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包容万物。”斯特朗夫人对文学初级班的学生朗读着。

安琪听了很烦躁。

斯特朗夫人继续说:“有没有人知道沃尔特·惠特曼的这句诗是什么意思?这是他《自我之歌》里的最后一节中的一句话。你们昨晚应该都读过了吧,有人可以解释一下吗?”

安琪读了,她喜爱这首诗——喜欢它的语言、意象,甚至那些读不懂的诗句,她都要在脑海里过好几遍。这时,她的一只手竟然举了起来,她赶紧用右手把左手按倒。“从象征性来说,”她自言自语,“这只是暗喻的修辞手法。”

“安琪拉,抱歉,能不能大点声说?”斯特朗夫人的听觉就像蝙蝠一般灵敏。

安琪的同学们盯着她看,等着她说出答案,这位“消失的女孩”会怎么回答呢?

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说:“我觉得惠特曼先生的意思是,他能够囊括所有祖先的思想。正如一张族谱,所有人最终都归结到他的这一点上。而且,他还囊括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造物主造出来的万物,因为他属于万物中的一员,和其他事物紧密联系。”五十双眼睛齐刷刷地望着老师,等待公布最终答案。

安琪接着说:“这不像多重人格。这只是一种隐喻。”为什么她脱口而出这样两句话?

但是我真的有多重人格,她心里想。从文字上来看,惠特曼也许会觉得,安琪这么表达简直太酷了。假如她对自己有更深刻的了解,也许她会创作出安琪版的《自我之歌》。

不幸的是,她在认识自己的过程中尚未取得任何进展。在几周的犹犹豫豫后,安琪终于带着她的日记本和格兰特医生见面,希望寻求帮助。“千万别和我妈提这件事。”她把日记本交给了格兰特医生,“她会吓傻的。”

格兰特医生默默地读了几分钟,平静的面容下暗藏着某种想法。“啊,”她轻轻说,“看来绑架的假设完全成立。”

看到格兰特医生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安琪不由得心生感激。人在理性的情况下,处理事情的时候,头脑会更清晰。“是的,但是我自己还是记不起来。”

“没关系,安琪。”

“镣铐,自杀,多么沉重的东西。”安琪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让我妈看到日记,免得以后每次看见我,就好像看到什么阴暗的东西一样,好吗?”

“我理解。”格兰特医生说,“布罗根侦探呢,可以说吗?这是非常珍贵的证据,是一个目击者的陈述。”

安琪想了想说:“其实内容也没有多少,里面没有详细的描写,以及其他相关的东西。”

“还有,”格兰特医生说,“日记里可能会有足够的线索,可以防止他沿着错误的思路或想法继续走下去。”

真是说到点子上了。安琪耸了耸肩说:“当然,随你了,你可以复印一份,但是这本日记必须由我保管。”

“当然可以。那你对这位女童军的故事有什么看法?针对她的经历?”

安琪转了转眼珠说:“很明显,故事不怎么样,但是我喜欢她的精神。”

医生笑了笑说:“幸存者身上有很多值得学习的优点,不是吗?”

安琪心生嫉妒,因为有些时候,格兰特医生更多的是在和催眠中的安琪对话,那医生是怎样帮助她的呢?

“所以……你和他们都谈了什么?我的意思是,当我‘不在场’的时候。”她用手指做了一个“冒号”的手势。

“我们谈论任何女童军喜欢谈论的东西,她也有自己的困难需要解决。”

“哦,太棒了。”安琪花了点时间来理解这句话。女童军的困难和安琪本人有很大关系,太好了。“但文中提到的‘小老婆’又是怎么回事呢?你知道她说的是谁吗?这位‘小老婆’也有心理问题?”安琪心不在焉地抓了抓她的左手,然后皱着眉看了看中指上的银戒,想必这枚银戒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吧!她觉得有点闷,好难受。

“就这件事来说,我应该没有见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格兰特医生说,“或者也可能是其他替身。”

“见鬼,难道这是精神上的捉迷藏吗?我的意思是,如果到最后你还是找不到这帮笨蛋替身的话,我该怎么康复?”她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她拉开窗帘,额头顶着冰凉的玻璃。她叹了一口气,玻璃上出现一个湿润的白圈。

房间里静悄悄的,她眨了眨眼,挤掉眼中的泪水,转过身来对医生说:“现在怎么办呢?”

医生深呼一口气说:“安琪,治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如果你真的想把几个不同人格合成为一个人的话,那需要我们双方投入巨大的努力。”

安琪又坐回到桌上,不耐烦地摇着腿:“‘如果我真的想’,这是什么意思?还有其他选项吗?还像这样生活?我想做一个拥有完整人格的人,就做我自己。”

“我明白,”医生说道,“但是你要清楚一点,多重人格如果合成为单一人格的话,会影响到你,还有……”

“还有什么?”

“之前替身的记忆,他们的情感,还有他们的个性。那时候,他们的,就是你的了。”

安琪默不作声,反复思考医生的话,脚底时而撞击地板。

格兰特医生微微一笑说:“正如我所说,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大家相互影响,引起改变,不过从长远来看,你可能感觉变化后的你才更像你自己,而这个最终的你,只有一个。”

“长远,是什么意思?已经过了快一个月了!我什么时候才会变成那个唯一的我?半年?或者一年?”

“安琪,亲爱的,我们谈论的是好几年后,甚至会更久,这取决于大家相互之间的配合程度。”

“你在开玩笑吧!”安琪有点用力地踢了一脚桌子,开始有了新的担忧。父亲的钱维持不了这么久,她无意间看到前三周九次治疗的账单:周一、周三、周五,一千三百美元。父母不可能支付得起接下来的治疗,至少现在不行,更别提新生儿降生之后了。“我可等不了那么多年,我现在就必须变回我自己,怎么可能要花那么长时间?”

格兰特医生耸了耸肩,放下手中的笔说:“我们正在进行的催眠术和谈话治疗法是一个非常持久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我们要揭露、体验、复制你经历过的侮辱和创伤,最重要的是失忆症。你不能着急,这种治疗法的成功概率是非常高的。我不担心什么,你会成功的,因为你不喝酒,也没有得忧郁症。安琪,你是一个非常有韧劲的人。”

安琪听了有点生气地说:“这才是我真正的性格,我是所有性格的中心。”她试图忽视内心传来的大笑声,“我并不是对女童军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没有感激之心,而是现在大家是时候解散了,因为我回来了。”

格兰特医生靠在了沙发上,又开始玩弄项链上的珍珠:“呃,我明白了。除了女童军外,你尚未和其他几个替身联系过,对吗?”

“为什么他们还有权利存在于我体内?”她盯着目瞪口呆的格兰特医生说。

“他们也是人,他们是你身体中的公民,你难道对他们不好奇吗?”

够了。为什么她要用一个新的问题来回答刚才的问题呢?

“好奇?如果让过去就成为过去,不是挺好的吗?我在学校学习成绩优秀,家里情况也很好,而且我也开始结交新的朋友,我已经重新开启我的人生了。为什么还要我从回忆的泥潭中打捞那些糟糕的过去?为什么我必须回忆起那些往事?为什么不能让它随时间消逝,让我做回原来正常的我呢?”

安琪的眼睛充满愤怒的泪水,格兰特医生的面部渐渐化成一团模糊不清的粉色。

她递给安琪一盒抽纸说:“我现在唯一考虑的就是你的康复,但是我必须问你,那调查怎么办?你不想让你被拐走的事情水落石出?也许还有其他受害者,或者说,潜在的受害者。”

这时,安琪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个素未谋面的女童军被铐了起来,惊恐万分。突然,她脑中的某个东西一下子就将这幅画面抹去。“不!”她大声尖叫,过了好久才停下来,“我的意思是,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知道这种事其实肯定会发生,只是她不知道原因。

格兰特医生看着面前几乎爆发的安琪,眉毛挑得很高。

安琪带着怨气,深呼一口气。“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希望他们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他们就像幽灵,游荡在人间,了结他们生前未了的心愿。”她提高音调说。

“安琪……”

“你们听得到我说话吗?”她大声尖叫,双手猛拍头部,“我不需要你们!给我滚出来!”

“安琪,”格兰特医生握着她的手说,“安琪,不要伤害自己。”格兰特医生眉头紧皱,焦虑万分,看起来正在思考什么。

“什么?你在想什么?”安琪迅速转换角色,责问道。

格兰特医生坐回了她的高背椅上,说:“首先,从你脸颊上泛起的淡淡颜色看,这是我认识你以来,见到你最有活力的一次。”

“很棒,”安琪继续说,“我这种疯癫劲儿以后还多着呢,但是这一定不是你现在想要的。”

“我有一个……建议,你可以考虑一下。”医生一反常态地犹豫起来。

“我会考虑的,说吧?”

“我认识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一名精神病医生,他正在研究一项新疗法的实验,多次向我询问有没有合适的病人推荐给他。”

“换医生?哦,但是……”安琪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傻,“和新医生重新开始治疗?但我已经习惯你了啊。”

格兰特医生双手紧扣,像在沉默的鼓掌,她问:“谢谢你,安琪。不要害怕,我会在现场全程协助,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他只需要操作他的新仪器即可,而我会监控你的情况。”

“仪器?”

“老实说,我还不太了解他的治疗方法。那种方法饱受争议,因为它包含一些……消灭人格的过程,而不是融合他们。但是他的病人一般在几周后都能恢复,而不用花几年时间。”

消灭人格?几周?哦,太棒了,这才是我们的重点。安琪上身倾斜,侧耳倾听,兴奋不已:“好的,听起来很有意思。那治疗费高吗?”

格兰特医生笑着说:“这种治疗的经费全部来自国家卫生研究所临床实验基金。病人的话,当然,要承担一定的风险,换回的是有效的治疗。”

“贵吗?”

“免费。”格兰特医生说。

“那我很有兴趣,”安琪说,“我非常想做,什么时候开始?”

“先跟你父母聊聊吧。”

下一次治疗的时候,安琪的父母都过来了,他们仔细听医生的讲解。他们颤颤巍巍地坐在沙发的一边,安琪则全身瘫坐在懒人椅上。

“听起来很理想哦。”母亲说。

“也就是说,双赢的买卖。”父亲说,“这样的话,她可以摆脱那些怪异的所谓多重人格。”

医生皱了皱眉说:“恕我直言,查普曼先生,我不会用‘怪异’这个词,因为他们不只是你女儿心理组成的一部分,更是在你女儿身处险境之时,拯救过她的那些替身,他们应该得到尊重。”

那位偷内衣的替身也算吗?安琪想。

随着这句讽刺的话语掠过脑际,安琪突然陷入极大的痛苦中,肩膀上传来阵阵刀扎般的疼痛。没有人注意到她,她来到房间一角蹲了下来,蜷缩着身子,大人的声音慢慢消失了。

这时,一幅画面闯入了她的眼帘。躺在床上,安琪,这个十三岁女孩一丝不挂,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绑着,勒出了血印。在她头上,隐隐约约有一个阴影笼罩着她,一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一时间,她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身体、呼吸、汗液,以及麻木的恐惧感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紧接着,画面和恐惧一同消失,留下的是阵阵惊恐的余波,那感觉仿佛是一场梦魇的结束。但是,有个声音依然在耳边回响,是一个女孩发出的咆哮声:美女,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救了你的命,你可没理由看不起我!

“亲爱的,你怎么了?”母亲和她一起坐在墙角的地上,紧握她颤抖的双手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们救了我的命。”她答道。

突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她耳际回响:不客气。

那个声音把她吓傻了,那种感觉好像有一个魔鬼住在她的脑袋里。她紧握着母亲的手,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妈妈说:“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新疗程?”

因为要去治疗,安琪很晚才赶到学校。已经是午饭时间,安琪已经忘掉那些可怕的画面,过去的记忆已经慢慢消

逝,留下的只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

学校食堂里全是吵闹的学生,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喧哗。现在,她要做的是找一张坐满陌生人的餐桌吃饭,不然今天她就别想吃好。现实生活并不像她之前和医生所说的那样,她根本没有交新朋友。当然,她身后有一帮跟屁虫,或者叫“安粉”,但是她没打算和这些人走太近。呃,他们简直像小跳蚤,跳到她身边,这摸摸,那看看,吸光她的能量。

当然每天躲躲闪闪,保持神秘感,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是什么难事。这下,她就不需要和其他人解释这个,解释那个了。

她端着餐盘,站着扫视周围一圈,这时有人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她慌忙转过身去,差点儿摔倒,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原来是凯蒂,或者是比她大三岁的凯蒂!凯蒂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悄悄说:“真的是你!”她用力拍了拍安琪,想看看安琪的身体是不是变结实了。“哦,我只是看到你侧面几次,我不确定那是你。我的意思是,我也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但是我必须确认你真的回来了。来,过来这里。”说着,凯蒂拉着安琪的胳膊,把她带到一张长桌前。

“坐吧。”她的脸靠向安琪,前额都快撞在一起了,她说,“真不可思议,你回来的消息我根本没听说。他们什么时候找到你的?你到底去哪儿了?发生了什么事情?”

“显然是我自己找到自己的,”安琪答道,“我自己出现在自家屋里,而且是完全失忆的状态。”

凯蒂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哦,非常抱歉,那你还认识我是谁吗?”

安琪转了转眼珠说:“当然认识了,你是凯蒂,我曾经最好的朋友之一。”安琪注意到刚才说的这句话,她用了过去时,好像她已经分得很清楚,过去一个自己,现在一个自己。她没觉得自己还是十三岁,但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多大。

凯蒂习惯性地从安琪的沙拉里夹了一块小萝卜,这是几年前的老习惯了。“好吧,也许你还不知道,和我待在一起,就等于放弃了你自己的朋友圈,所以我得给你提个醒,我现在是个麻风病患者。”她毫无顾虑地说着,安琪以为她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有开玩笑,”凯蒂继续说,“所以,如果你不愿意——”

安琪耸了耸肩说:“就因为喝啤酒那次?”

凯蒂惊讶地说:“你看,连你这样失踪几年的人都知道了,谁告诉你的?”

“格雷格和丽薇。”

“那你怎么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呢?”凯蒂吸了吸鼻子,“他俩现在就在那边。”

安琪朝着凯蒂手指的方向望去。丽薇一脸气愤,正盯着她俩看。好吧,不出所料,格雷格如果告诉丽薇那天他俩发生的事情,丽薇这么看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想起那天的事,她越想越脸红。

但是如果格雷格闭口不提,那看起来或许是丽薇甩了格雷格。

那天中午,她没有和丽薇打招呼。后来,丽薇不停地给她打电话,直到第五次打来,安琪直接把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她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开始新生活,可不想因为自己在精神恍惚下所做的事情,引起她们之间的钩心斗角。丽薇肯定接受不了“那是我的替身和格雷格做的”这种看似荒诞的借口。

而现在,安琪正在和他们俩共同的敌人凯蒂共进午餐。

格雷格表情非常严肃,很难判断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管怎样,格雷格的目光还是让安琪脸蛋发烫,胸口小鹿乱撞。她答道:“没有,情况不一样了。”

凯蒂挑起了眉毛说:“如果你想把格雷格抢回来,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又不是足球比赛。”安琪谨慎地说。

“不,这就是一场比赛。”凯蒂争辩道,“所有事情都是比赛,名声、爱情、成功,无一不是。你最好先学习一下比赛规则。”

规则。这个词刺激了她的神经:“那为什么你要违反规则?为什么要告发他们?”

凯蒂笑了,这大大出乎安琪的意料。她说:“我现在在人气方面已经输了,但却得到了正直的殊荣。如果有人从库尔特家里醉醺醺地出来,开车在蜿蜒的小路上行驶,我想一旦发生什么事情,我一定会对自己的不作为而感到后悔。所以,我干脆就告发了他们,结果是没有人受伤。”

“除了你。”

“除了我。这些损失算什么?”

安琪突然想跨过桌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但考虑到桌上的沙拉可能会蹭到她那件昂贵的T恤,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她握住凯蒂的手说:“库尔特是你男朋友,对吗?”

凯蒂的微笑很快消失:“以前是。”

“那你还告发他?听说他被停课处分了。”

凯蒂深沉地叹了口气说:“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不容易,但是他做错事,伤害自己,还殃及他人,所以我要告发他。我打破了比赛第一规则‘绝不打队友小报告’,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必须这么做,我们都需要自重。”

绝不告发。这几个字在安琪脑中荡漾,但是我必须这么做。他做错了。安琪发现在凯蒂的故事中找到了奇怪的共鸣,久久萦绕在她脑海。

“我们可以一起做麻风病人吗?”

凯蒂笑了,她的笑容是安琪这些天见到的最灿烂的笑容。

周六早上,最让安琪高兴的事情莫过于将平时六点钟就响的闹铃用力按掉,然后继续蒙头大睡。由于今天要进行实验治疗,安琪心中既紧张,又兴奋,大脑早就处于亢奋状态,怎么都睡不着了。她滚下床,站起身,双手冲着天,双脚踩着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她弯下腰,两只手在双脚前左右摆动,放松上半身。这时候,她发现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的指尖上有两块黑色污渍,好像铅笔涂上去的一样。很奇怪,她明明是右撇子,干活儿也应该用右手才对。她用右手搓了搓,污渍从黑色变成了灰色。桌上放着的一张皱巴巴的纸吸引了她的注意。纸面上撒满了粉色橡皮屑,她把纸压平,倒吸一口气。

充满童稚的笔迹歪歪扭扭地趴在纸上,每一行末尾的字体都倒向一边。有的字很明显写了又擦,擦了又写,新写的一行还算比较直。但是看得出,写字的人是左撇子,字还是歪的,加上有的字被擦掉再写,整张纸的内容都有点难以辨认。写字的人心情应该非常郁闷,否则就不会把这张纸揉成这样。安琪一屁股坐在摇椅上,仔细读了起来。

亲爱的安琪:

写字太难了,但是大姐姐说我必须写。我希望你能看懂我写的东西。好吧,我是你能听到声音的那个女孩,有几次了吧。但是我好怕那位可怕的心理医生,所以我才躲起来。我需要一台录音机,或者能录音的东西都行,写字好慢,好难。

爱你的告密者

守门的大姐姐说,我现在必须和你联系,以免以后有人再受伤。

安琪读这封信时,一股寒气散布全身。她把左手翻过来,慌张地拿起一支铅笔,试着在一张空白的纸上复制一遍信的内容。但是,她胳膊上全是鸡皮疙瘩,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很明显,这封信不是她的笔迹,用左手也根本写不出来。童稚的字迹看起来比她左手写出来的还要工整许多。

她之前听到的第一个替身?什么意思?那个大姐姐是谁?是女童军还是其他人?或许是看门人?

她的生活充满了疑问,这些问题谁也回答不了。而且,问题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还成倍增多。太好了,就像她的多重人格,全部被关在她的脑袋里。

到底是什么事情如此可怕、糟糕,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能告诉自己?但毕竟,她还是活下来了啊。

一想到一个小女孩深夜里伏在书桌前,吃力地给她写一封信,已经让她感动至深了,而这恰恰是格兰特医生那些繁杂的解释所不能及的。她是一个拥有梦想但又恐惧的孩子。可怕的医生。安琪笑了笑。

一想到今天要去参加实验治疗,她反而高兴不起来了。格兰特医生答应过她,所有人格替身在被消除之前,都有最后一次和她沟通的机会。这取决于每个人格替身想告诉你多少秘密,也取决于安琪到底想要知道多少。

他们知道今天下午要进行实验治疗吗?他们之前听到消息并且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吗?小女孩给她留的这封短信,难道是要在被消除之前,进行的最后的绝望挣扎吗?

安琪脑海中浮现出小女孩的样子,一个告密者,满头金发,微风拂过,小手中握着一支铅笔。

她已经决定了,是时候让秘密公之于众了。不管她是否做好准备,她要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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