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把点名簿和班级日志放回原来的位置,经过办公桌,带我到后面一个以屛风围起来的小房间。说是房间,其实只是隔出某个角落,里面摆了一套沙发,可稍事休息或召开简单的会议。

老师叫我坐下,把手上的教科书放到桌上。那是《政治经济》,原来他是社会科老师。

“唉,我去巡视学生打扫,结束后又跟学生聊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难怪老师拿着点名簿。这原本是由值周生负责送回来,以前我一年也得做个两次。大概是老师随和地说“我拿去就好了”。

“那么,老师还没吃中饭吗?”

“不不不,趁第三堂没课,我已经去餐厅吃了猪排饭。学校餐厅的东西很好吃喔!”

“是吗?”

“嗯,哪像我高中时期的咖哩饭,以为里面有肉,兴奋地咬下去才发现是整坨咖哩粉,搞得满嘴粉末又辣,真是受不了。”

听起来,纯粹是他高中的伙食太糟糕。

“老师不带便当吗?”

“对啊,很少。除非前一晚自己煮,才会把剩菜带来。像这种时候,记得有一次……”

他说到这里,还举出家政老师的名字。“还被某某老师盯着打量,教训我‘肚子可不是垃圾场’。”

那位女老师,是个体型矮小、眼神凌厉的小辣椒。我略收下巴,模仿印象中那位老师的架势与眼神。饭岛老师放声大笑。

“对对对,就是那个样子。”

然后一阵短暂的沉默。因为我们都知道,话题最后会转向何处。老师主动开口问:“……出了什么事?”

我犹豫着该怎么回答。如果朝井老师在,我本来打算把那封信的事告诉他。寄信人除了和泉不作他想,若真是她,为何要做那种事?她真的认为津田学妹是被害死的吗?

可是,根据朝井老师对当时状况的说明,不管是谁都不可能杀害津田学妹吧。假设有人推她坠楼,那个凶手究竟如何从上锁、门外有人看守的顶楼天台逃走呢?这种事只有小仙女叮当才办得到。

“不,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我含糊其词,然后反过来问他:“和泉学妹这几天有来上课吗?”

“对,托妳的福。跟妳谈过后,好像大有帮助。”

听来只是客套话,他的语气并不开朗。

“她的样子如何?恢复正常了吗?”

“不,还是不肯说话,只做必要的应对,其余时间都在发呆。”

我问起现实问题:“可以顺利毕业吧?”

“她第一学期的表现很正常。至于缺课问题,如果今后保持正常出席应该不要紧,成绩虽然退步很多,不过整体算来,还不至于不及格。”

“她上课专心吗?”

“顶多坐着抬起头。不过,有出席的上课内容她大致还写得出来。”

“——啊,对了,期中考刚考完是吧。”

“对,就是上周。和泉那四天都来了,会写的也都有写。听说她在家几乎没念书,不过目前只要她肯来考试就很好了。”

想当然耳,言下之意,是希望她今后能继续出席,并且进一步恢复原状。

“您头一次当导师?”

“妳是三年前毕业的吧?妳毕业那年我正好大学毕业进来教书,就教她们这个学年的课。去年开始接替上一任的班导。”

“老师好年轻。”

“是不成熟。不过,我认为有些事只有在不成熟的时候才办得到。”

我心有同感地点点头。

对面陆续有老师说声“先走了”并离开,教职员室好像变得更空旷了。我一边瞥着桌上的教科书一边问:“这个,也是《政治经济》吧?”

“对,那件事也很古怪。”

“和泉学妹应该没时间从棺木里取出那本课本吧?”

“那当然。棺木盖上盖子,直到钉上钉子都没被开过。”

“钉上钉子”这个字眼有种莫名鲜活的金属撞击声,刺痛我的耳朵。我动动脖子,试图甩脱那种感觉,把脑中盘旋的念头说了出来:“如此一来,放进棺材里的,该不会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吧?”

老师惊讶地皱眉。

“什么意思?”

“以她们俩的交情,我想一定也是一起温习功课。或许那时候彼此拿错课本也没有换回来,津田学妹的书架上放的其实是和泉学妹的课本。如果这么推断就讲得通了。”

老师的视线略微低垂,思量我这个假说的意义,最后说:“原来如此……那么,和泉手上等于留有津田的课本啰。”

“对,和泉学妹在那件事发生后,精神变得很不稳定。这时候,看到津田学妹的课本不仅伤心,还会有罪恶感,觉得那本没烧掉的课本彷佛在谴责她,谴责她失去好友却依然安稳地生活。所以,她感到一种宿命,才会把‘无形之手’画线影印,放进我家信箱。说穿了,等于是‘希望被某人谴责’才自我检举,只因我凑巧住在附近,所以选中我。”

老师又说了一次“原来如此”。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解释有点牵强。但是,这种情况,如果不做此想根本说不通。“津田真理子是被人杀死的”这十一个字,如果视为这个假说的延伸,同样也可以解释为她使用更激烈、更奇怪的说法在主张同一件事。

“关于那方面,会因为一点小事引发和泉精神崩溃,这我可以理解。不是因为事情演变至此我才这么说。我从和泉一年级就教她,她看起来虽然笑咪咪的很开朗,可是我当了班导以后,发现她其实很不稳定。她需要精神支柱,这种事是看得出来的。至于津田,高二才被我教到。她是文组的,平时虽然不爱说话,表现也不怎么显眼,却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这一点,我也看得很清楚。”

“——说到文组,她们的升学志愿是什么?”

“和泉想考短大,津田想念音乐方面的大学。”

“音乐?”我有点纳闷。“不是美术吗?”

我记得津田学妹应该是跟和泉学妹一起选修美术。

“这一点很有趣,很像她的作风。当初面谈时我也反问过,可是她表示还是想学音乐,演奏或作曲都行,总之想以音乐的方式创作。据说那是她的梦想。实际上,她好像从小就学钢琴,就连考试期间也没有停止练琴。关于报考音乐系的事,听说那位钢琴老师也给了她不少建议。”

“如此说来,津田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

“妳也这么想吧。”老师倾身向前。“总觉得她们为了同班,才一起选修美术。以她们那种形影不离的交情,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吧。于是,我也忍不住脱口问:‘真的是这样吗?’,结果她还笑我。”

可以想见津田那一双凤眼的娃娃脸,霎时浮现在冬日遥想春天的表情。

“笑你?”

“不是嘲笑喔,是莞尔一笑,很难形容的善意笑容。然后,津田说:‘老师,你认为选修美术是浪费时间吗?我倒觉得音乐和美术,两者是同一件事。我的字很丑,我想书法一定也是如此。无论是看书、走路、这样说话,我认为其实都是同样的事。’老实说,我当场觉得很羞愧。‘妳是为了和泉,才选修美术吗?’这种说法好像下意识计算过得失,认定是‘浪费’,带有功利味道。比起我这种人,津田她……对,非常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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