆上斑斓的色彩,也没有奇怪的形状,更没有整栋房子朝向某个方向倾斜,或是上下颠倒……总之不是什么异想天开的房子,当然也和游乐园的吓一跳屋完全不同。

但是惊吓馆也绝对不是随处可见的建筑物,那是一栋不会随便在路上行走就会撞见的洋房,而且不知为什么,还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房子外有老旧的红砖围墙,青铜格子的铁门还关得紧紧的。现在可能没有人住,门柱上也没有名牌。铁门另一边的庭院杂草丛生,似乎没有人整理……

“听说晚上来的话,就会碰上惊吓幽灵。”

带我来的男孩子这么说道。

“那是什么?”

“听说和一般那种飘出来吓人的幽灵不一样,而是会突然从某处飞出来,所以才叫惊吓幽灵。”

我一边想着才不会有什么幽灵,一边点头附和“是喔”。但是当我站在铁门前盯着门内的洋房看时,渐渐有种不舒服的戚觉……不是“惊吓”,而是毛骨悚然,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我之后又陆续听到一些关于惊吓馆的传闻。

这些传闻清一色都是学校里流传的故事,在英语会话教室也曾经成为话题。当时是网络和手机都不甚普及的时代。

那栋房子究竟为什么会被称为惊吓馆呢?

惊吓馆的“惊吓”,究竟是什么样的“惊吓”呢?

包括所谓的“惊吓幽霞”在内,惊吓馆有各式各样的传闻,其中最有力的说法是惊吓馆的“惊吓”指的就是惊吓箱的“惊吓”。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说法的可信度也很高,因为好几个不同版本的传闻内容都曾经出现这件事情。

那就是——

曾经有个奇怪的家族住在那栋洋房里,但是自从多年前的某天发生了某件很严重、令人震撼的事件后,就再也没有人住在那里了——

总之就是那一天——暑假的最后一个星期六的傍晚,我心血来潮地前往了六花町,决定看一眼惊吓馆后再回家。就在那里,我遇见了那个少年——俊生。

当我来到可以看见惊吓馆铁门的地方时,突然发现一件事。

被藤蔓缠绕的青铜格子的铁门门扉,此时被稍微地打开了。之前每次来时,铁门总是关得紧紧的,而且还上了有铁链的锁——

我将脚踏车停在眼前的围墙边,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过去似地靠近门边。这时我才发现门柱上挂上了名牌。

那是刻着“古屋敷”三个字的白色石头制成的门牌。在今天之前,根本就没有这个东西——

这个叫古屋敷的人是最近才搬进这栋房子的吗?古屋敷……好奇怪的姓,屋敷盯的古屋敷家……真是绕口。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内心突然涌起某种奇妙厌觉。

傍晚的屋敷町没有任何行人和汽车,就连倾泄而下的蝉鸣声,都像是融化在染红了这一带的夕阳里似地消失无踪。而我也咸觉到自己似乎突然被丢到一个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里,这种奇妙的戚受究竟是……

等我察觉到时,我已经穿过大门的缝隙,无意识地踏进了杂草丛生庭院里的蜿蜒小路上。

小路前方是建筑物的玄关,那里有扇镶着两片彩绘玻璃的气派大门。我抬头望向二楼,上头也并排着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窗户。由于屋里没有开灯,所以我无法看出那是什么图案。

这栋房子究竟是哪里让人“惊吓”呢?

我前进了两、三步,心脏也跟着咚咚咚地跳个不停。

【插图2】

我想象着如果我不小心踩到开关的话,是不是会突然响起什么吓人的声音,或是从地底飞出什么诡异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既紧张又兴奋,心跳也开始加速。

小路在到达玄关之前就弯到建筑物后面去了。虽然我有种彷佛在冒险的刺激威,但是那种“被丢到没有其他人存在的世界”的戚觉仍旧挥之不去。

不久,我来到建筑物后面的庭院。

那里有奸几棵枝紧叶茂的树木,以及只有杂草的花坛和一座老旧的秋千。

秋千是由油漆已经剥落的铁架、两条铁链和一个踏板组合而成——以前这栋房子里曾经住着会玩秋千的孩子吗?

我走近秋千,一只脚放上踏板轻轻地摇晃着。

已经生锈的铁链发出很大的声响,彷佛是某种信号似的,蝉鸣声再次响彻这个世界。温暖的晚风吹了过来,树木和杂草发出了轻微的骚动声,就在这个时候——

“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突然传来了这个声音。

“那个很危险,不要坐上去比较好喔。”

是小孩子……还没变声的少年声音。不知道声音从何处传来,我害怕地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人影。难道他藏在树木的阴影下吗?

“我在这里。”

这次我很清楚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立刻回头看向房子,声音的主人站在比我的头顶还要高的位置,我可以隐约看见二楼的阳台边有一个影子。

阳台有一道直接通到后院的楼梯,从那里传来缓缓走下来的脚步声……没多久,声音的主人就出现在我眼前。

“那个秋千已经很旧了,铁链也快断掉了……所以不要坐比较好。”

那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完全没有关西人的门音。他皮肤白皙,虽然带有稚气,但是长得很好看,还剪了一道齐眉的刘海。

我猜想他大概是小三或小四生,总之就是比我小上几岁吧——明明足夏天,他还穿着长袖衬衫,看起来有点不自然。

“嗯,那个……”

我重新背好肩上的背包,对他说道:

“对不起,我随便进来了。”

“没关系。”

少年这么说着,唇边浮起了害羞的笑容。

“我不会跟外公说的。”

“外公……是古屋敷先生吗?”

“对,我外公叫古屋敷龙平。”

“那你也姓古屋敷啰?”

少年“嗯”了一声,轻轻地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俊生,古屋敷俊生。”

“俊生……”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的心跳差点漏了一拍。后来我才知道俊生名字的汉字写法,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十志雄”(注“俊生”与“十志雄”的日文发音都是“Toshio”,而三知也的哥哥就叫“十志雄”。)这三个字。

“你什么时候搬进来的?这里不久之前还是空屋耶。”

听到我这么问,俊生将双手插进吊带裤的口袋里回答道:

“我们是这个星期二才回来的。”

“回来?”

“对。以前大家都住在这里……外公、妈妈还有姊姊。”

“那现在你妈妈跟姊姊她们呢?”

俊生沉默不语,暧昧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不能继续追问下去。

“前年夏天外公跟我搬去别的地方,但是最后又搬回这里了。”

“那么学校呢?你现在几年级?”

“思……其实应该是六年级,不过我现在还是五年级。”

“你晚了一年吗?”

“——思。”

虽然看不出来,不过俊生似乎和我同年。

“我的身体不好,所以很少去上学……应该说现在几乎不让我去了。”

“你是在第二学期转来这里的吗?”

关于这个问题,俊生很明确地摇头否认。

“我念的是其他学校,在神户,是私立学校……”

“这样啊。”

“我虽然很少去学校,但是我很会念书喔,也很喜欢看书,我还会看写给大人看的书……昨天新来的老师还称赞我呢。”

“新来的老师?”

“新名老师,是我的家教老师。”

因为不能上学,所以请了家教吗?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俊生突然这样问我。

“咦?啊!对不起、对不起。”

我慌张地向俊生自我介绍。

“我叫三知也,永泽三知也,念六年级。”

“你是补习班刚下课要回家吗?”

“对,英语会话课。”

“你会说英文啊?”

“我四月才开始上课,只会说一点点。”

“那我也请新名老师教我英文好了,这样的话说不定可以追上你呢。”

“其实我不想学英文,我想学柔道,但是我爸爸要我学英文。”

“柔道!”

俊生突然眼神发亮,他的反应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我会柔道就好了,就可以把恶魔的手下摔出去。”

“那你可以去学啊。”

转眼问,俊生眼中的光芒消失,他露出寂寞

的表情,低下了头。

“——不行的。我身体不好,而且外公也绝对不会让我去的。”

俊生低语着,接着露出了撒娇的眼神看着我说道:

“我下次介绍你给外公认识,要再来玩喔。”

“可以吗?”

他一脸寂寞地低着头,“嗯”了一声。

“因为……我没有朋友。”

“——原来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我将双手放到后脑勺,挺直了背脊。夕阳已经逐渐被黑夜取代了,就在这时候——

“咦?”

突然有某个东西映入我的眼帘,我静静地指着那边。

那是俊生刚才走下来的阳台右边几公尺的地方,有两个咖啡色格子、向外凸出的窗户玻璃,在玻璃的另一边隐约可以看见像是人影的影子。

“你外公……在那里吗?”

俊生抬头瞄了我指的窗户一眼,摇了摇头说了声“不是”。

“那是梨里香。”

“梨里香?”

“看起来像是有人在那里吗?——其实那不是人,是放在窗户旁边的人偶。”

“人偶……”

我眨了眨眼睛。

“那是叫梨里香的人偶?”

“对。那里有很多人偶,梨里香是里面最特别的一个……那个房间就叫(梨里香的房间)。”

俊生从口袋里抽出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就像是烕冒时确认自己有没有发烧的动作。

“那里曾经是姊姊的房间。”

“曾经?——那现在呢?”

“姐姐已经死了。”

听到俊生的回答,我倒抽了一口气。

“姊姊大我三岁,叫做梨里香,可是她已经死了,所以外公才把那个人偶取名为梨里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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