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家中,自大臣殿以下,除了小松三位中将维盛卿之外,都有妻室儿女陪在身边,随同行幸。其下各级员司则不能人人携家带眷,不知后会有期或无,只得置之不顾,忍受别离之苦。世人别离时,常常告以何日何时归来,即使如此,仍然难免离恨绵绵之悲。何况明知此次是生离兼死别,是以无论去者或留者,彼此无不泪垂,沾湿衣袖。但由于先祖累代承传之主从关系,或多年长期以来所受重重大恩,既不可亦难于忘怀。因此不管老少,只能频频回首,踌躇不前。或枕矶边之浪,渡其日于漫漫海洋;或拨原野之丛,避其险于巍巍山峰。有执鞭者、有摇橹者。各有所思。各有所思兮空断肠。

一旦抵达福原旧都之后,大臣殿宗盛卿便集合了主干的武士,都数百人。训道:“积善之家余庆已尽,积恶之家余殃及身。神明疏远,法皇见弃。既然离开帝都、漂泊旅途之上,尽管无依无靠,但仍能共宿一树之阴,先世之缘不浅。同汲一河之水,多生之因犹深。何况汝等并非新近所招之门客,而是累世相传之家臣。或近亲情谊异乎他人,或历代恩惠泽及全家。当我家门繁荣时,汝等皆靠重重恩典以顾家计。如今岂可忘恩负义?况且我十善帝王携带三种神器,所以无论是旷野或深山,我等必须追随护卫,各位以为如何?”老少闻之,无不泪流纵横,说道:“卑微的鸟兽犹有报恩报德之心,况乎生而为人,岂可不知伦常之理?二十多年来,娶妻养子、照顾家仆,无一非主家所赐。尤其我等执弓箭骑马之武士,更恒以有二心为莫大之耻。然则无论如何,誓必追随行幸,即使远至日本之外,新罗、百济、高丽、契丹之遥,甚至云端海涯。”异口同声,无人反对。主家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欣怿之色。

在福原旧都过了一夜。时值孟秋,天上挂着下弦月。更深空夜闲寂。泪湿旅宿枕畔,露凝窗边草上。泪光与露珠仿佛在一较短长。一片凄凉。

既然不知何日是归期,姑且参观故入道相国所建之殿堂。春日有赏花之冈御所、仲秋有赏月之滨御所。泉殿、松荫殿、马场殿、二层宴乐楼、赏雪阁、萱草堂。平家一门各自的邸宅、五条大纳言邦纲卿所捐建的小型皇宫。鸳鸯瓦、玉石阶。荒废三年之后,老苔覆道、秋草封门矣。瓦生松而墙爬茑萝。楼台倾圮而生苔。唯有松风可通。帘落而闺房了然,但能窥伺者只有月光。

翌日天明,将福原宫殿付之一炬,自皇上以下,人人都上了船。虽然恋恋不如离京时,但也依依难舍。黄昏渔户烧藻取盐的青烟、拂晓山巅寻伴的鹿鸣、处处来回拍岸的潮骚、照在泪袖上的月影、躲在草丛中的蟋蟀叫声,所有目睹耳闻之事,无一不哀,触景便伤情。

昨日并辔乎东关之麓,总共十万余骑;今日解缆于西海之浪,仅剩七千多人。云海沉沉,晴空既暮。孤岛隔夕雾,月浮海上。船冲极浦之浪,随潮而去,仿佛登上半天之云。

日数渐增,帝京已隔在山河之外,远在云天之边矣。旅途来时迢迢、此去遥遥,流不尽者唯有眼泪。每见浪上白鸟成群,便想起在原某某在隅田川寻问都鸟的轶事,不禁悲从中来。

寿永二年七月二十五日,平家一门逃出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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