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在二十分钟之前就离开了若利埃小道,布琳只是在有需要的时候,才会绕道——比如绕过灌木荆棘,还有厚厚的落叶层,那下面可能掩盖着深窟和沼泽。她们爬上了一座座山峰,都是些陡峭的山峰,有些地方已经是直上直下了。只要一失足,就会滚下山坡老远,摔到尖石之上,落入荆棘之中。

那两个人现在可能已经到谷底了。她估计,找不到尸体,他们会接着穿过沟谷,前去护林站。等他们意识到上当了,再返回若利埃小道追她们的时候,那可能就已耗去了他们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了。

稍事停顿,再看看指南针。她们的大方向基本上没错,朝北。

今晚第一次,布琳开始感到她和蜜雪儿可能会逃出去。

她们很快就要到河边了。到时候,要么朝南沿着河边去石头尖,要么抄近道,但路就难走了——而且很险——要攀上峡谷的岩壁。她脑子里怎么也无法摆脱那个场面:一个徒步登山的游客从悬崖上坠落,身体被树桩所洞穿。

救援队得要用链锯切开他的身体,才能把他放下来。他们只能站在旁边,等了一个小时,才等到一个警官带着那个工具赶过来。

布琳瞥见远处有一道银光闪过,就在她们的前面。是那条河吗?

不对,那只是一道窄窄的草地,在月光下闪动着熠熠的清辉,恍若隔世。她不知道那种草属于哪一科。格雷厄姆若在立马就可以告诉她。

但她现在不愿去想格雷厄姆。

这时,一声狂号在她身后响起,她不由得感到一阵战栗。那是一头动物在嚎叫。还是那只狼吗?好像一直跟在她们的后头。它就像那两个人一样紧盯着她们不放。

蜜雪儿回头朝发出嚎叫的地方望去。她一下子惊呆了。接着就尖叫了起来。

“蜜雪儿,别!”布琳轻声喝道。“那只是——”

“他们,是他们!”这位青年女子手指着黑暗。

什么?她看见了什么?布琳所能看到的只是层层叠叠的阴影,或动,或静,或一览无余,或纵横交错。

“在哪?”

“在那!他!”

布琳终于看见了:一百码开外的地方有个男人站在一片灌木丛的后面。

不好!他们在那个岔路口没有上当。布琳攥紧了手中的长矛。

“趴下!”

但这青年女子此时已经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你个欠操的东西!”她尖叫着,“我恨你。”

“别,蜜雪儿。拜托,别叫。我们得跑啦。快!”

但青年女子就像中了邪一样,哪里还听得见布琳在说什么。她扔开拄着的球杆,掏出那个用台球做的流星锤。

布琳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蜜雪儿的皮夹克。但是,那女人的脸就像是戴上了一只愤怒的面具,她推开布琳,把她推得在一个覆满滑溜的落叶的斜坡上滑了一跤。

蜜雪儿一只手持镖,另一只手举刀,朝那人扑了过去,脚虽然还一瘸一拐的,但速度还是很快。“我恨你,我恨你!”她尖叫着。

“不,蜜雪儿!不,他们有枪。”

可蜜雪儿似乎根本听不见她的话。就在她距离那个人有三十码的地方,她投出了那个裹着台球的流星锤。流星锤急速地划出一道弧线,差点击中了那个人的头。那人守在那里——就像布琳先前在菲尔德曼家那样。

无所畏惧的蜜雪儿继续向前冲。

布琳思想在斗争。她应该跟上去吗?那是自杀。

主意已定:哦,见鬼。她拧眉怒目,站起身来,跟着那个女人一起冲了上去,尽量压低身子。“蜜雪儿,站住!”那人随时都会开枪。这一定是哈特;他在那里一动不动,等待着最佳的射击时机。

蜜雪儿朝他直扑过去。

那人的这一枪想躲都躲不掉了。

可并没有枪声响起。

布琳放慢了脚步,站住了,她看清是怎么回事了。那压根儿就不是个人。那发了疯似的青年女子所攻击的目标只是一截形态怪异的树桩,有六英尺高,再有树丫和树叶一配合,颇似人影。就像是一个稻草人。

“我恨你!”那青年女子刺耳的声音在回响。

“蜜雪儿!”

最后,在蜜雪儿冲到只有十码远的时候,她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搞错了。她停下脚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截树桩。她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低下了头,双手捂着脸,抽泣起来。一种怪异的痛哭声从她的喉咙中发出,悲恸而绝望。

这一夜的恐怖终于宣泄了出来;那泪水在此之前还一直都是惶恐和痛苦的泪水。而此时爆发出来的则是一种纯粹的悲伤。

布琳走上前去,驻足一旁。“蜜雪儿,没事了。我们——”

蜜雪儿抬高了声音,又是一阵嚎啕。“别管我!”

“请你。嘘,蜜雪儿。请你安静……没事了。”

“不,什么没事!就是有事。”

“我们还是接着赶路吧。没多远了。”

“我不管。要走你自己走吧……”

一丝淡淡的微笑。“我是不会把你丢在这儿的。”

蜜雪儿紧抱着双臂蹲在地上,身子前后晃动着。

布琳在她身旁蹲下。她明白了,这位青年女子的心里还装着别的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蜜雪儿心不在焉地看着手里的刀,然后就把刀放回了刀鞘里。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什么事?”布琳问。

“他们的死都是因为我的错,”她低声说,神情显得很痛苦。“斯蒂夫和爱玛。都是我的错。”

“你,为什么?”

她没好气地说,“就是因为我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孩。哦,上帝啊……”

布琳回头看了看。只有几分钟。这很重要,她有这个感觉。她们还耽误得起几分钟。那两个人还在几英里之外呢。“跟我说说。”

“我丈夫……”她清了清嗓子,“我丈夫有外遇了。”

“什么?”

一丝淡淡的、痛苦的微笑。她嗫嚅着说,“他欺骗我。我先前说他在出差。他是在出差,但并不是一个人。”

“对不起,我不该问。”

“我的一个女友在一家旅行社工作,跟我丈夫的公司有业务关系。是我把她的话逼出来的。我丈夫还另有人同行。”

“说不定只是他的一个同事。”

“不,不是。他们在酒店里开房,同居一室。”

哦。

“我都快气疯了,真的很受伤。我无法一个人过这个周末!我不行。我就跟爱玛和斯蒂夫说,一起到这儿来,带上我。我想靠在他们的肩膀上哭一场。我要听他们对我说,这不是我的错。他是个浑蛋,我要他们告诉我,等我离婚后,他们还是我的朋友,而且不再理他……可现在他们都死了,就是因为我不能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事情。”

“这还真不能说就是你的错。”布琳又回头看了看,仍未见追她们的人。也没见着她们的那个吉祥物的踪迹,就是那只狼。她搂住青年女子的肩膀,扶她站起来。“我们走吧。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蜜雪儿顺从了。拿起她的那根球杆,继续朝那条河走去。

“你结婚多久了?”

“六年了。”她的声音有点哽咽。“瑞恩就像是我最好的朋友。似乎什么都好。他是那么随和、大方。他把我照顾得真的很好……你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弄砸的吗?也就是失去他的原因——我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孩。”她酸楚地笑了笑。“他是个银行家。挣了很多钱。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把工作给辞了。这倒不是他要我这么做的。是我自己的主意。就像是,我想进表演学院一样。”

蜜雪儿一脸的沮丧。步履艰难,显然她的脚还在疼。但她没理会脚疼,继续走着。“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演员……扯他妈的淡。我只是一个二十九岁的表演学院的学生。还不是一个好学生。我只是在当地的两个广告片中做过临时演员。《第二城》对我说没戏。我的生活就是跟女友们吃吃饭,打打网球,泡泡健身房,做做水疗。我唯一擅长的事情就是花钱——购物和美体。”

苗条型4号身材,布琳忍不住地估量了一下。

“就这样我成了个……可有可无的人了。瑞恩回到家里,我甚至连家务事都没法跟他谈,因为所有的家务都由佣人做了。我变得让人讨厌了。他不再爱我了。”

执法人员的一部分任务就是在工作中对其所接触的人的心理问题做出职业上的判断——那些人中除了罪犯之外,还有旁观者、目击者和受害者。布琳不知道她是否具有独特的洞察力,但她还是把自己心里话告诉了蜜雪儿。“这不都是你的错。不是的。”

“我真失败……”

“不,不是这样的。”

布琳信了她的话。一个被宠坏了的小女孩,没错,被惯得有点太过分了,对金钱和安逸的追求也有点太过分了。说来奇怪,这个夜晚也许正在教她认识到,她的心中所求比一个有钱的女业余演员还要多一些。

至于另一个问题,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布琳用一只手臂搂着蜜雪儿的肩膀说,“有件事你得明白。不管是不是你叫他们到这儿来的,这都无关紧要。杀害爱玛和斯蒂夫的人是职业杀手,有人雇了他们。这事今晚不发生,没准下周也会发生。你与这件事无关。”

“你是这么想的?”

“没错,是的。”

女孩还没有完全被说动。布琳知道,人的内疚感有一种复杂的DNA;不需要很纯,也照样释放毒素。但蜜雪儿还是从布琳的话中得到了些许的安慰。“我真希望能让时间倒转。”

人们每天不都是这样祈祷的吗?布琳心想。

蜜雪儿叹了口气。“对不起我失控了。我刚才不该乱叫。”

“我想我们不必担心。他们现在还在那个沟谷的底部,到这还有好几英里呢。他们听不见的。”

格雷厄姆·博伊德的脑子里正在想着妻子的事,突然听见他的那辆F150车的引擎发动了。那声音真真切切的,把他从杂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有人偷车。”他瞪着自己的岳母,本能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摸到了钥匙。

怎么会呢?他在想。在安娜看的那些片子中,像什么《至尊辩护律师》和《私家侦探玛格侬》,谁都会用电启动的方式来发动汽车。他觉得这种事现在再也不可能了。

这时,他看见厨房门的锁是开的,钩子上的备用车钥匙不见了。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耶稣啊,可别乱来。现在可不行。”

“我给警长打电话,”安娜说。

“别打,”格雷厄姆叫道,“没事的。”

他冲了出去。

卡车正在朝园艺棚倒车,准备掉头,这样汽车就可以车头朝外开到外面狭窄的车道上去。汽车砰的一声撞在波纹铁皮上,声音很大,但没有撞坏什么东西,汽车也没有损伤。司机把变速器推到前进挡。

格雷厄姆挥着手,就像交警在拦车,他走到副驾驶的窗前,窗子是开着的。约伊直直地盯着他,样子挺凶。

格雷厄姆说,“关掉引擎,下车。”

“不。”

“约伊,听话,马上下来。”

“你少管我,我要去找妈妈。”

“下车,马上。”

“不。”

“有人去处理这事。汤姆·戴尔,还有几个警官。你妈不会有事的。”

“你老是这么说!”他叫道,“可你怎么知道没事呢?”

说的也是,格雷厄姆暗自思忖。

他看见那孩子如刀的眼神,他的双手紧紧地抓着方向盘。他的个子并不矮——他父亲的身高就远远不止六英尺——但他很瘦,坐在宽大的车座上显得很单薄。

“我就是要去。”他还是没法转到车道上去,于是只好慢慢往前开,汽车撞了一下垃圾桶,又向后倒去,这一次判断很准确,还没等撞到那个棚子,就停下了。他对准车道,打正方向盘,又一次朝前开去。

“约伊,不要这样。我们连她在哪儿还不知道呢。”这话的意思好像是有点让步。他这时是不应该去讲什么道理的。他要做的就是发号施令。

直觉,别忘了。

“蒙戴克湖。”

“关掉引擎,下车!”他应该伸手进去拔车钥匙吗?孩子的脚从刹车上滑开怎么办?格雷厄姆手下的一个工人就是因为这样受了重伤,当时汽车已经动了,他从外面把手伸进窗内,就像现在这样,想拉变速杆,因为那个司机忘了拉了。我们的身体是无法与两吨重的钢铁和爆炸的汽油相抗衡的。

他瞥了一眼车座。耶稣啊。这孩子还带了把气枪——格雷厄姆认出那

是把威力强大的橛把式气枪。近距离的射击精度与.22的小口径枪不相上下。松鼠和水老鼠要是被打中了,必死无疑。布琳曾经禁止他拥有武器。他这是从哪儿弄来的?偷的?格雷厄姆心想。

“约伊,马上下来!”格雷厄姆没好气地说。“你什么事也做不了。你妈妈很快就要回家了。她要是看到你不在家,会发火的。”

这是做父母为了控制孩子而做出的又一个让步。

“不,她不会的。出事了。我知道是出事了。”这孩子松开刹车,汽车开始往前移动。

这时,格雷厄姆想都没想,就冲到了汽车的前面,站住了。双手放在车头盖上。

“格雷厄姆!”安娜在门廊里叫道,“别,别为这事干仗了。”

他在想,不对,都这个时候了,该干仗还就得干。

“给我从车上下来!”

“我要去找妈妈!”

现在他的命就全系在了一个十二岁的男孩的一只未系鞋带的跑鞋上,那鞋子正踩在那个一年前就该保养的刹车踏板上。“不行,你不能去。关掉引擎,约伊。这话我不再说第二遍了。”格雷厄姆小的时候,每次听到父亲这样说话,他就老实了,不过那时候他干的错事也就是没倒垃圾或没做作业。

“我就是要去。”

汽车又向前动了一英尺。

格雷厄姆吃了一惊,但仍然没有动。

你只要一动,他对自己说,那你就输了。

尽管他脑子里也在想着,万一这孩子一脚把油门踩到底,他该往哪个地方跳,但他觉得要是那样的话,根本来不及。

“你也不去!”那孩子愤怒地叫道,“是吗?”

他很想说,这不是我们的工作,让警察去处理吧。他们是处理这种事的专家。但他没有这样说,而是语气镇定地说,“下车。”

他意识到,他的直觉可能会杀了自己。

“你会去找她吗?”他又嘀咕了些什么。格雷厄姆想,其中一个词好像是“胆小鬼”。

“约伊。”

“躲开!”那孩子尖叫了起来。眼睛里透着一股野性。

有那么一瞬间——那永远没有尽头的一瞬间——格雷厄姆以为那孩子真的要踩油门了。

这时,约伊的脸抽搐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变速杆,将变速杆一把推到停车挡。他从车里爬了出来,伸手要去拿那把枪。

“不行,别碰它!”

格雷厄姆朝孩子走去,伸出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肩膀。“好了,约伊,”他柔声说,“我们还是——”那孩子因为被阻止,火气未消,耸了耸肩,躲开了他的搂抱,径自从外婆身边走过,冲进了屋内。一言未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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