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体育馆里,还没有半个人来。明明已经是春天了,空气却让人觉得冶。

社团活动第一个到场,这还是第一次。老师对去拿钥匙的我说:“时间还很早呢。”我原本还在担心如果遇到佐方该怎么办,不过才刚过六点半的教职员室里,只有一位老师在。

我坐在体育馆的冰冷地板正中央擦着球。

抬起头,我看见上面窗户射进来的光线色彩,从深黄色的朝阳逐渐泰然自若地变成早上的白色。就像魔法解除了一样,清晨结束了。

——你能不能杀了我?

听到我的问题,德川无法眨眼。一般人看到了,大概只觉得这张脸和平常没什么两样,面无表情,但是我知道德川因为我的话而十分激动,原本连我的眼睛都不看的他,第一次从正面仔细凝视着我的脸。

但是,不晓得他怎么想。这句话应该足以吓吓看不起我的他,但我才这么想没一会儿——

“可以吗?”德川回答。声音很坚定,没有退缩的样子。从长浏海间可窥见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按照德川的习惯,直直注视着我。

我依序说出口自己把少年A事件剪报归档的事、看到德川踹的袋子流血而无法挪开视线的事,以及现在看到躺在地上的老鼠尸体而隐约从脚底窜上兴奋颤抖的事。

一旦说出口就停不了。

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过任何人,原本也以为今后不可能对任何人说,但一听到德川说出“安,博林”,就像水坝崩塌一样,一口气溢出这些话来。

德川站在我面前沉默倾听着。负责在昆虫界扮演植物的德川,甚至会让人怀疑除了进行光合作用之外,他会张开嘴巴吗?他却真真切切地听着我说话。

当我说起全世界最不懂我的妈妈破坏我认为是圣城的地方时,我的眼睛又开始泛泪。昨晚大致上已经收拾完毕的不甘心,在遇到有人愿意倾听时,再度苏醒。

就连我的内疚他都懂。我也并非不了解妈妈他们觉得思心的心情,但怎么可以这样,我又没有做错事。

或许倾听对象不是德川也无所谓。我就像是充饱空气的气球,只要哪里有洞,就会不顾一切地吐露出自己。我在等待这个时刻。

经常在书店里翻阅的人偶摄影集因为太贵而买不起,但是对我来说很重要,关于那本书和照片的事,我也趁势一并说出口了。受伤的女人偶们、手臂被切断沉在水槽里的模样很美。

或许是我一边哭一边说话的关系,呼吸变得很奇怪。照耀草地的阳光温度上升,眼睛已经能够看到上面闪闪发亮的朝露。随着时间过去,慢跑和带狗散步路人的身影一个、两个逐渐增加。

一口气说完后,我低着头,咬着唇。“也就是说——”德川开口。

我抬起脸。原本以为他没兴趣,但是德川的声音和平常在教室时一样,音频像小孩子一样高,却又意外地沉着。

“小林喜欢那类东西啊。”

被归类为“那类”,让我一瞬间不悦。但是这么说的德川脸上没有轻蔑的意思。没有笑意,表情很认真。

我第一次听到这家伙这样说话。我点头。

“《临床少女》吗?”

听到德川的话,这次换我无法眨眼。德川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继续说:

“就是你喜欢的那本摄影集。人偶的,摆在北原书店后头的专区,对吧?”

“……对。”

他说得没错。德川第一次露出很像表情的表情。露出怪笑继续说:

“那本摄影集的确不错。有的人偶只有脖子上卷着绷带,或从眼罩缝隙间隐约露出眼睛等等。那家店会摆‘感质出版社’的书也真难得。你知道吗?感质出版社已经倒闭了。如果现在不买,那本书过阵子就会完全消失。你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就不买了,让给你。喜欢归喜欢,我对人偶没有喜欢到那个程度。”

“感质……”

“出版社。《临床少女》也是,那家出版社经常出那一类黑暗又卖不出去的摄影集。去年倒掉了,真是可惜了一间不错的出版社。类似的还有龟井户出版社、闲暇出版社等,不过我真希望他们仔细思考该如何继续经营下去。即使出版品再优质、再有趣,那种经营方式总有一天会步上感质出版社的后尘,跟着倒闭。”

德川的声音愈来愈大,也愈来愈多话。

“出版漫画的出版社比较强,员工的薪水也比较好,但是小型出版社很辛苦,尤其是艺术类书籍和摄影集的单价高,不好卖,所以无法印刷太多本,因此售价更贵,变成无止尽的恶性循环。所以说真的,我们应该有些贡献比较好。不能让集英社、讲谈社等出版社独大。还有许多小出版社存在,只是不为人知,如果倒闭了真的叫人惋惜。感质出版社就是最好的例子。”

德川完全没有看着我。

他好像大人。使用的词汇种类也是,说话方式也是,都很像在强调自己什么都懂的评论家一样。他的气势比我强,我一个字也无法插嘴。感觉如果发出声音,就会泄露出自己的无知。

他完全不在乎我的反应,也没有停止说话的打算。我突然有个想法。

德川的说话方式让我想到网路上的回应,那些在少年A的新闻网页或他人网志发表不负责意见的人们。虽然那些只是网页上的文字,不过如果化作声音,听起来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小林也买吧。《临床少女》以后会买不到哦。如果是我就会买。”

“我没钱。”他突然喊我,我愣住的同时一边回答。

“你都准备一死了?”德川反问。

“你都要求我杀掉你了,还在乎最后的零用钱怎么用吗?”

“那和这是两回事。”

“这样啊。”

德川转开视线。然后以莫名郑重其事的语气反问:

“你是认真的吗?你是真心想死吗?不是因为和母亲吵完架、离开家临时想到,而是明天也确实想死吗?”

我没有开口,但是坚定地点头。

德川傲慢的说话方式还是一样无趣,不过,正因如此,我不想输给他。我是具心的。一方面也是因为没自信能否保持想死的心情,所以我把德川也牵扯进来,借此宣示明天的心情也一样,我是认真的。

“我不要自己的人生一事无成地结束。”

还在念小学时,我和小江聊起动画的话题。当时是即将毕业之际,小学六年级的时候。

这部动画很棒,角色很棒,咱很尊敬这部轻小说的作者,这个人所写的东西——

小江以后也想当漫画家或小说家吗?我问。

她小学社团活动参加的是绘图工艺社,也经常在考卷背后或笔记本上画喜欢的动画角色。画风虽然有点宅,不过画得很棒。

“咦?咱吗?”小江顿了一会儿才回答:“以后我想当一般人。不想太醒目,只想要安稳地过着普通的市民生活。”

当时我不晓得为什么打心底涌上一股怒意。那种优哉游哉的说话方式,连同那个语气在内,都让当时的我觉得再也不想和她讲话了。

为什么她那么有自信呢?她所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仿佛看不起我而撒谎的小江还想继续讨论那个话题。未来、未来、未来。

假装自己没有梦想,认为自己毫无疑问的很特别,甚至到了必须假装不觉得自己特别的地步。这是为什么?

无法原谅。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

“我不喜欢和大家一样。少年A杀了母亲、拿刀子刺班导,诸如此类的情况已经普遍到叫人厌烦了。电视新闻上甚至不到三天就会出现一次。但偶尔也会发生让麻痹的脑袋觉得新鲜的事件。最近福岛那个事件就是这样。那个模仿小说集体自杀的——”

“啊啊。”德川面不改色地点点头。

芹香她们喊着“好可怕!”“好恶心!”还做出呕吐动作的事件我觉得“很好”,而且能够满不在乎地和德川共享,一想到这里,明明话才说到一半:心头就涌上安心的感觉。

“必须是那种程度才行。必须是会被电视一直播放,而且事后回顾时也毫无疑问是今年第一名的事件才行。事件发生多年后,仍会被人们继续谈论,马上就会被想起,要像那样的事件才行,否则引起事件或死亡就没意义了。必须是没有任何人做过,全新的桥段才行……”

桥段——说到这个字,我才想到。

“事件的桥段必须开先例,让之后的少年A们每次动手时就会想起:‘啊啊,这就是那个桥段吧’,并继续延续发展下去,否则没有意义。”

试想佐方抱着头的表情,妈妈哭泣的表情,看着无法成为“一般人”的我而说不出话来的芹香和小江的表情,依序浮现脑袋,那场面真是充满魅力到令人惊叹。

“实际上牺牲的也许是我。但是,德川,你考虑一下要不要帮我?利用我成为新的少年A吧。”

我说出宛如少女漫画中才会出现的大胆言论,后来才反应过来而觉得有点难为情。但是,德川的回答很干脆。

“有何不可。”

我松了口气垮下肩膀,同时,过去不会料想过的其他情感突然涌上心头——那是极度后悔,也有混乱,以及焦虑的感觉一起让我起了鸡皮疙瘩。

“不是马上……”我说。

“不是要你马上突然就杀了我。要和我商量。我们看看什么时候、在哪里、怎么杀、怎么做才能对看到的人产生效果、第一位发现者是谁,这些都讨论好之后再决定。”

“不是马上突然就杀掉你,还真是有新意。”

德川爽快地说完后笑了。我不知不觉因为那个若无其事、一如往常的说话方式而放松。

“我也可以说说自己的理想吗?关于事件的详情、做法、场所等等。”

想了一下,我回答可以。

“只要不是办不到的就可以。”

我的身体交给你了——我想起在河濑房间里发生的事。变态。我和芹香她们虽然为此嚷嚷,但是德川在这方面却让我感觉很安全。他们看的东西、对于事件和少年A的解读方式、欲望的类型和浓度,全都不同。我问:

“我们什么时候商量呢?”

“……星期天有社团活动?”

我们约定好时间在外头碰面,不再像之前那样偶然相遇。接下来就真的不能反悔了。和德川这样的昆虫男在一起,而且是两人独处,绝对不能让学校其他人看见。

“儿童科学中心。”德川说。

我回答不知道在哪儿,他便告诉我在儿童王国附近。我知道那地方,是座落在丘家神社后侧的设施,这附近的孩子应该每个人至少都曾经跟着爸妈去过一次。那是有运动器材和大型溜滑梯的儿童设施。位在与我们高中不同的学区之内。

我虽然不是很确定儿童科学中心的所在位置,不过还是点头说:“知道了。”集合的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天四点社团活动结束之后,在儿童科学中心的观景台。

“涩泽龙彦,你听过吗?”

道别时,他这样问我。因为德川刚才说个不停的话而一半感动,一半无法反抗的我,没有想太深就摇头。

“我想他的《少女论》很适合你。”

“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难的事物?”

学校的成绩明明也没多好。德川巧妙地避开这问题,只回答:“自然而然就知道了。”一副了不起的样子,让我有点火大。

“我原本以为女孩子都是现充。”

“现充?”

“现实生活很充实。”

他的脸上露出一如往常的怪笑说着。我明白这不是称赞,所以没有回答,他便骑上脚踏车朝自己家方向离开。他身上仍穿着便服,大概要先回家一趟吧。那家伙清晨是怎么跟父母亲说明出来的理由呢?我低头看向脚边,沐浴在阳光下的老鼠似乎已经解冻了,看来更加栩栩如生。

谢谢你的尸体。我想这么说,不过即使说了,他八成也不会回头,于是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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