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汽车司机古玉生原本不想拉这个老太太的。他打算得好好的,早点收车回家,吃点喝点,然后喊上两三个球友一块看晚上那场“意甲”联赛。可那个打车的老太太贼愣贼愣的,浑身上下有一股子乡下人特有的傻大胆。她不像城里人那样举手打车,她不,她直不愣登一家伙就横在车前头了,张开两只手像吆喝猪似地把古玉生逼得不得不熄了火。

若不是看着对方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古玉生打人的心都有。可就在他窝着一脑门子火气无处发泄的时候,老太太的手杵进了车窗,并热乎乎地说:“大兄弟,捎俺两步行不。”

古玉生突然咽了口唾沫,肚子里的火一下子熄了。他看见满脸堆笑的老太太那只鸡爪子似的手里举着一张美元。

这样,后边的故事便亮出了个头儿——充满了偶然性的一个头儿。

这是个平平常常的初秋傍晚,很爽气。天即将黑尽的时候有一些零星的小雨开始飘落。城市很快就变得湿漉漉的了。车轮碾过柏油路面,时缓时疾地行驶着。街两侧的霓虹灯相继亮了。老太太一声又一声地发出啧啧的赞叹。说路真光滑呀,说驴走上来要是不留神会吭吭跌跤的。老太太去的是南山大饭店,那是本市很重要的一家饭店,五星级。古玉生在看见老太太举着美钞的那一刻,就差多把后边的情节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电视剧里经常演的那种。果不其然,老太太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说她有一个同胞姐姐从台湾回来,姐俩很小的时候就…………司机古玉生咬牙听着,心里想的是美元和人民币的比价——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初秋的晚上,就这个又老又土的故事,不,就这个讲故事的老太太,使他莫名其妙的撞见了一个早已忘却了的人!

那是在南山大饭店的玻璃门外。这张熟脸是和另一个人一起出现了,另一个人拦下了他这辆车。

那一刻,乡下老太太已经和一个满头银丝、皮肤白皙的贵妇人哭兮兮的抱在了一起。贵妇人身边站着一位年轻女人,漂亮得一塌糊涂。古玉生把20美元揣进口袋,眼珠子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女人的腰身。他猜不出她是贵夫人的女儿还是秘书,如果是女儿的话,他想她应该管那个乡下老太太叫姨妈。

大约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打车。

古玉生抬头看时,不由自主的怔了一下,胸口仿佛被哪儿来的一股力量轻轻撞了一家伙。然后便拉开车门把那二人请进了车。车身因为出现的重量轻轻颤了几颤,而后鸣了声车笛,刷地滑下了饭店门口的环形车道。喷水池前的灯光闪了一下,这使他再一次看到了后座上的那张脸。这是一张很有些威仪的脸,方方大大,眉毛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嘴角略微有些往上翘。

打车那人是个圆脸小胡子,很谦卑地在向那人说着什么。而引起古玉生注意的那个人双手抱在胸前,一路就那么坐着不动,光听,光点头。直到下了车也没听他言语一声。车停在梧桐巷巷口不远的一座灰色的小楼前,那个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顺手接过圆脸小胡子手里的提箱。他望着小楼,然后抬起头望天。

闹不清怎么搞的,古玉生的心又忽悠了一下子。

那天晚上的球赛他没看好,眼前一直晃着那张眉毛浓浓的方脸。

尤文图斯队输了,几个球友骂骂咧咧地走人。然后他老婆开始骂骂咧咧,说他们抽了一屋子烟,把蚊子熏得吧唧吧唧往下掉。他烦了,莫名其妙地给了老婆一脚。接下来便像往常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开吵。吵到最后吵不动了,钻被窝睡觉。老婆趁机报复了他一脚。

睡到小半夜,他嗷地一声惊醒,刷地出了一脑门子冰凉冰凉的汗:“嗨嗨,起来!”他开始踹他老婆。

呼呼大睡的女人生是被弄醒了,满脸不乐意地坐起来。他朝女人愤怒的脸摇晃着大蒲扇似的手,嘴唇无法克制地哆嗦不休。

女人渐渐清醒了,紧张了:“嗨,你…………你怎么了?”

古玉生一把抓住老婆那两个肉乎乎的的膀子:“日他奶奶的,我他妈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就是他——那个杀人犯!…………你躲什么躲呀,听我讲。你还记得10年前中煤气死掉的那对狗男女吗…………哎呀猪脑子,就是榆树里死的那两个——那年夏天你不是刚刚做过人工流产吗!”

女人哦了一声,猛地想起来了,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回想有时是极其可怕的,许多关于那对男女的说法统统在这一霎那变成了画面。其实她和她丈夫谁也没看见死人的场面。所不同的是,古玉生在出事的前一天夜晚见过一个可疑的人。此人便是今天晚上拉的那个方头大脸的客人。

他敢发誓,就是他!

10年前那个夏天的晚上,他送客人去榆树里。离开的时候看见那个家伙正从榆树里3号楼上贼也似的溜下来。那人小跑几步,敏捷地钻进一辆尼桑轿车里开走了,车里估计有个同伙。他记得此人跑到车子跟前时车灯随即就亮了。所以古玉生把那张脸看得一清二楚。在公安局立案侦查后他提供了这个线索,但是很可惜,他没有记住那辆车子的车号。

万万没想到,10年后这杂种又出现了!

尤其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想起来了。”女人靠在他怀里,披头散发的很是难看,她扯扯被角盖住丈夫的脚,“是不是传说那个男的是个百万富翁!养的大狼狗站起来有一人多高。”

古玉生什么都不想说,望着头顶上的日光灯痴痴的。所谓的大狼狗他没见过,但人他是知道的。谁不知道管小虎呢。本市最早的大房地产商,这人有多少钱恐怕谁也说不清楚。尤其使他出大名的是文化馆排练大厅倒塌事件,那个事件殃及了七条人命。管小虎的死很大程度上和那件事情有关。不少人认为管小虎和他的情妇之死,有很深的背景。只可惜,那个案子至今没破。

古玉生跳下床跑进卫生间,冲了泡尿回来对老婆说:“不成,明天我要去公安局报告——操他妈的,杀人犯绝不能逍遥法外!”

生命力旺盛的人总是不惜命,干什么都往死里整。李铁就是这种家伙。上周到警犬支队找朋友玩儿,叫警犬扑倒在地,大腿上挨了一口。这周二又因为弄健身器拉伤了肌肉,疼得咝咝的。小土豆从兰州出外勤回来听说了,今天一见面就逗他:“赶快找个老婆泻泻火吧兄弟,不然要出问题的。”

李铁关了电脑,出其不意地揪住小土豆的大鼻子,满脸严肃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还小!”

两个人哈哈大笑地跌进沙发里,小土豆朝房门看看,低声道:“说真的李铁,你他妈好歹放个响屁,也让我心里踏实踏实——你是不是真的看不上叶晓霜。看不上你就说不,我也好及早下手。”

李铁说:“关键是叶晓霜看不上你呀!”

“这你别管,现在要的是你的态度。论条件我当然不如你,可我也有我的长处,比如幽默。告诉哥哥,你是不是觉得叶晓霜比较黑,还是…………”他在胸前比了比,“还是这儿不够饱满!”

“土豆你真够黄色的!”

李铁要掐小土豆的脖子,刚摁住便放开了。因为叶晓霜用屁股拱开房门进来了,怀里抱着一大摞录像带。两个男的赶紧上前接,叶晓霜却叫道:“别管我别管我,你们快去看看队长吧,他在楼梯口那儿堵住一个人,要玩儿命似的。傻看着我干吗,快去呀!”

两个男人嗷地一声冲了出去,关于找老婆的话题也就自然而然结束了。小土豆窜得快,说话就冲到了楼梯拐口。已经有人在挤挤搡搡的上前拉队长杜长海,他听见资料室的小闵鸟儿似地叫着:“怎么啦怎么啦,谁又惹老海大叔生气啦!郭处,你倒是管管呀!”

小土豆看见郭东浩在楼梯上方神色暧昧地抽烟观战,根本没有想管管的意思。便话里有话地喊:“都走都走,看热闹到大马路上去,这儿是哪儿还用我告诉你们吗!你们比我有文化呀!”

说着,他挤进去把队长老海拉了出来。随后赶上来的李铁一把抱住队长,伸脖子往楼角看,他看见了一个脸色煞白的瘦子。人散去,他们拉着队长带着瘦子回到刑警队办公室。小土豆告诉李铁,郭东浩又在冷眼旁观。队长老海哑着嗓子骂道:“闭上你的臭嘴!”

叶晓霜快步过去关上了门。

那个瘦子长的极其大众化,40出头,前额微微有些谢顶,一脸苦相。可能因为受了突然的惊吓,样子越发看不成。大家觉着他眼生,就一起扭头看队长。老海喘着粗气在办公桌前坐下来喝水。喝了两口突然吩咐叶晓霜给客人倒水,又朝对方打着手势让他坐下。李铁这才松了口气,知道此人和队长并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去找茶叶的时候,队长眼前的电话响了。

老海抹了把黑乎乎的长圆脸,粗着嗓门朝话筒喂了一声:“噢,沈副局长。”他坐直了些,“你消息真够快的!对,就是关于10年前那起案子的事…………郭东浩,说他脏我的嘴…………算了算了,这个鸟人的德性有目共睹,只有你拿他当当盘儿菜。不要紧,没事儿。我刚才冲动了一下,怨我怨我…………对呀,那个案子毕竟是糊在我脸上的一块屎,难受的是我…………知道,我会向报案人道歉的。你不过来听听么?最好听听…………那好吧,到时候咱们专题研究。要不要向邹副书记汇报?好好,我听你的!”

老海撂下电话,吩咐小土豆带两个人马上去梧桐巷蹲守。他请来人把那座小灰楼及其目标人物形容一下,命小土豆像虱子似地盯死,至于下一步怎么行动,等研究后再说。沈副局长说了,这事有必要汇报给政法委邹副书记,他兼着公安局局长,大主意还得他拿。

小土豆马上走了,老海让李铁和叶晓霜都找椅子坐下,然后拱手道歉,请古玉生多多原谅:“谁都有烦心的事情,古先生不必在意。这是我们刑警队的两员干将——李铁,叶晓霜。”

李铁和叶晓霜有意无意地对视了一眼,各自坐了。

古玉生认识老海,当年榆树里的命案就是老海接手搞的。但是他没想到老海会朝他发作,绝没想到。现在老海把话说开,他也松了口气。把昨天下晚的情况仔细说了一遍,李铁马上想起了那个案子——他看过几乎所有的积案材料。

“也就是说,你来报案的唯一根据仅仅是自己的印象。”他替对方点上烟。

古玉生用力点头:“是是,可我保证绝不会看错。”

更多的东西他提供不出来,有用的就那么几句话。老海客客气气地请他喝茶,最后把他送下楼去。叶晓霜凑过来小声告诉李铁,队长当时的脸色太可怕了,恨不得吃人似的。你看他弄死这个古先生不是小菜一碟么。李铁点头,很理解地说走过麦城的人大多都有些不能碰的地方。正说着,老海回来了,用脚尖勾上了房门。

50出头的人了,依然铁疙瘩似地。他朝两个部下苦笑一下,道:“我的这点出息算是被你们看透了,晓霜,郭东浩刚才是不是一直在楼梯上看热闹?”

关于老海和郭东浩的过结,大家私下里议论的不少。但是没人敢当着老海的面说。老海是那种有时毛起来浑不吝的人,谁都敢骂。连邹局长的车喇叭都敢敲得叭叭乱响。他自然是有本事有功绩的人,在局里的地位有些像海里的鲨鱼。而郭东浩很不知深浅的和老海叫了几次板,拿他的一套侦察理念故意不给老海面子。有意思的是,他几次都“拿住”了老海,弄的这头“大鲨鱼”灰头土脸。继而,据说他动了取而代之的念头,好在老海的根基深厚,没被撼动。至于一些人品上的说法,不说也罢。

“看就让他看呗,我没注意,我当时光看你了。队长,你知道我发觉了什么吗?”叶晓霜不自觉地瞟了李铁一眼,“我发觉你比那个古先生还厉害。10年了,他认出的是一个很有特征的人,而你认出的他却什么特征也没有。是不是李铁?”

李铁笑笑,不语。

老海道:“拿一个老刑警和一个出租车司机相比,你以为有可比性么。来,给我续点儿水,我把那个案子向你们介绍介绍。看来我杜长海雪耻的时候到了,老子绝不能再让某些人撅着屁股看笑话。”

关于榆树里那起命案,老海掌握的当然要比古玉生之流详细得多。但是在李铁进刑警队这4多的时间里,他基本没听队长讲过。此刻,他从队长半眯着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猎豹行将扑出去时的那种激动的感觉。他想,这10年来,海大叔恐怕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这个败笔——是时候了!

10年前的夏天,文化馆的排练大厅塌了。当场死亡七人。

继而,此建筑的承建商管小虎和他的情人丁蕾双双死于榆树里3号楼,命案是在倒塌事件后的第6天晚上发生的。这马上使得倒塌事件带来的愁惨气氛冲起一股犹如火山爆发般的民情反应。假如说倒塌事件引发的是民怨与民愤的话,这桩命案则使民怨与民

愤迅速罩上一层浓浓的黑幕色彩。老百姓不是好糊弄的。尤其是倒塌事件的受害者亲属,集体抱着死者的遗像去市府静坐请愿,一时间竟弄得市政府大有招架不住的感觉。的确,刚出了事故便死了当事人,是个人都会产生许多自然联想。

老海没有更多介绍倒塌事件的事儿,只强调工程质量问题无疑是有的,但更深层的原因也不能排除。遗憾的是,相关的资料却又因失火而搞得无法确认。老海说他最初介入的是榆树里3号的死亡案件,这属于他管。大厅倒塌的事情有调查组负责。

死者管小虎和他的情妇丁蕾死于3号楼的二楼,那是一个很豪华的套间,最终死因的的确确是煤气中毒。环境特征和后来的尸体解剖确认了这个结论。现场勘查无突破性收获,老海强调了几个疑点,很快也被认定为无事实根据而予以否定。上边便初步准备已畏罪自杀作结,老海和老局长龙起涛持保留意见。那时候邹局长还没调来。

可是由于民怨不断升温,弄的这个结论谁也不敢下,请示省里。省里派出了多方人员组成的调查团,一并和市政府相关部门成立了专案组。当年的老局长龙起涛、现任副局长沈方、以及老海和郭东浩进了专案组。这几个人当时均属于自杀论的反对者,老海尤甚。因为他有他的理由。

“唉,三言两语说不清楚,你们跟我来。”

老海掐灭烟头领着李铁和叶晓霜去积案库取了文图资料,然后关上屋门一一调看。

他指着显示屏上死者管小虎的后颈窝,放大拉近,道:“你们注意看这儿——我始终怀疑这里曾遭受了击打,这儿有明显的一块瘀血。没错吧?再看这个,这是死者的颈椎片子,隐约能看出第二颈椎和第三颈椎之间有一些错位。这不是击打痕迹又是什么?”

李铁点头:“嗯,片子上显示得很明白。队长,我看过这个片子,曾经问过你,可你当时不愿意说。”

老海放松身体,道:“是么?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李铁不想过于强调,因为他知道队长连年来一直走背字儿,脾气说来就来,连他自己都没办法。先是老婆翻车死了,然后在管小虎这案子上撞了个鼻青脸肿,仕途从此不顺。独自一个大老爷们儿,把女儿从小学拉扯着上了大学,又节衣缩食地送到国外念书,自己孑然一身过得很不如意,他没法儿什么事儿都记得。

但是他确实问过他。

现在不同了,案子出现了转机,他可以旧话重提:“队长,我问过你,这么明显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做结论。可你不愿意说。”

老海揉着太阳穴,道:“我说你们俩呀,论学历,论专业训练,在咱们刑警队数一数二,但是你们不懂的事情还是太多了。你们想想,那么一起重大的倒塌事故,七条人命。本市最大的房地产商随即死亡,如果没有深刻而复杂的社会背景,能包到今天么——不作结论是因为有看不见的阻力。”

“你指什么?”李铁很书生气地追问。

老海没见过这么书呆子的人,挥挥手道:“现在说已经没有意义啦伙计,10年——10年能改变多少东西呀!物是人非。来,你们再看看这个。”他找出一张化验报告。

那是管小虎的情妇丁蕾的血样化验,其中血药含量明显超标。

叶晓霜拿起那女人的现场照看了看,扔回桌上道:“服用了过量的安眠药。队长,你不会认为是她击打了管小虎吧。这里写着他们死前有过性行为。”

“我怎么可能那么弱智。”老海道,“一个男人被打成了颈椎错位,谁相信他还能干那事儿。我的观点当时就很明确,我认为有第三者,也就是那个凶手,凶手是在他们搞完之后作的案,他击昏了管小虎。而后放开了煤气。这一点我在邹局长来局里的时候向他汇报过。沈局也同意这个分析。”

叶晓霜道:“他所以没有击打那个女人,目的就是为了造成二人自杀的假象。而那个女人当时已经因为安眠药的药力而睡着了。”

“这就是我自始至终的解释。”老海道。

老海接了个电话,然后告诉他们沈副局长在催了。他简要说了接下来的走麦城——现场勘查的一些线索引到了一个叫莫菲的男人身上。据称这男人对管小虎的情妇丁蕾有一种病态的暗恋。可是当老海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已经因晚期肺癌进入了最后的弥留状态。至此,是因情杀人,还是源于更深的黑幕,就此断了!

“我他妈死也不相信是因情杀人!”老海快步开门出去,“可事实摆着,没有新线索之前,鬼都没有办法。你们俩自己研究研究这些东西,看来事情已经引起上头重视了。”

“队长,”李铁在后头叫道,“古玉生反映的情况要不要认真分析一下?或者我再去见见他再说?”

“基本内容差不多就是他说的那些,见不见随你便。不过…………他是重要的目击证人,问问也无妨。材料都在你手里抱着呢。好了好了,别废话了,你们开着手机等我的信儿!”

叶晓霜望着走远的老海,嘀咕道:“怎么搞的吗,如果那个莫菲是凶手,这个10年后出现的人又是谁呢?”

天又阴了,雨却一直下不来。小土豆和他的人分散在三个点上盯着梧桐巷那座小灰楼。小灰楼的颜色和天色差不多。

这是一座老房子,从样式上一眼就能估出它的年代。小土豆是土生土长的本市人,从小就知道这条巷子。知道这条巷子是过去有钱人住的。巷子不长却闹中取静,两排梧桐树很早很早就有了,如今已是密匝匝遒劲地生长成一条绿色的长廊。小灰楼便掩在这绿色之中。小巷来往人少,偶有辆车子开过去,也是静静的。这使蹲守变得很不容易,走动多了怕被目标发现。还好,小灰楼的出入途径不复杂,除了巷子这边的正门,守住背面的那堵高墙就可以了。

小土豆蹲在西南角的一个由破面包车的外壳改造的废品收购点,和收废品那个河南人抽烟喝茶侃山。时不时蹦起来帮着称称旧报纸。这里距小灰楼约40米左右,没有监视障碍。河南人当然不知道他的身份,口无遮拦的什么都说。从中他知道那小灰楼一年到头总是那么静,门里出来的人也感觉上神神秘秘的,时不时还能看见蓝眼珠子的外国娘们儿。河南人说起女人来结结巴巴的嘴马上利索了,俩眼睛嗖嗖的冒光。

一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什么动静也没有。

天黑下来的时候河南人收工走人了。来接替小土豆的马三让小土豆到东口路对面的天然居去,说队长在那儿等着呢。小土豆抬头朝小灰楼看看,见那二层小楼的二楼西窗灯亮了。他告诉马三,这是他一整天看到的唯一人气。然后踩灭烟头走了。

来到天然居的时候天彻底黑了,叶晓霜领着他去楼的上包间。他告诉小土豆,海大叔情绪还可以。

老海在年轻人的心目中很了不得,除了他办案子厉害以外,能拉出来大吃大喝也是一条。谁也不认为这有什么不正常,人总要吃喝的。当然,这和老海孑然一身有关系,钱不花也生不了小崽。饭桌上谈工作气氛总归不一样。再说了,能被老海叫出去打牙祭的人,往往都是他看得上眼的。看不上眼的人,你是总统他也不买帐。大家最欣赏的其实是这一点。

门开时里头烟雾腾腾的,海大叔正带着一班兄弟六七个在可着劲儿抽烟,李铁窝在角落里看材料。小土豆一看见老海那张脸,就知道事情怕是商量的差不多了。菜上齐以后老海让把门关上,边吃边讲了局里开会的情况。

局里非常重视眼前的新线索,邹副书记还要专门听汇报。10年前那起案子毕竟太大了。局务会同意老海把这个案子重新捡起来。沈副局长甚至提出亲自挂帅,理由是老局长的未了之愿理应由他来完成。老局长指的是当年参与此案的龙局长龙起涛,老海和沈方均是他一手提起来的干将。郭东浩没赶上那一拨。

叶晓霜问:“郭东浩今天什么态度?”

“别提他,从头到尾一个屁也没放,直到散会的时候才提出要看看积案材料。李铁,你明天给他好了。用不着弄得太僵。”

“嗯,好。”李铁点头。

“好个屁!”叶晓霜却不答应:“不给,我还没看呢!”

“你没看让李铁单独给你介绍。”老海给了她一嗓子。

“哎哟,太幸福了!”小土豆像吃了颗酸杏儿似的,五官挤到了一起。

海大叔继续讲局里的意思:邹局长指出,考虑到案子已经过去10年了,因此不宜闹得动静太大。加上新出现的情况并无十分的把握,所以决定先以蹲守和盯人为主,目的是搞清此人的来路身份。如果他真是那管小虎案件的嫌疑人,甚至连抓人都不着急,看他和什么人接触。当年有两种意见,一种认为管小虎属畏罪自杀,慑于倒塌事件的压力而一了百了;第二种认为是他杀,是更深层的内幕人物为掩盖罪行先行下手了断。局务会一致倾向第二种意见。所以,摸清此人的行为轨迹十分重要,说不定会鼓捣出一串相关人物呢!

管小虎死后,那个集团的几个大股东迅速撤股散伙,剩下的人由原集团副老总林涛收拢,以原先的板材厂和管线厂为主重起炉灶。苦干10年,清偿了所有债务并迅速扩张实力,现如今已是有子公司17家的大型集团企业——即南山集团。

李铁举了举手想说话,老海让他说他却不说了。

“你是不是怀疑谁?”叶晓霜歪着头问李铁。

老海制止她,然后他招呼大家吃菜,说:“基本精神就是这些。我的意思,有枣没枣总要打三竿子再说?”

小土豆大声道:“没错儿,保不齐就叼出块大肥肉呢。队长大人,现在可以喝酒了么?”

接下来的两天里,主要是小土豆唱独角戏。盯人他拿手,也乐意干。李铁跟了他半天,目标一直没出现,小土豆怕耽误“高级知识分子”的宝贵时间,让他回去了。高级知识分子是小土豆的戏称,李铁只不过上了一个高训班而已,平时爱琢磨事儿,爱看书。

李铁于是去见了见古玉生,把一些细节敲结实了些。比如:10年前的那个夜晚,目标从榆树里那座小楼上下来进了一辆等候的尼桑轿车,古玉生认为车里有人——这一点极其重要,不落实清楚是不行的!他吃饭那天举手想问的也是这个。

古玉生强调说绝无问题,要不是车灯亮了,他怎么可能看见那个人的脸,而车灯绝不会在人没走到跟前的时候自己亮。李铁认为古玉生的推论很有道理。至于那车子停的地方古玉生也描述了,可二人去榆树里看时,环境已发生了些改变。停车的地方多出一栋楼。感觉全变了。李铁凭着书本上的一些老生常谈,如季节、月光、建筑物的高度及其视觉死角等,认为那车子停的位置的确是经过精心考虑的。

他把这些收获向老海说了说,老海要去二分队布置另一个案子的侦查,让李铁和叶晓霜一起研究研究,李铁只得从命。他当然知道这是老海有意给他们俩提供在一起的机会。没办法,差不多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和叶晓霜合适,恨不得明天就结婚,后天就生孩子。唯独没有谁知道(他们甚至根本就没想知道)他李铁也有内心的小秘密,也有自己的梦中情人。叶晓霜人不错,小土豆总是说她黑了点儿,其实李铁恰恰不认为黑了点儿算是毛病,他觉得叶晓霜哪儿都好,两个人缺的恐怕只有缘分。这些东西他当然不敢向叶晓霜明说,他知道这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很可怕的一种精神刺激。如今要命的是,叶晓霜剃头挑子一头热,总是频频发出些感情信号。李铁只剩下一招儿——装傻。他这个人在人们眼里比较“面”,所以装起来也不费什么劲。

李铁找到叶晓霜分析情况,谈得很投入。可其间马三来拿材料,看见他们俩在屋里,哟的一声退了出去。这一下子把两个人的精神整个分散了,怎么呆着都不自在。还好,小土豆来电话说:快来,目标出现了,缺人!他让李铁他们到四道口接应一下,这才算解了围。

果然是个方头大脸的家伙,和古玉生讲述的大体一致。算来他在小灰楼蛰伏的时间已经有50多个小时了,现在出现,很有可能是解除了精神上的警惕。

老海命令:死盯,但决不可以惊动!

“李铁,看上去他要打车,你打辆车跟着!”手机里,小土豆的声音有些哑,但听得出兴奋感。

这时候,那个家伙已经穿过百货大楼前那片绿地,快步地随着人流过了马路。他手里拎着一只不大的小提箱,西服,没打领带。出了小灰楼后他一直这么走,看得出是一个有经验的人。小土豆带着他的三个人拉开距离左右跟着。李铁和叶晓霜赶到时,此人已经到了闹市。方才这人在百货大楼里胡乱转游了不到10分钟,现在要打车了。既然打车,十有八九是有目的地的。

说不清为啥,李铁心目中的首选目标是南山集团。

很意外,对方没有打车。过了马路他就在

喷水池边的一张塑料椅上坐了下来。此刻是上午10点一刻,这个地方除了一些外地旅游购物的人,就是些上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李铁在马路边买了张报,在距离目标不到50米的地方看报纸。从报纸的上沿看出去,他看见小土豆正和叶晓霜一前一后的往目标的背后兜过去。

目标在看表,感觉上是在等人。李铁不由得想起司机古玉生讲的另一个人——圆头圆脸的小胡子。蹲守记录证实,自打进了那座小灰楼,那个小胡子便一直没出现过——会是等他么?

小灰楼的主人是一家马来西亚华侨,现在意大利定居,姓费。老海请户籍部门的人帮着了解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据讲,姓费这家人一年半年偶尔回来住些日子,约些人玩儿玩儿,而后再出国住上些日子。至于以往有没有把房子借给人住的事,似乎有过一次,借给了一个旅欧的作家。现在住进去这个人尚未在街道登记,有人提出请街道过问一下,老海主张看看再说,不忙。

毕竟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得到表面的东西。

圆脸小胡子——李铁心理念叨着。在没有解开谜团的时候你可以有多种假想,但是把人往这小灰楼里一扔再不露面,怎么说都有些反常。正想到这儿,就见那目标站了起来,拎着提箱甩开大步朝南边比较拥杂老街走去。李铁收好报纸跟上,感觉告诉他,此人的确很熟悉本市的环境,由此,可疑的浓度也就更重了。

叶晓霜悄悄接近过来,然后很大胆地挽住李铁的胳膊。李铁哆嗦了一下。

“别觉得自己怪不错的,我这是为了工作。”叶晓霜很厉害地飞了他一眼,“你领口太脏了。”

目标在前边匀速走着,很从容的样子。小土豆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快速赶到前边去了。这条老街很杂,岔道也多,要溜掉还是很容易的。不过李铁觉得对方不像要溜掉的样子。走到汤家老铺,那人停住了。仰着脖子看看头顶上的那块蓝底白字的牌匾,随即迈腿走了进去。李铁和叶晓霜一合计,索性跟了进去。他们主要怕目标从后门溜掉。事实证明他们多虑了,那人要了些小吃,慢悠悠地吃完,慢悠悠地走出老街的北出口,很悠闲的样子。一点儿也看不出有什么企图。李铁二人同样吃了东西跟出北口,感觉上像两个傻子。

那人进了一家很小的书铺,李铁让晓霜盯着,自己拐进公共厕所联络小土豆:“土豆,不对呀,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小土豆的声音挺烦的:“别废话了,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在汤家老铺里没和什么人接触么?”

“绝对没有,连付钱我都盯着呢。土豆,我盯人方面不太在行。”李铁实话实说。

“这是最简单的劳动,你别把他想得太复杂了。喂喂,他出来了,你也出来吧!噢,他好像要打车。”

这一次那人真的打车了,李铁和叶晓霜随即拦下一辆车子咬住。两辆车一前一后,不急不徐地行驶着。车往西开,正是南山集团的方向。李铁小声向叶晓霜说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叶晓霜说她也是。其实谁都明白,现在最直接的怀疑目标只有南山集团。可是最终的结果十分令人沮丧,目标并没有去南山集团。那车子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了四道口,然后掉转方向径直地返回了梧桐巷。

狗咬猪尿泡,空欢喜一场!

晚饭后沈副局长带着老海和李铁去向邹局长汇报工作,邹局长由于有多重身份,只原则地说了几条,强调要把工作做细。这个案子显然牵扯了不少重要人物的,邹局长还要和政法委的核心成员交换意见,总之稳妥是第一位的。

完事儿后李铁又和叶晓霜研究了一些东西,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连脚都没洗倒头就睡了。他做了一个梦,是关于女人的。27岁的他不做有关女人的梦几乎是不可能的。这个梦甚至有些黄。梦里,一个穿紫色连衣裙的女孩儿在前边走,连衣裙挺暴露的,因此他很希望对方能转过身来。他觉得自己和这个女孩有着某种久远的联系,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后来那女孩的身子被一股白色的雾气遮住了,雾渐渐淡了,他觉得那女孩身上的连衣裙已经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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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想成真2.0(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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