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发生了戏剧性变化。这种变化与其说是由一个电铃突然莫名其妙的响声所引起,还不如说是因埃米娜伯爵夫人欣喜若狂的行为所引起。她发出了一声狂喜的喊叫声,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她的脸都变了形。人们愈是不安,就愈是紧张。在这种气氛下,有人冷静思索,有人惊慌失措。除此之外,人们感到她既横蛮无理,又信心十足;既轻蔑,又十分傲慢。

“一群蠢货!”她冷笑着说,“……一群蠢货!……你们相信吗?不,难道所有的法国人都是些头脑简单的人吗?!……你们以为我已落进你们的陷阱了吗?”

她要说的话太多也太急,以致她再也说不出来了,她挺直了身体,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伸出左胳膊,推开了一张扶手椅,露出一块桃花心木板,上面有一个铜质手柄,她摸索着抓住了这个手柄,眼睛始终盯着保尔,盯着唐德维尔伯爵和他的儿子,盯着这三位军官。

她干巴巴地断然说:“现在我对你们有什么要担心的?埃米娜·德·豪亨左奈恩?你们想知道这是不是我,是吗?对,正是我。我并不否认这个事实……我甚至可以声明:这就是我……你们愚蠢地称之为人命案的那些行动,对,这些都是我干的……这是我对皇帝尽的责任……女间谍吗?不……我只不过是一个德国女性罢了。一个德国女性为其祖国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此外……此外别再讲那么多蠢话,别再对过去喋喋不休了!只有现在和将来才是重要的,然而我又能掌握现在和将来了。是的,是的,幸亏你,我才又可以控制事态的发展了。我们又要笑啦。你想知道一点事吗?几天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是我一手策划的。埃斯纳河河水冲走的那些桥,就是根据我的命令从桥的底部弄断的……为什么这么做?就为了迫使你们撤退?就为了得到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胜利吗?当然……我们首先需要做到这点,我们需要宣布一个胜利……不管胜利与否,都要宣布胜利,因为宣布胜利就会产生效果和影响。这点我可以向你打包票。但是,我要的比这还要多。我成功了。”

她停了一下,然后向倾听她讲话的人欠了欠身子,以更低沉的语调继续说:“你们部队的撤退,以及在部队中引起的混乱,加之必须阻止对方向前推进和必须派运增援部队,很显然,这使得你们的总司令将军必须来这里同他的将军们共商对策。我几个月来一直在窥视着总司令将军的行踪。但我无法接近他,因而也无法执行我的计划。那怎么办呢?怎么才能叫他老老实实地到我这里来,因为我无法接近他……叫他来,把他吸引到我选择的一个地点,在那里我将作出一切必要的安排。现在他果然来了,我已经作出了安排。

“没有别的了,现在我只要……他就在这里,就在一座小别墅的一间卧室里。

“他每次来苏瓦松都住在这栋别墅里。他在那里,我知道他在那里。我刚才正等待我们的人给我发来信号。这信号,你们已经听到了。因此,这是肯定的了,不是吗?我所监视的那个人目前正和他的将军们在一栋房子里工作。我熟悉这栋房子,我已叫人在那里布下了地雷。他身边有一位司令员,这是一位最优秀的指挥官,还有一名军团司令,他也是最优秀的指挥官。对付他们三人,且不说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物,我只需要做一个动作。我只要把这手柄往上一提,准让他们三个人连同那栋房屋一起炸掉。我应该这样做吗?应该做这一动作吗?”

房子里,只听得喀哒一声响。贝尔纳·唐德维尔把手枪的子弹上了膛。

“必须把她杀了,这卑鄙的女人!”贝尔纳嚷着。

保尔急忙走到他面前,对他说:“不要讲话!不要动!”

伯爵夫人再次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充满着幸灾乐祸,听起来使人感到颤栗。

“你是对的,保尔·德尔罗兹。你了解形势,不管这个鲁莽的年轻人的子弹向我射来的速度如何快,向上拉一下这手柄我总是来得及的。不需要这样做,不是吗?这也是诸位先生们和你想不惜一切代价避免……甚至不惜以使我获得自由的代价来避免的,是吗?唉!可惜我们都在这里!我的整个计划都完了,因为我落在了你们手里。但是我只是一个人,我的身价却是你们的三位将军。不过我有权免除他们三人一死以使自己得救……同意吗?用他们三人的生命换我的生命!马上就办!……保尔·德尔罗兹,给你一分钟和诸位先生商量。如果在一分钟后你代表他们讲话时,还许不下诺言,即给我自由,而且同意给予一切保护使我平安去瑞士的话……那么就如同《小红帽》中说的一样:‘门就闩上罗’啊,现在我牢牢地控制了你们每个人!这真是太滑稽了!请你抓紧时间,德尔罗兹朋友。你的承诺……对,你的承诺,对我来说这就够了。天哪!一个法国军官的承诺!……哈哈!”

她的笑是一种神经质的笑,是一种轻蔑的笑。这笑声在一片寂静中回荡不止,但也逐渐变得不那么响亮了,似乎她的这些话没有引起预期的效果。

因此,这笑似乎失去了连贯性,断断续续的,最后竟突然中止了。

她惊呆了,因为保尔·德尔罗兹没有动,在这房子里的军官和士兵一个都没有动。她用拳头威胁他们。

“我命令你们抓紧时间!……给你们一分钟,法国先生们。一分钟,没有再多的时间……”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低声地计算着时间。她十秒十秒地宣布着已过去的时间。

在第四十秒时,她不说话了,脸色不安。在场的人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她十分恼怒,身体都略微向上抬了抬。

“啊,你们是疯了!你们是没有弄明白?也许你们不相信我?对,我猜到了,你们不相信我!你们想象不到这是可能的,你们也想象不到我能取得一个这样的结果!这是一个奇迹吗?不,这只不过是人的意志罢了。是属于一种坚持到底的精神!你们的士兵不是在这里吗?是的,你们的士兵本身也在为我工作,因为他们在邮局和临时用来作总部的房子之间架设了电话线,我的人只要把线接在电话线上就成了。这是木已成舟的事情:在那栋房子下面埋的爆破线已经和这地下室接通。现在你们相信了吗?”

她的嗓子都快喊破了,声音嘶哑,上气不接下气。她越来越明显地感到不安,脸也显得惟悴了。为什么这些人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他们一点也不考虑我的话?难道他们已经作出了宁愿承受一切牺牲而不愿采纳我的决定?

“喂,怎么啦?”她低声说,“你们没有很好地理解我的意思?……否则,就是发疯了!喂,你们想想吧……不想想你们的将军?不想想他们死了会造成什么影响?……不想想他们死了会造成我们力量强大的可怕的影响?……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混乱局面!……你们的部队就得撤退!……最高司令部就得解体!……喂!喂!想想吧!……”

人们看出她在竭力说服他们……而且她恳求他们站在她的立场上看问题,要他们承认和接受她所说的一切,照她说的办,不然的话……

突然,她一反常态,一改那种卑躬屈膝和低三下四的哀求,又原形毕露地威胁道:“他们活该!他们活该!是你们把他们逼上死路的!那么,你们的本意如此吗?你们也许认为我已在你们的手心了,是吗?哪里会这样!即使你们顽固下去,我埃米娜伯爵夫人也决不善罢甘休!你们不了解埃米娜伯爵夫人……埃米娜伯爵夫人是决不会就范的……”

她的脸在抽搐,狂怒使得那张脸十分难看,变得可憎又可怕,好像一下老了二十岁。她想起了被那地狱之火毁掉容貌的撒旦形像,她在不断地辱骂、诅咒和亵渎神明。她一想到她那个动作即将造成的灾难,她甚至笑了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她结结巴巴地说开了:“算了!你们是一群刽子手……唉!真荒唐!难道你们愿意这么做?你们是疯子!……这是你们的将军!是你们的长官!不,你们是吓昏了头!唉!你们竟心甘情愿地牺牲你们的高级将领!你们的高级军官!而这是毫无道理的,是愚蠢和顽固的。好啦,算他们活该!这也是你们自作自受!你们自己得负责!问题在于一句话。这句话……”

这是她最后一次迟疑不决了。她的脸凶恶而顽固,她死盯着这些固执的人,他们好像在服从一项不可更改的命令。

他们仍没有动静。

那时,人们已看出她正要做出最后的决定,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和快活,以致于忘记了自己也处在危险之中。她简短地说:“但愿上帝的旨意能实现,愿我的皇帝得胜!”

她两眼发呆,上身僵硬,用手指向上拉了手柄。

立即发生了爆炸。这远方的爆炸声通过拱顶一直钻进地下室。地面似乎在震动,好像这冲击已传到地下的深处。

然后一片寂静。

埃米娜伯爵夫人还听了几秒钟。她脸上泛出了喜悦的神情,她重复说着:“但愿我的皇帝得胜!”

她突然把一只胳膊垂下紧贴着自己的身子,使劲向后退到挂着的杂乱旧衣服当中,然后她的背紧靠着那些衣服,好像真的钻进墙里,消失了。

人们听到一扇沉重的门重新关闭发出的声响,几乎同时在地下室的中间听到一声枪响。

是贝尔纳向乱衣堆开枪了。他已经冲向那扇暗门,这时保尔一把抓住了他,让他呆在原地。

贝尔纳使劲从他手中挣脱。

“她从这里逃脱了!……你就由她去?究竟怎么样!埃布勒库尔隧道和电线网络系统,你还记忆犹新吧,……这是同一回事!你看她逃之夭夭!……”

他对保尔的行动一点也不理解。他的姐姐和他一样感到气愤。就是这个邪恶的女人杀害了她的母亲,她盗用了他们母亲的姓氏和身份。可是现在却让她逃走了。

伊丽莎白高声喊起来了:“保尔,保尔,必须把她追捕归案……必须杀掉她……保尔,你忘了她作的恶吗?”

伊丽莎白没有忘记,她想起了奥纳坎城堡和孔拉德亲王的别墅,她还想起了她不得不干完一杯香槟酒的那个夜晚,那个强加给她的选择以及她受到的所有的羞辱和痛苦……

但是保尔没有在意他的内弟和他的妻子,也没有在意在场的军官和士兵。所有的人都听到“不要理睬她”的命令,没有任何人失控。

两三分钟过去了。这段时间,大家低声交谈了几句,然而没有任何人离开自己的岗位。伊丽莎白因为太激动,感到累得很,有点支持不住了,她呜咽着哭了起来。姐姐抽抽搭搭的哭声使贝尔纳更加怒火满腔。他认为这是最可怕的一次噩梦:目睹着最可怕的景象,却无力作出反应。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除他和伊丽莎白之外,大家都似乎觉得这件事是非常正常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从衣服那边传了过来,暗门铰链在滑动。衣服在摆动中很快形成一个通道,一个形状像人的行李卷被扔到了地上。

贝尔纳·唐德维尔高兴地喊了一声。伊丽莎白泪眼汪汪地望过去,她也笑了。

这正是埃米娜伯爵夫人,被绳子绑着,嘴巴也被塞住了。

接着进来了三名宪兵。

“这东西交给你了,”一名宪兵用一种得意的高嗓门开着玩笑,“哦!我们开始有点担心,中尉。大家寻思你猜测得准不准,这就是她从这里逃走的那个出口吗?中尉,这可恶的女人真该死,她企图刁难我们;好疯狂啊!像一头分泌恶臭的野兽,还咬人呢。她嚷得好凶!活像一条母狗!……”

他和士兵们谈论此事,引起士兵们哄堂大笑。他说:“同志们,也就只缺我们刚刚追捕的这头猎物了。这的确是一间漂亮的房子。德尔罗兹中尉很清楚地掌握了她的行踪。现在这名单上的人全部被抓获。仅一天就全部捣毁了德国人的一个团伙!嗨!中尉,你要做什么?当心啊!这头野兽很凶恶!”

保尔向女间谍俯下身去,去掉了她口中的塞物,那东西好像使她很难受。

她马上拼命叫喊起来,但只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不连贯的音节。保尔还是听出了她的几句话,他进行了反驳。

“不,”他说,“那结果就不是这个样子了,甚至不会这样便宜你。子弹未击中……这可是最可怕的惩罚,不是吗?……你不是还想作恶吗?只是还没有来得及作就得死去!真是罪有应得啊!”

他重新站起来,向军官们走过去。

“干得不错,德尔罗兹。向你致意!”

“谢谢您,将军。我本可以避免她这次逃跑未遂罪的,但是我想搜集尽可能多的证据来指控这个女人。不仅指控她犯下的各种罪行,而且我想让您在她作案过程中观察这个女人。”

将军注意到了,他说:“啊!是这个女犯人在同我们拼命!如果没有你,德尔罗兹,别墅连同我的合作者,另外还有我,就一起被炸掉了!但是,喂!我们刚才听到的那爆

炸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个废弃的建筑物,将军。那座建筑物过去被炸毁过,正巧司令部想清除这堆废墟。我们只叫人把从这里引出的电线改了一下道。”

“这伙德国人都已被擒拿归案了吗?”

“是的,将军。我下午偶然逮住了她的一个同谋,他详细地向我透露了埃米娜伯爵夫人的计划以及所有同谋的姓名,而后又向我提供了进入这地下室的必要情况。他说今晚十点,如果您在别墅里工作,他就将通过这个电铃通知伯爵夫人。铃终于拉响了,那是我们的一个士兵根据我的命令拉响的。”

“太好了!我再一次感谢你,德尔罗兹。”

将军向前挪动着,走到了光圈中间。他身材高大、体格强壮。上嘴唇蓄着浓密雪白的小胡子。

在场的人感到惊讶,以致在他们中间出现了一阵骚动。贝尔纳和他姐姐互相靠近了一些。士兵们夺取了这个军事阵地,他们认识总司令将军,司令员和军团司令陪着他。

在他们对面,宪兵把女间谍推得紧靠在墙壁上,将绑在她腿上的绳索解开,但他们不得不架着她,因为她两腿直发抖。

她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恐惧,倒不如说是一种难以说清楚的惊愕。她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凝视着她曾企图杀害的、此刻仍认为已经死去的人;可是这个人仍然活着,而且将不可避免地宣布对她的死刑判决。

保尔重复着他前面说过的话:“你不是还想作恶吗?但还没有来得及作就得死去,这太可怕了!不是吗?”

总司令将军活着!骇人听闻的大阴谋失败了!总司令活着,他所有的合作者都活着,女间谍的所有敌人——保尔·德尔罗兹、斯泰发纳·唐德维尔、贝尔纳、伊丽莎白……她一贯怀恨在心的那些人同时也都活着,他们都在这里!她看到她的敌人汇集在一起,个个都高高兴兴,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啊!她呢?她马上就要去见上帝了。尤其是当她想到一切都完了时,她自己也没救了。她那野心勃勃的梦想也随之彻底破灭了。

豪亨左奈恩家族的灵魂随着埃米娜的消失而消失。她惊慌地目睹了这一切,她的眼睛呆滞无神。

将军对他的一位同伴说:“你下了命令吗?把这伙人立即枪决了吧?”

“是的,我的将军。今天晚上执行。”

“好,首先毙了这个女人。在这里马上执行。”

女间谍惊跳了一下,拼命地挣扎着,接着她滔滔不绝申辩起来,并呻吟着要求宽恕。

“咱们走吧,”总司令将军说,他感到两只发烫的手紧紧地握着他的两手。这是伊丽莎白向将军鞠躬致敬,哭着恳求将军。

保尔介绍了他的妻子,将军温和地说:“我看得出,尽管别人给你造成了这一切灾难,你还是有怜悯之心的,夫人。不应该怜悯,夫人。是的,人们的怜悯之心显然是给那些马上要死去的人的。然而对于那一类人不应该怜悯。他们都属于没有人性的人,我们必须永远记住这一点。你将来做了母亲,你得培养你孩子的一种感情:仇恨野蛮人。现在法国人还不懂得这种感情;有了这种感情,就是一种防卫能力。”

他友好地抓住她的胳膊,一直走到门口。

“让我用车子送你吧。你也来吧,德尔罗兹。这么一天了,你也需要休息啊。”

他们走了。

女间谍大声喊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士兵已沿着对面的墙排好了队。

伯爵、贝尔纳和保尔呆了一会儿。女间谍杀害了唐德维尔伯爵的妻子,贝尔纳的母亲和保尔的父亲。她使伊丽莎白受尽了痛苦和折磨。尽管他们的心里局促不安,但正义感使他们很快平静下来。

为了把她架起来,宪兵们用腰带把女间谍固定在一枚钉子上面,然后就离开了她。

保尔对她说:“这里有一名士兵是教士。如果你需要他帮助……”

但是她不明白,她也没有听。她只在想着马上要发生的事情,含含糊糊地没完没了地说着:“饶了我吧!……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他们三人都走了。当他们到达楼梯顶上时,一声口令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瞄准!……”

为了不听这枪声,保尔迅速把门厅及朝街的门关上了。外面就是户外,人们可以大口大口地呼吸露天宜人的新鲜空气。部队在歌声中行进,他们得悉战斗已告结束,我们的阵地最后保住了。在这方面,埃米娜伯爵夫人也失败了……

几天以后在奥纳坎城堡,贝尔纳·唐德维尔带着十二名士兵进入一个干净而暖和的地堡。这里监禁着孔拉德亲王。桌子上留下一些瓶子和残羹剩汤,看来上一顿饭很丰盛。

桌子旁边有一张床,孔拉德亲王正在床上睡觉,贝尔纳拍了拍他的肩膀。

“振作起来,亲王殿下。”

俘虏坐了起来,他吓坏了。

“嗯!怎么!你说什么?”

“振作起来,亲王殿下。时间到了。”

他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振作起来?……振作起来?……我不明白……天哪!天哪!这可能吗?……”

贝尔纳说:“一切都是可能的,应该发生的事总是会发生的。特别是灾难。”

他提议:“为你重新振作起来干一杯朗姆酒,好吗?亲王殿下?……抽支烟?……”

“天哪!天哪!”亲王重复着说,他浑身直哆嗦。

他不由自主地接过贝尔纳递给他的香烟。但只抽了头几口,香烟就从嘴里掉下去了。

“天哪!……天哪!……”他不停地嘟哝着。

当他看到十二名士兵个个腋下夹着步枪等候在那里时,越发感到悲伤了。他像一名囚犯疯狂地看着,似乎在猜测断头台的形状。人们把他带到台地上一堵墙的前面。

“请坐,亲王殿下。”贝尔纳对他说。

但这不幸的人不能站立,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石头上。

十二名士兵站在他的前面。他低下了头,以免看到他们。

他的整个身子晃动着,如同被人操纵的木偶。

几分钟又过去了。贝尔纳以友善的口气问他:“你更喜欢正面像还是背面像。”

因为亲王感到非常意外,没有回答贝尔纳的问题,于是他高声嚷了起来:“唉,怎么啦,亲王殿下,你身体好像有点不适,不是吗?哦!必须自我克制。你时间很宽裕,用不着着急。保尔·德尔罗兹中尉十分钟以后才到这里。他绝对想参加……我怎么说呢?……他绝对想参加这个小型仪式。然而,你的气色不好。你的脸色发青,亲王殿下。”

贝尔纳的兴致始终未减,好像是在设法为他排解忧愁。他对他说:“我能向你说说什么好呢?说说你的朋友埃米娜伯爵夫人的死?唉!唉!我觉得这件事会使你侧耳倾听的!好,你想想看,这个神气十足的家伙那一天在苏瓦松被处决了。的确,她的气色比你差,不得不让人架着她。她嚷得好凶啊!她是如何地求饶啊!什么仪容,什么尊严,一概都没有了!但是我觉察到你在想别的事情。真见鬼!怎样才使你开心呢?啊!我有了一个主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拿着,亲王殿下,干脆还是我来给你读吧。当然,如果是一本《圣经》,那就和现在的情况更相宜些,但是我现在根本就没有这本书。此外,重要的是让你有点时间忘记一切,不是吗?对于一个善良的、为自己国家、为自己军队的赫赫战功而自豪的德国人来说,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本小册子更好的了,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本小册子更令人鼓舞的了。我们一起来欣赏一下这本书的内容,你愿意吗?亲王殿下。书名是《德国的罪行——德国人的见证》。这是你的同胞们的路途记事本。因此,这些资料提供的事实都是无法驳倒的,连德国史学家们在它们面前也得服服帖帖。我把书随便翻到一页,然后读给你听:居民都逃离了村子。村子里笼罩着一片恐怖景象,所有房屋的墙壁上都是血迹斑班。至于那些死者的面容更是惨不忍睹。我们立刻把他们都埋掉了,一共六十具尸体。他们当中有许多老年妇女、老头,一名孕妇和三个小孩。

他们受了惊吓之后相互紧紧地靠在一起,就这样死掉了。幸存者都被赶出村子,我看到四个小男孩用两根棍子抬着一个摇篮,里面躺着一个五六个月的婴儿。整个村子被洗劫一空。我还看到一位妈妈拖着她的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头部受了重伤,一只眼睛都破裂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奇怪的,不是吗?亲王殿下?”他继续念下去:八月二十六日:阿登省盖多絮村,一个多么好的村子被烧光了。我认为村里的村民是无辜的。有人告诉我,一名骑自行车的人从车上摔了下来,在他跌倒的时候,他的步枪走火了,仅此放了一枪。当时,人们就一齐向他射击。有人干脆就把男性村民直接往火里扔。

还有更惨的事情:八月二十五日(贝尔格莱德),这个城里的居民中,已有三百人被枪杀,幸免的人被征调来作为掘墓人,想想这个时候,妇女们的处境……

贝尔纳还在继续读,不时心平气和地发表一些很有见地的看法,好像评价历史作品一样。而孔拉德亲王差不多昏厥过去了。保尔到达奥纳坎城堡,他一下车,就直奔台地。当时,他一看到孔拉德亲王那副模样,又看到十二名士兵摆开的场面,这一切使他明白了这是贝尔纳导演的一出有点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喜剧。他以指责的口气提出异议:“哎呀!贝尔纳……”

年轻人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高声说:“噢!你来了,保尔。快!亲王殿下和我,我们正等着你呢,最后我们一起来处理这件事!”

他走过去,站在距士兵和亲王十步远的位置上。

“准备好了吗?亲王殿下。哦,你还是决定照正面相……很好!此外,从正面看上去你更讨人喜欢些。啊!比如说,两条腿再柔和一点,‘发条’再松一点!微笑,不是吗?现在注意……我数数了……一、二、……笑一笑吧,真见鬼!……”

他低着头,胸前挂着一个小型照相机。很快听到一下按快门声。他高声说:“瞧,行啦!亲王殿下,我不能对你感谢得太多。在此,你表现出了好意和耐心,你的笑容,看来也许有点勉强;你的嘴,好像死囚那样龇牙咧嘴;你的眼睛像死人那样呆滞无神。除此之外,表情还是迷人的,谢谢你啦。”

保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孔拉德亲王对这个玩笑还没有非常透彻的理解。

然而他感到危险已经过去了。他尽力挺直自己的腰杆,使自己像一位能承受一切不幸和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亲王。

保尔·德尔罗兹对他说:“你自由了,亲王殿下。皇帝的一位副官和我,我们于三点钟在前线进行了会晤。他带来二十名法国俘虏。我将把你交给他。现在请你上这辆汽车。”

可以看得出,孔拉德亲王根本就没有理解保尔刚才向他说的那些话。“在前线的会晤”,尤其是“二十名法国俘虏”。他一下子无法理解那么多含混不清的句子。

但是,当他坐进汽车里,当车子慢慢绕过草坪,在他的视野里出现了伊丽莎白,她站在草地上,微笑着向他鞠躬致意,这使他思想上的困惑感顿时一扫而光。

显然这是一种幻觉,他惊得目瞪口呆,使劲揉着眼睛,好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些,他这一动作充分反映了他的思想,以致贝尔纳对他说:“这次您错了,亲王殿下。这正是伊丽莎白·唐德维尔。是的,保尔·德尔罗兹和我曾认为最好去德国找她。于是我们下了决心,要求晋见皇帝;皇帝本人也欣然同意了。由于皇帝平日对您的宠爱……啊!亲王殿下,您得估计到您的父亲会严厉责备您啊。皇帝陛下对您很生气。为什么?这是丑闻!……是一种放荡不羁的行为!这是多么严厉的责备啊,亲王殿下。”

交换在确定的时间进行。

二十名法国俘虏已交还。

保尔·德尔罗兹把副官拉到一旁说话。

“先生,”他对副官说,“请你报告皇帝,埃米娜·德·豪亨左奈恩伯爵夫人在苏瓦松试图暗杀总司令将军,我已把她追捕归案,经审判后,根据总司令将军的命令将其枪决。我这里有她的一部分材料,特别是她的私人信件,我不怀疑,皇帝个人将会予以极大的重视。这些信件将在奥纳坎城堡重新找到它的所有家具及所有收藏品的那天,再送给皇帝陛下。我向您致意,先生。”

结局是,保尔取得了全线战斗的胜利。他救出了伊丽莎白。为他父亲报了仇。他率先打击了德国的谍报机构。要求释放了二十名法国俘虏,从而实现了他给总司令将军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可以理所当然地对自己的事业感到自豪了。

返回时,贝尔纳对他说:“喂,我刚才是不是使你不快啊?”

“何止是不快,”保尔笑着说,“而是气愤。”

“气愤,是真的!……气愤!……那是一个没有教养的年轻人,他企图从你手里夺走你的妻子,而他只不过被关了几天禁闭!那是一个杀人抢劫的强盗头子,他就要回到他的国家重新开始抢劫和暗杀!喂,这太荒唐了!你想想看,要战争的这些强盗,包括什么亲王、皇帝、妃子和皇后等等,战争一打响,他们考虑的只不过是如何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取得自己的荣华富贵等好事美事,而绝不会想想折磨着可怜人们的痛苦和灾难。他们只是在精神上受点担心惩罚之苦,但在肉体上没有受任何一点皮肉之苦。一些人死去了,而他们还活着。当我只有唯一的一次机会逮住了这些强盗中的一个,当我要把仇报在他和他的帮凶身上,正像他们处死我们的姐妹我们的妻子那样残酷地处死他们,让他们尝尝十分钟死的痛苦时,你会认为我做得非常出色!不,我本应该让他尝尝肉体上的小小痛苦,比如说割掉他一只耳朵或者割掉他的鼻尖,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这才符合人类的正义,这才合乎逻辑。”

“你是非常对的。”保尔说。

“你看,我本应该割掉他的鼻尖!你同意我的意见啦!太遗憾了!我,我太愚蠢了!我只满足于狠狠教训他一顿,这到了明天他就会忘记得一干二净。我多傻!但最后使我得到一点安慰的是,我拍了一张照片,这是最珍贵的资料,价值是无法估量的……一个豪亨左奈恩面对死亡的头像!……”

汽车穿过奥纳坎村。村里是一片荒凉,野蛮人烧毁了所有的房屋,带走了所有的居民,就像驱赶奴隶群一样,把他们带走了。

然而他们隐隐约约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一位老者坐在瓦砾中间。

他用他那呆滞发直的眼睛惊愕地瞧着他们。

旁边,一个孩子向他们伸出胳膊。这可怜的小胳膊啊,从此没有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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