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一场悲剧的记忆。’

我将这句话写在扉页上,德川不晓得什么时候把头凑过来看。

“不是纪录吗?”

自吾自语般地问。我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不是记忆吧,通常这种时候不都是写纪录吗?”

“这样写不好吗?”

我其实有些担心失败,不过我还是瞪着德川反问。

德川沉默一阵子,再度看向我圆圆的字迹。离开观景台的扶手,一会儿之后,回答:

“嗯,也没什么不好。”

理想的地点、方式、第一位发现者,想到什么就直接在笔记本上一页一个项目的逐一写上。

“还有其他的吗?”我问。德川反问:“日期呢?”

“日期?”

“你决定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得很淡然,但日期,也就是我的死期,意思就是我必须决定自己的寿命。

“现在就要决定吗?”

“你没有特别想要的日子吗?选择耶诞节死,或是元旦也很好。”

我无法立即回答。什么时候死?一想到这,我们决定要做的事情突然重重压上我。

“我没有特别的坚持。”

我故意假装不在乎,但我知道自己的声音变得僵硬。

“我可以再考虑一下吗?光是订出日期,我也不知道我们能否在那天之前决定出最理想的事件和杀人方式。”

“无所谓,只要在大考之前我都可以。上了三年级之后,就必须注意测验结果,到时真的会觉得自己要大考了。我很讨厌那些事,蠢毙了。”

我很惊讶。

“怎么?”注意到我的反应,德川无趣地问。

“因为你的回答很像普通男生。”我老实回答。“没想到你也会在意大考。”

“有人喜欢大考的吗?”

德川撇开脸,尴尬地转向一旁。说到“喜欢”时,他的声音十分生硬。他的类型和津岛他们完全不一样,如果是像田代那种突出的类型或许还能派上用场。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反驳他,又觉得有些可怜,想想还是作罢。

“就订在在升上国三之前进行?”

“还有,明年我们如果不同班的话,我有什么理由可以杀你?同班的话还比较有理由。”

说完,他再度看向我的笔记本。

“再加一项,杀人理由,也就是‘动机’。欸,‘现充女说话的声音太吵’这理由也够充分,不过如果还有其他更好的理由,我可以在供述时说。”

“什么意思?你上次不是才说我不是现充吗?”

“虽然病得不轻,不过你是标准的现充啊。有男朋友的家伙全是娘子。”

我皱起脸。

在芹香和我等人的世界,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地位比较高。没有男朋友,就会被有男朋友的女孩看不起,所以很多女生拼命向比自己低阶的对象表白。大家都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我不希望这些努力被一开始就放弃努力的昆虫男说三道四。你们根本只是嘴硬而已,不是吗?

现实的人际关系很充实,却被毒舌责备,未免太不合理了。想是这么想,我却无法生气。因为他说我“病得不轻”。总觉得这或许是德川心中最高等级的称赞。

“我们说话的声音很吵吗?”

“很吵。你们自己不觉得吗?话说回来,你要写下来吧?按照顺序?”

德川用下巴指指我手边的笔记本。

要不要流血?

无痛的方式比较好?

发现地点是立刻就会被看到的地方比较好?

身上要穿制服?

德川接二连三地抛出问题,我应接不暇。而且我对那些问题的答案,没有一个能够让他满意。过去曾用剪贴簿收集剪报的我,现在却无法打造出“理想”的模式。

“你真的有心要做吗?”德川看着我。

“大量出血很好,但你又讨厌疼痛;憧憬宁静的森林深处,但又希望尸体能够完整被找到,所以必须很快被发现才行,问题是你又完全想不到具体的方式和地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回答你问的问题而已啊。”

“未免太任性了吧。女孩子就是这样。”

明明没有女朋友,说得好像很懂似的。感觉像是把动画中的台词直接用在日常生活里。可是我无法反驳。

“你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说出自己想要的场面,什么都可以。没有吗?小说或电影中出现过的、觉得很喜欢的场面,或是想要和某个女主角的安排一样,诸如此类的?”

“有是有很多,但……”

“难道你希望像安·博林一样脖子和肩膀末端被砍掉吗?如果你真希望如此,我会努力看看。”

“我才不想要那样!”

我忍不住大叫。德川像在捉弄我似的笑了。

“要不要选择活着砍还是死后再砍?总之,如果你是真心想做,就应该稍微想好再来谈。我们下次商量之前,你先整理好想法。你现在的水准太低了,实在讨论不起来。”

虽然不甘心,但只是稍微聊过,我就深刻感受到和德川比起来,自己在这个领域简直像是门外汉。理想的小说或电影也不是没有,只是跟德川比的话,我的脑子里完全没有库存。就连刚知道的涩泽龙彦的作品也还没有读过,只看过维基百科的介绍而已。

但是,为什么我非得要接受他这种说话态度不可呢?我又能怎么样?我家就是妈妈只喜欢日文配音版《清秀佳人》的低水准家庭啊。

我开始好奇德川家是什么情况。表情严肃的国中老师将军会看什么样的书和电影,我完全没有概念。既然是英文老师,应该不会看日文配音版的电影吧,如果德川阅读的书是受到将军影响,那可就相当惊人了。

德川的绰号虽然是小将军,不过他愈看愈不像他的父亲。看起来很绅士的将军有鹰勾鼻,侧脸轮廓像外国人一样工整,但是德川的鼻子又小又圆,也许是遗传自母亲的长相。

“德川,你真的是德川老师的儿子吧?”

“怎么?不行吗?”

“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德川老师在家里是什么样的父亲?和在学校不同吗?”

诚如音乐老师小樱说的,在她还是学生时,年轻的德川老师很帅。德川停顿了一会儿才回答:“没什么特别的。”

“这个借你。”

离开逐渐暗下来的观景台之前,德川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文库本。

“什么东西?”

“涩泽的书。”我吓了一跳。看看书封,差点忍不住大叫。

那是一张漂亮的人偶黑白照片。脸庞稍微朝右下俯瞰。清晰的双眸黑色瞳孔很大。双眼皮,轮廓很美。光线滑过白皙脸颊上,形状美好的上唇此刻像是就要张开。尽管这是人偶,脖子和肩膀的接缝处看来却很有魅力,几乎让人颤栗。那个接缝处称为球形关节,我站着读完的《临床少女》书中的说明有提到。扁平的赤裸胸部、齐眉的整齐无色浏海都好棒。

书名是《少女收藏绪论》。这本书似乎经常翻阅,页面已经变成褐色了。

“我上次说过你很适合涩泽的《少女论》,不过出版的书不是用那个名字。我说的其实就是这本,我想应该跟你解释一下。”

“这是你的?”

“对。”

我伸手接下书时,看见了德川的右手拇指。正确来说应该是拇指的指甲。

我虽然受到书的吸引,但是手一瞬间却犹豫了。

德川的指甲正中央漆黑凹陷。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之前不曾注意过。那模样就像是用笔画上清楚的黑线一样,指甲表面的一部分凹了下去。

注意到我的视线,德川愣了一下,用食指不自然地遮住拇指指甲。他平常大概也是这样遮掩的吧。

“谢谢,我收下了。”

收下书的同时,我的手下意识地避开德川拇指摸过的地方。

德川重新背好背包。我想起芹香会看着昆虫男们,嘲笑他们不是体育社团却背着运动品牌包包,真是莫名其妙,因此我稍微低下头,无法直视德川背包上的大型品牌标志。

下次碰面之前,我必须针对自己的“理想”好好思考要选择什么方式和地点。

还要把借来的书看完。

德川出了作业给我。简直就像补习班或社团活动一样,而且还是不会对你说好听话的斯巴达教育补习班。下了观景台,回到脚踏车停车场时,我和德川明明还没有具体约定,却理所当然地想着“下次”。

我们还会再碰面。

不是在学校,而是在这类地方。直到动手那天为止。

“要不要交换手机号码和电子邮件信箱?”

骑上脚踏车之前我问。“好。”德川冷冷地说。拿出手机。机型很旧。我看到后,德川问我:“怎样?”

“我没说什么啊。”一回答完,德川沉默。

我本来想告诉不会用红外线传输的德川如何使用,他却说:“不用了,我用打字输入。”而拒绝。“很简单哦。”我这么说,他却没有回答。我的电子邮件信箱比德川的短,所以只好由我报上自己的电子信箱。那是由名字和生日组成的邮址。我马上就收到他寄来的空白邮件。

确认后,我把借来的书和手机收进包包里,开口问:“这本书不是德川老师的吧?”看翻阅的情况似乎很旧了。德川摇头,只简短回答:“BOOKOFF二手书店买的。”

“在县内到处逛,就能够找到这类宝物。”

“哦。”

我翻到背面想看看价格。他说:“已经撕掉了。”

“怎么会撕得这么干净?”

内页上完全没有标签的痕迹。我家的二手书不管多小心,撕下标签时还是会留下白色胶痕。

“灯油。”德川告诉我。

“书封如果是滑溜溜的书,只要用面纸沾上灯油擦拭,就会变得很干净。”

“原来如此。”

想像德川认真把书变干净的样子就觉得很好笑。但我也想起刚刚看到的拇指指甲。内出血应该不至于变成那样,把指甲弄得那么黑,可见得德川在奇怪的地方很神经质。这家伙果然很怪。

“我下山后还有其他地方要去。”

我还在担心如果一起回去被人看到怎么办,德川已经干脆开口。

“既然特地来到这一带了,我想逛逛附近的书店再回家。”

“好。”

我骑着脚踏车滑下上来时很辛苦的山坡路。通行的车辆虽然不多,不过因为天色已黑,速度太快让人有些害怕。但是,德川几乎没有踩煞车,在我前面咻地下坡。他也几乎没有回头看我。过弯时,他还放开握把,悠哉地下坡。这样做分明很危险,他肯定是故意的。

一想到他故意耍帅就让我反感。

电玩游乐场的阿宅打电动时也会这样。打电动称不上是利用瞬间爆发力决胜负的运动,为什么这些运动神经不发达的男生总爱自我陶醉的快速晃动摇杆或加速呢?很明显就是在意观众的目光,所以多了很多不必要的动作。明明没有人在看。

直接下山后,我原本以为他会自己走掉不等我,没想到德川在山下等着我。

“那么,再见。”

“嗯。我问你,为什么你读的书明明很困难,学校功课却很差?”

我只是随口想问问,没想到德川听到这问题,露出截至目前为止最嫌弃的表情瞪着我:“一般人会问这种问题吗?因为我只记住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国文念好一点也不错啊。”

“汉字、文法等基本东西还可以,但是课本或大人推荐的书,真的太无聊了。我自认为读了不少书,大人还是会叫我:‘快去念书!’我几乎要火大反驳:‘我在念啊!’反正大人会说的大概就是战争那类的老生常谈。明明没看过轻小说或动画等这个时代最先进的东西,也敢在那边发表意见。我觉得自己比大人更先进,也看不起那些家伙的低水准。所以我根本无所谓学校功课念得好不好。”

“这样啊。”一想起他讨厌成为考生的事,我就无法认同点头,不过姑且装作能够理解。

“想杀掉班上女生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德川突然转变话题说。

这一带是盆地地形,城镇像研磨钵一样凹陷,柏油路则像杨杨米边条一样穿梭其间,与下山的坡道不同,这一带众多车辆往来。车头灯的光线袭向脸上,旋即远去。

与我面对面的德川脸部突然被照亮,他露出困惑的表情。

“常听到的原因是变态跟踪狂、单恋、被甩而心生报复、交往后分手等……”

说完后,我才想到现在

是在说德川和我的情况。说德川单恋我,他会不会不开心呢?我闭嘴。“嗯,都是那类原因啊。”德川不在意地点点头。

“要选哪一个?一定得超越这种随处可见的剧本,对吧?因为你要打造全新的桥段。”

“也是。”

“我也会想想。”

走了。德川举起一只手,跨上脚踏车顺势踹了下地面,朝着与我回家相反的方向,也就是通往闹区的隧道离去。

莫非德川也觉得一起回家很尴尬?所以他灵机一动假装有事,刻意朝着与我相反的方向离开?我一瞬间这么想,但马上又觉得不可能。那个沟通能力超差的昆虫男怎么可能这么机灵。

一回到家,我马上翻开《少女收藏绪论》。看到目录,我的心情激昂。

“人偶爱”、“牺牲与变身”、“幻想文学”、“近亲相奸”、“自卑”。

正想继续翻开下一页,有人敲门。

“安,现在方便吗?家里有剩下的布,所以我做了一条裙子,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才刚大吵一架,妈妈对我似乎仍有些小心翼翼。进房间之前一定会敲门,一点小事也会马上来告诉我。我明白她想借由这种方式化解问题,但是那种估计错误的“模范母女”式说话方式,让我生气。

裙子。

我很想偏着头质问她:“我和你的感情有好到能够亲密地讨论嗜好吗?”但我还是把书收进抽屉里,回答:“嗯。”打开房门后,只见穿着飘飘长裙的妈妈抓着裙摆站在那儿问:“如何?”

她像在跳国标舞一样滑出右脚,进入房间。长发轻飘飞舞。

“还不错。”

她其实原本想做我的衣服,不过她知道我不会同意她这么做。即使受到冷漠对待,她还是不屈不挠地想要进来我房间这点固然让我呆然,但只要改变看法,或许某种角度上来说也算是伟大。

德川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呢?应该是看到《少女收藏绪论》封面会真心认为“很好”的人,才会生下那家伙吧?

在户外拿到时没有发现,现在在房间里阅读,才注意到书上隐约有股灯油味。

我继续构思理想的情况。

仔细回想过去发生的事件与新闻,强烈吸引我的,果然多半还是遗体受到剧烈损伤的情况。

习惯强烈刺激后,只看到文字“分尸杀人”,就会因为前阵子与德川的谈话而感觉历历在目。光是看到“脖子被发现”的文章,我会胆颤心惊地把手轻轻摆在自己的脖子上。

少了一条胳膊的女人偶隔着水槽看着自己手臂的模样,让我无法移开视线,所以我感兴趣的对象还是有固定的领域。

虽然我讨厌疼痛。

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死去后,也有办法让德川漂亮诠释。

我想起德川说我“病得不轻”。

心中一部分的我问自己:“不亲眼确认自己被切断的手臂,这样可以吗?”反正既然要寻死,不看未免太可惜了。直到生命耗尽之前,都应该尽自己最大的能力看着。我应该善用自己剩余的生命,累积这类经验。

老实说,我不确定自己在那一刻能不能保持清醒。

在还活着的状态下失去部分身体,一定会痛到难以言喻、残酷到可谓疯狂。我会一边惨叫着、痛苦着、看着手臂被切断,到时我一定会放声大哭,也不管这是我个人的愿望吧。我想要的不是尽快被杀掉吗?失去手臂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边活着一边感觉自己已经无法再有其他选择,我或许会求德川尽快给我个痛快。

无法停止想像,有时撼动身体的激动向我袭来。睡觉前、走河滨步道上学时、上课时,不断反复想像着。由于我过度沉浸在想像世界里的关系,有时还会为了我那即将遭受残酷行为虐待的身体、偶尔甚至是为了即将被抛下的父母亲,而流下陶醉的眼泪。我自觉这样的自己不正常,但是想像让我心情愉快。

德川又是如何呢?他是不是也在模拟如何杀害我,而像我一样愉快呢?在我的想像里,犯人德川没有脸。

或许对我来说,杀害我的凶手不是他也无所谓。

想是这么想,不过我总会想起德川那个变形的拇指指甲。那个异常、不寻常的凹陷方式让我吓一跳也不舒服,我却想再一次凑近看看那个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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