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医生,他们想要夺走我的生活。”安琪抱怨道。

这次她选择坐在沙发上,因为她发现坐在桌子上会显得不太礼貌。在这儿她可不是爷,她只是想来寻求帮助的。

格兰特医生今天穿了一件浅蓝色的毛衣,显得她淡蓝色的眼睛格外漂亮,仔细修整过的眉毛对着略显急躁的安琪高高挑起。

“是你爸妈想要夺走吗?还是学校里其他孩子?”

“是的,他们都想这么做。不,我是指……多重人格,或者交替人格。”

医生扭了扭脑袋,不经意间反映出此时的心情。

“所以,你现在已经发现他们的存在了?我们上次见面时,你当时可是不承认的哦。”

安琪想了一会儿。一双会放光的眼睛简直是心理学家的一把利器,它们可以很轻松地让你就范,说出实话。

“好吧,的确是那样。上次见面,我死不承认,我以为我只是在那段固定的神游时间灵魂出窍,游走于另一个世界。你知道的,短短几秒钟,我可以很快地转变角色,很可能上一秒刚说,下一秒就会后悔。”她们继续对视着,“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可能像我一样‘神游’,没错吧?”

“当然了。”格兰特医生微微眨了眨眼,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但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怪事发生在我身上。一切结果表明,你……你之前说的是对的。”

“你是指什么?”格兰特医生显得很平静,又饶有兴趣地问。

很明显,格兰特医生并没有觉得这病有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多重人格、人格分裂、意识分裂嘛。

假如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搞得她的生活一团糟的话,安琪一定会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然而,在这种情况下,换句话说,她想说的和想做的事情都不由自己的意志来控制,这下她才开始感到害怕。

话说回来,到目前为止,格雷格当面“羞辱”她的那件事算得上是最让她伤心的,但是她到现在还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也没打算问。显然,这比格雷格的那次“羞辱”还要糟糕。不论她当时在格雷格面前做了什么,结果是,格雷格让她赶紧离开。呃,一想起这件事,她的脸就变得通红。

这两天,她悄悄夹杂在高一的学生中,故意避开格雷格和丽薇。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那帮孩子每天从早到晚就像水蛭一样吸附在安琪身上,她自己都觉得有点不耐烦了。这样的生活啥时候是个头啊?

“安琪拉?”格兰特医生打断了她的思绪,“你现在还是你自己吗?或者你现在已经转换成了其他人?”

“哦,很抱歉。是的,还是我自己。”她会心一笑,“是不是有点失望?”

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鼓励她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几件怪事,来证明你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

安琪眼珠子转了又转,说:“是的,我先给你讲第一件事。一次,在我熟睡期间,有人竟然帮我打扫房间,还把我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的。”

“肯定是你妈妈干的吧。”

“不会,我问过她的。”

“嗯……”

“第二件事:有人移动过我的摇椅。我确定不是我干的,也不是我妈。”

“这事还真令人头疼,因为……”

“她会坐在摇椅上,摇啊摇啊,摇上好几个钟头。每天早晨醒来,我都发现摇椅下方的地毯上留有压痕和指纹。”

安琪竖起三根手指:“第三件事:有一天晚上,我太累了,睡得比较早。当我早上醒来时,我发现有人竟然帮我把数学作业做完了!”

“太……刻苦了吧。”格兰特医生说。

“不过她的笔迹也真够难看的,而且一半的题都答错了,没办法。”

“啊!”格兰特医生把卷起的袖子展开,“也许是这位替身觉得,他或她能够帮得上忙。毕竟,他们都是你的大脑创造出来保护你的机制,而这种本能的保护机制一直存在。”她一边说,一边指了指安琪的太阳穴,“还好你的身体没受什么伤害。”

“等一下,你刚才还提到——他?”安琪使劲地睁大眼睛,“我一直以为住在我脑袋里的是一个女童军,你觉得有可能是个男的?”

格兰特医生嘴角微微上扬说:“别紧张,安琪,我们现在也还没搞清楚。但是,总的来说,多重人格中的替身是不受性别和年龄限制的。”她继续解释说,“他们的身份可能有很多种,例如,你需要一个壮汉来替你承受挨打的痛苦。”她弯了弯胳膊,鼓了鼓肌肉。但是穿着蓝色毛衣的她,看起来可距离壮汉太远了。

“或者,像你这样瘦弱的小女孩身体内,也可能会有一个壮汉替身的存在。”

“有意思。”安琪说,“他要是穿我这套衣服,估计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病。”

格兰特医生听了开怀大笑:“有时候,人们在衣柜里会发现各种各样的衣服,其实这代表了各种人格的品位。”

“我明白了!”

“是吗?此话怎讲?”

安琪脸蛋儿红扑扑的,说:“昨天上体育课,需要换衣服,当我脱掉外衣时,我发现身上竟然穿了一件很成熟的内衣,我发誓我从来都没买过这样的内衣。”

医生微微皱了皱眉问:“这‘成熟内衣’是什么样的?”

“黑色蕾丝边的,很夸张的设计,”她小声地说道,“像丁字裤的风格,我发誓绝对不是我买的。”

“所以,你担心这些替身会为你选衣服穿,然后替你做很多杂活儿,还有做作业,也许还会在你睡觉的时候玩摇椅。你肯定和我一样,想知道他们的最终目的。”

“只要他们别闹大了,我敢肯定,他们的确对我是有帮助的。那你告诉我,怎么才能阻止他们出现?”

格兰特医生用手掌托着下巴,向安琪靠了靠说:“那就需要你和他们进行沟通和协商啊。只要你坐回人格操控手的位置,其他替身自然会退下的。”

“哦,我的天哪!你看你把他们说得好像真人一样。”

医生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左手拨弄着脖子上的珍珠项链,说:“安琪,有一点你必须搞清楚,他们就是真人,他们各占据你大脑的一部分,然后将各种性格特点映射到你大脑中不同的神经元上。他们是实实在在的人,不是你想象出来的什么东西。你会和他们分享同一件物品,例如分享同一具身体,同样的父母,等等,而你们的性格特点和欲望又可能完全不同。”

安琪沉默了,她在思索“欲望”一词代表着什么。

格兰特医生耐心地等待她的反应。“你在想什么呢?”等了许久,医生不禁问道。

她正在注视着透过那条纹理疏松的窗帘照射进来的光束。

“恐怕他们只会给我带来麻烦。我遇到一个……意外,答应我,别告诉我妈有关这件事的任何信息,好吗?”

医生做了一个锁上嘴巴,抽出钥匙,然后扔掉的动作。

“安琪,你是我的病人,我不是你爸妈。”

安琪深吸一口气,想用忏悔来洗净自己的灵魂,或者是,灵魂们?她继续说:“好吧,除了那件内衣可能是我逛街时随手挑的,这本来已经够糟的了,更糟糕的是,我和一个男孩还有很多麻烦事没处理。”

“天哪,难道是令人厌恶的性骚扰?”格兰特医生问。

“可以这么说吧。”这个话题有点尴尬,“但不是他骚扰我,而是我骚扰他。我身体里的某个替身,更像是在挑逗他。我……呃,以一种根本不是我自己的方式来骚扰他。”她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调。然后,她突然小声说:“他们能听得到我说话吗,那些替身?”

“那你能听到他们吗?”医生反问。

安琪叹了口气:“只有那么几次,我听到一个声音,当时我身边没有任何人,我确定那只是我凭空幻想出来的东西。多重人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棒了!”格兰特医生说道,她蓝色双眼中充满了人类医学专家探索未知领域的那股热情,“在你大脑的记忆中心,不同的神经元组合负责不同替身的记忆区域,不管你的替身有几位。”

“还不管有几位?”安琪瞠目结舌地望着医生。

“他们之间的联系很少,或者几乎没有。这就是他们为什么能够隐藏得如此完美的原因。你看不到他们,他们彼此之间也不可能看到对方。而当你听到他们说话时,你大脑中的语言中心就被激活了,这样你仿佛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从你体内发出。我们通过核磁共振和正子扫描等手段研究过这个现象。”

安琪的脸上写满沮丧。

格兰特医生皱了皱眉问:“我的解释能帮到你吗?我是说科学合理的解释。”

“我觉得可以。”其实不然,她已经在网上查看了很多相关的资料。当然很多人的评论仅仅是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出发,有的评论则看起来有点古怪,不够真实。但是,这些替身确实存在。这就是安琪需要面对的残酷现实和人生。现在,她正在和体内的那个喜欢穿性感内衣的女人分享着同一件物品——时间。

“你还有问题吗?”

“有,我还想问一百万个……但是最重要的是,我们应该如何解决问题。我可不想在我的抽屉里发现什么奇装异服,更别提穿在身上,而浑然不知了。我只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我想重新掌控自己。”

“我明白,你当然会这么想,你想控制‘大门’,这再正常不过了。”

“什么门?”

“患有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人最典型的特点就是,脑袋中存在一个特殊的人格,他专门负责观察和记录你的一言一行,然后决定在何种情况下派出什么样性格的替身——他像一个门卫,又像办公室老板,一切由他来决定,谁今天待在办公室,谁今天出门办事。”

“太好了,那我怎样才能做这个老板?”安琪说道,“我要把这扇该死的门关闭!”

“亲爱的,要通过治疗。”格兰特医生放下笔记本,双手紧扣在胸前。

“那就和他聊聊吧。告诉他,你是时候退休了,新老板要来了。”

“我倒是希望这样,安琪,但是门卫恰恰是个隐士般的角色,他绝对不会直接和我们沟通,但是他会在角落里倾听,做记录,确保你的一切思维和行动畅通无阻。”

“他在监视我们?偷听我们?”

“我觉得是。”格兰特医生微笑着说。

“太恐怖了。”

“你有这种感觉,我完全可以理解。但是切记,是他把你推出来,让你回到这个世界的,他认为你已经准备好了,考虑到最佳时机,他才会选择让你出来。”

“真是难以置信!”突然她又变得犹豫起来,“但是我真的准备好了吗?”

“亲爱的,这就是你为什么来这儿见我的原因,我们现在就是要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你是指这儿的‘所有人’吗?”安琪咕哝着,用手指比画了一下。

格兰特医生的笑容显得亲切自然,她拿起笔问道:“安琪,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四……该死,我真不知道我多大了,法律上讲,十六岁。”

“在你失忆的三年中,你觉得,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你能不能……推测一下?”

安琪将目光转移到中指的银色戒指,上面刻着奇怪的铭文,这些字是什么意思?反正很重要。她发现,越是努力回忆过去,她心头笼罩的那团迷雾就越大。她决定把它摘下来,她用右手轻轻转动戒指,谁知刚刚转到关节处,她的左手竟然触电般地缩了回去。她又试了一次,左手又出现了同样的反应。“你看到了吗?医生,你看到了吗?”她的声音显得越来越惊慌,“好像恶魔控制!你必须帮帮我!求你了!”

格兰特医生用力抓住她的左手腕说:“我们不打算摘戒指了。”

安琪坐在摇椅上,双手放回到大腿上,但是此刻,她的心还在怦怦直跳。

“有人怕我们会知道整件事。”格兰特医生轻声说,她深情地望着安琪的眼睛,几乎看穿她所想的一切,“但是那个人也得明白,你现在非常渴求和他沟通,而被拒于‘组织’之外的感觉,真是够痛苦的。”

医生对着安琪,上半身开始前后摇晃,同时盯着她的双眼。这么一摇,把安琪搞得有点头晕目眩,她的身体和医生一起前后摇摆起来。

医生说话声音好轻,像从嘴里一点一点挤出来一样。安琪必须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你们中间需要有人站出来为大家说几句话,我想帮你们,也想帮安琪。我邀请你再次跳出来,我们需要聊聊,安琪可以在一旁等候。”

安琪的身体前后摇摆着,她的眼睛盯着医生那双淡蓝色的眼睛,那道光芒渐行

渐远,直到最后缩成一个小蓝点,消失在漆黑的夜空中。她依旧盯着刚才那个小蓝点消失的地方。她坐着的那把摇椅在门廊上前后摇晃,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门廊?是的,那儿有一道门廊。她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她知道她所在的位置是一道铺着松垮木板的门廊。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瞬间将她的心紧紧攫住,她记起来了,她之前来过这里,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她背后有一座灰蒙蒙的、破烂不堪的小木屋,窗子上结满了蜘蛛网,铁钉都生锈了。她的身体继续在摇椅上摇晃,她抬起头直视前方。她没有看到小木屋,但是她知道,小木屋就在她身后。她感觉得到,那个久经风霜,摇摇欲坠的小木屋就在她身后。

接着,小蓝点又闪了一次,安琪看到门廊旁边的摇椅是空着的。以前有人在那里坐过,像她现在一样摇晃着。但是现在那里没人,摇椅还在摇晃,好像刚刚有人站起来离开。摇椅的扶手上挂着一条女童军系的卡其布腰带。因为是晚上,安琪看不太清楚,但是她知道那条腰带一定在那儿,除了腰带,还应该有一根针,一根线,都是那个刚刚站起来离开的人留下的。黑暗中,她依然用眼角余光瞥到了两旁更加深不可测的位置,那里有更多女孩坐着更多摇椅的影子,在黑暗中摇摇晃晃。这条老旧的门廊上,看起来既热闹,又安静。

在她身后,小木屋上面似乎有个洞。不对,那是一扇门。有人站在门口。大门紧锁,那个人影站在那里观察着,倾听着。一只手伸到了安琪身后,猛推安琪的摇椅一把,强硬地斥责道:“快回去!”安琪全身向前倒去,一个跟头跌进了蓝色的光束中;这道光束以一种反作用力拖着她向前冲,直到来到一片蓝光海洋。刺眼的光束下,她用力眨了眨眼。格兰特医生的面容逐渐清晰起来,办公室里的其他摆设都在她眼中一一还原。那束蓝光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根彩色光束,温柔地照着她。安琪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是不是晕倒了?”

医生摇了摇头说:“没有,你很容易就进入了催眠状态,这对我们的工作帮助很大。”安琪还是有点头晕:“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说了什么吗?”

格兰特医生歪着头,像一只柔弱的小鸟说:“亲爱的,你没有说什么。女童军倒是和我说话了。我知道这么说会有点奇怪。安琪,她刚才真的让我不要把我俩的聊天内容透露给你。她说,其实她想亲自告诉你,但是你却一直没有给她机会。显然,你们之间隔着的那堵墙太厚了,她怎么都穿不透。我让她赶紧想办法,她说她想做第一个和你交谈的人格。”

“哦,我的天哪。”安琪说道,“那后面几个呢?这事太蹊跷了,一共几个替身啊,她说了吗?”

“她说,至少有几个。”

安琪的肚子又难受起来:“几个,到底是几个啊?”

“她提到的有三个,除她之外。”

“四个!哦,我的天哪。我疯掉了。”她把头深埋在双臂中,眼睛有点酸痛,眼泪却迟迟不来,“我到底该怎么做?我怎样才能变正常?”她感觉到格兰特医生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给她带来温暖和舒适。

“注意观察和倾听任何体内的信息,心胸要宽广,这是你现在所要做的。在康复的过程中,我们需要了解更多信息,这有助于你更快康复。”

“我能做到吗?康复?”安琪好像抓住了救生衣一样,用力说出最后两个字。

“嗯,当然了,”医生说,“你会有几种选择,但是现在还不行。安琪拉,现在就需要你去倾听你内心的声音,他们或许会直接找上门来。”

“今天过得如何啊?”母亲把安琪安顿好,准备给她一个晚安前的吻。也许是长大了吧,安琪貌似不太习惯妈妈以这种方式说晚安,但是她又很喜欢这样。母亲抚摸着安琪柔顺的头发问道:“有没有什么新的突破?”

好棒,母亲看起来想让她赶紧康复,但是安琪知道,她自己身上的问题比其他人想象的要更复杂,更不可思议。她摇了摇头说:“只能说干了一些挖洞的工作,而我却还在洞底。”她夸张地抬起双手,开始比画,“谁给我一根绳子啊?救命啊!”也许有人真的能够听到她,同情她。

母亲吻了一下她的鼻尖说:“我去五金店,给你买一条高品质的长绳子。”

“哈,顺便买架梯子吧!”安琪扭到另一边,呆呆地盯着穿透窗帘射进屋内的白色月光。母亲关了灯,悄悄走出卧室。

安琪很早就醒了。她身体有点僵,在摇椅上蜷缩成一团。床头灯还开着,毛绒毯子在她肩膀下面垫着,难道昨晚她看书看到睡着?等等,她明明是躺在床上,望着月光穿过银色天际睡着的,这一点她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日记本在摇椅下静静地躺着。奇怪,自从她回家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这本日记,因为它只属于过去。不过,因为日记本上的锁已经坏了,所以相当于是公开的秘密。当她弯下腰去捡日记本的时候,她的脖子剧烈地疼痛起来。

摊开的那页上,写满了小巧玲珑的字迹。这可不是安琪的潦草字体。她眯着眼仔细看。原来,这是一封写给她的信。

她的喉咙有点干涩,胃部因焦虑而剧烈疼痛。她左右扭了扭脖子,决定仔细看看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亲爱的安琪:

我的名字叫女童军。我希望我们能聊聊。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想和你分享。你得承认,当你回到家以后,你身上有着多么大的变化。

首先,咱们的胳膊之所以如此粗壮有力,得归功于我。你得好好感谢我,因为过去我经常提水,烧饭,这练就了我们一身的肌肉。

你看,那天那个男人第一次把你带回家的时候(好吧,你那时候应该已经被藏起来了,被带走的人是我),他显得沉着冷静,又通情达理。当然,他先在我的双脚上铐上沉重的镣铐,因为他知道我肯定会想办法逃跑的。我承认,在我意识到我和他之间可以如此互相依赖之前,我确实想逃跑。过了很久,在他确定我不会逃掉之后,他才决定给我把镣铐卸掉,不过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确表示出对他的依赖了。

不管怎样,当他第一次把我掳走的时候,我害怕到全身颤抖。哪怕我逃掉了,我也不知道如何走回营地,因为他带着我在林子里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我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哪怕观察植物所指的方向也不管用。浓密的树林遮挡了前方的路,直到小木屋出现在跟前,我才相当于真正看到树林之外的东西。

他让我坐在一张破旧的、掉皮的老旧木桌旁,桌子正中央放着一个瓷壶。他跟我说,他在恋爱方面没什么经验,他需要的就是一个老婆。他很清楚,他想找一个能干的女孩做妻子,而我就是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因为我会生火、做饭、缝衣,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能够在小木屋里生火的女童军(因为小屋里没有电),然后给他做饭吃,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了。当然这是后来的事情。

一开始,我颇为礼貌地想告诉他,他找错了人。首先,我不会做饭,我唯一会做的是那些盒装食物,即加水冲泡就能下肚的食物。我真的想让他意识到选我就是个错误,然后放我走。正如我之前所说,除了在我脚上戴脚镣之外,他这个人其实还蛮好的,看起来处变不惊,有时又通情达理。他告诉我,给我一周时间来学习做饭,他甚至递给我一本烹饪书,他说这是他从他母亲那儿拿来的。

“你知道怎么点油灯吗?”他问我。他教我如何捻灯芯,如何点火。“你得小心点,你撞翻了油灯,我的小屋就被烧平了。”他迷人的微笑足以让我乖乖坐在椅子上听他讲话,一动不动。

你应该猜得到,我们有多怕火吧。嗯,也许你猜不到,因为所有女孩都猜不到。只有你在小木屋里生活过,而且永远不能离开的时候,你才能理解。

我问他有没有灭火器,他拍了拍我的头,说了一些诸如“一切准备就绪”之类的话。你知道,这种话是男童军们的座右铭,和我们女孩无关。不过,他自己没什么座右铭,他也没兴趣找一个。他只是警告我:“小心为好。”

假如你到过那儿,你就会和我一样感觉到迷茫。那儿没有自来水,没有冰箱,也没有电,就这样他还想找个管家?他告诉我,他要去工作,我得做个好女孩,在他下班回家时准备好晚餐。

“你什么时候到家?”我问。我必须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我正在计算逃跑的时间有多少。是的,第一天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我能逃掉。

他指着挂在墙上的老式钟表,钟表是发条驱动的,下面挂着两个钟摆:“七点吧。食品柜里面有些腌猪肉,你可以走得过去,我之前已经量过距离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最后问道。

一开始,我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我的真名。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他恰好和某人交谈中说漏了嘴,提到我的名字,那就太好了,因为那时候你爸妈应该已经开始找你了。所以,我告诉他:“安琪拉。”

然后,他把镣铐的钥匙塞进上衣口袋,在我脸颊轻轻一吻,说:“别让火灭了,玩得开心哦,安琪拉。”说完,他离开了。

我从来没注意听门外引擎启动的声音,所以我也判断不出他上下班乘坐的是什么交通工具。

他的吻在我脸颊慢慢变干,我心里想,哦,我落到了一个疯子手里。想到这里,我更要想办法逃脱。烧水用的铁壶已经烧开,我的脚还在扭动,想办法挣脱镣铐。那种感觉好像让你举起一头大象一般绝望,因为镣铐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当我放弃挣脱时,早已热得满头大汗。铁壶中的水已经沸腾,就在我提起铁壶的时候,我的手被溅出的热水烫伤,水疱很快一个个鼓了起来。可以想象,这场景有多惨。

所以,我在想,既然身上出了那么多汗,也许可以利用汗液的顺滑将双脚从镣铐中滑出去。但是在尝试多次之后,我的双脚非但没有挣脱,反而被磨出了大片血迹。最终,我还是放弃了。我又想了个办法,可以用铁制平底锅把镣铐敲变形,变得更扁一些(女童军总是非常有想法的),但是我也很清楚,就算我忍着剧痛敲断了镣铐,我在森林里也跑不出多远。我敢打赌,他肯定是个非常厉害的追踪者,可以很快把我再抓回来。

我坐在那张破桌子旁,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我大叫“救命”,但是直到我嗓子喊到充血,都没有任何人来帮忙。很抱歉,这些细节可能也让你感到沮丧,但是我想要你知道,就在一开始,我真的尝试过我能想到的各种逃跑方法,但是都没用。你也不要怪我没有努力,只是,真的逃不掉。

我离铁壶也就不到半米远,这个距离足够我在这间两室的小木屋里参观参观。灰色的木制墙壁,两个卧室,没有浴室,地上有一个夜壶,上面印着粉红色的玫瑰图案,没有流动的自来水,铁壶的一旁有一个篮子,里面装着劈好的柴火,应该是让我拿来烧水做饭用的。铁壶的另一旁是一扇小门,通往食品室。我看到腌猪肉是放在一个木桶里的,当然,里面会盛很多盐水。架子上的陶瓷瓦罐装满了麦片、大米,还有各种豆类。几个调味瓶的标签都褪了色,我凑过去闻了闻,肯定不是用来做饭的,真看不出来这些是用来做什么的。除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调料外,食材极其稀少,我能用到的也就是一大袋面粉和一大包糖。

我举起了铁制的平底锅,掂量了一下它的重量,看看能不能挥起来,好添加一把武器。我脑海中翻来覆去地想象着,我是如何使用这把武器和他搏斗的,但是结果总是我被打得头破血流,满地找牙。所以,我还是选择放弃。我环顾四周,也没有什么刀具,甚至连餐具槽中都没有一把刀。我在想,我总不能用一把叉子把他叉死吧,我可没那么敏捷的动作。

此时,我不是让你为我沮丧或者担忧,我接下来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摔碎一个陶瓷瓦罐,然后在他回家之前,把尖锐的碎片当作凶器自杀。我的确很喜欢这个办法,可以从某个角度耍了他,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我不能对你这么做,安琪。我会保护你,不会伤害你。我只能哭,哭了一整天,终于等到夜幕降临,地上的影子都被拉长了。我点起油灯,翻开烹饪书,仔细阅读书中的内容。钟表也开始向着七点钟大步迈进了。

透过后门,我看到外面有一台抽水泵,上面有个把手,我拖着镣铐向那儿爬去,谁知没爬多久就被卡住了,我挣扎半天,这下,脚上又开始结痂了。我应该怎么取水呢?

幸运的是,第一天的晚餐,我能够利用桌上烧开的水,做一小锅腌猪肉和豆类的炖菜,还能煮一小锅米饭。我甚至不敢浪费腌猪肉的盐水,烹饪书上写着这种做法是对的。

他回来了。

看起来,他今天很开心,很兴奋。他擦了擦手,又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他拖了一把椅子出来让我坐,然后问我:“今天过得怎么样啊,亲爱的安琪拉?”

“非常忙。”我小心翼翼地说,而他却像个孩子一样咯咯地笑。

他的脸变得温柔、圆润:“我也是,我在办公室里忙了一天。”

这一幕完全不对劲,好像我俩是电视剧中的老夫老妻一样。

我在桌上放了两个杯子,他准备用铁壶给我倒水,谁知铁壶中的水早就被我做饭用完了。他哐当一声丢了水壶,一把将我的杯子甩了出去。他怒火中烧,我则第一次看到了我体内所隐藏的那个魔鬼。他脸色阴沉,怒发冲冠,一边向后退,一边说:“安琪拉,你让我太失望了,桌子都没有摆正。”他用拳头用力向桌子上一捶,勺子从桌上震了下去。他双拳紧握,向我走来。

“非常抱歉,”我赶紧说,然后低下了头,“我实在走不到井边,距离太远了。”我无助地指了指镣铐。

不到一秒钟,他的脸色又变回来了,完全变成另一种态度。

“哦,我可怜的安琪拉,都是我的错,我之前竟然没有想到。”

他双膝跪地,伏在我坐的摇椅旁,轻轻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我像一只安静的兔子,一动不动。他望着我的双眼,里面写满了空洞。

这时,他发现我脚踝上的痂。他用手指轻轻帮我抚摸着,我的身子僵硬着。“看看你这双可怜的脚,肯定是你想到井边取水弄的。多么好的女孩,吃完晚饭我来给你包扎伤口。”

当我全身颤抖着坐下后,他走到井边,打了一壶冷水上来。他给我倒了一杯,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还将水亲自端到我面前,看着我把每一滴珍贵的水喝光后,再跑去倒了一杯。他拿勺子在炖汤里蘸了蘸,然后放在嘴边尝了尝,一时间他的眼珠变得又大又圆,看起来无比喜悦。他举起杯子说:“来,敬你一杯,我亲爱的小老婆!”

那个晚上,如果我没有做出两大碗美味的炖汤的话,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我敢保证,正是那两碗汤救了我一命,所以看起来,会做饭也不是什么坏事。

我很清楚,我根本不是他的什么“小老婆”。你不可能说掳走别人,或者把别人关起来,人家就是你老婆了。就算他想要找小老婆,那个人也一定不是我。这份苦差一定有其他人能够胜任。

的确有人可以胜任,而我可不想在那儿,我拒绝留在那儿。

第二天早晨,待那个男人出门后,我开始将一把旧勺子磨成一把刀子。小木屋里一共有九把勺子,有一把适合我这么折腾,希望不要被他发现。我在想,也许我可以在他睡熟的时候用这把刀子……谁知当勺子磨尖之后,我却怎么也不愿拿起它,更别说下手了。这刀子不是我用的,所以我还是决定,老老实实地继续活下去。

此致

敬礼

女童军

日记本从安琪手中啪嗒掉落在地上,她知道这个替身其实就是格兰特医生之前见到的那个,时时刻刻为自己担心的那个女童军。这么乐观开朗、积极能干的好女孩,至少从日记里看是这样的,竟然用平底锅砸烂自己的双脚?随时想着用叉子将别人杀死?

如果晚上喜欢坐摇椅的那个替身也是她的话,好吧,安琪不会再发火了。她试图用一种只有自己才懂的方式和安琪联系,写信,多么棒的主意!这么做的好处是信息量大,也有很多心照不宣的地方。安琪在犹豫是否应该把这封信拿给爸妈、格兰特医生或者布罗根侦探他们看。信里没有什么特别的线索能给破案提供帮助,那个男人的名字也没有被提及,场景描写也是简明扼要:一间两室的小木屋,没水没电,猜得出他是在办公室上班,听起来真的不可思议。疯狂的绑架者竟然白天在办公室上班,多么疯狂!

但是这封信给她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就是在过去的这三年中,她到底过着怎样的日子。她完全与世隔绝,每天在家里做杂务;她被莫名其妙地冠以“十三岁家庭主妇”的称呼,而且将这份苦差演绎到极致;她还得时刻取悦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此外,这不是安琪本人经历的生活,而是女童军帮她经历的。读过这封信,她并没有在记忆和情感的长河中找到任何相关的线索,这个故事听起来更像是发生在她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身上的。她会回忆起所有事情吗?她真的想要去回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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