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反高潮?还是更糟?

“老天爷的牙啊!”尼克可能会这么说。

然而,当葛瑞推开隔间的门面对斐伊,他的出现显然造成了某种情绪爆炸。他可能大笑。他们两人都可能大笑。但他们没有笑。

这里只有她一个人。穿着蓝白相间的夏季洋装和蓝色鞋子、没有穿长袜的斐伊后退靠在车窗旁的角落座位的椅背上。她看起来比他记忆中更动人、更诱人,但她的样子仿佛预期会挨打。她颤抖的手指摸索着白色手提包的勾扣,啪地把包包打开。虽然他们这间隔间是禁烟的,但斐伊从包包中掏出一个玳瑁壳的香烟盒,摸索着把它打开,像个紧张的变戏法人试图把它藏进掌心。然后一堆相互矛盾的事情开始同时发生。

外面有辆行李推车在水泥地上辘辘地前行。一名看来富裕的商人突然从窗边跑过,朝火车前端猛冲;他停下脚步,转过身,不知为什么又狂乱地沿着月台朝反方向跑。这时候斐伊打开了玳瑁壳烟盒,一根滤嘴香烟在葛瑞搞不清楚原因的情况下飞了出来,仿佛是弹射出来似的。香烟在空中画了道弧形,落在对面的座椅上。

“哦,天呀!”斐伊慌乱地脱口而出。“哦,天——天呀!”

她浑身发抖,咽回其他的话,可能已经濒临歇斯底里大笑的边缘,突然坐了下去。葛瑞自己的神经也受到震动,他仔细、刻意、又有些高傲地捡起烟,朝她递过去。

“我想这是你的吧?”

“但我不想抽啊!”

“唔,你以为我想吗?”

“哦,天——天呀!这真是满可笑的,不是吗?”

“斐伊,我想用‘可笑’这个词可能不太合适,但这我们就不讨论了。好了,听着,小女孩——”

“不,等一下!听我说,求求你听我说!好不好?”

深蓝色的眼睛在浓浓的睫毛和白皙的肤色衬托下向他迎来,动摇了他的判断力。

“怎么样?”

“那个走在你前面的老人……他有跟你说话,不过我没听见他说的是什么……”

“那个看起来像麦考雷的?”

“他像吗?不管这个!那是多黎许先生,是不是?那个律师?然后那个跟他走在一起的年轻人……”

“年轻人?”

“是的!那一定是尼可拉斯·巴克里先生,对不对?我想也是!你提过他一次,说他是你的好朋友、你们两个以前是同学。哦,葛瑞!你现在正要到绿丛去,是不是?”

“是的。而你则已经在绿丛了?”

“呃——是的。你为什么问这个?”

“我为什么问这个?”

模糊的关门声沿着整列车厢一路传过来。哨声响起。在柴油引擎的推动下,火车平稳地滑出车站。斐伊紧张地朝对面的座位比个手势,但葛瑞没有坐下。他站在她面前,火车加速而摇摆起来让他有点站不稳,但他仍站着像校长似地凝视她。

“既然你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问,那我就试着告诉你。但是我只有一个问题,斐伊,如果这凑巧是你的真名的话……”

“这当——当然是我的真名啊!向来都是!有什么它不该是的原因?”

“你有一次说——”

“我说的是我的姓!而且我有完全合法的权利可以使用它,不管你以后可能会听到什么。”

“那你的名字不叫迪蕊了?你是潘宁顿·巴克里的妻子吗?”

“哦,老天啊!这真是太糟糕了。比我做梦能想像到的还糟,而我做过很多梦。我不是潘宁顿·巴克里的妻子;我不是、也从来不曾是任何人的妻子,感谢老天。谁告诉你我是巴克里太太的?”

“没人告诉我。这只是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疯癫念头。然后我听到了别人对潘太太的描述,听来似乎吻合。‘中等高度’,多黎许说,不过你应该算是比较娇小。还有‘浅金色头发’。”

“拜托,葛瑞!我见过多黎许先生,他说话再精确不过了。他真的是说浅金色头发吗?”

“不是。让我想想,以侦探小说的严格标准而言,他说的是‘浅色头发’。但这差不多是同一回事,不是吗?”

“不,并不是这样!你听我说好吗?迪蕊·巴克里——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迪蕊·米道斯——的头发是棕色的,非常漂亮、非常有吸引力的浅棕色。她比我高,仪态比我好,人也很好,整体说来比我体面得太多了。‘中等高度,浅色头发’用来形容迪蕊满合适的,但用来形容我就不对劲了。如果你非要有这些疯狂的想法……”

“如果我有什么疯狂的想法,斐伊,我想也是事出有因的。还有,关于我误以为你是潘太太的这一点,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夫妻的岁数相差很多。不过,显然年纪在你年轻的生活里没有任何意义。刚刚你还说尼克·巴克里‘年轻’,但事实上他跟我同年:单调、呆板、绝对不会看错的四十岁。而你才——”

“亲爱的、亲爱的,”斐伊冲口而出,“你知道我到底几岁吗?”

“最大不超过二十二吧?既然一年前我猜的是二十一……”

“我三十二了,”斐伊带着一股对自己的狠毒喊道,“而且到九月我就满三十三了。任何一个女人看到我都可以告诉你这一点。但男人就不一样了。他们看不出来,或者就是注意不到。只要一个女人不是真的丑得可怕,只要她看起来年轻,而且能运用她所有的……所有的……”

“技能?”

“呃,是的。只要这样,他们就什么都能说服自己。但是,我已经说出实情了。我是单调、呆板、愈来愈老的三十二岁,而且在灵魂和精神上已经是个老太婆了。对这点你怎么说?”

葛瑞举起一只手,握拳狠狠捏烂那根从椅子上捡起来的香烟。

“我说,女士,这是我这么一大把年纪听到过最好的消息。我也注意到你出于某种奇特的口误,又用过去那种亲密的方式来称呼我。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不,不要!如果你坚持,我肯定拦不住你,但请你不要!”

“为什么?”

“因为我不要你坐在我旁边。不,这不是真话;我又在说谎了!”斐伊迅速抬起双手遮住脸,然后又放下。“我真的好想要你坐在我旁边,即使是在英国国铁这窒闷的、正开过克莱本联轨站的火车上。但这是不行的。我正在想的事不可以发生。不可以!”

“你正在想什么?”

“就跟你正在想的一样,葛瑞。但我说它不可以发生,因为这整个情况非常可怕,而且只会愈来愈糟。我们——我们两个人之间把一些事情讲清楚好吗?”

“当然,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力气讨论的话。”

“嗯!”

斐伊向后靠坐,双腿交叉,抚平裙子。在她身旁、椅子最里面的角落,塞了一包东西,包装纸上有伦敦西区一家著名商店的标签。有一刻她左手的手指随意敲点着这包东西。她脸上的血色出现又退去。葛瑞坐在她对面注视着她。

“我是潘宁顿·巴克里的秘书。”她告诉他。“不是他的妻子或者——或者任何那一类的东西。我是他的秘书,已经当了差不多一年了。我不是说过,等我度完假之后就要回去做另一份工作吗?”

“是的,但你就只说了这么多。”

“唔,葛瑞,既然当时你没有兴趣多问……”

“不,小姐,我们这可不是要用逻辑推演来显示我有多不应该。当时我每次一提起这个话题,或者试着提起,你就顾左右而言他,说这事不重要。”

“对不起!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但我的确有告诉你说,我要到意大利去看一个学生时代认识的女孩吧?还有说另一个同年级的朋友也要飞去跟我们会面?”

“是的。你有讲到这些。”

“第一个是爱丽斯·威勒斯登,她嫁给了卡布里伯爵,现在住在罗马郊外。另一个是迪蕊·米道斯:从一九五八年起她就是迪蕊·巴克里了。这实在满可笑的是不是?”——斐伊在紧张中冒出了一个微弱的幽默泡泡——“这居然会变成老同学的聚会?你跟尼可拉斯·巴克里是同学,而迪蕊、爱丽斯和我也是……

“是这样的,葛瑞,是迪蕊让我得到这份工作、当她先生的秘书的。她在去年我们两个离开英国之前就安排好了。巴克里先生——潘宁顿·巴克里先生——不知道我真实的身份。迪蕊知道;她从来没相信过他们说的话;她愿意冒险,而且非常忠心。我再说一次,巴克里先生对我一无所知。”

“嗯,我也一样。”

“你说什么?”

“我说:我也一样。你到底是谁,没理由的狮身人面小姐?他们是说了你什么难听的话,你暗示说你牵扯进的那个‘可怕的一团乱’又是什么?简言之,为什么这么神秘兮兮的,我们又到底在吵什么?

“说真的,斐伊,现在难道不是该抛开这种大惊小怪的样子、把话讲清楚一点的时候了吗?拜托,你别一副小说女主角样,那种女主角无缘无故什么都不肯说,但明明两句话就可以把大部分的困难都解决了。你不肯让我陪你到罗马去,只是怕万一你的朋友会注意到我们在巴黎不只是普通朋友或者共进晚餐而已……”

“哦,葛瑞!要是事情就只有这样的话!……”

“难道不是吗?”

“如果事情就只有这样,或者甚至是这样的十倍,”斐伊激烈热切地喊道,“你以为我会在乎她们或任何人怎么想吗?我又不是什么清教徒少女,你知道的。”

“我同意。不管是形容词还是名词部分都不符合。”

“更何况我还告诉了迪蕊我们的事!我是说,我告诉了她我对你的感情,还有——还有我们做了什么。”

(“哦,是吗?”)

“迪蕊或许有点古板,或者喜欢别人以为她古板。但她也是人,很能体谅。她完全能够了解,葛瑞;她不会泄漏我们的事的。”斐伊突然中断。“怎么了,亲爱的?这样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但是——”

“我怎么想得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你以为我不想要你到罗马去吗?你以为我不想去常春藤餐厅赴约见你吗?我想,我想得要命!但我已经下决心不要再见你(而且我会遵守这个誓言,所以请你帮助我,等你离开绿丛之后),因为我不要让你跟我牵扯在一起。我不要看到你受伤,我不要你因为我而受苦,因为万一真相大白,你一定会受苦的。”

“斐伊,别再说这些该死的胡言乱语了!”

“胡言乱语,是吗?你只知道这样!请你不要生气,不要对我残忍,请你不要。因为不管我怎么做,真相还是可能会大白。要是那栋可怕的房子里发生什么事,要是巴克里先生自杀或者受到什么伤害……”

斐伊再度停下来,手捂住嘴。在车轮滚动的声音、火车在开阔乡间加速的吱嘎摇晃声之上,有脚步声在走廊上逐渐接近。隔间门的玻璃格外出现了餐车侍者的灰色外套和梦游似的脸,他拉开门视而不见地朝里面看。

“晚餐时间到了,”他发出空洞的声音,“晚餐时间到了。”

然后,显然什么都没看见的他又把门拉上,继续梦游前进。向晚的阳光从另一侧照射进来。葛瑞·安德森站起身。

“你听到了吗,斐伊?我们可以……”

“哦,不可以!不行!”

“吃点东西也不行?”

“葛瑞,你不了解!我离开伦敦之前吃过晚餐了。我什么都吃不下,会噎死的。但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到前面去跟其他人会合吧。但不要告诉他们说我在这里,别说你碰到了我,还有,日后就连暗示都不要暗示说我们以前认识!”

“等一下,斐伊,为什么要愈搞愈神秘?此外,就算我想要假装你不在这里,又怎么可能?我们在布罗根赫斯下车时一定都会碰在一起的。”

“不,我们根本不需要见到面。我会在南安普顿中央车站下车,那是距离布罗根赫斯二十分钟的前一站,然后搭公车直接坐到利沛海滩。我可以说我搭的是另一班火车,编些借口。总之,在绿丛我们可以让别人介绍我们认识,当作彼此完全陌生。”

“但玩这套戏法又有什么好处?你今天去伦敦有什么非常险恶的理由吗?”

“哦,老天,没有!”斐伊碰碰她身旁的那包东西。“巴克里先生想要一些书,他要我今天早上进城去拿。他是可以要他们用寄的,我想;他平常就是这样。但他要我去拿,所以我就去了。”

“那又何必隐藏?至于见面时当作彼此完全陌生,我开始怀疑这点是否可能。既然你的朋友迪蕊已经知道了……”

“是的。既然谈到了这一点,我也很想要问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们的事?”

这话击中了他,让他有点不愉快。

“唔,有。我告诉了尼克·巴克里。毕竟……”

“如果我可以跟我朋友说你的事,为什么你不可以跟你朋友说我的事?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

“不完全是这样,但也差不多。”

“葛瑞!你把我们的一切都告诉他了吗?你有没有告诉他说我们……我们……”

“没有,我没说。就我说过或承认的内容而言,若要说是维多利亚时代小说里的会面也无不可。看来女人在这方面比较没有顾忌。”

“这个尼克·巴克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人好不好?但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真的是你的朋友,你可以信任他吗?”

“是的,我完全信任他。你也可以。尼克只不过是有比较古怪的幽默感而已。而且,当我冒出那个疯狂的想法,觉得潘宁顿·巴克里的太太可能就是你的时候,他也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哦?他怎么会这么想?”

“就像我一样:听到多黎许先生形容潘太太是浅色头发,尼克突然蹦出一句关于金发的话,然后问我脑袋里在想什么,显然指出了他自己的脑袋在想什么。”

“他以为迪蕊可能是金发?哦,不可能的!他不可能!”

“唔,他当时就在月台上叫了起来。要是车窗开着,你就会听到他的声音了。”

“我不是说没有人讲过这些话,我只是说……”

斐伊跳起身来面对葛瑞。火车高速行进间摇晃了一下,几乎把他们抛进彼此的怀里。两人都缩了一下;两人都后退,重新坐下。

“他不可能那么想,我告诉你!”斐伊坚持。“我也不是又在搞神秘!无论如何,一直到今年三月,艾斯黛·巴克里小姐还是不时跟你朋友尼克的母亲通信。”

“是的,我也是这么听说。怎么样?”

“我刚到绿丛去差不多是去年夏天的这个时候,当时老巴克里先生还活着。”

“柯罗维斯祖父?他是个暴君,不是吗?”

“要是你不知道怎么应付他,他可能很难对付。通常他对迪蕊和我都很和善。除此之外他谁都凶,尤其是潘宁顿和艾斯黛,而且他说起话来一点遮拦都没有。然而这不是重点。去年的秋天特别宜人,在经过夏天那要命的天气之后。我用我的相机拍了一些很好的彩色快照。”

“而且不让别人拍你?”

“哦,那跟这有什么关系?”斐伊全神贯注地倾身向前。“总之,我拍了一些很好的彩色照片。其中一张照的是迪蕊和她丈夫在花园里,另一张拍的是巴克里小姐。巴克里小姐要我加洗这两张,我洗了。她把照片寄给……寄给……”

“尼克的母亲?”

“是的!几天后,我正在打巴克里先生平常写给《观众》或者《时间与潮流》的那些信的时候,她拿着加洗的那两张来给我说,‘我想我亲爱的侄子可能会想要这两张。但写张条子是没有用的,他收到了也不会通知我们一声。麻烦你把我给你的这个地址打字打好,把这两张照片放进信封寄给他?’

“嗯,我就这么做了。一张照片背后写的是,‘潘与迪蕊,一九六三’,另一张写的是‘艾斯’,同样也有日期。迪蕊的那张照得尤其清楚。所以你朋友尼克知道她头发是什么颜色,不是吗?他不可能以为她是金发!”

“我不知道,斐伊。尼克是个大忙人。说不定那些照片寄丢了,或者你是寄到威利斯-巴克里出版公司代转……”

“没有!照片是寄到他的公寓去的。我甚至记得她是用美国式的写法告诉我他的名字和住址:‘尼可拉斯·巴克里二世先生,五十二号,东六十四街,纽约什么什么’——一个邮递区号。而且信寄丢这种事又有多常发生?”

“就算这样,也有各种可能的解释。”

“是啊,我敢说是的。但是,等一下!葛瑞!你想会不会是?……”

“是什么?”

“万一这个人是冒充的,就像那个提克波·克雷芒还是什么的,根本不是真的尼克·巴克里呢?”

“老天,小姐,现在有疯狂想法的又是谁了?你以为我不认识以前的老同学吗?”

“但是!如果你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没见过他……”

“我四年前见过他,当时他正要去摩洛哥,中途在伦敦停留。他是正牌的尼克·巴克里,如假包换,我敢保证。”

斐伊大表痛悔:“哦,葛瑞,我胡扯的时候你千万不要理我!或者你打我、痛揍我也好,或者抓住我的肩膀狠狠摇晃我。好吧!他是正牌的尼克·巴克里,我也不真的在乎你告诉他什么,只要你是私下告诉他的。他是正牌的尼克·巴克里,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后,回来剥夺他亲戚的财产。”

“马上就要有揍你的好理由了,斐伊。尼克不是回来剥夺任何人的财产的。相反的,他来这里是要把整栋家产交给他的潘叔叔和艾斯姑姑。你没有听说吗?”

“是的,我听说了。律师告诉巴克里先生了。他也告诉了迪蕊,然后迪蕊告诉了我。”

“嗯,所以呢?”

“恐怕我还是没把话讲清楚。在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不是你表达的真正意思,而是别人怎么以为。你这位朋友,这位真正的继承人,或许是满怀最善良的好心好意。我不怀疑他,既然你这么说。但他叔叔相信吗?不,他半个字也不相信。‘娃朵小姐,’”斐伊模仿那种堂皇的口吻,“‘当年我所认识的小尼克是个非常正直的小伙子。跟那么多抢钱的美国佬混在一起那么久,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我挡了他的路,我向来都挡到别人的路。’他就是这么说的,葛瑞。而且还有他脸上的表情!”

“连你也这么说?”

“我这么说!迪蕊这么说!巴克里先生这么说!”

“不只是你。其他的所有人,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把事情小题大做、夸张戏剧化地弄成一场大悲剧。”

“等你到了那里、跟他们谈过之后,就不会说这是小题大做或者夸张戏剧化了。巴克里先生是个奇怪的人。老巴克里先生还在的时候,他从来不是像别人以为的那么顺从;他会说出一些狡猾的小小讥讽挖苦,是老人听不懂的。当然他是从来……从来没有要占我的便宜,那太荒谬可笑了!但他确实是个奇怪的人。他相信世界上每一个人,尤其是他自己的家人,都是、也一直是联合起来对付他。我想他要是能的话,会很想报复他们。他的心脏有问题,显然就是害死他哥哥的那种病,他把佛提斯丘医生留在家里当作永远的客人。他穿着艾德华时代的吸烟夹克,他永远都在谈那本他一直没时间写的剧本。但他看来一直都还算心满意足,直到那天下午他们发现了老巴克里先生的第二份遗嘱,然后所有情绪就全都同时爆发了。”

“那第二份遗嘱是怎么被找到的?你有听说吗?”

“听说?当时我就在场!”

一时之间,斐伊盯着窗外飞逝的原野和树篱。

“那是四月的某一天,”她继续说下去,“我们都在图书室里。我不记得我们为什么在图书室里。自从老柯罗维斯先生死后,那地方就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大多只有他儿子在用。巴克里先生正在那里对我口述,一边口述一边踱来踱去,他平常都是这样。迪蕊在那里看外面天气如何。老佛提斯丘医生也在那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说他老,他并不真的很老,但他那种模棱暧昧的态度让你觉得他老。还有多黎许先生也在,虽然他是这家人的朋友,但他并不常来。迪蕊想要请教他一些事情。他是迪蕊唯一完全信任的人,包括她的丈夫在内,而我想她这么做是对的。然后巴克里小姐探头进来说,她好像把正在织的东西忘在这里了。那是个阴暗、潮湿的下午,风很大。我发誓,我们没有半个人想到壁炉台上的那两个罐子。

“我应该解释一下,老柯罗维斯先生在壁炉台上的两边各放了一个精细繁复的有盖瓷罐。左边的罐子里放雪茄,右边的放烟斗用的烟草。老人并不常抽烟,但仍准备着这些东西以供客人用。

“这些东西对我们谁都没什么用。佛提斯丘医生说这样对待烟草真令人震惊;他说,烟草装在没有湿气的瓷罐里,会变得太干不能抽。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保持身上有香烟,只是因为带着能让我比较不紧张。除了佛提斯丘医生和多黎许先生之外,其他人也都只抽香烟。但佛提斯丘医生绝对是会对干掉的雪茄嗤之以鼻的,而抽烟斗的多黎许先生,则是怎么样也不会在他称之为丧宅的地方自己动手取用烟草。

“而那里确实感觉起来像个丧宅。我可以告诉你,那天艾斯姑姑探头进来问到她织的东西。这听起来有道理吗?”斐伊中断自己的话问道,“还是我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你专心讲故事的时候,听起来就很有道理。”葛瑞向她保证。“继续开火吧!艾斯姑姑探头进来问个问题。然后发生了什么事?”

斐伊厌恶地撇了撇嘴。

“巴克里先生中断了口述,说,‘艾斯黛,壁炉台上好像有些编织的东西,请拿走吧。’巴克里小姐说,‘好的、好的。’然后慌慌张张地走过去。好大的哗啦一声,把我们全都吓得跳了起来。她伸手去拿编织物的时候碰倒了右边的那个罐子。

“罐子掉在壁炉底石上摔成碎片,差不多有一磅烟草洒在地毯边缘。烟草中冒出了一个原来藏在里面、封口封好的长信封,上面写着一个名字。当时我手拿铅笔和笔记本坐在壁炉旁的一张椅子上,可以看见上面写的是‘A.多黎许先生’。巴克里小姐叫道,‘这是父亲的笔迹、这是父亲的笔迹。’并连忙伸手去拿。但佛提斯丘医生赶在她前面,捡起信封念出上面的名字。‘看来这是给你的。’他告诉多黎许先生。‘如果这是给我的,’那个你说长得像麦考雷的人说,‘那我最好把它收起来。’‘好让某人不受诱惑,嗯?’佛提斯丘医生说。‘我说的是,我最好把它收起来。如果你允许的话,潘宁顿?’艾斯姑姑一直在叫,‘里面是什么、里面是什么?’巴克里先生一派平静轻松,不过一时之间他看起来像打雷一样黑暗。他只说了一句,‘请便,安德鲁。’

“她伸手想去抢信封。多黎许先生说,‘请见谅。’然后把信封放进口袋里,开着他的车离开。但当天晚上他就回来宣布了新遗嘱的内容。

“潘宁顿·巴克里只说,他在想,不知‘那个老恶魔’,也就是他已故的父亲,‘是不是一直都存心要这种花招’。但最糟的事这时候才开始。那些紧绷的气氛、沮丧的情绪、只能半听半猜的可怕自杀传言,全都是从那一分钟开始的。然后鬼就开始出现了,提芬太太和巴克里小姐也都看到了……”

火车飞驰过一处转弯,他们也随之倾斜;尖锐的汽笛声向后飘散。

“是啊,那个著名的鬼!”葛瑞插话。“十八世纪的怀德费法官先生!你也看到了吗?还有,提芬太太是谁?”

“提芬太太是厨子。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想看到!”

斐伊跳起来,转过身仿佛准备要跑出隔间,一只手扶着椅背稳住身体。但她回头看着,蓝色的眼睛眼神专注,粉红色的嘴唇微颤。

“哦,葛瑞,我知道那是某个人装的。至少我认为我知道。但那跟闹鬼几乎一样糟,不是吗?某个人心怀可怕、邪恶的恶意,一心只想吓跑别人。还有这份新遗嘱对可怜的巴克里先生造成的影响,他想要置之一笑,但很难笑得出来。而且他买了一把左轮枪,你知道。”

“潘宁顿·巴克里买了枪?”

“是的!他申请枪械执照的时候说是他怕有小偷,但根本不是因为小偷。他发誓,要是那个鬼在他面前出现,他一定会把那虚无缥缈的身体打出几个洞来。那只是一把小左轮,一把点二二。但他最好不要对任何所谓的鬼魂开枪,对吧?”

“确实是最好不要。不管你是不是有意的,如果打中了对方的头或心脏,小左轮杀人的效率并不亚于把人打得血肉横飞的点四五。根据一九五七年的凶杀罪法案……”

“凶杀?我亲爱的,这是另一样我们害怕的事!我知道、迪蕊也知道,她知道得更多,因为她不肯多说:巴克里先生不该闷闷不乐地沉思默想;他这个侄子确实看来是一片好意。他的心境狂乱扭曲又愚蠢,就像那个鬼一样。但疯狂或不合理的情绪并不因此就比较不强烈。而且——我快受不了了!这件事那件事的,老天在上,死的人难道不是已经够多了吗?”

斐伊自己的情绪也很激动,对周遭的一切听而不闻。穿着蓝白相间洋装的丰润的她半转过身去,夕阳余晖照耀着她的头发和脸庞,她看来是那么动人,葛瑞只想把她抱进怀里,叫她忘记这些胡言乱语。但他们又被打断了。

走道上再次传来脚步声,从车头的方向走来,显然是两个男人在找餐车,这一点随即就被他们的对话证实了。

“总之,”尼克·巴克里那绝对错不了的声音高声说,“我希望我们能吃顿像样的饭。还有,你觉得老葛瑞跑哪里去了?”

“不太可能,”另一个错不了的声音说,“因为英国国铁的餐点服务鲜少有什么美食。至于安德森先生……”

“小心!该死的火车!”

“别摔倒了,尼可拉斯,抓稳车窗边的栏杆。至于安德森先生,那个把他的行李拿来的脚夫说,他是被坐在车上另一个地方的女士叫过去的。我们承认吧,若想在车上吃顿好饭,可以说需要奇迹出现。但如果说你这位有名的朋友碰到了一个在六月要到伯茅司的熟人,倒没有那么不可能吧?他一定很快就会回来找我们的。”然后他们走过了门前。安德鲁·多黎许大步走在前,帽子脱了下来,头抬得颇有侵略性。尼克跟在他后面一两步的地方,有点夸大了车身的摇晃。他们高声说着话,没有朝左也没有朝右看,脚步沉重地走过去消失了。斐伊原先背对外面缩成一团,举起一条手臂遮在眼前,这时也转回身来,大大松了一口气。

“他们没看见我们!他们终究是没看见我们!”

“是没有。人在火车上走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过?——会东瞄西瞄每个隔间,但就是不会看车厢尽头的那一个隔间。”

“而且他们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相信我!葛瑞!去加入他们的行列,好不好?现在你有借口了,你没听到他们刚才说的话吗?我是你以前的一个女朋友,我确实是在前往伯茅司的路上,你刚跟我说了再见。这样不是很好吗?”

“我原先希望从以前的女朋友身上得到的是不同的东西。”

“亲爱的,我不是在开玩笑!真的不是!绿丛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事,对我们两个来说都会比目前为止的任何误会更糟,除非我们现在各走各的,今晚稍后再以陌生人的身份相见。你可不可以就为我做这么一件事,我求你?拜托你?”

葛瑞没有回答,脑中倒是很清楚地掠过了咒骂的话。但他无法让斐伊迎视他的眼神。他有点生气,还有不只一点困扰,拉开了拉门,侧身走进走道,跟在另两个人身后走去。

尼克·巴克里没有夸张太多,火车是摇得厉害。通往下一节车厢的门被气流吹得紧紧卡住,他猛扭门把才将门打开。然后他听见前面的人声,加快脚步朝餐车走去。

是的,斐伊说的大概全都是胡言乱语。但同时,在那些她只约略提到或完全没提到的事情背后,有着险恶的言外之意。人们之所以反对女人的直觉,或者所谓的直觉,真正的原因是它切中实情的频率超出人们所愿意承认的地步。撒旦之肘的那栋房子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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