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时间刻度相关的诡计创作、筛选及分类之集合’么……”

梅瑟尔(Meisel)先生将单片的老花镜斜夹在鼻梁上,读了杜拉斯新交上手稿的第一页。那一页的内容极简单,除了“橙色讲义”的题目之外,就只有这行非常不起眼的、对标题所作的注释了。

他一读完就将眼镜取下了。抬起头,手抚着一侧下巴,对这位站在身边的老朋友报以沉默无语但却意味深长的回应:看看,他的眼神如同农垦专家面对大片水泥地时一般兴趣索然——显然,并没有打算翻开首页继续读下去的意思。

“署名是杜拉斯·普鲁斯特。”,夏哀先生丝毫不打算去理会这位朋友透过一系列含蓄但表意明确的动作所表达出来的态度(毫无疑问,他早料到会有此麻烦),自顾自地说道,“那年轻人最开始是将名字放在题目的正下方,并且也是用打字机打的。我劝他仅将名字署在文章末尾,而且要手写、草书:这样看上去就更具正式感。作曲家们熟谙此道——梅瑟尔,你当然知道那些需要在两百年前的慕尼黑寻找资助人的、潦倒却又才华横溢的谱曲狂热者们是怎么做的。一个有些名望的、兴许是受了贿赂的推荐人会假装无意,将一两份无名杰作塞到每周一次例行演奏会的谱单中:大公爵或许恰巧喜欢这首。于是,当观察到主子的嘴角稍稍扬起时,预先用钱买通好了的贴身弄臣就再趁机推荐一下——无论好坏,都会被说成是种刚刚兴起的潮流。”,他斜靠在自己的写字桌旁,拿起一只空的厚底杯,一边说着,一边故意将视线落在梅瑟尔膝盖上放着的那份被目前占有者给低估了的稿件上,“把握住这扬名立万的机会,乐评专栏上用滥了的‘再世神童’就又会多上一两位了。”

“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他有没有真才学,是否真是夏哀大公爵眼中的克里斯朵夫……”,梅瑟尔终究还是得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就像是正在负责一场快要做完的漫长晚祷,临到最后似乎还颇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否则,即使他签在最后一页不起眼位置的署名写得再龙飞凤舞、难以辨认,也无法掩饰琴键随蝌蚪舞动时的走音、混乱与乏力——这当然形容得刻薄了。我要说的,你自然清楚:平庸。”

他咕哝着,抱怨东道主先生的话语倾向,但这并不妨碍他同时举起右手的食指,像打写意拍子的指挥棒一般晃动了两圈——那代表“饮料的话,请上加冰的波本”。

“你读过我们这儿刊载的另外两个短篇的,不是么?”,夏哀先生照着他吩咐的去准备饮品了,“看起来,似乎印象并不太好。”

“诡计平平,文笔稀松。”,梅瑟尔评价道,“可圈可点的地方倒也有一些:可毕竟凡事都是要看发展的。”,他拍了拍膝上的那叠稿纸,“比如这篇是以橙色为主题——它不像白色或红色那样直白,是可以轻松作为经典诡计来进行讨论、撰写讲义的颜色。那么,作者选取怎样的素材来恰到好处地表现此次的命题,理所当然是阅读过前两作的读者和杂志选稿编辑们最看重的评价点。”,他说着,将稿件挪到写字桌上,然后条件反射似地摸了摸自己那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可怜口袋:是在接近心脏的位置,那里装着他最爱的皮烟斗袋,“我的朋友,我是个直截了当的人:你显然知道我在面对这个命题时希望读到些什么。”

“像大多数直截了当的读者们所期待的那样——”

夏哀先生说着,一面将活跃气氛用的饮料递上。这位老先生接过了杯子,平举到眼前,酒面与视线等高,鼻子几乎要贴在杯壁上,仿佛是在观赏斑斓壮阔的琥珀海中意外搁浅了的巨大冰山:这表示他正在聆听。

“和橘子相关的诡计集合:这是有新意的。比如橘子作为凶器、作为藏匿或回收凶器用的道具、作为凶案被害人、作为特殊设定的密室、作为不在场物证……哪怕是仅作为渲染气氛用的道具——”

“也都比眼前如此平庸的取巧方式来得更直观有趣些。”,梅瑟尔将厚底杯放到杜拉斯的手稿上,打断了夏哀先生的发言,给出了盖棺论定式的结论,“以‘橙色的夕阳’为主题来解说和钟表相关的诡计,这该是胆怯回避时最容易想到的应付招数。如果不敢面对以橘子为主题的崭新诡计挑战,至少也应采用一套富于创意的联想来回避——哪怕重订规则,也务必要让小说有趣,至少得让人有想翻开第一页的欲望。”

“确实如此……对了,梅瑟尔,我想起我们以前经常做的那件有趣事儿了。”,就像移开目前并不适合再进行下去的话题一样,夏哀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将琥珀冰山从并不适合的代用杯垫上移走,“首先由我们中的一个口述谜题部分,谜面务必尽力追求华丽到极致的不可思议——”

“然后我们讨论!”,梅瑟尔对眼前东道主重提这段回忆的反应,显然相当激烈(这当然就意味着一次成功的话题转移),“我提出一种有关解答的假设,你马上用增加细节的方式否定掉,并且给出新的假设,我又立即指出你思考时的漏洞……我们就这样重复求解、反复否定并逐渐增加题设。直到我们俩的创造力缴械投降为止!哈,那可真是段美妙到不行的幸福时光:我们将其中的一些记录了下来,原本是打算留到灵感突发时,再给对方设置新的挑战用的。那样的坏心眼,现在倒变成了一堆不同署名、不同背景的小说了。就像是孩子们随便涂鸦出来的彩笔画,装裱一番之后就变成了批量贩售的艺术品——多么奇妙……”

“我们现在也不是不能这么玩。”,夏哀·哈特巴尔笑道,仿佛早有预谋,“我的谜面已经想好了。亲爱的梅尔,你准备好接受挑战了么?”

“哦……哈,那当然好!再好不过了!就和过去一样,我随时愿意修补、解答并嘲笑你那堆破碎零乱的谜面——这次你想到了些什么呢?”,面对夏哀突如其来的绝妙主意,实在是令梅瑟尔惊喜到有些回不过神来:毋庸置疑,主人那如此强硬地将回忆与当下缠拧在一处的邀约,对于这位很容易就陷入到怀旧情怀里的客人而言是充满了诱惑力的。梅瑟尔取过杯子,喝了一小口,目光透过琥珀色的冰山,恰好落在杜拉斯的手稿题目上,他那原本浮于虚空中的期待便也落在了实处,“哼,我猜是橙色、橘子——和你刚刚提到的一样。这简直不用猜!”,他自嘲似的笑了笑,表情马上又变得一如既往的严肃,“既然如此,我可警告你:不够华丽的谜面最好别拿出来!老梅尔的胃口可不比当年——是你想象不到的麻烦刁钻。”

“好的,你应该会满意:至少在命题新意上可以放心。”,夏哀答道,“和我刚刚列出的每一种都不一样——橘子不会是凶器,不作为处理凶器的道具,不是违背逻辑的密室,也不是不在场物证……噢,这个想法里面有好闻的铅字味道,似乎应该叫我的秘书过来记录——这一次,凶手是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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