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哀·哈特巴尔的口述记录:

“戴着黑色山羊头面具的大魔法师胡安”——现在人们这样称呼他。

他那魔鬼的手段和每次演出之前决不透露半点演出内容的、保密得恰如要使人间与死界取得沟通般困难之做派,让他的信徒们像磕了药的阉人一样着魔:但每场的戏票却是绝不会多印一张的。帐篷里的位置就那么些,挤了会让空气变得污浊不堪:汗臭味、马粪味、烟草味,以及过了限度的嘈杂喧闹、过多的孩子尖叫声、过分的掌声——这些也不行,统统有违行业格调:回笼的几箱子票款,并非演出的真正意义,塞得太满还会遭同行鄙视。

流动马戏团的格调在今天算是丧失殆尽了,可在那时却依旧了不起,还保有末代贵族们的秉性。“火焰之角”的双胞胎经营者、来自君士坦丁堡的两位团长,他们对节目的安排采取罕加干预、放任自流的信赖态度,于是乎每场演出都饱含了即兴的、不确定的惊喜。广告传单上没有节目表,只排好艺术家们的上场顺序:说得不好听点,好像是要拖着一群波西米亚疯子斩首示众,而他们每一个人被砍脑袋时的说辞又各不相同。注意,是每一次都不同!无限转生、永劫轮回:数数看……自组团以来,他们已经被砍了共计四百六十一场脑袋——当然,效果一向都很好。脑袋落一地之后,每一位看客都争着将自己的双手拍肿,以此来表达满意之情:这是唯一选择,因为他们的大脑在谢幕时早已充血严重——一连串的刺激、狂喜、兴奋、惊吓、瞠目结舌……如果这时再不让血液以如此痛苦的方式迅速回流的话,他们无疑就会当场中风瘫倒,下次也便不能来了。

在戒断马戏瘾的痛苦还未到来之前,这可会要了他们的命!

“废话一般的调侃:唠叨、吊人胃口……”,梅瑟尔摇了摇头,抢白道,“你无非就是想要向我强调、挑衅,以便号称自己是个能够即兴营造出绝佳故事气氛的天才——以前你可不那样做:你会简简单单地对我宣称‘戴面具的魔术师在案发之前并未向外界公开此次表演的内容’。因此,若是要利用魔术表演的进程来演绎谋杀,对预定进程毫不知情者自然没有事先预谋的可能性——‘外人作案’的讨论分支,在公平叙述的前提之下,显然就可以干净利落地排除掉。”,老人停顿片刻,接着分析道,“另外,我在最开始时还故意对一处先验的题设提出了质疑,为了试探你:一个概念上的‘面具’,无论是兔子还是山羊,或者其它什么——它必须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设定当然不可能毫无意义。若是想要隐瞒魔法师胡安的真实身份,而你给的前提条件是——压根儿就没人看过胡安的正面,至多也只有模糊的背影存世:这听起来似乎是合情合理。但显而易见,大魔法师胡安已经在题设中被你给谋杀了。且不论凶手是谁:反正,我们都知道,死人是没有任何隐私的。那么,为何在我所听到的叙述中却仍旧不存在对他容貌的描述、特写……我是指,叙述本身表现出‘此人的外貌及身份乃是至今未破的谜团’呢?这不合理,和‘凶手是橘’的设定同样诡异——除非尸体被毁坏了,或者尸体消失了:但这样却也同时失去了面具存在的必要性。”

“当然,你不听完故事就无从知晓。”,夏哀先生答道,并且故意去扫了一眼杜拉斯的手稿,“题目尚且未读,又怎能洞悉解答?”

“你在挖苦我,朋友。”,梅瑟尔将厚底杯放下,“双重的挖苦,无非是为了让我保持沉默、安静倾听;老实读稿,然后再受你摆布。啧啧……算了,这无关紧要:或许只是审美观的差异。不过,你显然知道我会对什么样的内容吹毛求疵。”

“简直是一清二楚!”,夏哀笑道,“谜题、以及解答——还有什么?”

“哼,所以你就最好去学学你那只已被扼杀在文字摇篮里的粉红色兔子,快些继续吧;别吞吞吐吐像只慢悠悠的老黑山羊……”,老人又拿起杯子,狠狠地呷了一口波本,似乎是以此作为抗议的手段:那琥珀色的海洋瞬间就干涸了,“看看,这根本就是毫无必要的叙述间歇——该死!或者是你又在玩什么小花招了……”

梅瑟尔先生没有再说下去。他说中了——杜拉斯·普鲁斯特,一个斯文、腼腆、身材修长、有作曲家气质的忧郁年轻人,带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目光,放下了手中那管施德楼(Staedtler)牌的速记铅笔。

“很高兴您终于注意到我了,亲爱的会长先生。”,他从两位老人身后的秘书席位上站起身来,走到他们面前,欠身行了个礼。那位有些吃惊的老人回过头,看到之前敲门进入、大方又优雅地从他们面前走过的苗条小姐、那位红头发的书记员:她正坐在另一张橡木靠背椅上,捂着嘴偷笑。

书记员的席位,为了避免打扰到主宾席上可能进行的各类讨论,被房间的主人特意安排到讨论者们视线所不能及的背后位置——根据老朋友的习惯和他自己对这房间的熟悉程度,梅瑟尔马上就明白了这个圈套是怎么一回事儿:杜拉斯肯定是先进来了,也许就站在书架的后面,只等他的同谋者发起小说游戏的挑战,并且呼唤秘书进来记录……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即使不知道名字也无所谓,一定是他。那家伙是讨论的暗线主题,按照夏哀的脾气,他迟早会再次出现——不过,不是以言语中的代号和一些虚妄的好评亮相,倒直接祭出了真身,这是他没想到的。

“你那堆垃圾稿件,我仍旧不打算去读。”,既然事情已经发展成这样,他也就没必要客气了,“原因你已经听过——当然,除非你重写一遍,并且在题目下面加上比刚刚发生的事情还要令我开心的有趣注释。”,梅瑟尔有些生气地看了夏哀一眼,“否则,即使你现在当众表演兔子变山羊的魔法,也别妄想有机会能就此令我改变主意,拿到你梦寐以求的那封推荐信。”

“听从您的教训,先生。”,杜拉斯将早已准备好的一摞手稿放到之前的那摞旁边,“我已经重写过了。”

这下子,梅瑟尔会长就有些后悔自己刚刚说出的轻率话语了——他用有些尴尬和客套的僵硬姿势拿起那摞稿子。第一页和之前那摞相似,题目一样,字体也相同,只是换了注释:“梦境的协奏,以及重订规则之模型”。

然后他就将稿件放下了:虽然心情不佳,但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合他胃口的主题——至少相比上一篇而言,更让他有想要翻开的欲望。橙色之于梦境,是合适的狂想色,比单调的黑白组合更舒缓,又不乏癫狂,叙事流动的背景营造符合他的审美。“重订规则”是搭调、富诱惑性的构型方式,“模型”则暗示了大规模讨论结构存在的可能性。

“一场难以言状的古怪梦境启发了我,让我有机会对一些乏味平庸的文字加以改造。”,杜拉斯解释道,“我的好友图普,他在我写作这篇垃圾的过程中死去了——被人用小刀刺穿了心脏。我在还有三、四页就可以完成初稿的那天晚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就穿戴整齐地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这件事情刺激了我,在誊抄完初稿的那一周里,我每天都做一个相同的噩梦,这个梦……它有着庞杂的叙事结构和规整的诗歌意象:它折磨着我,为此我向夏哀先生做了一些咨询。同时,我也越来越不满意《橙色讲义》的初稿。”

“为了排遣糟糕心情,这位年轻人选择去读我的《天下不老的身体与不死幻境》的第一部。”,夏哀接下了话头,“他还试着听了一些掺有后解构主义叙事风格的死亡摇滚。这些隐隐约约带着精神分析意味的事件叠加起来,促成了这部崭新的同名作——你知道,很多作家都曾接连两次地写作同一题目,并且各具风格:不止短篇,长篇亦然。”

“这些并不足以说服我,不存在合理的因果关系。”,梅瑟尔冷笑道——他很快就恢复了作为一位权威应有的淡漠表情和不容驳斥的威严,“杜拉斯先生,你的重写稿,我会拿去读读看;至于推荐什么的,既然我的好友也拜托了我,自然会认真考虑看看。”

他又一次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皮烟斗袋——夏哀·哈特巴尔当然清楚,多年老友的下一步动作就是起身、取帽、道别离开了。至于会长的许诺,傻子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过他当然还是要去拿那摞小说,即使回办公室就摁进碎纸机,样子总也还是要做的:当夏哀这样想时,杜拉斯就已经将自己递出的手稿收好了。

这当然仍旧是按照他们预先的安排,至少是大体上。

“我很荣幸,您愿意抽出一些时间来试阅。”,杜拉斯的语气如绅士般得体,“——在完成‘凶手是橘’的谜题游戏之后。”

“是的,这没错。事情得一步一步来。”,梅瑟尔却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如果你愿意继续当书记员,我也愿意继续和我的朋友玩游戏。啧,我并没有起身要走的意思,你大可不必这么慌张,还摆出一副镇静自若的防卫模样……”

差不多了,是时候打圆场了。夏哀·哈特巴尔站起身来,拍了拍老友的肩膀:

“化名玛德莱勒的那位小姐可以歇了。”,这位小说家这样说,“以本人领地领主的名义,我此刻郑重宣布:由杜拉斯·普鲁斯特来接管我之前铺设下的剧情。”,他从目瞪口呆的梅瑟尔会长手中接过那只仅剩下一座倾倒冰山的厚底杯,“而我则负责给另一王国专程来访的郡主献上一杯现调的‘天使玫瑰’”,他转身对那位止不住笑的红头发女士说,“亲爱的托里·爱莫斯(Tori·Amos)小姐,不管你是否真叫这个名字——我希望我们还有一些菠萝汁,以及茶色瓶子的treau。”,他顿了一下又马上补充道,“还有一位勤勉尽职的正职书记员,最好是位红发美人儿。”

“哼,就这样吧。”,会长先生终于放弃进一步的言语或行动抵抗,选择彻底投降了:这倒令他松了口气,气氛也没有刚刚那么僵了,“我说,你扶植年轻人可真是不遗余力。那么,就让我来检验看看,他是否真有能力成为某位自大领主的合格接班人吧。”

(文注:此段做短篇讲必要性不高,但考虑各篇幅连续性,则是必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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