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大臣重盛续道:“关于此事,法皇亦自有其理。因此无论能胜与否,将以守护法皇御所法住寺殿为己任。何则?盖自重盛初次叙爵以来,而今位至大臣兼大将,无一非法皇之所赐也。想其恩之重,逾于千颗万颗之玉;念其恩之深,犹胜一入再入之红,是以决计驻守法皇御所。万一非有此举不可,自信尚有少许武士愿为重盛效命者,可召之同往捍卫法住寺殿。然而此事非同小可。悲哉,欲为君上尽职效忠,则顿忘高于迷卢八万之父恩;痛哉,欲免于不孝之罪,则已成君上不忠之逆臣。进退维谷,是非难辨。总之,但愿现在便取儿重盛首级,则儿既不必守护御所,亦无须奉陪参与院政矣。

“昔,萧何功过侪辈,官至大相国,敕许剑履上朝。但因故触怒高祖,即蒙申斥而受严惩。可谓前车之鉴。乃知所谓富贵、所谓荣华、所谓朝恩、所谓高官,一旦登峰造极,亦必有盛极而衰之时。古书云:‘富贵之家,禄位重叠。再实之木,其根必伤。’令人心虚气短。因为苟且偷生,才逢上乱世。因为生于末代,才如此忧心。此乃重盛前世恶因之果报。如今只需命武士一名,将重盛拖至中庭,一刀砍下头颅,易如反掌。请各位记住今日所言。”边诉说边流泪,湿透了直衣宽袖。一门之人,不管有心无心,都泪滴铠甲袖上。

太政入道听着自己最信任的内大臣,坦然无惧,侃侃而谈,觉得相当沮丧难堪,忙道:“不,不是。其实并未想得那么远。只怕法皇听信恶人煽诱而犯下错误,仅此而已。”内大臣道:“即使法皇犯下错误,亦不可采取任何行动。”说罢站起身来,走到中门,对武士们宣布道:“刚才重盛所说,汝等谅已知悉。自今晨来此,想于此事有所劝阻,然而吵吵闹闹,似乎无济于事。不如先归去。若是仍然有人想随家父攻打法皇御所,请目睹重盛头颅被砍之后再说。回府。弟兄们,来吧。”小松殿于是回府去了。

内大臣立刻召见主马判官盛国,下令道:“重盛闻知一桩天下大事,岌岌可危。凡自以为武勇之士,皆宜武装赶来集合。传令。”盛国巡回传令下去。平时遇事慢条斯理的人,听到此一紧急命令,觉得事态严重,不敢拖沓,莫不披坚执锐,争先恐后,赶来集合。原本分散在淀、羽束师、宇治、冈屋、日野、劝修寺、醍醐、小栗栖、梅津、桂、大原、静原、芹生里的兵士,或穿甲而无盔,或背矢而遗弓,或骑马而单踩一镫,都从各地急忙奔驰而来。

西八条原先动员的数千人马,知道小松殿有事,也不向入道禀明原由,便在嘈杂声中跑到小松殿去了。只要是会拿弓箭的人一个也没留下来。入道大惊,召来贞能问道:“内大臣到底有何算计,将此地众多武士哄诱过去?难道要言出必行,与我入道为敌,遣人前来攻打?”贞能泪流满面,答道:“此事因人而异。重盛殿当不至于如此轻举妄动。今晨在此所说种种,现在或已悔不当初矣。”入道大概觉得与内大臣唱反调,不但无益,反而有害,便放弃了接待法皇的想法,脱下腰甲,在素绢僧袍上披了袈裟,心不在焉地念起经来。

小松殿吩咐盛国清点人数。驰来集合者共一万余骑。内大臣翻了一下报到名册后,走到中门,向武士们宣称道:“诸位能信守誓约,迅速集合,甚好。外国亦有类似事例。周幽王有宠妃名褒姒,爱之无所不用其极。天下第一美女也。然而褒姒绝无笑容,幽王引为大憾,乃尽千方百计,但求褒姒出声一笑。按中国惯例,天下有战事时,处处举火、击鼓,以召兵马,谓之烽火。有一次,天下有乱,烽火连天,褒姒终于开口笑道:‘好奇怪,竟有这么多火到处冒起烟来。’所谓一笑百媚生者是也。幽王大喜。其后,无事亦常举火。诸侯每见烽火则来,来则无事,无事则散。如此这般,重复多次后,再无来者。后有邻国凶贼攻打幽王京城,虽急举烽火,咸认又为王妃而举,竟无一兵一卒来救。京城终告陷落,幽王亦亡。褒姒则化为野干而不知所终,可怖之至。此后若有类似之事,亦将下令召集,务必皆能集合如今日。重盛因听说将有异常事件发生,才临时颁发此道命令。但经过再度查证后,始知是误会一场。汝等可解散回去。”

各路兵马都各回各的营地去了。其实,内大臣并未探得任何异常的消息,只因今日谏诤父亲时,撂下狠话,不能光说不练;而且还想估计一下自己有多大的号召力。本来,从一开始便无引起父子相斗的计划,只希望此举能软化入道相国谋反的心机。

君虽不君,臣不可不臣;父虽不父,子不可不子。于君则忠,于父则孝。重盛之所为乃不违文宣王之教。法皇耳闻此事,道:“并非始于今日。内大臣胸怀坦荡,令人羞愧。是以德报怨者也。”时人亦受感动,纷纷道:“前世好果报,官至大臣大将,风度仪态,世上无双。才学智慧,无人能及。”又道:“国有谏臣,其国必安;家有谏子,其家必正。”真是上古或末世难得的良臣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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