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安藤启一去了横滨元町的一家名为BlueMucs的酒吧。到的时候虽然刚刚晚上七点多一点,但是BlueMucs里早已客满。酒吧里因为人多的缘故,感觉有些闷热。酒吧中央的地板上早已有几对男女在尽情地跳着舞。

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四。今天以后日本的所有舞场都将被关闭。BlueMucs也是其中的一家。

BlueMucs原本是定位于以外国船员为主要客源的钢琴酒吧。酒吧里并没有专属的乐队,也没有舞女。是一家由客人们即兴演奏,即兴歌舞的酒吧。严格地讲说不上是舞厅,但是酒吧老板的理念并没有得到政府的认同。政府基于平时这里都是演奏一些西洋乐器,而且男女身体贴在一起跳舞,即把这里也定义为舞厅。既然是舞场,那就不允许经营酒精类饮品,而这家酒吧在这一点上便成了违法经营。BlueMucs和其他的舞厅一样,被勒令今天以后停业。

“身为日本人,没有权力铺张浪费!”去年以来,类似的这种标题海报随处可见。难道音乐和舞蹈也被纳入奢华之列了吗?还是出于对西洋文化的彻底抵制?听说从今年夏天开始即使在音乐教育的场所,do、re、mi、fa也被改成了ha、ni、ho。看起来那些不懂音乐美妙的,憎恶官能享受的家伙终于掌握了这个社会的权力了。

安藤摇了摇头、试图将头脑中那份不愉快挥去。如果这是能够跳舞的最后一夜,如果这是除了进行曲之外能够尽情歌唱的最后一夜,那么尽情地狂欢吧!尽情地毫无留恋地纵情歌舞吧!

安藤今晚约了在横滨医院工作的妹妹真理子在这家酒吧见面。上一次还是刚回到横须贺的时候见了一面,从那之后已经三周没见了。

正好换下一曲的时候从舞池里退出一对男女。男的是穿了水手服的白人,女的一身鲜艳的红裙子,这女孩便是真理子。白人男子一脸无忧无虑的表情,双颊透着红润。大概是要先休息一下吧。

真理子注意到安藤,露出微笑。她是一个身材高挑,面部表情丰富的女孩。虽然和安藤一样也是混血,但是长着比安藤这个蒙古人血统的混血儿更加有蒙古味道的五官。广宽额头,暗棕色的瞳孔,明显属于亚洲人的可爱的鼻子,还有一张容易让人误会她是一个喋喋不休的人的大嘴。整齐的牙齿一直都是真理子的骄傲。波浪的黑发今天扎在了脑后。

“来得有点早。”真理子站在安藤面前拉住他的手,真理子的手心微微地冒着汗,“哥你好像胖了一点,脸色看起来也不错。”

“上次见面是刚刚从战地回来,有点憔悴。”安藤摇着妹妹的手说,“今天打扮得很漂亮呀,看起来可不像护士。”

“是吗?这裙子怎么样?”真理子在安藤面前轻快地转了一圈。

好像是那件两年前安藤去上海的公共租界买回来的裙子。用中国丝绸特别定做的。

“是我送你的那件吧?”安藤问。

“是,是在上海的好像叫夫人什么的一个店里。今天才第二次穿。”

“合适吗?”

“稍微把腰部改了一下,不过别的地方都很合适。哥哥你的西服很棒嘛。”真理子把手伸向安藤的领子边,帮他调整了一下领带。

“形势紧张得接下来估计连西服也不允许穿了。”

“今天来酒吧的客人好像也觉得今天是最后一天能穿西服的日子似的。最近,如果不穿那种五颗扣子的国民服的话,出门走动都变得不方便了。”

“‘穿着黑色的西服,心也变得轻便’这首歌不是流行没多久吗?”

“三年前吧,我还总是因为卷发被人问‘头发是烫的吧?’”

过来了几个相识的人和安藤打招呼。有一些是同样喜欢音乐的朋友,还有一些是店里的熟客。大家都好像喝了不少酒。也有的人眼眶红红的。大家是想早点喝醉,早点让气氛热闹起来吧。女客们今夜更显华美,好像都是穿着最喜欢的裙子盛装而来。项链和耳环比平时还要光鲜耀眼。似乎这些女客将家中梳妆盒里的所有宝石都戴在了身上了。错过了今夜,再次能够盛装打扮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了。安藤记得颁布奢饰品制造贩卖限制规则就是在今年他调到汉口工作之前的事。

在酒吧角落的一张四人桌前,安藤和真理子面对面地坐下。在桌边上坐着的另一对男女是一对不认识的夫妻。询问后才知道,原来先生曾经是国外航线的船员。关闭舞厅的政策让他们很伤心,所以就带着喜欢跳舞的妻子来了这里。

“这次又是要去哪儿?”真理子问安藤道。

安藤不顾大贯的指示,直接告诉真理子说:“欧洲。”

真理子瞪大了眼睛说:“那边战争不是还没结束吗?”

“嗯,从中国的前线到战争最激烈的欧洲,不过我是要去柏林的。”

“作为战斗机的飞行员?”

“不是,是飞行联络。不上战场。”适当地还是要撒一点谎的,“是机密任务。”这样对于大贯也能说得过去。

“不会有危险吧?”

“既然是开飞机就肯定有一定的危险性,这些必须做好准备。”

“从东京到柏林,太远了。”

“又不是走着去。”

“什么时候出发?”

“下个月末吧。”

“什么时候回日本?”

“还不知道,没听说。”

服务生过来点餐的时候,安藤要了一杯加水的低度苏格兰苏打水。

“今天您打算演奏一曲吗?还能这样轻松的时间就只剩下几个小时了。”服务生问安藤说。

“一会儿有兴趣的话,会的。”安藤答道。

“你呢,最近怎么样?”安藤问真理子。

真理子抬头,脸上些许忧伤,回答:“我吗?挺好的。”

安藤又问到:“工作怎么样?”

“还是老样子,人手不够,挺累的,风险又大。”真理子说。

“打算一直做护士这工作吗?”

“又没有别的适合我的工作,而且我也不是很讨厌这个工作。”

“从你开始当护士,到现在好像好多年了,今年多大来着?”

“按美国的算法今年二十七。”

“在日本,像你这个岁数还单身的女人麻烦会很多的。”

“我知道,每天都能深刻地体会到这一点。可是我一个人怎么也解决不了呀。”

这时候音乐声想起,两个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真理子端起鸡尾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刚才那样明媚的笑容消失了。

安藤端正了一下坐姿,果断地开了口:“你和那个医生怎么样了?”

安藤一直惦记着这事,上次见面没有问。恐怕这事儿对真理子来说才是最最重大的了。

真理子低下了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安藤还在等着真理子的回答,但是真理子似乎并不想过多地说这件事。很明显地拒绝这一话题。

安藤突然想调整一下自己的问法。就是心里再担心,也不能像法官一样,审问自己的妹妹,那可是自己妹妹痛苦万分的感情问题。应该还有别的更容易接受的问法。更或许这并不是安藤应该过问的事情。

服务生端来了安藤点的苏打水。安藤端起杯子,狠狠地喝了一口。

桌子前走过来一位相识的商人。是做安柳木进口生意的。三十八九岁的花花公子。安藤分别向真理子和商人介绍了一下彼此。

“您真有福,能有这样一个妹妹,我一直在想能怎么样才能接近她,我能借用一下这位小姐吗?”商人说。

安藤摊开两手说:“请,由她自己决定。”

真理子的脸上再次浮现出微笑。似乎是要挣脱什么事情一样的明快的笑容。

“我愿意,请您关照。”

真理子站起来,伸出手,两人走进舞池里。

真理子离开后,走过来一个女子。是认识的酒吧歌手,名叫由纪。安藤不知道由纪到底是艺名还是她的真名。年纪看起来和真理子差不多大。很小的面孔,长着一双能够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睛。头发像男孩子一样剪得特别短,今晚穿着一条金色的旗袍。

“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不知道。”由纪对安藤说。还是那种试图劝告安藤不要喝酒的语气。

“刚回来不久。”安藤答道。

“上海怎么样?舞厅还在营业吧?”

“还不知道能持续到什么时候昵,”安藤示意由纪坐,指了指刚刚真理子坐过的椅子。“虹口的舞厅不久也和日本一样将要被关闭。”

由纪坐在安藤指的椅子上,两腿叠在一起,露出雪白的大腿。

“我这样的能不能在公共租界找到工作啊?”

“不清楚,我不太了解你们这个圈子。”

“真无情呢。”

“大家都这么说我。”

“有那么多人说吗?”

“不到一百人吧。”

“这我倒相信。”

“我不骗人的。”

“上海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什么时候的?上次还是这次?”

“两次!”

“在虹口的那些舞女和歌女早就被陆军的高官盯上,成了他们的情人,没有我的机会。”

“你不会一直都是在日本人的租界吧,公共租界的俄罗斯姑娘什么样?”

“不知道,我是去前线杀敌,又不是去找姑娘玩乐的。”

“可是你不是去了上海吗?上海昵,听说那地方不错,是吗?”

“给你说说南京重庆吧。”

“你还真是无趣的家伙呢,跟我说说上海的女人吧。这边连头发都不让烫。给我说说那些极尽奢华的女人的事情吧,你身边没有女人围着之类的话,我才不信呢。”

“等一下我妹妹回来,能不能换个话题?”

由纪嗤笑一声,从包里拿出烟来。由纪吸了一口烟,看着舞池说:“从你妹妹走进这家酒吧开始,乐队的那些家伙就开始神魂颠倒了。”

“要是他们知道真理子是我妹妹的话一定会失望的。”

由纪笑了,说:“人家喜欢的话,谁会在意你安藤启一。”

“算你能说。”安藤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看来这样的男人还真的是有啊。”

“啊?”由纪不解。

一曲结束后店内响起热烈的掌声。

笑声,口哨声和欢呼雀跃的声音传遍酒吧,安藤也跟着鼓起掌来。

热烈的、融洽的气氛充满了整个酒吧,像是每个人都相互认识一样。虽然酒吧里熟识的人也很多,但是也有不少人虽然看起来很熟络却是完全不认识的。尽管这样,今天晚上在BlueMucs的客人们都是分享着这种有些异样的快乐的社团成员。似乎感觉彼此就像是共同拥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同伙一样。那是一种个人的感情,可又正因为这样,气氛又更加和谐、欢快,让聚会有些异常的热闹。客人高昂的兴致让乐队更加兴奋,而乐队与客人的配合同时又让客人如痴如狂。

男客们看起来都像是值得信赖的绅士,女宾们也都是美丽又大气的淑女。大家都是脸上发烧,两颊绯红。

两首歌之间的空闲,安藤被朋友请上来舞台,和朋友们一起演奏了两首节奏感很强的爵士乐。两首歌都是和BlueMucs的最后一个夜晚十分相称的曲子,热烈却又悲壮。几位女宾上前拥抱,并献吻给演奏音乐的安藤和他的朋友们。安藤不好意思地拽着由纪回到真理子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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