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里九点BlueMucs里面已经挤满了人。先来的客人没有要走的打算,而且不停地有客人来。服务生拿出了休息室里简单的椅子,即使这样还是有十几位客人不得不站在柜台边上喝酒。酒吧里就像是上班时间的电车一样混乱。为了让酒吧里透气,服务生打开了门。有几位客人在石头大楼外面吹风。

山胁顺三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酒吧的。好像是在找什么人一样向着店里张望。

安藤看到山胁,点头向他打招呼。山胁侧着身子从客人中间挤了过来。

安藤问山胁:“是在找我吗?一天找两次,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不是的。”山胁侧眼看了看旁边的真理子说到,“上次来了以后就很喜欢这家店,所以就又来了。”

“今天可是这家店开业的最后一天了,你知道吗?”

“听说东京的所有舞厅今天都很热闹,我也是打算今天来最后听次歌,跳次舞。”

“形势越来越紧张了。”

“明明都是处在战争中,人家柏林那边就不一样。”

看见山胁在注意真理了,安藤给他们介绍了下:“这是我妹妹,真理子。”

山胁站着点头致意了一下。

“我叫山胁,是海军省的秘书。平时总是承蒙您哥哥关照。”

真理予急忙站起来,鞠了一躬:“谢谢您对我哥哥的关照。”

安藤对真理子说明一下:“这次任务就是由山胁协助我的,他刚刚从柏林回来。”

千万别说从我这听到的计划,安藤暗自祈祷着。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真理子再次轻轻地鞠了一躬。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山胁回答。

安藤看到真理子和山胁两个人相互直视着。好像是看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样,山胁眼中有一些吃惊。真理予也似乎难以置信地歪了歪头。

山胁有些口吃似的开口说:“真、真理子小姐经常来这家店吗?”

“不是的,今天是第一次?”真理子有些害羞地微笑着说,“以前经常听哥哥说起这家店,但是没有跟他来过,今天是第一次,居然也是最后一次了。”

“这是我第二次来,正好是一周以前,第一次在这里和您哥哥见面。”

“在这里?不是在部队里吗?”

“是的,我是听说安藤在这里就来了,来的时候他正在吹小号呢。”

“我哥哥特别喜欢吹小号,去前线的时候也会带上。”

“真理子小姐喜欢跳舞吗?”

“喜欢,我很喜欢跳舞,山胁先生喜欢吗?”

“跳得不好,不过在努力学呢。”山胁斜视了安藤一眼说,“这样一直站着也没什么意思,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跳支舞吧。”

真理子有点央求地看着安藤。看来真理子是对这位年轻的秘书有兴趣,安藤思量。

安藤点点头,又对山胁说:“我先点几杯酒吧,你要什么?”

“您点什么捎带也给我点一杯就行。”

山胁做出邀请的姿势,真理子伸出了手,两人相视笑着走向舞池。

真是个浑蛋公子哥!安藤想。刚说一两句话就邀请女孩子跳舞,看这身打扮就像是情场老手。和刚才的商人不一·样,这次让安藤感到很不安。安藤很生气真理于还和刚才一样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这时候由纪走了过来:“您妹妹可是今天的女王殿下啊。”由纪边说着边把手从安藤的背上移到了脖子上。

“她可比不上你,大家都被你刚才的歌声迷住了。”

“那不知道到上海能不能行呢。”

“又是说上海的事情啊?”

“可是在日本我已经唱不下去了,这个世道,恶俗的军人和那些爱嚼舌头的大妈横行天下,这种甜腻歌曲已经唱不下去了,我打算去上海。”

“要是无视外边的战火纷飞,上海是个有趣的地方。”安藤说。

“你说战争会怎么发展?还要扩大吗,还是很快就能结束?”

“这个我也不知道,不过在中国那边的战争还没有要结束的迹象。”

“大家都在说接下来就要和英国美国打仗了。”由纪又说。

“可能会吧。”安藤说。

“我看你还是别再醉心于开战斗机了。”

安藤看向由纪,由纪的表情很严肃,又接着说:“我可不想抽到下下签,我想在吹着萨克斯哄女人开心、一掷千金的造船厂主和薄情寡义的战斗机飞行员之间,我选择哪…个才能不亏本。”

“最差的肯定是战斗机飞行员。”

由纪放开安藤,坐到刚刚真理子坐过的地方。说到:“你给出的答案和我想的一样呢。放心吧,我自己去上海,没准儿你要是再去中国的话我们还可以在那里见面呢。”

安藤向服务生点了两杯低浓度苏格兰的苏打水。看见由纪像是也想要喝的样子笑着,安藤又点了一杯马丁尼。

没一会儿,真理子和山胁也回来了。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山胁额头上出了汗。

“真理子说你和她说了去柏林的事情。”杉田问安藤,语气中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大概和军人不一样,对于军事机密还不是很严格。

“没有和她说具体的事情。”安藤回答说。

“你们两个能不能别提这些话题,我严肃地要求你们停止。”

“对了,山胁先生,您讲讲您在柏林的事情吧,您看柏林的歌剧了吗?是瓦当那还是威鲁迪?”

安藤和由纪把座位让给两人。由纪拽着安藤走进舞池跳舞。在这样已经没有座位的俱乐部里,如果不交替着跳舞的话就会引起难堪的争吵。两人连着跳了两曲华尔兹。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BlueMucs的老板站在了舞台中央,表达了一下对在即将关门前过来捧场的顾客的谢意。老板是一个刚刚五十出头的男人,以前是经营宾馆的。听说以前在新加坡居住过。

“什么时候允许这样的酒吧经营的时代到来了,我一定会再开一家还叫BlueMucs的酒吧。虽然什么时候能够再开店,在哪儿开店都还不清楚,但是我想那个时代肯定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到了那个时候让我们再相聚吧!”

老板请客,让服务生们发给了每位客人一个酒杯,倒上了香槟。大家知道后向老板拍手喝彩表达谢意。

老板致辞道:“祝在最后一夜光临的客人们身体健康,大家共同干杯。”

干杯后酒吧里响起了很长时间的鼓掌声,有的客人们拉响喷花。

音乐再次响起,客人们步入舞池,音乐是吉特巴舞曲,舞池中的一对情侣明显地跳得要比别人专业很多,周围的人都赞叹不已,沉醉于曼妙的舞姿中。

这时候响起一阵与这和谐气氛不符的声音。就像是撒了气的气球,音乐戛然停止。

安藤吃惊地抬起头。舞池里的情侣停止了舞步,大家突兀地站着,看向门口。休息区那边响起了吵闹声。

左手边的入口处,站着五六个人。有两个穿着土黄色国民服的男人,还有几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一个女人上身系着白色的挎带。在安藤的位置看不清带子上面写了什么字。这些不速之客用仿佛看到了什么不洁之物的眼光厌恶地看向店里。刚才跳舞的客人们都一对一对地从舞池里退出,分别回到各自的桌子前,谁都不说一句话。舞池一下子变空了。

一位老人走到舞池中央,国民服加绑腿的着装,从穿着的讲究来看大概是位已经退役的军官。老人夸张地皱着眉,摇了摇头。

剩下的跟他一起来的男女脚跟用力地踏着地板,也走进舞池。一个剃着光头的,手里握着木刀,看上去刚刚退役不久的青年,用近乎于威吓的眼睛斜睨着店内的人。

系着挎带的女人大概四十岁左右,微微有些发胖,一件深色的毛衣加一条长裙子。在灯光的照射下,她身上带子写着的字也渐渐清晰“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

老板走近扎着绑腿的老人身边说:“我想到今天晚上十二点酒吧是允许营业的吧。”

老人用傲慢的语气说:“大晚上的你们太吵了,附近已经有人在抱怨了。”

“大家都觉得最后一天了,所以都有些兴奋,那我们把门关上,这样声音就不会传出去了。”老板解释说。

“还有,这些家伙都是日本人吗?”老人又问道。

“大部分都是日本人,还有几位外国朋友。”

“一个个的都学洋鬼子,这么吵闹的音乐是哪儿来的?一群老大不小的男女跳着这么猥亵的舞,成何体统!”

“如果给您带来不愉快,那也请您看着今天是最后一天的份儿上请原谅我们吧。”

客人们都屏息凝神地注视老板和绑腿老头对话。虽然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并没有实质的法律上的权力,但是谁也不愿意让事情变得更麻烦。截至今夜二十四时关闭酒吧的命令,反过来说就是允许酒吧在零点之前营业,谁也没有权力强制酒吧现在关门,所以客人也没有必要离开酒吧。

挎带女人用近乎憎恶的眼神向四周望去,说:“太不检点了,这些女人每一个都艳妆华服的,还带着珠宝。”

绑腿老人接着说:“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就是要协助国家政策的实施,正在进行杜绝市民奢华着装和抵制轻浮的风俗习气的运动。”

“我了解您的意思。”酒吧老板坚决地,彬彬有礼地回答道,“这家酒吧也将依照国家政策,在今天以后关门大吉。”

“这都是一些什么样的男人,一个个都穿着西服打着领带,你们想没想过那些在中国浴血奋战的士兵们,你们还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挎带女人又气愤地说。

“又不是我们愿意出生在日本的。”客人中有人嘟囔着说。

女人的眉毛皱成八字,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之后谁也没有再出声。

挎带女人给后面的三个女人使了个眼色。那些女人们拿出一捆像是卡片一样的东西,有名片那么大。

安藤想一定是“奢华警示卡片”,由纪跟他说过她收到过好几次这种卡片。这些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的成员在街上强行发给那些穿着华丽,需要警告的女性。上面印着“抵制华衣丽服”“当前条件不允许您珠光宝气”之类的标语。

女人们把卡片塞进附近的女客手里。女客们低着头接过卡片,扣在桌子上。

女人们对女宾客们冷冷地说:“烫着发呢啊,嘴唇擦得像喝了人血。现在这个时候还带着戒指项链,到底是怎么想的!”

店里的气氛立刻冷了下来。舞台上乐队的成员们也都一个个的把眼睛望向别的地方。客人也都沉默着,面部绷紧。服务生们在原地一动不动。大家一时都沉默了下来。那些女人的声音在酒吧里有些异样的洪亮。

挎带女人向围在舞池边上的女客发完了卡片,又试图要向里面的女客们发放,但是座位已经满了,连过道上都站着人。

真理子突然站了起来说:“能给我一张吗?”听起来很天真的嗓音。就像小孩子撒娇向妈妈要点心一样,毫不拘束明媚的声音。

安藤很吃惊地抬头看着真理子。大多数的客人也都看向真理子。真理子眼里闪烁着顽皮的光芒,向安藤眨了眨眼。真理子踏入过道,两边的客人都把椅子推开,身体向后仰,为真理子腾出空间走过去。

挎带女人瞪大眼睛看着真理子。

真理子微笑着站在那些女人面前,接过女人们试探着递过的卡片。真理子接过卡片,就像刚刚抽完签一样快速把卡片贴在胸前。从远处看过去卡片就像真理子红色的裙子上的一枝白色花朵。

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的女人们像是呆住了。

“你是日本人吗?”挎带女人惊讶地问真理子。

“是的。的确,华丽的服装真的不应该穿。”

安藤也站了起来、乐队的人注意到了安藤,安藤手指一转,没有发出声音,用口型示意他们“能否再开始演奏”,乐队的成员们轻轻点头,相互对视了一下。

音乐的前奏怯生生地响起,是刚刚被打断的吉特巴舞曲。

安藤从刚刚真理子通过的过道大步地向前走去。来到挎带女人面前的时候,从女人手中抽出一张卡片,插进胸口的口袋里。恰好有大概一厘米左右露在口袋外面,看起来就像是装饰的手帕。

安藤伸出双手,真理子高兴地递出自己的手。安藤再次向舞台上点了点头,演奏骤然高昂起来。安藤和真理子和着曲子开始跳起了舞。

总动员委员会的人都是一脸茫然。拿着木刀的那个青年一脸慌张的样子看着四周。

由纪拽着山胁的手也走进了舞池,山胁似乎心情也不错,享受着事情的进展。

绑腿老头看向由纪的大腿,眨了眨眼睛。由纪捡起一张警示卡片说:“人家今天也有些奢侈呢,今天穿的内衣是丝绸的呢。”

由纪在老头面前挑衅地扭着腰,用卡片捋这老头的胡子。

老头后退一步骂道:“荡妇!”

“是吗,大爷?”由纪撩起旗袍下摆,又露出白白的大腿,“您骂我啊——”

山胁拉过由纪的手。由纪又对着拿着木刀的少年送出飞吻,利落地转过身去。

这两对男女又跳起舞来,就这时又有几对客人也站起来走进舞池。刚刚舞跳得很棒的那对情侣也加入进来。

总动员委员会的成员们被来回地拥挤着,不得不向后退到了门口。演奏又变得肆无忌惮了,店里又恢复到原来的热闹。服务生也都开始工作起来。酒吧老板望向绑腿老头,似乎有些嘲笑似的看着他。

挎带女人好像是很快地骂了一句。大概是“不配做日本人”之类的,一定是非常生气吧。但是那声叫骂却被音乐声、鞋子的踩踏声和客人的笑谈声淹没了。国民精神总动员委员会的家伙们愤怒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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