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六月二日,新大纳言成亲卿被带到客厅,只见摆着一份大餐。然而胸口郁闷,连筷子碰都没碰。车子来了,催他上车,也无可奈何地上车了。前后左右都是兵士,却看不到一个自家的人。想求见小松殿一面,也不能如愿。便在车上唉声叹气道:“纵使犯了重罪,流配远方,何以不许自家人前来陪伴?”押送的武士们听了,都泪滴铠袖之上。

出西八条邸,至朱雀大路往南走,大内便在背后,也不暇回顾。多年来随侍左右的武士,下至杂役、牛倌,莫不泪湿衣袖。尤其留在京城的夫人与年幼的子女,其心中之悲痛更是可想而知,令人哀怜。经过鸟羽殿时,回忆过去法皇驻跸于此,每次总是随侍在侧;经过自家别墅洲滨殿时,只能强忍怨愤,假装视而不见。出了南门,押送者催着快把船只准备好。“不知要押往何方。同样一死,不如死在这京城附近。”大纳言咕哝着谦卑的心愿。回头问跟在旁边的武士道:“是谁?”答道:“是难波次郎经远。”“此地应有熟识之人,在上船之前有事交代。设法去找来。”经远便在附近来回寻找,但找不到一个肯承认自己是大纳言亲友的人。

大纳言哭道:“当我声势显赫时,追随左右者不下于一二千人。而今沉沦到此地步,竟无一人敢来相送。良可悲叹。”连以勇猛自诩的武士们,也不禁陪着落下男人之泪。一路上寸步不离身的竟是流不尽的泪水。犹忆从前参拜熊野或天王寺时,搭乘双龙骨、三间房的大船,且有二三十只小船摇橹护航。而今则是一只奇特而简陋的屋形舟,上披大幕,挤满了陌生的兵士;催着今日必须离京出海。大纳言心灰意冷,哀痛欲绝。当日抵达摄津国大物浦。

却说,以前新大纳言曾被判死刑,后来减轻为流罪,当然与小松殿的谏诤关说有关。此人官至中纳言时,领有美浓国。嘉应元年冬,有比睿山寺领平野庄的神官,至目代右卫门尉正友处兜售葛布。目代借酒装疯,拿来墨水,在葛布上信手涂抹。神官不忿,难免发些怨言。这还得了。目代便对神官拳打脚踢、加以百般凌辱。不久之后,神官数百人侵入目代家中。目代依法防御,杀死了十几名神官。

职是之故,同年十一月三日,山门大众蜂拥而起,奏请处罚国司成亲卿以流刑;禁锢目代右卫门尉正友于狱中。结果,成亲卿蒙判流放备前国,而且已被押至西七条大路,却不知法皇有何打算,隔了五日之后竟将他召了回去。山门大众当然忿忿难平,诅咒不已。尽管如此,成亲卿却于同二年正月五日,兼任右卫门督,官拜检非违使别当。此乃奖其建献三条殿之功。如此便超越了资贤卿、兼雅卿的官位。资贤卿是老成持重的资深长者;兼雅卿是年富力壮的后起之秀,身为本家嫡子而官职落后,岂不脸上无光,引为憾事?同三年四月十三日,成亲卿叙正二位,越过中御门中纳言宗家卿。安元元年十月十七日,由中纳言晋升权大纳言。世人嘲讽道:“原本是山门僧众所诅咒之人物。”或许不是不报,时机未到,今日终于遭到如此霉运。大凡神明的降罚、人们的诅咒,其灵效虽有迟来早到之别,但总会到来,只是并无常规。

同月三日,有使者从京城来到大物浦,引起了一阵骚动。新大纳言问道:“是否在此砍头?”使者答道:“非也,是流配到备前国儿岛。”另外携来小松殿的手书,写道:“虽极力劝谏,祈能放汝于京城僻郊山村中。屡次进言,皆不蒙采纳。余生于世,亦甚无谓。唯终获准全汝一命耳。”另外有口信转致难波次郎道:“宜善尽侍候之责,不可违逆其心。”且指示准备路上用品,无微不至。

新大纳言终于不得不永别宠信自己的法皇;不得不永别片刻难忘的夫人与幼小。悲从中来,自言自语道:“此后何去何从?欲再回故乡与妻子相见,难矣。年前因山门诉讼,蒙判流罪。法皇不忍,至西七条即被召返。此次应非出于法皇旨意。到底如何是好?”不禁仰天俯地,哭泣起来。

翌日天明,船已滑出浦口,顺流而下。一路上泪眼蒙眬,自分不能长生,而譬如朝露的性命却也不易消失。隔着船尾拖着的白浪,眼看京城越行越远。日数渐增,终于抵达远流之国。船靠备前儿岛岸边,新大纳言住进了民家一间简陋的柴庵。岛居的习惯,住处都倚山临海。每闻矶上松风与浪声,万种凄凉,不禁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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