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蒙暗下来。车子飞速前行。

这是一辆深蓝色的班特利轿车,车龄大约五六年,从车站空地左转开出来,进入一条叫做磨坊巷的道路,沿着树篱之间的缓升坡行驶。开车的是迪蕊·巴克里,安德鲁·多黎许坐在她旁边,公事包放在膝上。她对他极为尊敬,就像他显然对她极有信心一样,让这位律师有一种父亲般的妄自尊大模样,使得跟葛瑞一起坐在后座的尼克·巴克里好几次偷笑。

“跟你说第十次,尼可拉斯!……”多黎许先生继续说道。

火车上的那顿饭果然平淡无味,等到葛瑞和两位同伴用完餐回座位的时候,斐伊·娃朵已经不见了。想来斐伊是先躲起来,然后找时间下车。他没有再看到她。火车只停了温彻斯特和南安普顿中央车站,在九点三十五分抵达布罗根赫斯。

在愈来愈暗的月台上,有个棕色头发、淡褐色眼睛的年轻女人在等待,她是户外型的女孩,穿着深色宽松长裤和橘色毛衣。尽管她力求轻松,尽管她有着葛瑞马上就喜欢的直截了当的态度,但尼克大步走向她的时候她还是有点惊跳。

“你是潘叔叔的妻子,对吧?”

“是的,我是迪蕊。而在这样打过招呼之后,你的身份也就没什么疑问了。”

“一点疑问也没有。”尼克握住她伸出的手,对她尝试要做出的笑容报以微笑。“艾斯姑姑寄过一张你的照片来,我原先就不觉得我会认错人。问题是,我该怎么称呼你?我不能叫你‘巴克里太太’,叫‘迪蕊婶婶’又有点太过分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可敬的除了姻亲之外没有血缘的亲戚?”

“何不就叫我‘迪蕊’?这样不可以吗?”

“太可以了,如果你也叫我尼克的话。”

“谢谢,尼克。我会试着记住的。”

“既然你们不需我的协助就做了这么完备的自我介绍,”安德鲁·多黎许插话,“我只需要补充说,这另一位绅士是葛瑞·安德森先生,我跟潘宁顿在电话上提过他。”

“哦,真的吗?”迪蕊叫道,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地转离尼克。“该不会就是那位葛瑞·安德森吧?那位写了——”

“让我来吧,迪蕊小姐。”律师再度插话。“安德森先生要为《汤姆舅舅的宅邸》负责;《汤姆舅舅的宅邸》是他的过失。但他没有写《汤姆舅舅的宅邸》,如果你问的话他一定会颇激切地向你保证这一点。同时,我亲爱的,你好吗?绿丛那里情况怎么样了?”

“恐怕不是很愉快。但是!如果年轻的尼可拉斯……我是说,尼克,对不起……是真心要做那些你说他要做的事的话……”

“哦,老天,我当然是真心的!”尼克咆哮。“迪蕊婶婶,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可以得不到任何这世上你想得到的东西。他们告诉我说文件明天就会准备好。直到我在文件上面签名之前,我还能做什么来说服你?”

“你说服我了,巴克里先生。你已经说服我了,非常谢谢你。但也请你试着相信,”迪蕊直视他的眼睛,“我不想要任何人的东西;任何人的实质财物。现在,你们三位请跟我来好吗?这边走。”

带头的迪蕊步伐快得几乎是用跑的,他们跟着走上木头台阶,走过另一个月台上方的天桥,然后走下来到等在车站空地的那辆班特利旁。

尼克的手提箱和葛瑞的过夜包包装在行李箱里。迪蕊示意葛瑞和尼克坐进后座,并替安德鲁·多黎许打开左侧车门。引擎一发就动。他们驶过磨坊巷,加速穿越空旷的乡间,把灰、白、红相间的村子抛在后方。律师正要开始发表什么堂皇的高论,被尼克打断了。

“对了,”他开门见山地说,“这个闹鬼的什么乱七八糟是怎么回事?怀德费法官大人又是谁啊?他在十八世纪做了什么肮脏事?或者某人对他做了什么事,让他老要跑回来露脸、看看月亮?”

“跟你说第十次,尼可拉斯”——多黎许先生扭过头来——“我必须重申我对这个所谓鬼魂的历史知道得很少,或者可说是一无所知。你有没有什么评论,安德森先生?你的古文物研究一定能帮助我们吧?”

“我的古文物研究,”葛瑞回答,“没有很深入十八世纪的纪录。至于贺瑞斯·怀德费爵士,我在《英国人名辞典》里查过他一次。”

“容我一问,结果如何呢?”

“没有什么关于他死后性向的资讯。关于他的生平倒是有些内容。贺瑞斯·怀德费爵士是奥古斯都式人物当中最凶蛮、最不通情理的一个:脾气暴躁的绞刑法官。”

“那是个严酷的时代,”多黎许先生格言式地说,“施行严酷的法令。一个开庭审案的法官也感染了同样的严酷,应该不令人惊讶吧,先生?”

“也许。但人们对这位法官最大的反对,似乎是因为有一次他不够严酷。”

“怎么说,安德森先生?”

“在一七六〇年,贺瑞斯爵士刚被升任法官没多久,一个很有钱的地主的儿子被控谋杀而被传唤出庭。那件谋杀的手法特别残忍,一个被地主儿子染指的十二岁女孩遭到割喉。怀德费法官大人不但没有按照惯例猛烈攻击犯人和犯人的证人,反而大大地反其道而行。他同情犯人,痛骂检方,欺负他们的证人,也威吓了陪审团,使他们在满庭嘘声之中做出了无罪判决。”

“而这件事,我猜,”尼克插口,“没有让任何人高兴。”

“确实没有。当时乔治三世刚刚即位,维新党跟保守党的战争才刚要开始。贺瑞斯·怀德费爵士是保守党,国王的人马,本来就已经受到政敌的重炮轰击。这下子群众在街头对他鼓噪叫喊,还有人扔了一条死狗到他的马车里。人家说他是收了贿赂,这点可能是真的;就连谨慎的《英国人名辞典》都承认‘有强烈的嫌疑’。两年后,尽管没有实证,他受到的抨击更猛烈了,于是辞去法官职位,住到绿丛退休养老,那房子当时才刚落成,用来盖房子的可能是、也可能不是贿款。”

“那好,老小子。还有呢?”

“就官方而言,尼克,故事就到此为止。他一七八〇年死在那里,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或者其他任何有关他的事,或者,像你说的,为什么他现在‘老要跑回来露脸’。”

“唔,我倒是知道一点。”迪蕊表示。“还有,也许你们不在乎,但我希望你们不要一直提他的脸!”

“放轻松,小姐!”尼克尖锐地说。“缓着点,我这位不真的是婶婶的好婶婶!你有点激动吧?”

“我不是个容易紧张的人,至少我以前从来不这么认为。但这阵子我们都有点不安,你知道。而且——”

迪蕊半晌没说话。

尽管暮色四合,但除了远处之外,景物的轮廓仍然能看得清楚。车子沿着一条平整的道路疾驶,穿过开阔的荒原,荒原上只略有一些新森林的遗迹。森林小马在路旁吃草,完全不理会来往的车辆,连头都没抬一下。沾着露珠的青草香飘进开着的车窗,微风吹动迪蕊的头发。然后那双淡褐色的眼睛转过来,带着无法解读的眼神瞥了他们一眼。葛瑞暗想,她知道他的一切,因为斐伊告诉了她,但这个健康、看来热忱十足的女孩不动声色,完全没有泄漏她所知道的事。

“安德森先生,你说那法官死于一七八〇年?”

“是的。”

“那个时代人们报复敌人毫不留情,是吧?”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也有这种事,巴克里太太。”

“不是像那样,我希望。不是像那样!”

“不是像哪样?”尼克质问。

“潘我丈夫——发现了一本一七八一还是一七八二年匿名出版的小册子。”迪蕊仍然是对着葛瑞发话。“那本小册子叫做《死了也受诅咒》,简要叙述那法官的生平,是你能读到最狠毒的攻击。小册子上说,贺瑞斯·怀德费爵士在家比担任公职的时候更恶劣。根据作者的说法,他是在咒骂他其中一个儿子的时候中风死掉的。”这时迪蕊看着多黎许先生。“到了他的晚年,他似乎感染了某种皮肤病。小册子引用证人的话说,这病让他的脸变得非常难看可憎,因此从那之后,他在家里总是戴着一层剪出两个眼洞的黑丝面纱。这不就是对他的判决吗?”

尼克倾身向前。“你的意思是,因为他收贿?”

“因为他收贿,还有——还有其他的事。”迪蕊神秘难解地改变了语句。“但当我一想到!……”

她突然一踩油门,班特利猛然向前冲去。安德鲁·多黎许咕哝了一句抗议,然后能干的迪蕊就控制住自己,也控制住车子。

“哦,我会乖乖的。”她告诉多黎许先生。“我是个很明理的人,大家都知道。我只是一想到这个鬼魂或者假扮的人或者不管他是什么,就会非常生气:那个可厌的人影穿着长袍、戴着面纱。虽然我从来没见过它,但每当我想像自己看到它,就会想像它跟着我走过走道,然后超前我,把我推向墙角,扯下面纱贴着我的脸看,然后……”

“哇,小姐!”尼克打岔。他的语气很轻,左手放在迪蕊左肩旁边的椅背上。“这是你自己在吓自己,千万别这么做,而且我还要就此对这个故事表达抗议,因为它违反了所有优良鬼故事的法则和礼仪。有太多色彩了。”

“色彩?”

“就是。你说长袍,嗯?那东西也戴着假发吗?迪蕊,你是认真的要告诉我们说,怀德费法官大人的鬼魂是全副穿戴着法官的猩红色服装和貂皮长袍,在屋里逛来逛去?”

“不是、不是!别说傻话了!当然不是!”

“那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件长袍——这也是小册子里说的——是一件旧的黑袍,法官在世的时候在家里穿,认为它看起来很有威严。无论如何,巴克里先……无论如何,尼克,那个东西现在被看到的时候似乎就是穿着它。”

“那我们就来讲点实际的吧。谁看到它了?什么时候?”

“我们发现老巴克里先生的第二份遗嘱后不久,厨子提芬太太说有一天晚上看到了它。她是在楼下大厅,在月光下看到它的。它站在那里看着她,然后穿墙消失。艾斯黛是有一天下午快傍晚的时候看到它的,也是在楼下大厅,但是在另一区。她说它以一种威胁性的态度朝她走来,但是转身走进一扇上锁好一段时间的门里。不过倒不是说可怜的艾斯黛说的每一句话我都相信就是了!”

尼克手指点了点律师的手臂。“这些都正确无误,是吗?”

“证人们都很诚实,我确信。”多黎许先生说。“她们无疑是努力要说出她们看到的、或者她们认为自己看到的东西。然而困惑害怕的女人所做的证词……”

“是的,相当有问题。有没有其他人看到那个东西,迪蕊?”

“没有。至少就我所知是没有。”

“是这样的,根据《死了也受诅咒》里更多恶毒的说法,”迪蕊继续说,眼神紧盯前方的路,“法官的鬼魂第一次出现是在他死后不久,因为他恨全世界,特别是恨他自己的家人。”

“怀德费法官大人听起来有点像我那位已故的祖父,不是吗?”

“尼可拉斯!”大为震惊的安德鲁·多黎许抗议道。“别这样!我可以欣赏笑话,但我们必须保持良好的品味。这样说太过分了。这种说法不公平、不慷慨、也跟你不配!”

“为什么不公平?不管怎么看,他们两个都是一对老王八蛋。不过至少柯罗维斯很诚实,这点我承认。”

“我亲爱的尼可拉斯,我的意思不是说——”

“你刚才说到哪了,迪蕊?”

“我说到那个鬼,就算以鬼来说,也似乎不是很前后一致。书名叫《英国的鬼屋》之类的书有很多,潘就有一本,是一八九几年出版的,作者是一个叫做J.T.艾佛斯雷的人,书是老巴克里先生的。”

“嗯,怎么样,可爱的婶婶?”

“嗯!”迪蕊短短一瞥。“那个鬼出现在十八世纪末。根据J.T.艾佛斯雷的记载,维多利亚时代它被看到过一两次,然后它显然就躲起来不见了,直到最近才突然冒出来吓艾斯黛和提芬太太。为什么它要现在出现?”

“这,”尼克用灵机一动的口吻说,“正是我在告诉葛瑞我所知道的丁点资讯时所问他的问题。十八世纪、十九世纪,然后一直没出现,直到……但是等一下!我似乎记得我父亲提过……”

“提过什么,尼克?”

“提过它的另一次出现。听着,布莱史东!”尼克的拳头缓缓朝律师的耳朵挥。“很多年以前?当时我父母都还活着,我还是个小不点儿,我们三个都还住在绿丛?那时候不是还有一次吗?”

“这完全是胡说八道。”多黎许先生僵硬地回答。“但我受到指示要说,有某样东西出现了。”

“什么时候?怎么出现的?出现在谁面

前?”

“我亲爱的尼可拉斯!这问题我没办法完全回答你,尤其是关于日期的部分,除非先去查我那一年的日记,不管那是哪一年。这样的日记我有完整的档案,在公务上非常有用。正如你所指出的,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年轻人,跟着我父亲学专业技能。我没有理由特别记得它,会写下那件事也只是因为……”

“因为什么?寇克和利托顿,话别只讲一半啊!”

“……因为见到那个出现的东西的人是巴克里先生自己。他打电话来向我父亲抱怨。”

“老巴克里先生看到了东西?”迪蕊插嘴。“潘从来没告诉过我。”

“也许潘宁顿一直都不知道。然而!我会陈述我所记得的事实和相关情况,然后等我找到那年的日记之后,再加上日期和其他相关事宜。

“巴克里先生虽然继承了绿丛的大图书室,却几乎从来没翻开过半本书。但是他读了《英国的鬼屋》。迪蕊小姐,我想不用我提醒你,图书室里有两扇向西的长窗。尼可拉斯,你还记得那些窗子吗?”

“我已经将近二十五年没有进过那栋屋子了。但是,是的,我想我还记得它们。”

“上下拉动的维多利亚式窗子,就像同一侧的其他窗子,一路延伸到地面,有点破坏了房子的乔治式线条。在这些窗子对面,隔着草坪大约六十尺的地方,有……什么?”

“一个有点阴暗的大花园,”尼克回答,“十二尺高的紫杉树篱交错组成巷道小路。站在图书室里看出去,花园的其中一个入口就在左手边的窗户对面。”

“天气温和的某一天傍晚,就像现在这样,”律师继续说,“柯罗维斯·巴克里先生站在那扇左手边的窗户旁。那扇窗子开着,大部分的窗子都开着,因为天气很好。后来他承认,那天他一整天心情都不对劲,至于原因我现在记不得了。他站在窗边,无疑正在深呼吸的时候,有个东西从花园里冒出来。他不肯说那冒出来的东西是什么样子,它越过草坪移动着,然后突然向他冲过来,仿佛要对他不利。我重复,他不肯告诉我们……”

“对,他不会说的,”尼克·巴克里突然冒出一句,“但我希望它吓到了他。哦,老天啊,我希望它把他的裤子都吓掉了!”

“我也是。”迪蕊低声说。“我不该承认这一点的,”她叫道,“但我也是!”

“你用的那个形容词,尼可拉斯,”多黎许先生严厉地说,“既不优雅也不准确。有了你的背书,迪蕊小姐”——他似乎张开了保护的翅膀——“变得颇令人震惊。没有,尼可拉斯,你祖父没有那么惊吓。他与其说是害怕,倒不如说是非常生气,这点他在电话上强力解释过了。他确实猛地退了几步,也受到了一点震惊。他并不相信有这个鬼。但我们又有谁能完全不受恐惧或者几世纪以来的迷信影响?有个声音在耳语,‘有更多的东西,超出……’”

“的确是有。”对方停下来,尼克接口同意。“我们就好好地沉思它们一番吧,看我们能不能想出个答案。我真希望有个叫做基甸·菲尔的人也在这里一起想。总之,我们就尽力而为吧。”

也许他们都沉思了一番,也许没有。但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在坡道顶端的交叉路口,他们疾驶穿过美地村——念做“标丽”——那里的西妥会修道院比大宪章的历史还要悠久。沿着另一条平整的路开下去,右边是波光粼粼的美地河,左边是美地修道院遗迹和造型非常现代、展示古董车的蒙塔古汽车博物馆。他们离开了美地村,在高高的树下开了更多哩路,穿过暮色和甜美的夜间空气。

然后迪蕊开了车灯,突兀地转向多黎许先生。

“我永远都必须摆出一副架子吗?永远永远永远吗?”

“我想这样做是最好的。”

“我真的希望尼克不要继续讲那个鬼的事,或者是别人所写的关于那个鬼的东西。《死了也受诅咒》、《英国的鬼屋》。其实我并不是特别爱看书,虽然我刚好是潘的妻子。斐伊可以告诉你的比我多得多。说到这里,斐伊到底到哪去了?”

“斐伊!”尼克坐直身体喊道。“这个名字不知怎么的听来有些耳熟。请大家允许我问:迪蕊,在我们问斐伊在哪里之前,我可不可以先问她是谁?”

“斐伊·娃朵。潘的秘书。他派她今天进城去帮他拿一些书。我以为她会跟你们坐同一班车回来,但是没有。”

“没有,显然是没有。娃朵小姐当潘叔叔的秘书很久了吗?对了,还有,她会不会凑巧是金发?”

“是!斐伊确实是金发,是个非常可爱的人,不过她太常做一些关于书本和作家的梦。她没有跟我们在一起很久。不过斐伊是我的老朋友,我认识她好多年了。去年夏天我在罗马对她说……”

“嗯、嗯、嗯!”尼克寻思着,小心地不看向葛瑞。“罗马,那个条条大路都通往的地方。你说是去年夏天?我不是个绅士,但是是个很好的朋友,所以仍然不问为什么这位女士的名字听起来这么耳熟……”

你最好别问!葛瑞·安德森有点恨恨地想着。

“不过,我还是想问问,我们现在到底是往哪里去?”

他们在另一处十字路口左转,右边经过一家村里的商店,店外还有一个电话亭。

“这里是艾斯伯利。”多黎许先生不客气地说,指着路旁一个金属路标。“此时此刻——至少是以你问题的字面意思而言——我们正在前往撒旦之肘和绿丛。”

“我的问题问的就是字面的意思啊,布莱史东吾友。”

“那么我们离目的地只有一哩多了。同时请容我建议,尼可拉斯,继续这段沉思的沉默是应该也合宜的?”

迪蕊再度猛踩油门。开阔的田野上仍有牛群在吃草,偶尔一栋立在远方的房子,这些景色都如幻梦般迅速逝去。路面下坡降到谷底之后,又向左爬上一处群树蔽天的低矮陆岬。过了陆岬,经过粗短的入口柱子,上面的牌子写着“利沛屋——私人”,他们终于看到了水。

在他们右侧的远远下方,沿着利沛海滩的弯曲线条,索伦海峡朝向暗下来的天空反射出微弱的波光。西方吹来的微风迎面清新,波涛翻腾着白色的浪头。在沉静的夜色中,在车子引擎如老虎打呼噜般的声音之上,他们可以听见浪潮拍打着圆石海滩。打破沉默的是安德鲁·多黎许自己。

“怎么样,尼可拉斯?有没有比较眼熟了?”

“开始有一点了,是的。”尼克伸出手臂朝右指向南方。“海的那一边是怀特岛,对不对?”

“是怀特岛没错。距离三哩远,不过看起来似乎比较近。而在我们前方远处,利沛海滩尽头那处突出成直角的岬角那里,可以越过那些树木看见绿丛的屋顶。你快到家了。”

“是的!”迪蕊用奇特的声调说。“我想我先前没有这么确切地想过。但你确实是到家了,尼克,不是吗?”

“家?看在老天的份上。”他轰然说道。

“是的!你说了些老巴克里先生的不好听的话。也许我也说了,或者等于是说了。但你应该感激他,不是吗?他把房子和其他的一切都留给了你!”

“对我而言,我美丽的小姐,家指的是东六十四街上的一间公寓,或者是麦迪逊大道和四十八街交叉口那栋亲爱的威利斯老大楼。我们前方那栋该死的又潮又老的房子,那栋不管你在哪里转身都会有凉风吹着你脊梁的房子,并不属于我,也永远都不会属于我。我到底要告诉别人几次说我不要它?”

“这对事实一点改变也没有,不是吗?它确实是你的。而可怜的潘!……”

“别这样!别这样!”多黎许先生尽管矮壮,此时却似乎高大凌人。“请容我提醒你,迪蕊小姐,潘宁顿并没有被穷苦无依地无情抛弃。就算不说我们这位年轻朋友的慷慨提议也是一样。”

“他尽可以慷慨大方,我敢说,反正这是他不想要的东西。但我们应该接受慈善而表示感谢吗?而且他是否又是真心的呢?我一想到潘……”

长着树木的岬角森森然逐渐接近。迪蕊朝右打方向盘。车速减低许多,开上一条铺得很差的路,穿过顶上各有一个纹章图案的入口石柱,沿着一条铺着沙子、两旁种着树和杜鹃花的宽大车道。一百多码开外模糊可见一栋宽阔、长方形的石造建筑,长长的正面朝向北方,朝着他们的方向。

“我不能不记得,”迪蕊叫道,“我毕竟是潘的妻子。可怜的潘!我一直想着他和他那把点二二左轮枪。他把左轮放在吸烟夹克口袋里,到处走来走去。闷闷不乐地沉思默想个不停,就像尼克·巴克里先生,”她的声音充满苦涩,“说我们应该做的那样。而且还告诉他自己说没人知道这一点!”

“那把左轮枪是个错误。”多黎许先生说。“我实在不应该允许他买的,更不应该教他怎么用。你真的担心他会伤害自己吗?或者像他一直威胁要做的那样,开枪去吓那个所谓的鬼,也许伤到别人?当然,这是有可能的……”

“不,不可能!”迪蕊叫道。“不可能,我知道不可能!潘太明理了,尽管他看起来一副神游太虚的样子。他身体不舒服,而且他闷闷不乐地想一堆事情。但他知道什么是什么,超过任何人以为的程度。而且他不能那么做;我已经做了防范措施,让他不能那么做。无论如何,他不会那么做的。他会在图书室里等我们,你会看到的!绝对没有半点可能他会——”

她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他们都听见了那个声音,虽然不是很响,但尖锐而清晰地穿透了夜色。然后迪蕊的左小腿仿佛有一条神经无法控制地乱跳,她的脚从离合器上滑开,车子熄火停了下来。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尼克·巴克里开口道,“我们已经开始碰上游乐场的所有趣味所在了。如果不是有人挥打一条黑蛇大皮鞭以娱乐顾客,那么就是有人刚用点二二开了一枪。我还可以提供其他的猜测,但你们不会需要的。”

他推开右后车门,保持蹲伏的姿势暂停一下,然后跳下车。有好几秒的时间没人动弹。

“哦,我的天啊!”迪蕊说。

尼克跳下车,葛瑞跟在后面。安德鲁·多黎许抓着他的圆顶礼帽,从另一侧比较平稳地下车。车停在离房子五十尺左右的地方。尼克拔腿跑了起来,穿过树木形成的隧道,在前门不远处停了下来。另两人匆忙赶过去加入他。

屋前不见任何灯光。两层主要楼层有着几排窗框漆成白色的十八世纪窗户,上面是双重斜坡屋顶,开了一些小窗供作仆人住的楼层。两级石头台阶通向前门。路面铺着沙子的车道朝左、朝东转去,然后向南延伸,经过房子的左侧。葛瑞·安德森注视着房子,四分之一个世纪没有感觉到过的旧日疑虑再度涌上心头。尼可也检视着房子,突然向后退了一步。

“慢点,葛瑞!慢点,老马儿!”

“你说‘慢点’是什么意思?是你撞上我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从前门冲进去?”

“不,我想不要。迪蕊说,‘在图书室里等我们’。听着,葛瑞!你来过这里一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对这地方还有任何印象吗?”

“不,没什么印象了。有一瞬间我本来以为我还记得什么的,在你们谈到图书室的长窗的时候。但我全都忘了。”

“图书室”——尼克一挥手臂——“是那里的最后一间,右前方,它的长窗就在转角。我们就从那里进去,不管窗子是不是开着。总之,我们还在拖什么?快点!”

他再次拔腿跑去。葛瑞和多黎许先生匆匆跟在他后面,跑过沾着露水而湿滑的平坦草地,一起跑到房子的侧面。

两扇上下拉动的长窗中间隔着一道宽大的粗石烟囱,朝西面向黑暗的花园。较远的那扇窗户不知是开是关,窗帘是拉上的。但较近的这扇窗户大开着,窗扇向上推到底,窗帘拉开。尼克略略探进头,朝里面张望。

西方的天空,朝向索伦海峡的海口,燃烧着最后一抹红色余晖。除此之外,在刚过十点的此时几乎没有足够的光线可以视物。某处有风在窸窣吹动树叶。葛瑞越过尼克的肩头看过去,勉强能分辨出一个男人的身形动也不动地坐在一张大书桌旁的安乐椅上,距离两窗之间那个必然是壁炉的地方大约十二尺。

然后安乐椅上的男人站了起来。一个浑厚的声音开口说话,听起来有一点点紧迫,似乎是因为受到精神或身体上的震惊。另外也有愤怒的成分。但那仍然是个优美的声音——中气十足、圆润、响亮——出自一个知道如何运用这声音的人。

“谁在那里?”那声音质问道。“你又回到窗边了吗?”

“回到窗边?但我才刚到这里啊!我是尼克,尼克·巴克里。是你吗,潘叔叔?你还好吗?”

“确实是我没错,”那声音回答,“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我算是很好了。你说你

是小尼克?请进,我们正在等你。你旁边还有人吧?”

“是我,潘宁顿,”多黎许先生说着推挤进屋,“还有其他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听到了一个很像是左轮枪击发的声音。”

“安德鲁·多黎许?你的洞察力总是万无一失。那确实是左轮枪击发的声音。”

“好啦!”律师说,他受到的惊吓超过他愿意承认的程度。“既然你至少还活着,没有造成什么伤害,是什么引发那枪声的?是你在对那个所谓的鬼魂乱开枪吗?”

“唔,不是。”潘宁顿·巴克里回答。“事实上,是那个所谓的鬼魂在对我乱开枪。射了一发空包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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