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我一看手机,有来自妈妈的来电和未接来电。确认老师不在,我接起电话。我们学校基于防止犯罪的理由,可以携带手机,但是放学之前都禁止使用。

看着留在来电纪录中显示的“妈妈”,我虽然不爽,却也有些安心。没切掉平常会关机的手机等行为固然很蠢,但是我也在等着和我吵架闹翻的妈妈主动联络。

‘喂?安。你平安到学校了吗?有没有碰上交通意外?妈妈今天想要烤戚风蛋糕,所以你社团活动结束后直接回家哦。’

声音能够清楚感觉到紧张,尽管如此还是不道歉。妈妈乍看温柔实则固执。身为父母亲,就可以借口担心而不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敷衍了事吗?我很讨厌这一点。

我不耐烦地关掉电源。即使如此,我还是赢了,心情也变得轻松。先低头的是对方。我今天会乖乖回去早上逃出来的那个家。

“安。”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结束后,芹香来找我说话,并对原本在一起的幸说:“我有话和安说,你先回去吧。”

“咦?”幸的表情变了。原本还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生硬地点头。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见。”

她没有问“不能告诉我吗?”也没有主动要求我们告诉她,只是摆出没有受到打击的表情离开体育馆。她仍穿着平常马上就会换下来的篮球鞋。

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胸口微微发疼,心里觉得这种情况貭的很无聊,另一方面又没办法有什么作为。昨天在电话上,我没有积极表明“也告诉幸吧”。我为了耍帅而随口说了“都好”。我开始觉得自己真的好幼稚。

芹香仍穿着运动服,背起包包,走在我前头。我因为早有预感,所以没有太惊讶。运动服打扮的津岛和河濑等在通往一年级校舍的逃生梯上。

已经好一阵子没有与河濑面对面了。

他长得很高,即使不用站在他旁边也可一目了然。过去他曾在夕阳照射的楼梯后侧,以褐色的眼睛低头看向我。

我喜欢他的长手指、白皙肌肤和褐色双眸。我也知道他的鼻子上长满了没有靠近看不知道的无色雀斑。他其实不是混血儿却很像混血儿,像外国人一样,所以女同学全都为他疯狂。

“我把她带来了。”芹香说话时,河濑站直身子。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面了。”河濑说。沉默点头是我唯一能做的反应。

我们分手之前不断恶言相向,现在也没打算复合,但是我能够客观观察已经不再是我所有物的河濑,所以觉得他比以前更帅、更成熟了。

我想起今天清晨遇到的德川。实在不觉得他是和我同年纪的男生,我们却就读同一所学校,感觉很诡异。

“呃……”芹香看着说完一句问候就不再说话的我们,伤脑筋地看向津岛。

“我们在这里好像很碍事。安,你一个人可以吗?河濑说有话要对你说。”

“我知道了。”

平常开朗又健谈的河濑沉默着。事实上他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津岛露出爽朗的笑容,刻意拍拍河濑的肩膀。河濑没有配合他,只是一脸严肃地点点头。

河濑修长单薄的影子朝着逃生梯上方伸展,与从我脚边延伸出去的浓浓黑影交叠在一块儿。河濑终于开口:

“我听说佐方在放学前的导师时间当着全班面前提起我们两人交往的事。”

“嗯。”

“对不起。那家伙真的很没水准。”

“没关系,又不是你的错。”

“那个——我们可以复合吗?”

他的话比我想像中更深刻地回荡在我心底。我无法看着他的脸。他的褐色眼睛就像装满水的杯子表面一样紧绷。

我突然可悲地觉悟到河濑是个好人。不虚伪、身心健全又善良。交往时,我听说他曾与班上男生讨论和我进展到哪里,因此让我很震惊,不过我想他会那样做应该没有恶意。

河濑甚至会另眼看待曾经与不健全的我短暂交往之事。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对他来说则否。

不适合和我在一起。

快要哭出来了。

对不起。我说。

河濑仅仅沉默一瞬间。然后问我“为什么”,也问了“无论如何都没机会吗?”

他的声音沙哑。不是因为受到刺激才变成这样,我注意到他正在变声。去年他还不是这个声音。

“嗯。”我点头,再度道歉。明明就快要哭出来了,又觉得如果现在当着河濑面前落泪,事情恐怕无法如愿。我只好扭曲脸庞,露出想哭的表情。如果没有做到这样,总觉得过意不去。

儿童王国座落的山丘,位在骑脚踏车勉强能够抵达的范围内。小学时,我曾骑着脚踏车上去那座山两次,一次是为了小朋友的野餐,另一次是双人约会。

我一边埋怨德川选了这么远的地方,一边把脚踏车骑上九弯十八拐坡道。这条蜿蜒的道路过去曾经让我晕车。半路上我脚酸,好几次下车改用牵车上坡。

在高耸林木的环绕下,微亮的道路有潮湿泥土和叶子的青草味。以护栏和水泥块整顿得很漂亮的道路上,处处可见像墨水乱画一样的轮胎痕迹。

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来到儿童王国的入口处,腋下流出了不少汗水。非得这样做才不会被人看见我们碰面吗?我和德川都好可笑。明明一直坐在同一间教室里相邻的座位上。

结束了社团活动后才过来,所以已经夕阳西下。我好久没来这里,不过还是马上就找到了德川指定的儿童科学中心。看板上画着指示箭头。就在儿童王国隔壁。

我对这个设施没有印象,还以为是新建的,没想到出现在眼前的建筑物这么老旧。相对于儿童王国到了傍晚仍然有许多车辆进入,这里的停车场空荡荡。虽然也有脚踏车停车场,不过几乎不能使用。只有三日我们学校规定的男用脚踏车在那儿。看到那台脚踏车,我有点紧张。

照理说应该才用了一年,德川脚踏车上的国中校名贴纸却已经磨损,后轮也有点变形。写在车上的名字字体莫名好看又充满魄力,八成不是他本人,而是将军或他母亲写的吧。

我尽量把自己的脚踏车停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一年级时听话写上的名字,也因为“好丢脸”的缘故,和芹香她们一起磨掉,在上面改贴上吉祥物的贴纸。我拒绝芹香拿来的贴纸,贴上杂志附赠,心形中间有骷髅图样的贴纸。贴纸是粉红色的,而且是心形,芹香她们也说可爱,对于骷髅则没有任何意见。

正面阶梯的上面还有另一条阶梯。只要一直往上走,就会来到建在山坡上、像舞台一样的地方。哇。我的心中很雀跃。这里能够眺望整个城镇街景。

德川身体靠着边缘的扶手。从背影还是能看得出是他。

我还以为这座山不是很高,没想到来到山上才发现云好近。仿佛灰烟一样淡淡延伸覆盖街道。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和铁轨上的电车也看得好清楚。电车在车站前减速停止,然后又继续前进,从这里看来缓慢迟钝,就像体型很长的幼虫在蠕动一样。

我默默走近他身边,德川注意到了。观景台上只有一位快要叫爷爷的大叔在。他架着大台的相机和三脚架在摄影。

德川没有先开口说第一句话。清晨时那么多话,魔法解除的白天时间就完全佯装不知情。

“——我查过安·博林和涩泽龙彦。”

德川今天仍然穿得一身黑。衣服虽然与在河岸边时不同,不过他没有穿男生便服必备的牛仔裤,没有图案的衣服大概是基于什么方针,所以也是黑色的吧。

他的沉默让我害怕。

“安,博林在那个时代,遭到公开处刑,对吧?想像一下,我觉得那样好棒啊。在众人面前上断头台,现在想来残酷——”

“不对。”德川突然插嘴。面对街道方向的脸突然转向我。我听见德川体内看不见的开关打开的声音。说话模式,开启。

“不是用断头台,玛莉·安托瓦内特(MarieAntoie,法王路易十六的皇后)是用断头台没错,但是安,博林不是。她没有以断头台斩首。你不知道吗?她在伦敦塔那个广场上处刑时,死刑执行人听从亨利八世‘砍下安的脑袋’的命令,用斧头将她斩首,但是那家伙的技术太差,明明瞄准的是脖子,却砍到肩膀下方一带,没能够一次就要了安的命。但是亨利八世下令‘砍下脑袋’,所以他只好再将安的脖子从被砍下的肩膀上剁断。”

他像在背书一样说给我听。

“所以,那个现场成了历代处刑场面中最凄惨的一个。真的是满地鲜血。由此可知断头台有存在的必要,那是很体贴的机关,为了避免太残酷而发明的人道装置。有那个工具在,砍头就不会失败了。”

德川轻咳,像在清喉咙一样咳了两声。

“那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有这回事罢了。我应该是在哪里读到的,不过究竟是哪里,我也想不起来了。如果是真的,可就有趣了。”

这家伙对于我们之前的约定有什么想法呢?

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冷静下来后,我反刍自己委托他的事。我希望他杀了我,希望他成为少年A。德川虽然应允了,但那并不是只终结我一个人的人生而已,也关系到德川的人生。这一点我到很久之后才想到。

德川觉得这样也没关系吗?他有这等觉悟吗?

少年A如果没被抓到,就不是少年A了。我不是要他帮助我自杀,而是希望我们一起制造事件。

靠近观景台的扶手,风猛烈地吹上来。有点冷。在无法主动开口的我面前,德川率先发问:

“你喜欢什么形式?”

想问的事情虽然多如牛毛,但我仍把话吞了下去,只说:“等我一下。”我从斜背包里拿出笔记本。

那本笔记本是亲戚阿姨买给我的国外伴手礼。已经是好几年前拿到的,长得就像哈利波特或某个世界出现的魔法书一样厚。制作坚固的硬壳外皮和里头带点蓝色的纸张,都充满着古董气氛,整体呈现出老旧的风格,我很喜欢。因为太喜欢了,觉得用掉很浪费,所以直到今天之前都没派上用场。

“写在这里。”

靠着扶手而立的德川和我,彼此有顾虑地间隔了一段距离。既然隔着有点远又不太远的距离,我也不再排斥写下文謌謌的词汇。就像小说或连续剧中出现的文青用语。如果是写平常的作文,这样写很有笑点。

但是,今天,在这里,对方是德川的话,我就写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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