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转为黑夜时,我回到了镇上。出租车和自用轿车、脚踏车、赶着回家的人潮,在站前马路上来去匆匆。我过了桥刚右转,后方驶来一辆摩托车,发出沉重的咆哮声朝我贴近。

我暗自觉得奇怪,摩托车就这么把我挤到河边的铁丝网才停下来。

我心跳加快。虽然离大马路只有几公尺,但这条路很暗、人烟稀少。当然,有几个人从旁经过,但大家都目不斜视,懒得管闲事。

我故作镇定,打算从摩托车前轮旁边抽身。沿路都是一般民宅,几户之外有一间我家经常光顾的河鱼店。说是常光顾,其实只是一年买个几次,但鱼店的门是开着的。如果被纠缠,我打算躲进那里避难。

没想到,那名骑车的男子猛然凑近,对着正想离开的我喊出我的名字,然后倏地摘下安全帽。

“哎呀!”

“果然是妳,我就觉得很像。”

我本来还在想这张脸好面熟,一听声音当下恍然大悟,是我国中的同班同学。他当然没穿制服。这个季节到了晚上,怕冷的我骑车时已经把外套的袖口拉到指尖了,此人却把印花衬衫的领口大敞,露出脖子上细细的金炼,头发也染成玉米须的颜色。

“吓我一跳。谁教你不打招呼就忽然靠过来。”

我老实这么说,他啪地拍了一下安全帽,“抱歉,抱歉。”他的笑容和七、八年前的国中时期一样,然后说:“还记得我吗?”

“嗯,你坐在靠窗那一排的中间吧。”

“记得我的名字吗?”

这我就想不起来了,觉得很不好意思。

“嗯……,快要想起来了。”

我歪着头,一边拉起肩上的包包。那里面塞了折好的运动服,所以看起来比平常鼓胀。

“想不起来吧。”

慢着,我暗想。窗边那一排从后面确实是按照五十音的顺序排列。

“‘伊’——我记得有‘伊’吧?”

“对。”

他喜形于色。

“呃——”

“伊原啦,伊原。”

我如释重负。

“没错,你以前很会吊单杠吧。”

我想起下课时间或有空档时,他会在大家的围观下表演。摆动的身体真的可以翻转一圈,是背对蓝天的大车轮。

“还好啦。”他腼腆地说,然后问:“妳在念大学?”

“嗯。”

“真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

我的手指勾在铁丝网上,有一种沾到面粉的尘埃触感。我轻轻放下手。

“哪像我每天累得半死。”

“你在工作?”

“对啊,加油站。”

“加油有比较便宜吗?”

我指指摩托车。

“妳说这个?……还好啦。”

“你飚车?”

“对啊,很蠢吗?”

“嗯,制造噪音不太好。半夜发出好像爆炸的怪声,来来往往好几次,真的很伤脑筋,害我很想揍人。”

他笑得贼兮兮。

“搞不好就是我喔!”

“是喔。”

“不飚车不行,不然心情好闷。我不但被压榨劳力,还得听一些令人火大的冷嘲热讽。”

“可是,工时是固定的吧。”

“别傻了,老板根本不甩那个。”

“那你们不会抱怨?”

“谁敢抱怨,老板马上请你走路。现在加油站的打工机会少,一堆人排队等着。”

他的眼神蓦地闪现夹杂着对现实的不安。我不知如何回话,只能望着河面,水位比夏天低了许多的河面上,摇曳着对岸的CD出租店刺眼的霓虹灯倒影。

“上车吧。”

“啊?”

“妳家还在前面吧。我送妳到对面的桥那边。”

“不用啦,我心领了。”

“别这么说嘛,我保证不会飚车,比脚踏车还慢。”

他的声音近似哀求。

遇到我,让他脱离日常生活,想起了国中时代,瞬间重返在众人围观下表演大车轮赢得赞叹的时光,所以才会这么提议。他想载的是“国中时光”。

我上车后,果然一如他保证的,他以前所未有的慢速,缓缓地骑到下一座桥为止的数百公尺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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