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普鲁斯特的最终讲述——凶手是橘:

……

我真恨不得我在去年的今天就已经死了,6月25日。该死,基拉斯(Gillars),这段记得剪掉!啊,是的,通话机……广播在魔术表演开始前就已中断?通知警察?好的,我们马上过来。

伊莎贝拉(以下简称“伊”):这就是你暂拟出的小说结尾?因此,钢索艺人其实只是表面上请了病假,实际却一直潜伏着。他打算在胡安表演“成功前往魔橘国”这一预定段落时谋杀他,不让他有机会从铁链和脚镣中挣脱出来。他会将胡安直接锁入预先准备好的第二副浓烟棺材中,让他从高空坠落身亡?

杜拉斯(以下简称“杜”):是的。看看,备用棺木中的展示道具全部多了一份,所以他就都取出来了——除了浓烟之外。但是,被捆绑得严严实实的胡安手中的橘子却不能也一并放入:那个用过了的橘烟雾弹一旦公布,火焰之角的大魔法秀便不会再是传奇。所以,钢索师将两只橘子都取走了:这样一来,警探们看到的现场就会是——大魔法师胡安在世界上最离奇、最狭小的完全密室中被杀害。而唯一可能的凶手,就是之前和魔法师一同进入,然后又彻底逃脱、消失的那只橘子!它将是绝对的、毋庸置疑的唯一凶手!一场超自然案件、异世界派遣的刺客、魔橘国的逃亡:倘若没人去说穿魔术真相,则凶手必定是橘,毫无其它可能性。至于动机,倒也很好安排:如果年代推后10年,那么,这位钢索师可能会是隐姓埋名的法尔·瓦伦庭诺(ValValentino)……或者大师本人是法尔,而谋杀者则是隐伏在火网之上的钢索师和他的同伙们——凶手实际是激进魔术师工会的人,随时愿为捍卫不可能魔术的尊严而献身。啧,这真是惊险刺激、富有阴谋论色彩,但又合情合理的绝妙动机。

伊:但却过分俗套了。即使最后胡安反其道而行之,杀死了一个当时理应并不在场的危险分子,并且让他代替自己成为燃烧之后面目全非、无法辨识身份的尸体——如此好莱坞化的逆转偏要搭配那种糟糕的动机:秘密结社组织、英雄主义复仇、谋杀委托、脸谱化的死者……实在是太无聊、机械、缺乏情趣了。杜拉斯,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来写:比如胡安爱上了火焰之角的空中飞人芭比,然而钢索师却也疯狂迷恋着她。原本是这两人负责给胡安完成空中接应,但这次钢索师却计划以事假为由,佯装离开,让芭比一人负责。演出开始之前又悄悄禁锢住她,找人代替她上去,并打算在舞台上由自己亲自顶替胡安。可惜胡安预先得知了消息,碰巧他也正心生退意——这也是你的本意,从你最开始的叙述中就可以得知:想想那张有关“落寞背影”的照片——于是,他就将计就计杀死了钢索师,假装自己已死,将失踪的死者策反为凶手,并最终与心爱的女人一道远走高飞……看看,多么美妙!

杜(假装并没有听):我们还是来说说那幅画……你看到的是乔治·修兰的《马戏团》——如果他像很多顽皮的艺术家那样,有着习惯将改造过的、具象化的自身藏匿于作品之中的毛病。那么,伊莎贝拉,你认为画家将自己藏在哪里?

伊:最前面的那位?他显然是画作的第一主体……那是小丑?呃,不,那分明是领班,他左手上拿着雪茄呢!化装成小丑的领班,他在构图中的重要性无须怀疑: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右手,那并非某段黄色绸布状的道具——那是整个画面被掀起的一角!领班超脱于画面,主宰着整幅画!而小丑侏儒,他不过是藏在画面的边缘,躲在驯兽师的身后……看这些人,他们都有无数的突起,是角的形状:那些如火焰般扭曲的犄角,还有傲慢的表情……

杜:够了。你认为是领班?那只是解答之一:和某位推崇本体论的诠释学大师所认定的意象完全一样。并且,那位权威声称自己十分熟悉修兰先生……我亲爱的伊莎贝拉,我的朋友——要知道,一切解读都是误读,即使画家本人的解读亦然——表达即是模糊,模糊即为错谬,我们不应从某种解读里期盼太多。

伊:那么,你也总还是有一种解读,杜拉斯。

杜:当然,不可能没有。我们刚刚都看过画册封首的画家半身像,那么明显又滑稽的山羊胡子……现在来找找看,不,我指给你看:那个狡猾的画师,他将蓄着山羊胡子的自己置于一个构图学上绝对中心的位置,却又故作含蓄地伪装为前排观众。你看这里,两位火焰之角的演员,还有白马,他们正运用十分巧妙的动作和姿势,将这一平面世界的君王供奉在一道虚拟的光环之中——他对他自己的藏身位置进行了谦虚的凸显。

伊:你在故弄玄虚。

杜:谁知道呢?你欺骗了所有人,但你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而一旦你能欺骗自己,那么这件事便已是完全的真实。

伊:得了吧!我对装腔作势的男人可一点也不感冒。倒不妨说说你这次的拜访经过——他们很难应付么?《橙色讲义》的评价如何?

杜:那个会长,他纯粹只是个没主见的老头儿,同他在大众面前展现出的成就完全疏离、违和。你知道,《橙色讲义》本身已经被夏哀先生接受,于是梅瑟尔也就顺理成章地去接受——他就像是夏哀·哈特巴尔公爵手下负责分发议会席位的傀儡,推荐信来得轻而易举、毫无挑战。

伊:所以你才想到要写这篇额外的讲义?这算是一种讽刺,反讽,或者自嘲么?

杜:但我写得并不好,我承认。你也读过了:在那个再造的梅瑟尔会长形象上,我过多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这就使得署名为杜拉斯的那个人仅仅被当作叙述工具、传话筒。夏哀·哈特巴尔的人格特点也不如现实中明显。这些失当的处理造成了角色的进一步分裂……我认为,这都是需要修改的。还有结构、修辞细节,以及关于动机的说明部分,都必须再做修改。还有,对于你在我们讨论最开始时所提出的、关于对动机存在可能性进行穷举的设想,我的意见是:在创作之中,真正的动机就像波函数坍塌,一旦确定一项,其余尽皆成伪。但当你不确定时,推卸责任,波函数便在读者那里坍塌——自有一些精心或无意间设置完毕的细微之处,义无反顾地补完了唯一确定的结局,而其它可能的方向就只能在文本的地狱中诅咒世道不公了:结局是要满足结局性的,严格的功用主义……

伊:这是废话,是投机,也是妥协。

杜:噢,托尔斯泰曾这样谈论过自己的一个兄弟,他说他具备作家的一切才能,但却缺少成其为作家的缺点。

伊:今天的你显得过分骄傲,这并不是个好现象……嗯,在小说里出现的54项诡计基本元素,你确实相信这是一类可以更趋于抽象和完善的穷举总结方向么?

杜:噢,那只是小说,只是如此声称而已。54诡计元素,不过是一种老旧的分类法罢了。在小说中,我似乎也曾借众人之口声明过——只要存在并列举某一种分类,便可称之为穷举的一种表示。但穷举的方式无法穷举,因为分类法本身亦无法穷尽。因此,所谓“诡计穷尽说”本身,不过是一个短视、可笑又懦弱的谬论罢了。

伊:好了,我想我该走了。你的大衣挂在门厅里——谢谢你,它很暖和。

杜:很高兴你这样说……那个,或许我刚刚确实是有些太过兴奋了。伊莎贝拉,亲爱的小姐,我向你道歉,我会为你欠下身去。看看,这不是狡辩,但是——作为一个极具热情的推理小说创作者,我因为自己终于得到了我所敬仰的大师们的承认,以及偶然写出了让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伟大诡计而得意忘形、语无伦次了。这两件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恰巧都在同一天发生,所以我……

伊:好了。我不生气,一点也不。我只希望眼前这位杜拉斯·普鲁斯特不会是一位能被半路上的小小成就玩弄到几近溺水的先生——哈,这当然只是俏皮的说法……杜拉斯,我没有对你生气——而且,我还想要问你:下一篇,如果确实是《黄色讲义》的话,你打算怎样去写?

杜:我的脑海中现时就有一幅画面,那是末世的场景——恐怖的妖火、大笑的亡灵。身体皆被看作虚无,而我们则被认作游魂……啧,不过是些抽象的概念。你看,不存在的部分并不妨碍某一个概念的还原。

伊:你又来了……

杜:没有……我至少想到格式了——你看看,我在这篇的最后也用到了现场记者报道的手法:这是为下一篇作品特意做好的铺垫。我不过是拿额外之作来练练手,所以结构上才会如此偏向实验风,并且时不时地让角色们绕过“第四堵墙”。

伊:你打算写篇采访稿么?

杜:不是。它将会是剧本,就和《橘色讲义》的第7节一样。

后记

我正想着这样一本书,它里面总共包含365种以上的诡计——我在思考这是否是一本很好的小说集。

是的,它是的。尤其当你这样认为时。

因此我不打算写后记或者跋了。我的诠释毫无用处,就让它们如此放肆下去吧:活泼好动的孩子总是最健康的,患多动症也不是件坏事,没必要再去约束它们什么了。

只管读就是,不要评价;父母或邻人,除了亲近以外,你我其实都不曾读懂过它们。

(注:费兹奇54诡计基本元素的部分:条目及注释是由远在美国的好友Fan,我的朋友深海披风,以及我本人分段翻译;注解部分全部为本人所写,和作者费兹奇其人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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