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濑良哉个性很差。想起在杜鹃花墓园听到的那句话时,我心想,不会吧?

但是我无法合理解释为什么起了鸡皮疙瘩之后,皮肤一口气降温。明明才一会儿时间,我却觉得河岸边变得比刚才更加黑暗,甚至连近在眼前的河濑,也已经看不清楚了。

“河濑。我突然有个奇怪的问题想问你。你去年——和德川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虽然知道太唐突而且时间点不对,但我无法阻止自己。

我有很不好的预感。但是,听到我的问题,“啥?”河濑只是困惑地反问:“德川是……小将军?”

听到那个毫不做作的自然语气,我一瞬间后悔自己的问题。我感到绝望。我知道答案了。

“我们去年虽然同班,不过没说过话。”我不想继续听河濑的回答,低着头说:“这样啊。”

河濑八成从来没把德川放在心上。因为那家伙是昆虫男,与他处于不同的生态系。

河濑惊讶地凝视我的脸。

“为什么这么问?”

“……听说你们去年吵过架。我还在想,真没想到河濑会跟人吵架。”

“吵架?和小将军?”

没那回事。——河濑开朗地笑着。我无法直视他的脸。

我想起德川站在校园里的样子。足球传球被嘲笑后,他瞪视般仰望校舍的时钟。对于嘲笑人的津岛,德川大概也会说他“个性很差”吧。

就像他说河濑一样。

我第一次在晚上把德川找出来。

我告诉妈妈要去芹香家就出门了。我说社团有重要的事情要谈,这借口听来很虚假,我仍不顾一切地离开家门。

我只想早一点安心。我无法带着这个心情,明天仍装作不知情地坐在德川旁边。

我指定的地点是河边的高架桥下。高架桥沿路有路灯照射,所以即使河岸边昏暗,唯有那里很明亮。白色光线照射路上的砂砾,闪耀着银色光芒。

坐在河堤的水泥砖上,我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现身的德川,今天也一身黑。我无法直视他千篇一律的黑色装扮。

到了晚上,河水附近的空气变得冰冷紧绷。德川双手插在口袋里,以沙哑的声音说:

“什么事?”

河濑的事情,我有话要问你。——我在信上这么写。

看到德川一如往常的面无表情,我像第一次在这个河岸边遇见他时一样,背部很紧绷。

“如果我说错了,就告诉我错了。”

如果不先委婉地打预防针,我无法开口问。我满心祈祷,想要露出微笑。嘴边紧绷。我带着僵硬的微笑继续问:

“四月时,你踢的那个东西,奠的是老鼠吗?”

我从这上面的桥上,目击到那副光景。像木棒一样直挺挺站在草丛里的德川,突然采取激烈的动作,不断反复地踢踹。

德川抬起头看着我。我一边找寻适当词汇,一边继续说:

“今天回家时,我在河边碰巧遇到河濑。一问之下才知道河濑家的猫从四月起就失踪了,他一直在找。我只是有点担心。我记得德川踹老鼠,也是那个时候。而且,你说过讨厌河濑。”

“长田蔬菜肉品超市”的袋子。店名的标志。

从袋子里流出红褐色浓稠的液体,逐渐扩大。

德川只是沉默看着我。浏海后侧的眼睛宛如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冰冷,让我想起无法沟通的动物。我动弹不得,我看见他眼中灰色的浓浊。

我害怕听到答案。

如果无法回答,不回答也不要紧。我的误解被德川轻视也无所谓。就在我受不了沉默、想要逃走之际,德川缓缓抽出原本插在口袋里的手。他的手里拿着某个东西。他把那东西丢向我的脚边。

被抛在水泥砖斜坡上的项圈,着地时没有发出声音。红褐色的项圈有多处磨损,皮革已经变得很单薄。就像慢动作一样缓慢地、缓慢地、轻轻一个翻转,失去平衡,落在斜坡上。我看见项圈内侧的字。

‘尼尔’

我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等我注意到时,我已经颤抖着手指握着项圈,拿到眼前细看。手指和眼睛像麻痹般没有知觉。手指仿佛膨胀到比实际大小大上好几倍,隔着好几层看不见的皮肤,抓着项圈。

‘尼尔饲主:河濑春菜’电话号码和地址也写在上面。

跑下堤防的途中,项圈脱离我的手中。

哇啊啊啊!我大喊着冲上前去,德川没有从我面前逃开。

我以不成形的气势朝他的脸上打去,他也没有躲开。我在德川的脸颊上狠狠揍了一拳。德川的脑袋因为反弹而偏移,从晃动的浏海之间露出的眼睛,没有看着我。

“德川……!”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我无法作声。喉咙一阵刺痛。

我回想起手中柔软的重量。袋子里软绵绵的血与内在晃动。我当时把它拎了起来。

我惨叫。明明很想大喊,宽阔的河岸地却没有反弹我的声音,像扩散开一样把声音吞没。我压不下涌上来的惨叫。

饶不了你。

我想擦去看见德川踢踹袋子的背影、鲜血渗出来的这双眼,以及手中挥之不去的袋子触感,我殴打德川希望忘掉。我明明狠狠殴打他、想把他打到爬不起来,但纤瘦又不可靠的德川却没有丝毫要倒下的样子。我的手仿佛没能达到任何效果,只有感觉逐渐麻木。打到一半,我开始用拳头揍。

“杀了你!”

我的声音沙哑,摇摇晃晃,视线模糊,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咸咸的泪水流过干涩的嘴唇,被紧咬的牙齿吸了进去。

“去死!给我去死!”

拎起袋子的触感不仅消散不去,反而逐渐鲜明。我想起尼尔的样子。那只小猫柔软的脖子、漂亮的毛和温暖的体温,与手中软趴趴的重量重叠。

我双腿无力,身体往旁边一晃,喉咙哽住。手一离开德川,我差点倒下。

我瘫在河边草丛里吐。

我的喉咙一感觉到空气,胸腔便受到看不见的力量压迫,已经阻止不了。眼泪、鼻水、呕吐。我不知道哪一种最痛苦。呕吐物因为低俯的姿势而揪住鼻腔深处。好痛苦、好痛苦,再加上手脚好沉重,但是呕吐物还残留在鼻腔深处。

鼻子里头好痛。我闻到一股酸味。

只能用嘴巴呼吸。空气发出咻地声音。我慢了半拍才注意到那是自己的哭声。唔哇——我哭了出来,像个孩子一样。我没想到自己会用这种声音哭。我吠叫般大喊。

尼尔、尼尔、尼尔。

我和河濑已经分手,已经没有关系,也没有担心尼尔的权利。但是,不行,这实在太过分了。

它只是只小猫。

刚出生——河濑笑着说,告诉我,现在是它最可爱的时期。

灵敏、速度又快的猫。帮它戴上红色皮带式的项圈,即使长大了也能够调整松紧。它不情愿地扭动身子那个姿态。

落在地面上的脏项圈,只有一部分的洞变大了。那是脖子的位置。那个孩子长大后,皮带洞的位置应该会改变。

一看到项圈,我的泪水再度涌出来,停不下来。开什么玩笑啊,德川。

“河濑的妹妹一直在找那只猫!”

在我眼睛深处闪烁的是河濑妹妹的脸。害羞又客气地笑着问:“哥,找到了吗?”

“为什么要撒谎?还说是老鼠,你这不是骗我吗?”

写在项圈内侧的名字,河濑春菜。大概是全家人一起讨论要写上谁的名字当作代表,然后他们决定写上全家最小的河濑妹妹的名字。写在项圈内侧的文字,看来像小学女生的字迹。

怎么办?她会哭。

她会伤心。会受伤。

因为不希望这样,所以河濑继续寻找。从四月到现在,即使季节转换,他仍不断地不断地寻找,就像现在一样,即使知道一切可能只是徒劳无功。

河濑妹妹和尼尔都被爱着。我们不应该伤害他们。

然而——

“……你是白痴吗?”他说话了。

我坐在地上,仰望德川背对路灯而站的脸。

德川的头发一团乱。我还以为揍人没有效果,但是他的脸颊歪斜泛红。德川伸手抹抹被我打的地方,说道:“你自己信誓旦旦说杀猫这种小事不会吓跑你,你现在这是什么样子?”

德川不层地说,以冰冷、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我说不出话。

“德川……”

“我一开始不是问过你:‘听到是老鼠,你放心了吗?’你果然很放心吧?看,如果我说是猫,你就会变成这样。”

他歪斜的眼睛瞪着我。

“那是河濑良哉的猫,如果被发现,引起骚动很麻烦,所以我才说是老鼠。可是,怎样?你还是觉得如果是老鼠就好了,不可以是猫吗?你明明说自己不怕、要我别小看你,你现在这是怎样?”

“……住口。”

“我话先说在前头,那天你拎起袋子时,袋子里四分五裂的感觉,是因为脑袋和身体分家了。装在里面的是活生生的猫头,我切下来的。”

“住口啊啊啊啊啊啊!”

“……那家伙到最后还在喵喵叫……唔!”

我按着耳朵抱头大叫。我不想停止,拼命吐着气。半途开始不断大叫的声音变得像刮玻璃一样尖锐高亢。

少年A。

在报纸上看到的少年A。

杀死猫和动物的少年A。

芹香她们、一般人认为“恶心”,但我不怕。我明白少年A的心情。

但是,这与尼尔的死,境界完全不同。

我听见德川啧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好远。持续的大叫已经隐约沙哑,只剩下犹如蚊子拍动翅膀的力度。

“现充。”

蹲下、闭着眼睛的我,头上落下冷冷的声音。我的脑子中心像煮沸般逐渐发烫。

“看到人偶断手的照片、人类尸体的照片会兴奋,男朋友的猫就不行吗?”

“他不是我男朋友。”

“都一样吧。你根本不是认真的。”

我抬起脸,往下看着我的德川,双眸像爬虫类的眼睛一样没有温度。十分冰冷。

“你真的有心要死吗?”

他问我。

“你根本没打算让我引发事件、被我杀掉吧?”

“没那回事。”

德川冷笑。突然缩缩身子,耸耸肩。

“如果没有决定‘理想的事件’形式,即使说定的时间到了,还是可以延期——你是这么想没错吧?延后执行日,延后、延后,忙着忙着最后一定会不了了之,对吧?你根本只是想撒娇,哪有心要死。”

“没那回事!”

“骗子。”

我感觉脸颊因为他的话而紧绷。他对着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我,继续说:

“你的真心不够。还说什么‘我要你杀了我’,笑死人了。”

“德川……”

我的肩膀颤抖。不甘心。

我是真心的。想是这么想,但是舌尖像卷起似地萎缩,让我无法尽情地反驳。

我的确是真心委托德川杀了我。

就是在这片河岸地。

所以我才会在那座山上见他,和这个平常照理说根本不会联络的昆虫男,好几次,好几次。

还去了东京。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还有那个时候和那个时候。

我一直以对等的态度面对他,他却始终把我当笨蛋吗?德川怀疑我的“真心”吗?

我不甘心的是,我无法完全否定德川所说的话。

十二月,即将到来的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件”。这么一想,我就能够活下去。我就能够忍耐着来上学或去社团活动。但是,芹香的“射得漂亮”一句话让我仍抱持着期待。在班上遭到排挤的我,今天没有被河濑无视,他还微笑面对我,那瞬间让我开心到全身发麻。

我因为德川所说的话而受到冲击。你根本无心让我引发事件杀掉吧?

——嚷我引发事件。

这原本应该是我的事件,德川却说是“他的”。

“……为什么挑上尼尔?”

眼皮内侧还留着足球课的情景。在我面前始终强悍的德川,仰望校舍的时钟,那个无助的神情。我不想看那张脸。

我哭,我吐,我大叫。我的脸上像发烧一样通红滚烫。脑袋内侧能够听见铿铿作响的声音。

“尼尔心脏不好,很衰弱。而且,为什么你要说河濑个性不好?”

我不认为他们是发生过什么纠纷。因为芹香也说过。河濑和德川怎么想都不可能扯到一块儿。

战战兢兢地

希望球不要传过来、不被醒目组男生看在眼里的德川,河濑也没把他这个昆虫男看在眼里,所以怎么可能吵架或发生纠纷。

德川没有回答。我抬起头。

“德川,你没有和河濑说过话,对吧?所以那只是你的自我意识作祟,对吧?只是他在课堂上嘲笑你或捉弄你,这种程度的事情而已,对吧?你或许很不爽,但是河濑和其他人大概根本不记得有那种事。”

我觉得快要断气。沉默看着我的德川肩膀微微往后。我出声阻止他再度开口把我看扁。

“‘个性太差’或是‘讨厌’这种话,唯有立场相同的人才能说。单方面闹别扭或羡慕的人,没有资格说。你懂吧?河濑根本没把你看在眼里。你就是为了这种事杀掉尼尔的吗?那只小猫分明不懂得抵抗啊!”

就像事件对我来说很重要一样,事件对德川来说,也很重要吗?

难道他也想有想要逃避现实生活的理由,没有事件的话,就支撑不下去了吗?

此刻我有些同情德川的心情,同时我也因为不了解这家伙而感到不舒服,甚至比我认为他是可怕的少年A更不舒服好几倍。

“这么做不是因为那是河濑良哉的猫。”

德川说。与刚才不同,他明显地转开脸不看我。

“只是偶然遇到的,是哪来的狗或猫我都无所谓。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用上少年A常说的那句:‘我觉得很烦躁,选谁都好’?不过我死也不会说‘现在很后悔’就是了。”

“骗人。一定是因为那是河濑的猫。”

“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杀掉的不只那只猫。”

我瞠目结舌。面对没有继续开口的我,德川冷冷地继续说:

“我一直在杀狗、猫、老鼠。拿照片给你看吧?所以抓到河濑良哉的猫,只是偶然。”

德川房里有专用的印表机。我想像他一个人在昏暗的房间里列印。

此时,我的脑海中突然隐约出现希望。

既然杀过许多动物,我拎起的那只袋子里的内容物,也许不是尼尔?

德川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冷冷地说:

“你找到的那个袋子里装的是河濑良哉的猫。让你兴奋的那些鲜血,就是来自你珍爱的‘尼尔’。”

德川笑了:“我说你啊,难道你现在才想说杀人可以,杀动物不行吗?我有那只猫的照片哦。只有头的和没有头的都有,最后还把手脚切下来了。”

德川的眼睛看着尼尔的项圈。我说不出话。他眯起眼睛,轻视地看向我。

“你根本不是真心要做,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这点事情就退缩,你真的什么也不明白。要开玩笑的话,可以别再提起什么‘事件’了吗?用半吊子的心情说什么‘玩真的’,真是笑掉人家的大牙。”

我一咬唇,原本大哭过后的眼中,再度浮上新的泪水。“那个,给你。”德川以下巴指着尼尔的项圈。

“不如你拿去还给男朋友吧。要说是我干的也可以。”

“我说了他不是我男……”光是这句话就耗尽我全部的力气。

捡起尼尔的项圈,我被那个轻巧和娇小击垮,动弹不得。小小的脖子。写在内侧的‘河濑春菜’这名字。我在路灯照射下发现内侧沾着红褐色的东西,原以为今天所受到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心上柔软的地方再度出现新伤口,从伤口里流出血来。

“你别再跟我提‘事件’了。”德川靠近我准备回家。离去时回头看向瘫坐在堤防上的我。

“啊,我先走一步,以后也不会试图攻击你,所以你大可放心。就算我要动手,我也会说是因为其他人让我烦躁,所以选谁都好,然后杀了对方。只有你,我绝对不会动你。你根本没有让一我杀掉的价值。”

对我来说,这句话犹如宣判死刑。

胸口深处,身体内侧,升起像干冰一样的暮霭,夺走我全身的感觉。这是我最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的话。

听着德川逐渐走远的脚步声,我紧抱住尼尔的项圈在原地嚎啕大哭。红褐色的旧染痕,与那天从袋子里渗出的东西一样。德川真的杀了尼尔。

我一直以为他是还不会对人、对物出手的、尚未成熟的少年A。但是,不是。德川比我所想的超越了我好几步。我不晓得自己该不该追上他。

尼尔、尼尔、尼尔。

我不断握着项圈道歉。

对不起,尼尔,你好可怜。

回头一看,德川的背影已经变得好小,就要看不见了。我对着那个背影所在的昏暗处使劲大喊:“笨蛋!”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听到。德川已经不会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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