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他们站在客厅后窗前,向外眺望着花园。史蒂文斯抱着妻子,两人内心平静。时近下午六点,从雨落在屋檐上的声势来看,雨已经小了许多。暮色虽未降临,花园中却升起了一层薄雾。两人隐约可见花园中湿软的草地、榆树的轮廓以及花床上的落红遍地。两人已然互诉了衷肠。

“我也不知道为何不能告诉你,”她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有时我觉得可笑,有时又觉得太过可怕。而且你,你是如此——随和。对一切都随和。但是,哪怕是一般人也不容易摆脱艾德丽安婶婶。当然,我成年后就从她身边逃开了。”

“都过去了,玛丽,无须旧话重提。”

“有!”玛丽微微抬头说道,不过,她倒是没有发抖,灰色的眼珠还含着笑,“早说也不会带来这么多麻烦了。我一直想弄清来由,你还记得我们的初遇吗,在巴黎那次?”

“嗯,十一月十六日,圣保罗卢维大街。”

“那栋房子——”她突然停住了,“我到那儿去,坐在庭院里,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所感应。我知道现在说艾德丽安婶婶有恐怖的魔力会很奇怪。你没见过我的家,特德,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见到。屋后面有座小山……”她再度低下了头,史蒂文斯可以看到她喉部的线条,颤抖着,但并非出自恐惧。她笑着:“现在我完全免疫了。如果我再次被恶魔吓到,颤抖或从噩梦中惊醒,我希望你能做一件事。你低声说,‘玛吉·马克特维西’,我就能立刻好转。”

“为何要说玛吉·马克特维西?”

“因为那是我的真名,亲爱的。很可爱的名字,对吧,而且拥有魔力。不管你再怎么努力,也没法把它变成其他东西。不过,我希望德斯帕德家的人别那么……那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他们家的大宅和我过去住的那栋太像了。本来,和你结婚都让我忘了过去,但一看到那栋宅子,过去的噩梦就又回来了。真可笑,我没办法抗拒那栋宅子。它的阴影笼罩着我,或者说,我的阴影笼罩着它。听着,特德,我确实问过买砒霜的事!那是最恐怖的。我也不知道为何——”

“玛吉,”他说,“马克特维西。”

“哦,没关系。我想,事情最糟的时候是那个周六晚上,就是大家开始讲鬼故事那天。马克讲得尤其可怕,是关于……吓得我随时可能尖叫。我意识到我必须忘掉这一切,否则就该疯了。所以我偷了那些药片,第二天再还回去。特德,我知道你会胡思乱想!对我不利的证据如今堆成了小山,哪怕让我来分析,我也会觉得我罪证确凿。过去被定罪的人里,有些证据还不如我充分呢。”

他扳过她的脸,温柔地摸着她的眼眶。

“我这么问,只想要弄清事实,别无他意。”他问道,“那个周六过后的星期三,你不会给我们俩都下了安眠药吧?现在我最想弄明白的就是这个。那晚我困意很浓,十点半就上床睡觉了。”

“不,我真的没有。”她说道,“我说的都是实话,特德。而且,我也没办法给你下药,我只偷了一片吗啡,还掰成两片——”

“一片?但明明丢了三片吗啡!”

她面露不解之色。“那肯定有别人偷过,”她断然说道,“我心里也在疑神疑鬼。真的,我也怕万一吃错剂量,丢了性命。特德,我就不懂这一团糟究竟是为了什么?有人杀了可怜的迈尔斯。我知道不是我干的,甚至不是梦游状态下迷迷糊糊干的,因为那天晚上我直到十一点半都没睡着。我既没吃药也没喝醉,就躺在你身边,这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但我猜大宅那边有人猜到了我的恐惧。你说爱迪丝她……”

她突然停住口,转换了话题。

“不过,哦,我的上帝!特德,虽然我现在如释重负,但若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那我该多开心啊!我是说——谋杀的事情。真发生了谋杀?会发生这种事?你说克罗斯先生他……顺便问问,你对他的评价如何?”

史蒂文斯沉吟道:“这个,他是个老浑蛋,这是肯定的。据他亲口所说,他杀过人还偷过东西,没准还有别的——除非他是吹牛。如果我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肯定会睁大眼保持警惕,免得被他割破喉咙。他好像完全无视普通道德标准。如果十七世纪的人当真可以在某个人身上复活,那恐怕就是克罗斯了……”

“别这么说。”

“等一下,玛吉。我还没说完,我还想说即便以上都是真的,他仍然招人喜爱——他好像很喜欢你——而且他聪明着呢。最后,如果他能解决本案的谜团,我愿意把他头三千本书的版税涨到百分之二十五。”

她颤抖着,想要前去开窗。史蒂文斯抢先代劳了。室内飘进清新的空气。

“真潮湿,“她说道,“我好像闻到了烟雾的味道。当一切过去之后,你能休个假陪我出去旅行吗?或者我该把艾德丽安阿姨接来,看看她在古堡革之外的地方看来是什么样,好证实她就是个普通的丑老太太。你知道吗,我真能背出黑弥撒的祷告词。我能看到——罪恶的东西,没准以后我会跟你详细讲讲。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了——等一下。”

她突然从他身边跑开,冲进走廊,噔噔跑上楼去。当她返回时,手里拿着猫头金手镯,就像会烧到她似的,举得离身体很远。虽然室内只有窗外透进的昏暗光线,他仍能看清她双颊绯红,胸脯上下起伏。

“给。这是我保留的唯一一件属于她的东西。”她说着,抬起头来,他能看到她灰色虹膜内针尖大小的黑色瞳孔,“我保留它是因为很漂亮,而且可以带来好运。但现在,我看到你那张照片,上面那位十八世纪六十年代的女士也戴着这么一根手镯。我真想把它熔化了,或者——”她看向窗外。

“没错,扔到窗外去。”

“不过,这——这玩意儿很贵。”玛丽犹豫道。

“管它呢。我给你买根更好的。来,给我。”

现在,他所有的愤怒仿佛都集中到了这根小小的手链上。他以捕手往二垒扔球的劲道,将手链远远掷出。伴随着挥臂的动作,一阵轻松涌上心头。手链划出一道弧线,越过榆树顶,在树枝上挂了一下,消失在雾气中。就在此时,迷雾中突然传来猫的惨叫。

“特德,别——”玛丽叫道,然后她说,“你听到了吧。”

“我听到了,“他冷冷道,“那手链重着呢,外面又雾蒙蒙的看不清。如果刚好砸在猫的肚子上,它不惨叫才怪。”

“不过,有人来了。”过了一会,她说。

他们先听到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然后,来者走上了碎石路。一个人影渐渐从雾中现身,急匆匆跑上阶梯。

“我同意。”他说,“不过,难道你以为自己从荒原里召唤出了鬼怪?那是露西·德斯帕德。”

两人一起走向后门,在露西敲门前先打开了门。露西走进厨房,揭下湿漉漉的帽子,用力整理着一头黑发。她的外套肯定是匆忙中穿上的,不太整齐。虽然她现在没哭,但眼睛还是红的。她在一张白色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打扰你们一会儿。”她说着,不解地看着玛丽,脑子里似乎出现了新的烦恼,顶替了刚刚的念头,她声音沙哑,“我忍不住了。对——我要来一杯,如果方便的话。我们家出了大事。特德……玛丽……马克跑了。”

“跑了?为什么?”

她沉默半晌,低头看着地毯。玛丽扶着她的肩膀。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让他走的,情况很复杂。”露西答道,“直到午餐时,一切都还好好的。我们邀请那位和善的警官——狡猾的弗兰克,你知道的——和我们共进午餐。但他拒绝了,坚持去外面的餐厅解决。直到那时,马克一直很沉默。他不太说话,也不露声色。正因如此,我知道有事情不对劲了。我们都去了餐厅,正当我们要坐下来就餐时,马克突然走到奥戈登身边,狠狠冲他脸上打了一拳。然后,他继续揍他,揍得特别厉害!我根本看不下去,拉都拉不开……总之,事后马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餐厅,跑到书房抽烟去了。”

她颤抖着吸了口气,抬起头来。玛丽疑惑又不安地看看史蒂文斯,又看看露西。

“幸好我没在场,”玛丽脸红红地说,“但说真的,露西,我真不懂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听着,请容我实话实说,有时候我搞不懂怎么没人早教训教训奥戈登。很久以来,他的行为就是自找麻烦。”

“确实,”史蒂文斯说,“给警察写匿名信,还给大家发电报,我猜是因为这个?马克干得不错。”

“对,奥戈登承认那些是他做的。事情还不止如此。要我说,跟奥戈登作对的都是,”露西干巴巴地说,“都是傻子。”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玛丽道,“我就愿意跟他作对。他——好吧,他有次想跟我找碴,当然没有直说。看到我丝毫不为所动,他似乎大吃一惊。”

“等等,”露西说,“我还没说完呢。爱迪丝和我帮他洗干净脸,上好药。你瞧,他被揍得很厉害。等他稍微恢复一点精神,马上召集我们大家一起,说有事情宣布。他选了马克待着的书房隔壁,故意让马克听到……我——我不知道你们了解多少汤姆·帕丁顿的事情,我是说帕丁顿医生。他和爱迪丝订过婚。但后来被人发现非法堕胎,全靠逃出国才没受刑事处罚。爱迪丝一直以为,或者说她自称一直以为那姑娘是帕丁顿的情人。不过,我认为事实上爱迪丝从来就不爱他。爱迪丝是个好人,但她很冷漠,冷若冰霜。我想她当时虽打算结婚,也是为结婚而结婚。因为这个姑娘,婚事告吹——简内特·怀特……但奥戈登今天才说出真相。这姑娘不是帕丁顿的情人,而是马克的!”

说完,露西停了停,用干巴巴的声音继续说道:“汤姆是马克最好的朋友,但马克连他都没告诉,跟任何人都没说过。他任由爱迪丝误解。汤姆·帕丁顿一直不知道那男人是谁,因为那姑娘不肯说。马克知道帕丁顿有多爱爱迪丝,却闭口不言。你瞧,当时马克和我订婚了,他怕真相泄露。”

史蒂文斯在厨房里来回打转。他想:感情之事,当真又复杂又不可理喻。如果马克真这么干了,那他比奥戈登还恶劣。不过,这并不会影响马克在我心中的地位。对我而言,他还是那么招人喜爱,而奥戈登,哪怕客气地说,也是完全相反。他惊讶地发现玛丽也是这观点。

“这么说,奥戈登,”玛丽厌恶地说,“充当了告密者。”

“关键不在这儿,”史蒂文斯打断道,“帕丁顿听了有何反应?他当时在场吗?”

“哦,在场。”露西点点头,眼神麻木,“他反应还可以,不是很恼火。他就耸了耸肩——回答也很理性。他说都十年了,任何事都过去了,遑论恋爱。眼下,他爱酒精超过爱女人。不,惹麻烦的不是汤姆,是我。我说了一些很糟糕的话。我还对马克说再不想见到他了。他默默地、认真地将我的话付诸实施了。”

“但到底为什么?”玛丽瞪大眼叫道,史蒂文斯讶然发现这个瓷娃娃似的女人又恢复了那种魅影般的神情,居然很快就说到点子上了,“我是说,你为何要这么说?该不会是——十年前他跟那女孩的事情?露西,亲爱的,你说说看,哪个男人没有一些绯闻韵事?除非是很差劲的男人。何况,都是十年前的事了。还有,也不会是因为他辜负了那位帕丁顿先生的友情吧。没错,他做错了,错得厉害。但是,从另一方面,这也说明他有多爱你,不是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史蒂文斯给露西倒了杯酒,露西感激地接过,略一犹豫,喝了一大口。喝完后,她脸上稍稍有了些血色。

“我害怕,”她说,“他和那女孩后来还有联系。”

“还是那姑娘,简内特·怀特?”

“对。”

“消息来源,”史蒂文斯苦涩地问道,“还是奥戈登?我个人觉得他神经有问题。以前他一直掩饰他的邪恶,当然不太成功就是了。现在,得到了叔叔的遗产,他被冲昏了头脑。”

露西镇定地看着他:“你还记得那起差点把我从假面舞会上叫走的电话吗,特德?要不是我运气好,连不在场证明都没有了。那是通匿名电话——”

“我怎么嗅到一点奥戈登的气息。”

“没错,我想就是奥戈登打的。”她端起杯子,“所以我差点听从了电话那头的人。奥戈登这人,别的不说,他不会说谎。电话里说马克和他的老情人又勾搭上了,就是那个简内特·怀特。你瞧,以前我并没听说过——或者说我并没记住——帕丁顿丑闻里那姑娘的名字,所以当时并没把两者联系起来。但我知道是个女人。而马克……最近对我不像过去那么在意了。”

她艰难地说完那些话,忽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期间,她一直盯着对面的墙壁。

“电话里说,当晚,马克将利用化装舞会的掩盖偷偷溜回去见那姑

娘。在我们的家里!电话还说若我花十五分钟开车回克里斯彭,就能亲眼目睹这一切。一开始,我并没当真,然后我四处找不到马克——事实上,他当时和两个朋友一起玩台球,就在宅子背面的某间屋子里,我后来才知道——我离开舞会,却觉得太荒谬了,所以又返回。不过,今天下午,当奥戈登说起简内特·怀特就是帕丁顿丑闻里那个姑娘时,我——我——”

“不过,你确定这是真的?”史蒂文斯问道,“如果奥戈登那天电话里说的是假话,那他这次说的也可能是假话呀。”

“马克承认了。现在他跑了,特德,你必须去找他!这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布伦南队长发现马克跑了,肯定会造成很多误会。”

“布伦南现在还不知道?”

“不知道。他之前离开了,后来和一位穿着糟糕毛皮外套的小个子怪男人一起回来。那老头可有意思了,但我没心情听他瞎扯。布伦南队长问我是否介意那人留下,他说那人——好像叫克罗夫特还是克罗斯——对犯罪心理了如指掌。他们一起下了地穴。上来时,布伦南队长满脸通红,小个子男人笑得快断气了。我只知道他们没找到密道。我问乔·亨德森他们在干吗……你知道通往地穴的梯子底部那扇老木头门吧?关不严实的那扇。”

“知道,怎么了?”

“乔说克罗斯来来回回地开关着那扇门,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很害怕。后来他们又上楼去了阳光房——你知道的,就是有玻璃门,可以看到迈尔斯叔叔房间的那间房。他们摆弄了一阵门帘,往里面探头探脑,很是消磨了一段时间。你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史蒂文斯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有别的心事,露西。你还在担心什么?”

露西绷紧了下颌。

“准确地说,我并不担心。”她答道,语速快得简直有点语无伦次,“说实话,任何一栋房子里都可能有这种东西。布伦南队长发现之时,亦承认这并不能说明什么。不过,若非我们大家周三晚上都有确实的不在场证明,肯定要吓坏了。事情是这样的,特德,你走后不久,布伦南队长就在大宅里找出了砒霜。”

“砒霜!上帝!从哪儿找到的?”

“就在厨房。如果我没忘了这茬,肯定会告诉他。但我一直没想起来,也没理由想起,对吧?直到今天才有人提起砒霜……”

“是谁买的,露西?”

“爱迪丝,买来毒老鼠。不过她自己也全忘了。”

一阵沉默。露西端起空杯子想喝。玛丽一阵轻颤,走过去打开了后门。

“风向变了。”她说,“今夜又会有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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