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签收了晚餐的账单之后,上楼走进机场宾馆的一间普通客房。他坐在椅子上,朝窗外望去,目光从机场跑道一路看向远处一望无垠的景色。太阳快要落山了,在乌云的遮盖下只是偶尔显出身影,已经不是那么明亮了,看起来像是一个徘徊着不肯离去的红彤彤的大球。每隔几分钟,一架飞机就会在前方起飞或是降落,随之而来的轰鸣声让窗子一时半会很难消停下来。

亨特感到筋疲力尽,在椅子上都快坐不住了,却一反常态地不想从椅子上站起来,不想躺到床上去。现在时间还早,而且,居尔告诉他这个消息后,他还没有详细地弄清楚自己内心深处到底哪里感到不够满意。

如果莱昂内尔·斯宾塞不是杀害伊万和母亲的凶手,那么关于发短信者的疑问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答案了,这就彻底无法解决问题了。亨特本来模模糊糊地设想解决了一个谜团后,多多少少会给第二个谜团提供一点线索。现在,找到了一个死去的嫌疑人,案子简简单单就破了。对亨特而言,案子是破了,可要解决的问题一个也没少。

他试图给塔玛拉打电话。塔玛拉没有接听,他就发了一条语音信息。

亨特只得认为随着母亲案子的告破,发短信者的生活状况会有所改观,也许还是彻底改观。为什么费那么大劲来干这事呢?据亨特所知,斯宾塞是独自生活的。在亨特看来,下一个问题该是:斯宾塞的死会对谁产生重大影响呢?他不知道,一个人也想不到。

此外,亨特不清楚莱昂内尔有什么样的动机会选择自杀。就因为是警察推测出来的,或者已经搞清楚是他杀了奥尔洛夫和出租车司机吗?这会让一个冷血的杀手——莱昂内尔一定要如此狠毒地结果这两个人的性命——下决心要了自己的命?没有拒捕,也没有打官司?似乎经不起推敲。

可显而易见,这又确确实实是莱昂内尔干出的事,事实无可争议地摆在这儿,怎么去争论呢?当然,亨特会从居尔那儿了解到详细的情况,可如果刑侦处的两位督察已经接受了他们支持的方案设想,他们一定会对此结果深信不疑。

亨特又给塔玛拉打了一个电话,她还是没接。这一次他没留信息,反正没什么差别。

最后,太阳落到地平线之下的时候,亨特打开笔记本电脑,预订了第二天回程的航班。让人抓狂的是,离开这儿的最佳航班11点抵达明尼阿波利斯市,在那儿停留两个小时,然后航班会在星期六5点到达旧金山。

预订航班花了12分钟。

黄昏的味道更浓了,亨特实在支撑不下去了,于是给塔玛拉发出短信:我讨厌不能和你交流的感觉,你知道过去三年里我们差不多每天都在交流吗?没有你融入我的生活,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我们产生了分歧,对此我很抱歉。我理解你抓狂的原因,可相爱的人可以有分歧,可以抓狂,可以找到解决之道,这是已经得到证实的真实情况,你我之间很可能还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想和你在一起。如果你能给我打个电话,我会适度让步的,我要亲口告诉你我要回家了。居尔说案子已经破了,也许我根本就无需到这儿来,我想这就是你一开始的看法。请回我电话。

亨特把手机放在电脑旁边的桌子上,闭上眼睛,双手又按住了太阳穴。眼前金星闪烁,和前一天晚上预示着头痛来临时的情况一样,他试图对此置之不理,但越来越难做到了。眼前像闪光灯一样忽明忽暗,这迫使他站了起来。

他在浴室里,把房间所有的灯都关了,因为灯光似乎使得情况更加糟糕。他服下四粒阿司匹林,用冷水浸湿毛巾,和衣躺在床上,把湿毛巾搭在眼上,尽力让大脑处于空无一物的状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天晚上,疼痛来临时,就像一根钢条对着太阳穴和脑袋四周拧得越来越紧,差一点就让他失去了知觉,可今晚没有这种情况出现,至少他还没有感觉到。只有一阵阵泛起的眩晕和恶心,平躺下来似乎才有点抑制作用。

他想自己最终还是睡着了。眼前的金星已经散去,虽然还有点分不清东西南北,他起身来到手机响起的桌子旁,一点也不头晕眼花了。从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来看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嘿。”

“嘿。”

“谢谢你打电话来。”他说。

“你还好吗?我吵醒你了?”

“有点。”

“怀亚特,你不假思索地说了一个不好的答案,我明天再打过来吧。”

“不,现在很好,不要挂电话。”

“我不挂,你听起来不大好。”

“头有点古里古怪的疼痛,现在已经过去了,刚打了一个盹。”

“头痛有什么古怪的?”

“我不知道,就是眼冒金星,感觉实在太疼了。”

“你是偏头痛,怀亚特,看过医生了吗?不,让我想想怎么办。”

“塔姆,只是头痛而已。”

“是不是动脉瘤或者脊椎性脑膜炎之类的病?”

“那就治不好了,我要死了。不管怎样,现在都过去了,”他停顿了一下,“我服了几粒阿司匹林。”

“哦,好吧,那就不需要再担心了。”

“我们又在争吵吗?我可不想再吵了。”

“可能还处在第一次争吵的范围内吧。”

“可能吧,也许我们可以把这个话题放一放了。”

亨特听到她松了一口气,“放一放也不错,我赞成。”

“那就好,放一放。”

“情况进展得怎么样?”

“基本上是在浪费时间。这儿人不错,伙食不错,就是没打听到消息。时间过得太久了,你说的可能是对的,我不应该来这儿。”

“你认为自己必须得这样做。”

“是啊,我真够蠢的。”

“也许不是这么回事,当时你不清楚这点。不好意思,我当时不够冷静。”她接着说,“德温真的抓住了嫌疑人吗?”

“消息比这还要好,嫌疑人自杀了,而不是被捕了,就是莱昂内尔·斯宾塞。”

“真的吗?”

“他是这么说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预订了明天的机票。如果没有出乎意料的进展的话,我就要回来啦!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估计在吃晚饭的时间到达。”

“我可以安排好日程。”

“那太好了。”

“有什么出乎意料的进展呢?”

“如果我知道的话,就不能称之为出乎意料了,是吧?我找到了一位记者,来调查一些事情,也许她运气不错呢。”

“她是谁?”

“琳恩。”

“漂亮吗?”

“雍容华贵,跟影视明星瑞茜·威瑟斯彭很像。”

“如果她发现了什么情况,你就留下来?”

“看什么情况吧,有这个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因为德温已经查出斯宾塞了,此事引人注目,你不这样认为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如果需要留下来的话,告诉我一声,行吗?我们改天晚上来个晚餐约会吧,咱俩断绝关系前也许还有大量约会呢。说实话,我能理解你的想法。”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为什么你登机时不给我打电话?是不愿意打?”

亨特再也睡不着了。从吃过晚饭到塔玛拉打来电话,他的全部睡眠时间就是中间间隔的三个小时。在漆黑的夜里,他爬起来,从房间的小冰箱里拿出两个袖珍酒瓶,把瓶子里的伏特加喝得千干净净,希望这能帮助自己昏睡过去。

但还是没有昏睡过去。

8点钟,他接到琳恩·谢泼德的电话。琳恩有了新发现,但她不愿意在电话上说清楚到底是些什么发现。是的,是一些实质性的发现,也许还是具有决定性的发现。是的,他得过来看看,10点钟怎么样?是的,可能要耗去他这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时间。

因此亨特给塔玛拉发了一个信息,然后取消了航班。

他在床上伸着懒腰,用手捂着眼睛,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应对着头部持续不断的隐隐作痛。他不顾一切地想要再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1个小时或90分钟都行——他尽可能地在床上多待一会儿,一直待到要想按时赶到琳恩那儿就不得不起床为止。内心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说,如果他睡着了,他会再做一个噩梦。

他的大脑就是这样不停地胡思乱想着,让他无法安静。

结果是等他终于放弃了睡觉的念头,从床上爬起来时,他连刮胡子、洗澡,甚至换一套新衣服的时间都没有了。

他对自己说,没关系,等搞清楚琳恩到底发现了什么,他会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在浴室里,他发现自己看起来精神依然不错,还是非常中看的,就是穿着上糟了点。他服了四粒阿司匹林,然后来到宾馆大厅,从咖啡壶里倒了一杯黑咖啡算作早餐。

10点钟,亨特再次来到《印第安纳波利斯明星报》红砖结构的大楼里,在保卫处的桌子上登了记。琳恩似乎精神过于亢奋,到处跑来跑去,消停不下来。她不知从大楼的哪个地方冒了出来,在和亨特一起朝编辑室自己的小隔间走去时,似乎仍难以抑制高涨的热情。

“怀亚特,我很高兴在你上飞机之前拦住了你,我也不想在电话上跟你说得含糊其辞,可像这样的事情,你是不愿意跟别人说太多的,哪怕对像你这样和此事密切相关的人也一样。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接下来的结果你是知道的,你的故事就被别人给抢了。尤其是在当今的世界,你可能刚给别人发了条短信,那人立马就把短信贴到脸谱网站上去了。接下来你知道,这事会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此时,你在哪儿呢?早被人们抛在脑后了。”

“没关系,”亨特说,事实上他确实感到万分沮丧,“可我确实没有对别人兜售过这个故事。”

“亲爱的,我没说你兜售过这个故事,当然没说,但这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事实情况是我现在比之前更加相信你的这个故事了,拉把椅子过来,看看我搞到了什么好东西。”

“我到这儿就是为这个。”

她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就坐在亨特的对面,从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怀亚特。

第一张是1964年一份报纸的一部分复印件,照片上一个三十四五岁样子的男子站着,在服务台四周围着六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从图片的文字说明知道这个服务台原来是个施粥场。四个孩子是非洲裔,还有一个相当漂亮的白人女孩,文字说明上写着这个孩子叫玛吉·佩齐。

亨特的母亲当时15岁。

怀亚特此刻觉得既疲倦又紧张,感觉好像所有的血都从脸上抽光了。在翻看下一张照片之前,他抬起眼睛,朝对面的琳恩·谢泼德望去,“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个的?”

她身子朝后靠着,笑容满面,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对自己所作所为的一份自豪感。

“哦,就像昨天你我意识到的那样,随意地在旧报纸上找到你母亲信息的概率几乎为零。而另一方面,昨夜我突然想到吉姆·琼斯住在这儿时,市区里有他大量的个人资料,到处都有他的资料,”她指着亨特手里的照片,“譬如说,那张施粥场的照片。他建了好几个施粥场,还建了两个养老院,各种各样关于他的资料都有。他是一个对宣传自己上瘾的家伙,至少一两个星期就要在报纸上登个这事那事什么的。”

亨特转向第二页,又是一张从另外一份报纸上获得的照片。照片上,他那还是青少年的母亲是琼斯组织的一员,这一次是在一个青少年中心的落成典礼上,该青少年中心宣扬种族平等。

“我想,”琳恩继续说,“如果他确实和这些年轻人中的某一个关系特别,譬如说,和你母亲关系特别的话,怀亚特,有可能在这些照片中,她会在那么一两张照片中表现出来,就像莫妮卡·莱温斯基不知怎么回事在所有照片中都站到了克林顿的旁边,这至少算是一种猜测吧。结果呢,这真是个很有用的猜测。”

亨特感觉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翻到下一张,再翻到下一张,总共有七张从1961年至1964年的照片。

翻到最后一张时,琳恩说:“这最后一张才是真正让人震撼的。”

亨特一眼没看出这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就像前面几张照片一样,琼斯站着,四周围着包括玛吉·佩齐在内的一群人,佩齐是少数几个白人之一,但最后一张照片更正规,记录了琼斯被任命为基督门徒教会牧师的授职仪式。这一次,也许有15个人见证了琼斯的神赐才能和受欢迎程度,给每个人——该教堂非神职人员的领导层——都配备了文字说明。站在玛吉·佩齐左边的那位叫苏珊·佩齐,她笑呵呵的,与玛吉胳膊挽着胳

膊,而玛吉就站在琼斯的右边。

“她的母亲。”亨特说。

琳恩又笑了起来,“是的,我想是这么回事。让人称奇,是不是?”

亨特的目光再也离不开这张照片了。

“还不止这些,”琳恩一边说,一边用一种特有的方式拍着笔记本电脑,“我一拿到这张照片,就用谷歌搜索了苏珊·佩齐的情况。”

“搜索到4000万个网页信息?”亨特问。

“有5000万个,差不多这样吧。然后我查询了我们既强大又够意思的朋友,律商联讯数据库。”

“找到多少?”

“降到了数千。结果虽然不算糟糕,但依然不大方便,随后我又搜索有个女儿叫玛格丽特的苏珊·佩齐的信息,只有1650个人了。接下来,再把印第安纳波利斯加入搜索项,只剩下21个人了。21个人,事实上可以一行一行去查看个人记录了。虽然有点辛苦,但结果很可能还是卓有成效的。”

“你想在加利福尼亚找一份工作吗?”亨特驱走了疲惫,无比钦佩地说,“来查查我吧。”他指着电脑,“我们缩减到只剩21个人了?”

琳恩摇摇头,享受着其中的分分秒秒。

“不,最终缩减到三个人。我想你的母亲生于1948或1949年左右,那她的母亲一定在20至25岁的某个时间生了她,这就导致苏珊的出生日期有一个15年的时间差,就是从1913年至1928年。现在还有三位在世的人选,三个地址,三个电话号码,她们都住在市里。”她看了眼手表,“现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她们不会显得不懂礼貌。”

76岁的苏珊·威尔斯·佩齐最喜欢星期二和星期六,因为这两天印第安纳波利斯的公园允许宠物进入。大约一年前,苏珊会说——事实上她告诉了每一位愿意听她唠叨的人——她已经快到生命的尽头了,她唯一渴望的就是找到一家能提供全方位服务的养老院,然后再走向坟墓。实际上,她已经从自己温馨的小砖屋里搬了出来,现在就住在这家照顾她生活起居的养老院里。在这儿,她的两位最好的朋友,包括她的桥牌搭档多丽丝,在三个月的时间内相继去世。

这儿的其他人都很好,工作人员效率不错,饮食也很好,可多丽丝去世之后,似乎已没有什么能打动她了。这个年纪,结交真正的朋友太难了。她告诉自己的生活顾问珍妮特,她认为自己已不可能再对任何人敞开心扉了。凡事她刚刚做过,转身就忘了,似乎和自己一点联系都没有。

是该离开这个世界了。

她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一直看书到午饭时间。她终于打开门去外面喝咖啡时,贝茜就坐在过道当中,形影孤单,无人照看。它是.条混血狗,身子骨很小,显然刚刚成年,耷拉着稀奇古怪的耳朵,身上被套了一件黑亮外套。

“走开,”苏珊一边说着,一边做出驱赶的手势,“赶快走开!”

贝茜抬起头,来到她的脚边,摇着尾巴。

“我绕开你。”

她真这样做了。

贝茜沿大厅跑过来,来到她的身边,坐在苏珊拉过来坐下的椅子旁边。吃午饭的时候,贝茜把嘴巴伸到苏珊桌子下面的大腿上。过了一会儿,苏珊扔了一小块面包,贝茜吃了下去,还舔了一下她的手指,一点也不让人感觉恶心或是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接下来,苏珊拿着书进了休息室,贝茜也跟着跑了进去。她就抚摸着小狗,让它在自己脚边休息。从此以后,每周两次,贝茜都被放出来,直接来到苏珊的门口。如果苏珊没在门口等着,它就会挠门。只要挠一次,苏珊就会放它进去。

今天早上,贝茜已经跑到苏珊的房间,在她的大腿上卷曲着身子躺下来。这时,有人打来电话,电话另一边的男人问他能不能过来和她谈谈她女儿玛吉的情况。对方了解女儿的一些情况并认为她应该知道这些情况,那她又怎能拒绝呢?她有好长时间没听到女儿的名字了,也有好长时间没想女儿的事了。

告诉对方地址之后,她就挂断了电话。贝茜转过头望着她,开始哀鸣起来,然后把脸凑到苏珊的脸上,舔着顺着苏珊面颊流下的眼泪。

“好了,孩子,”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搂住贝茜,感受着贝茜身上的温暖和气味,“妈妈没事的。”

私家侦探怀亚特·亨特身上看起来隐隐约约有点苏珊的影子,这让她有点心绪不宁,因为她很显然以前没见过亨特。这可能是她第一次露出了痴呆的迹象,她一直都对痴呆保持高度警惕。亨特胡子没刮,衣服打皱,看起来不修边幅,显然非常疲惫,可她知道这是很多年轻人现在四处旅行的方式。她不准备去凭空猜测,尤其是这个人还要跟她说说玛吉的情况。

他的朋友,就是那位记者,看起来相当得体,够专业,让人放心。这两个人都很严肃,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告诉她。

他们在休息室拐角处的座位区坐下来。贝茜靠在椅子上,把头放在苏珊的脚上,而苏珊则拿右手不停地轻轻在小狗的两只耳朵间抚摸着。

闲聊了一会儿之后,亨特陷入到沉默之中,对她抱歉地笑了笑,“我真得感谢你同意见上我们一面,可我得在深入谈论之前告诉你一声,这次谈话可能是令人痛苦的。”

苏珊忧郁地笑了笑,用淡褐色的眼睛庄重地看着他。

“亨特先生,”她开口道,“你真有关于我女儿的消息吗?毕竟这么长时间之后我不敢再抱有什么奢望了。你赶到这儿来本身就告诉我她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她还好吗?”

亨特朝琳恩望去,又转回头看着苏珊,“恐怕不好,佩齐夫人,她死了。”

还是这句话啊!她大半辈子都害怕听到这句话,这毫无疑问重重地打击了她。她点点头,不再抚摸小狗了,把颤抖的手放到面前。

“真有意思,”她清了清嗓子,“其实早就可以想象出来了,甚至也相信了,可最后听说真是这么回事……”她的手在心口揉动着,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我还是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啊!”

“是的,”亨特说,“我知道,我很抱歉。”

贝茜拿脑袋抵了抵苏珊的腿,哀鸣起来。

“在某种程度上,很难相信她能活这么久,”她说,“她是一个干事不顾后果的孩子,太顽固,太独立了。你认识她吗?”

“不认识,夫人,不认识,”亨特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事实上,可能这话理解起来更加困难了,她不是最近去世的,她死于1970年。”

“1970年?1970年?怎么死的?”

亨特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她被谋杀了。”

苏珊的脸上出现了古怪的表情,“我很抱歉,她死了这么多年了?我一直希望着能收到她的来信呢。”她闭上眼睛,不愿意接受可怕的事实,“被人谋杀了?哦,我的上帝!”她用平缓的实事求是的语调说,“哦,我的上帝!”

琳恩越过亨特,把一只手放在老人的肩膀上,放了很长时间。同时,苏珊开始直面起事实,现场气氛依然冷淡。最后,她睁开眼睛,开始抚摸贝茜,脸上浮现出沉思的神情。良久之后,她说:“是在加利福尼亚发生的吗?”

亨特点点头,“在旧金山。”

“为什么你认为她生活在加利福尼亚呢?”琳恩问。

“她离开这儿的时候……”她停下来,目光在怀亚特和琳恩身上来回打量着,“你们知道是谁杀了她吗?”

“还不清楚,”亨特说,“这是我来这儿的原因之一,来了解一下情况。”

“你们认为是来自这儿的某个人干的?”

“我认为她的死可能和吉姆·琼斯有关系,我目前了解到的大概就是这样。”

一提到这个名字,苏珊的脸色变得不友好起来,“她还是和人民圣殿教混在一起?”

亨特和琳恩交换了一下眼神,“不是这么回事。她结婚了,丈夫和人民圣殿教没有任何关系,却被控告谋杀了她,不过最终无法给他定罪。”

她一边听着一边摇头,“可你刚才说你认为琼斯是凶手之一。”

“我说过,我确实这样认为。”

“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那个人,现在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是个彻头彻尾的魔鬼,”她对琳恩说,“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她可能待在加利福尼亚,琼斯和他所有的追随者都跑到那儿去了。”

“可你没有和他们一起去。”琳恩说。

“是的,一开始我受到那个人……热情的蛊惑,我想就该这样说。他干着重要的事情,似乎干得不错。在某种程度上,一切都太理想化了,太唯美了,而且当时是60年代,”因为反感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可当我知道他和玛吉干了些什么之后……我是说,玛吉才多大啊!十一二岁就开始了。看清了他的嘴脸之后我就无法继续待下去了,可对于玛吉来说,他就是上帝。在很长的时间里,他都是我女儿的上帝。”

“是性关系吗?”

“是的。”

“你确信?”

苏珊厉声说道:“我当然确信。一开始,她尽量隐瞒着,孩子知道这事是错的。可最后,她被彻底洗脑了,开始以此为豪。在所有这些女人当中——相信我,有很多这样的人——她认为自己的身份特别,群体的性行为何足挂齿,她才是琼斯真正爱着的女人。”

“有其他孩子参与吗?”

“我不清楚,我认为应该有,可我确实不大清楚。他太有吸引力了,完全不顾人伦道德。如果玛吉是唯一一个受骗的,我会很惊讶,但她才不考虑这个呢。他爱她,需要她,这才是她的生活。”她又一次闭上眼睛,深呼吸几次来稳稳心神,“你知道,琼斯镇惨案死者名单刊登出来时,我都不敢睁眼去看,可我不得不看,我确信她在名单之中,但没找到她……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抱着希望……”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听不见了。

“那一年她已去世八年了。”亨特说,“她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

“他们1965年全体离开这儿,他让所有人相信将有一场核战争要爆发——我知道现在这话听起来很好笑,但那个人本事大着呢。不管怎么说,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打扰一下,佩齐夫人,”琳恩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你尽力阻拦过她吗?或者报过警吗?”

“向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警察报警?在60年代报警?”苏珊显然认为这个想法荒唐可笑,“既然你是记者,一定还记得,当时在美国,这儿的警察部门可是众所周知最为腐败的,琼斯可以任意支配所有的市领导,更不要说我根本就无法阻拦住玛吉。就算当局把她给带回来,她还是会溜走的,琼斯就有这样的本事,真让人觉得可怕。”她又摇摇头,从绝望中恢复过来,“不可能拦住她的,不可能。”

“你和她保持联系吗?”

“第一年,每隔几天我就给她写封信,最后这些信都退了回来,没有拆封,没有转投地址,”苏珊擦着眼睛,然后身体前倾,语气急迫起来,“你们两个听我说,我知道我错了,这是无法否认的,我一辈子都在忍受着这一失败的煎熬。”

“她父亲两年前刚刚去世,我独自一人抚养她。我知道我不应该让她走,不管她会不会和我一直争吵下去,会不会一次又一次地逃跑,她只有16岁啊!我该找到一种方法让她和我待在一起,我没做到!我没做到,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做。我不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好母亲。最后,她就人间蒸发了。如果我能再做一次的话……可我没有这份力量、这份勇气,我辜负了她,也辜负了我自己。”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琳恩轻声说,“你没有必要为此过于自责。”

“有时候我感觉自己怎么自责也不过分。”

“我想她希望你能原谅自己,”亨特说,“她离开后开始了新生活,她长大成人了,懂事了。”

“希望这样,”她正视着亨特,“很难相信她真的去世了,我不愿意相信。”

“我知道,”亨特说,“我很抱歉跟你说了这事,可我想你该知道一切,你需要知道这一切。”

苏珊认可地点点头,“我说的话对你的调查有帮助吗?”

“我想是有帮助的,我需要确切地了解她和琼斯关系的本质。”

“为什么要这样?这对你有什么帮助?”

“帮我找到凶手杀害她的动机。”

“什么动机?”

“她是一个威胁,至少琼斯认为她是一个威胁。”

“怎么会那样呢?她怎么可能威胁到琼斯呢?”

“她可以把自己被琼斯强奸的事实公之于众,旧金山的一位神父告诉我其他孩子也参与了。这样做谈不上对他有什么刑事指控,但他强奸11岁孩子的铁证会毁了他的声誉。显然,玛吉离开了

,来到旧金山,最后在这儿遇到一个叫凯文·卡森的小伙子,两人结婚了。四年后,这个时间确确实实讲得通,琼斯计划要来旧金山定居,他在市区的声望更高,而且赚了更多的钱。因此,他把触角伸到了社区、市政厅、市长那儿,随你怎么说吧。此时,她已经脱离了琼斯的魔爪。琼斯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都和谁说过这事,可确实知道她了解哪些东西。”

“他总是敛财,”苏珊说,“这是他的另一面。”

亨特点头认可,“找1000个人,把他们的福利社会保障支票签字转让给你,这就是他干的事。不管怎样,我认为在改变信仰的人中,有一个叫艾薇·斯宾塞的女孩,她是你女儿的朋友。她满腔热情地跟玛吉讲起琼斯的伟大业绩来,尽力想把玛吉再度拉回人民圣殿教。玛吉没有同意,还告诉了艾薇其中的原因。毋庸置疑,这对于琼斯可能是最糟糕的消息。就算玛吉不会公之于众,如果谣言传出去,他也完蛋了,哪怕是在无所不容的旧金山。他不能冒这个险,他有一个卫兵,非常愿意替他完成此事,此人就是艾薇的丈夫。”

“那他杀了玛吉?是艾薇的丈夫干的?”

“莱昂内尔·斯宾塞。是的,很可能是这么回事,我知道旧金山的警察是这样认为的。”

“警察会逮捕他吗?”

“不必了,前两天晚上他自杀了。我的一位手下弄清楚他要被逮捕审问了,于是他采取了另外一种解决办法。”

随着亨特说出了结果,大家似乎都安静下来。琳恩合上笔记本,苏珊摸了摸贝茜的头,然后不大友好地看了一眼亨特,直起身子,“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随便什么问题。”

“你的委托人是谁?”

亨特朝一边略微抬了一下头,不大自然地冲她笑了笑,“此时此刻,我得说我主要是靠自己调查,琳恩给了我一点帮助。”

“为什么?你的兴趣是什么?”

亨特停顿了一两秒时间。他已经给这位老太太在一天之中加载了太多的精神负担,很可能另一个猝不及防的真相她一时三刻接受不了。可是,两人现在就在一起,她又把这话问了出来,要问他最后几个问题。她该知道玛吉的死讯,她也该了解亨特和她的血缘关系。

“玛吉是我的母亲。”他说。

苏珊点点头,似乎确认了她早就知道的事情。虽然她的反应很克制,但她的眼睛出卖了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刚看见你时我就知道了,”她说,“你身上有太多她的影子。”她伸出手,放在亨特的膝盖上。

亨特用双手捂住了她的手。

他们在公园里又待了两个小时。苏珊想了解亨特生活的方方面面,了解他是怎么长大成人的,了解领养他的家庭情况。亨特和养父母一家人待在一起,度过了相对正常的童年,这些方方面面的细节似乎都给她带来了安慰。她对女儿教育的失败显然没有影响到下一代。跟在她挚爱不已的贝茜身后,她一再坚持把亨特——她“不可思议”的外孙子——介绍给其他人。

亨特自身也是感触颇深。这个可怜的孤独老人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原先就有的心弦,他对此忍不住有了情感上的反应,很可能他的疲惫和一直不大明显、现在却一阵阵涌来的头痛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和琳恩离开之前,亨特和外祖母手拉着手,外祖母带着他四处转悠了一圈。道别时他俩拥抱在一起——她又哭了。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承诺说永远保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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