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仓宫沿高仓小路往北,至近卫大路转东,渡过贺茂川,进入如意山。昔日,清见原天皇身为皇太子时,曾为匪徒所袭,乃改扮少女装,逃入吉野山;而今高仓宫的模样并无不同。夜间走在陌生的山路上,何况从前毫无经验,以致两脚流血,染红了沙砾。夏夜草上的繁露,可能也增添了不少困扰。终于在拂晓时分走进了三井寺。高仓宫说道:“虽知生而无益,却因惜命,不得不投奔诸位法师,来到此地。”寺中僧众诚惶诚恐,喜而迎之,便在法轮院设临时御所,按照皇家成规,供奉膳食,礼遇之隆无以复加。

翌日,五月十六日,高仓宫策动谋反的消息,事泄后行踪不明的传闻,传遍京城而引起骚动,人心惶惶。后白河法皇也听到了,叹道:“离开鸟羽殿无疑是喜事。但在泰亲释文中,又谓三日内并有忧患,大概指此一事。”

且说源三位入道,长久以来,年年月月,过着无忧无虑的日子。今年为何突发奇想,带头策划推翻平家的阴谋?根究起来,事出有因,平家次男前右大将宗盛卿,做了些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之事。人生于世,即使家门富贵无比,权倾一时,也应该知所节制;至少非礼勿行、非礼勿言,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

原来,源三位入道嫡子伊豆守仲纲有一匹骏马,名闻京城之中。是鹿毛逸品,无可比拟。不论骑姿、步伐、脾性,优美温顺,天下无双。其名木下。宗盛卿风闻此事,即遣使者往见仲纲,传话道:“贵府名马,颇想一睹为快。”仲纲回道:“舍下确有一匹鹿毛,浪得虚名。但因近日骑乘无度,显然疲惫不堪,故已送至乡间,便于将养休息。”

宗盛卿道:“既然如此,亦无能为力。”之后不再提起此事。但平家众多武士们聚在一起,却七嘴八舌,抢着说道:“呀,那匹马前日还在。”或道:“昨日也看到。”或道:“今朝还在庭院中转圈圈哩。”宗盛卿听了说道:“原来是舍不得呀。可恨之至。非得到此马不可。”于是,再派武士驰驱前往索取。有时送去手札,一日五六次,甚至七八回。三位入道听到此事,便叫来伊豆守仲纲加以劝道:“纵是黄金所铸之马,既然有人非得之不肯罢休,岂可吝惜而不舍?立即将此马送至六波罗为是。”仲纲无可奈何,只得派人把马送去,但附歌一首:

君若爱看马,理宜亲自来。如影随我久,岂忍便分开。

宗盛看了歌,也不作答,只管拍着马,说道:“呵,果真是好马。马的确是好马,但其主人实在太吝啬,令人气愤。可将主人名字烙在马身上。”随即烙上仲纲二字,然后拴在马厩中。

每有客人来,要求一睹名马时,宗盛卿便道:“为仲纲那厮套好鞍辔,牵出厩来。骑上仲纲那厮。鞭打仲纲那厮。然后揍之。”仲纲辗转获悉自己居然如此受辱,又气又愤,深为感慨道:“挚爱此马,视若己命,却为权贵夺去,心中已极不甘。如今又因此马,仲纲竟成天下笑柄,是可忍孰不可忍!”三位入道听到了,便对仲纲说道:“平家一族以为如此胡说非为,便可侮辱我家。长此以往,生也无益。然则可暂雌服,以伺良机。”两家有隙,三位入道无法私下解决,乃游说高仓宫策划起事。事后始知有此内情。

因此缘故,天下之人不免想起小松殿内大臣重盛卿,缅怀不已。有一日,小松殿因事进宫,顺路拜访中宫御所。坐不须臾,便见一条八尺左右的长蛇,在其左裤管边蠕动。重盛知道,若是自己慌张,女官们一定跟着乱叫,甚至会使中宫担惊受怕,便用左手压住蛇尾,用右手抓住蛇头,悄悄地放入直衣袖袋中。气定神闲,忽地站起,呼道:“六位藏人,六位藏人在吗?”当时还是卫府藏人的伊豆守跑到前来,自报其名曰:“仲纲在此。”接过了蛇,紧抓着走过了弓场殿,来到藏人所的小院子,叫出一个小舍人,将蛇交他处理。那小舍人大摇其头,转身便跑。无可奈何,只好找来自己的部下,单名叫竞的泷口武士,设法将蛇拿去扔掉了。

其翌日,小松殿将一匹骏马,套好鞍缰,派人赠送伊豆守,并有口信道:“昨日足下之所为,可圈可点。此马乃骑者之上品。夜间退班之后,若欲私访心上佳人,可骑之。”伊豆守仲纲给内大臣回信致谢,毕恭毕敬地写道:“承赐名马一匹,敬谨拜收。大人昨日之举,如观还城乐也。”

何以小松殿内大臣如此善良体贴,而宗盛却不但远远不如,还强夺别人的爱马,以致引起天下一大灾难,令人扼腕。

同五月十六日,入夜,源三位入道赖政,集合嫡子伊豆守仲纲、次男源大夫判官兼纲、六条藏人仲家、其子藏人太郎仲光以下,总共军势三百余骑,放火烧其馆邸,结队奔向三井寺。

三位入道家的武士渡边源三泷口竞,并未同去,留在原地。前右大将宗盛卿召来问道:“汝为何不随三位入道之后,却独留在此?”竞恭恭敬敬回答道:“一旦有事,自当身先士卒,舍命以护主人。恒常即奉此为圭臬,不敢或忘。此次不知因何考量,并未下达任何指示。”宗盛卿道:“汝将续与朝敌赖政法师同心乎?汝一向在本府兼事,为此后升官爵、享荣华之计,有意留下在此奉职否?从实招来。”竞泪如雨下,答道:“虽有世代相传之谊,岂可再与已成朝敌之人同谋?情愿留在府中效力。”宗盛卿道:“然则留此奉职可也。汝将所受之恩给,绝不下于赖政法师之处。”说罢转身入内。

当日竞便被派驻武士所。“武士竞在吗?”“在。”又“阿竞在吗?”“在。”如此这般,从早到晚,应付不停。日将垂暮时,右大将宗盛卿又出现。竞毕恭毕敬地申言道:“听说,三位入道殿逃往三井寺。我方势必出兵讨伐。然而不用过分担忧,因为除三井寺诸法师之外,唯有与渡边有缘之党徒而已。窃想率先择其强者而击之。但是平时所乘临战之马,已被同僚偷去。请赐良马一匹,以便驰驱。不知可否?”

右大将道:“可,理当如此。”便送他一匹自己所珍爱的白苇毛马,名叫暖廷,还给套好了贵重的鞍子。竞骑着回到宿舍,心中焦急道:“希望太阳赶快下去,便可乘此名马驰往三井寺,为三位入道殿之先锋,舍命护主。”夜幕终于低垂,竞把妻儿大小分别安置在熟人家后,骑马往三井寺去了。心中痛恨交加,悲壮之情难于言宣。他身穿缀菊平纹狩衣,外罩祖传绯红丝缀长铠甲,头戴星白兜,腰佩堂皇耀眼大刀,背负矢壶中插着二十四支大中黑翎箭,却也不忘泷口武士的规矩,加插了一对鹰羽的矢。于是,手持缠藤长弓,骑上暖廷,由一个牵着备马的武士跟从,让拉马的舍人挟着手盾。放火烧了自己的宿舍,朝向三井寺扬长而去了。

听说武士竞的宿舍失火,六波罗方面顿时慌张起来。宗盛卿出面问道:“武士竞在吗?”应道:“不在。”宗盛急道:“迟迟未加处分,所谓姑息养奸,竟受其骗。快追杀之。”虽然奉了命令,但竞是精准的强弓射手,擅于快箭连射之术,不愧名副其实的大力勇士。有人小声说道:“他能用二十四支箭,连续射死二十四个人。还是别出声,不去管他。”竟没有一个敢挺身出去追杀他的人。

恰巧同时,三井寺方面也在惦念着竞的遭遇。渡边党的人忧虑道:“本来应该叫阿竞一起来,却让他留在六波罗,不知会受到什么难堪的折磨。”三位入道最理解竞的心地,便说道:“不用担忧。此人心明眼亮、处事有方,绝不至于轻易遭人逮捕。他对入道我情深潭水。稍等,便会来此。”话未说完,竞便突然出现了。三位入道喜道:“瞧,果不其然。”竞正襟危坐,向伊豆守禀道:“伊豆守大人失去木下,现在从六波罗骑来了暖廷。敬请收下。”伊豆守惊喜交集,收下之后,便断其尾毛,剪其马鬃,又在其身上烙了几个字。次日晚间派人骑回六波罗,于子夜时分赶入府邸大门。暖廷寻回马厩,与别的马互咬起来。有舍人见了惊叫道:“暖廷回来了。”大将宗盛冲至马厩,却见其身上有“昔名暖廷今名平宗盛”的烙印。大将恨得咬牙切齿道:“竞那厮可恶之极。悔不早砍其头,反遭其辱,憾何如之。此次进攻三井寺,誓必生擒那厮,以锯锯其头。”说着怒不可遏,暴跳如雷。然而暖廷的鬃毛不会再长,烙印也不会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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