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亮二郎坐着列车,在十月二十四日傍晚到达了加尔各答。

柴田很快入住在乔林吉路一家由普利特姆·辛指定的叫大食首府的宾馆。宾馆大堂的摆设都是英式风格,而且宾馆里大多都是白人顾客。大概今天这家宾馆的亚洲人顾客只有柴田一个人吧。印度人的服务生仔细地检查了柴田的护照。

前台已经收到了给柴田的留言,仍然是普利特姆·辛留下的。留言指示柴田说,第二天早上,会有司机来接柴田,并且做柴田在加尔各答的向导。暗号仍然是和每次一样。

第二天早上出现在宾馆的是身着穆斯林服饰的伊斯兰教徒。

“我们要去哪儿?”柴田开口问道,那人递给柴田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火车票。是一张从夏尔达站出发,开往东孟加拉的一等车厢的火车票。坐上开往大吉岭的火车,中途换乘到支线。柴田听过目的地城市的名字,应该是亚穆纳河中游的一个小城市。

伊斯兰司机在去往车站的途中多次注意着后视镜,柴田很清楚,司机为了摆脱跟踪,绕了好几次路,一直开往夏尔达车站。这个沉默的男人,除了暗号以外一句话也没有和柴田讲。甚至到了车站让柴田下了车,那位伊斯兰司机连“一路保重”之类的话也没对柴田说。

柴田很后悔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虽然钱包在上衣的内兜里,却一件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全部都放在了宾馆的房间里。虽然柴田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既然是去往东部孟加拉,那不可能当天来回的,可要是能带几件换洗的衣服去也好。大概这是普利特姆·辛为了瞒过英国情报机构采取的做法吧,可是柴田还是想事先能够多少对自己的行动计划有所了解。就像在新德里车站的时候,也是谨慎过头地、小心翼翼地、飞快地上了火车。

车厢里只有柴田和一对印度母子。只是在刚开始的时候相互寒暄了几句,之后对话就没有再持续下去。列车开动不久的一段时间里,柴田一直在等着下一个联络员来找他,但是只有列车员来检查车票。看来会有人在目的地接应,柴田想着,看向车窗外的风景。

哈乌拉的街道消失在后面,出现在眼前的慢慢变成了宽阔的恒河三角洲风光。一片绿色,富饶的广阔天地。水田,椰子树林,还有宽阔的运河。到处是炊烟袅袅的村落。时不时有小孩子们向列车挥着手。

列车在横渡恒河的时候,餐车的侍者来询问订餐。询问柴田和印度母子后,侍者收拾了一下桌子,在桌子上铺上白色的布。不到五分钟,订的餐就到了。

用过餐后,柴田在第一次停靠的车站换乘了下一列火车。到达目的地的西拉吉纲吉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柴田孑然一身从终点的小车站下了车。

出了车站在车站外的广场驻足,柴田向四下望着。还没有接到下一步行动的指示。应该会有人来接应柴田才对。环岛的对面,科洛尼亚样式的白色大楼前停着一辆一辆英国陆军的卡车。应该是离英军驻地已经很近了,柴田心里有些不安,距离英军驻地这么近的地方,真的能够找到安全的飞机场吗?

是不是情况没有传达正确,还是关键的地方被弄错了,柴田暗自思忖着。他背对英军卡车而立,注意着四周的情况。

和柴田一起下车的乘客全部走光了的时候,柴田注意到广场一角的一辆卡车发动了。卡车绕过环岛停在了柴田面前。

从驾驶座上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没有扎头巾。

男子走到柴田的座位前,鞠了一躬问道:“是柴田先生吧?”

“是的,您是?”

“我叫达斯,小鸟去哪了?”

“天上看不见,肯定躲在菩提树荫下吧。”

“德里的一位朋友拜托我为您做向导,请您准备一下。”

流利的英语,理智的目光,应该是个教师吧。柴田暗自猜测着。听说印度独立运动的激进群体中有很多教师和官员。这位一定也是在上课时激情澎湃地向学生们宣讲印度独立的老师之一吧。身上粗糙但是整洁的衬衫,一眼就能看出这个人一丝不苟的性格。

“要多长时间?”柴田问。

“大概五分钟左右,就可以到飞机场哦。”

“看起来有英军驻扎在这附近。”

“现在只有英军的一个小队。”

“在那个飞机场吗?”

“不,在船港那边,与飞机场相反的方向。”

“这街上有宾馆吗?或许应该先去找家宾馆。”

“德里的朋友叮嘱要好好招待您,请您下榻在我们的朋友家里吧。”

“那打扰了。”柴田迅速地钻进副驾驶的座位。

车开了大概一里地就已经从刚才的街道里出来了,卡车驶入了一片肥沃的水田地带。道路两边种的好像是橙子树。并排的树木对于遮住东孟加拉猛烈的光照似乎是杯水车薪。

“在加尔各答怎么样?”达斯问道。

“什么怎么样?”

“加尔各答的同志们现在还没有行动,英国情报局现在正在加强警戒。”

“为什么?”

“现在有名的独立运动的领导人被关在加尔各答的监狱里。因为担心可能会有劫狱的计划,所以英国官方变得很敏感。”

“是鲍斯吧?”

“你知道他吗?”

“当然,我关注了七月三日的民主平等运动。”

柴田说的钱德拉·鲍斯是印度国民议会的领导人之一。出生于加尔各答的一个财主家,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二十四岁回国,很快接触到印度国民议会,投身于印度反英独立运动中。一九二二年与国民议会的主流派相分离,加入以机关报《独立》为阵地的激进群体。不久他的明确并且激进的反英主张,受到很多不满印度国民议会主流派稳健路线的民众所支持。曾经担任过加尔各答市长。柴田不久前刚刚接触过的拉贾斯坦州的藩主也是鲍斯的支持者之一。

鲍斯由于他本人激进的反英主张,多次被英国总督府逮捕入狱。一九三三年开始到一九三六年之间被英国总督府逐出国境。一九三六年从流亡地的柏林强行回国,又被拘禁了大约一年的时间。

一九三八年,鲍斯出任国民议会议长,第二年因为与甘地的立场不和,虽然以压倒性的票数优势赢得议长选举,但是后又不得不辞任此职。在他辞任不久,欧洲战争爆发,印度总督向德国发表宣战书。

这个鲍斯借印度各地兴起反英、反战运动之机,号召进行全国规模的平等示威行动。向支持他的群体发出了破坏各地英国人铜像和纪念碑的命令。这些英国总督、将军的铜像,以及纪念碑之类,象征了英国对英属殖民地印度的支配权。而对于印度人来说这些都是他们受到暴虐镇压和压迫的,满是屈辱的纪念碑。鲍斯以此作为反英殖民的策略,策划了印度全国撤销这些铜像和纪念碑的计划。这个计划应该是六月份的事情了。平等运动计划定于七月三号。

但是,英国总督府下属的犯罪搜查局在平等运动将要进行的前一天将鲍斯检举并收监入狱。柴田也听说了鲍斯被关押在加尔各答的管区监狱里。

“鲍斯被检举入狱已经三个月了,还没有说什么时候释放吗?他可是位高权重的领导人啊。”柴田问达斯。

“因为现在启用战时刑法,”达斯回答道,“是比《罗拉特法案》更烂的法律。甚至连鲍斯过去的演讲和论文都被检举出来。现在已经启用了战时刑法,直到战争结束鲍斯才能被释放。”

“这样的话,肯定要……”

柴田只说了一半,达斯边点头边说道:“是的,肯定会计划越狱的。所以现在犯罪搜查局已经把鲍斯的志愿者和活动家都列入监视的范围。鲍斯估计谁都见不到。”

柴田突然想起那个沉默寡言的伊斯兰教徒司机,虽然觉得他不讨人喜欢,但是也许那是因为他过度紧张引起的吧。

卡车过了一条小河。好像进入了一个小的沙洲。已经不见了水田,热带灌木林渐渐进入眼帘。不久左边出现了宽阔的草地。道路边上是被平整过的,对面却稍微有些起伏。起伏的草地上到处是茂密的草丛,椰子树随处可见。

道路两边的草地中央立着四根杆子,一边两根。并不是牧场,看起来像是足球场。草地深处的一隅有一处乔治安风格的二层房子,房子后面有一处破旧的仓库。

“这街上好像有很多英国人,”柴田瞅着草坪一边说,“这个计划最好不要让英国人知道。”。

“我知道。”达斯说,“不用担心英国人。”

“不过真是一个不错的足球场呀,是不是给英国人建的啊?”

“这是一个马球场,不,应该说是马球赛场的旧址。以前这附近全部是英国人的乡村俱乐部,稍微高一点的草地那边是高尔夫球场。”

柴田看了一眼手表。车开了五分钟,差不多应该能看到飞机场了。但是柴田仍然觉得离英国人的聚居区太近不太妥当。

“飞机场离这还很远吧?”

“就是这里。”达斯一边说一边把卡车开进草坪里。一边的轮胎越过沟,卡车倾斜了一下。“这就是飞机场。”

“不是吧?”柴田吃惊地说,“您不是说这里是英国人的乡村俱乐部吗?”

“劳民伤财地建了这个地方,但是他们似乎是厌倦了这个俱乐部。”

卡车在草坪上行驶了大概五十米,然后停了下来。

达斯下了车,柴田也跟着下了车。

地面居然很硬。草稀稀疏疏的,高低不一。赛场并没有被精心地照看,也看不到石头沙粒。

达斯指着那个房子说:“那个房子是俱乐部,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那后面原来是马厩。”

“现在根本没有人用吧?”

“没有人,不过为了随时都能使用这房子,村里会有人每年两次来打扫除草,其实这儿已经五年没有人使用了。也就是我们偶尔踢踢足球而已。”

“草坪那边有多长?我担心飞机能不能降落。”

“马球场的两个球门柱之间就有二百米,不过球门柱附近都是草坪。从这边到那边大概有四百五十米。”

柴田踏上草坪。

草坪大概有四百米长,小型飞机大概可以降落。避开茂盛的草丛,实际上可以使用的部分大概只有三分之二左右。而且飞机能不能在草坪上降落还不能确定。柴田想起在立川的陆军飞机场的样子,那个应该不是草坪的跑道,而是由压路机压平整的坚固的,光滑的地面。

可能是注意到柴田的不安,达斯说:“几年前,还有马球比赛的时候,英军的单发飞机曾经在这儿降落过。是从达卡过来的一个英国将军。”

达斯保证这个乡村俱乐部的旧址能够作为小型飞机的给油基地来使用。并且说燃料他会到镇上的加油站准备。加油站的老板也是组织里的同志,不用担心秘密泄露。如果飞机需要修理的话可能会麻烦一些,但是镇上有汽车修理厂,还是有一些修理工具的。驾驶员休息的话可以在俱乐部的屋子里,飞机也可以藏在马厩后面。只要不飞到镇子的上空就不用担心被英军发现。飞机着陆之前取得联系的话,组织里的同志们都会在这里待命,从飞机着陆到飞机离开的一切准备这些同志都会做好。

柴田和达斯回到车上,绕着马球场和草坪转了一圈。正如达斯所说,这个场地看起来可以作为小型飞机的给油中转基地使用。大本营的陆军第八课也没有苛求要带着消防部队甚至是酒保的飞机场。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柴田认为有上报东京方面予以考虑的价值。但是还有一个问题,就是镇上的英国伪军。

达斯保证说:“请从吉纳斯河上游进入这里,这样就不会被发现。万一发生预料不到的事情我们一定会把桥封锁起来。这样可以赢得半天时间。”

达斯把车重新开到马路上说:“我带你去镇上看看,请您亲眼看看英军的规模和气势。我的战友们都聚在家等着您昵,我们去那儿看看。”

“都有什么?”

“日德意三国同盟,以及亚洲的将来,想听听柴田先生您的意见。”

“可是我没有资格谈论政治形势。”

“只是讲讲日本军部怎么看待亚洲,特别是怎么看待德国的就可以,请一定说说您真实的想法。”达斯毫无恶意地看着柴田说,“在这样的乡下,我们都很渴望知道世界在发生着什么。战争爆发,世界将会向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啊?”

柴田回到加尔各答的大食首府宾馆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留在房间里的行李箱有被人打开的痕迹。对于行李箱里仅有的五十英镑自是人不了眼。应该不是破坏宾馆的行为。似乎是英国的情报机构在加尔各答这地方神经过敏了。

柴田暗自思忖着,在飞机飞来之前,最

好钱德拉·鲍斯能够顺利地从管区监狱越狱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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